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温幸妤摸了摸袖袋里的一串铜钱,望着近在咫尺的药铺,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。   前些日子,她花光了在定国公府时攒的银钱,用了半个多月,才摸索买通了京城大牢里运泔水的老叟,把世子爷从里头救出来。   虽说这事顺利得有些奇怪,但人救出来三天,也没追兵寻来,她就再没多想。   如今世子爷被她藏在村后山的山洞里,每日入夜她送药和吃食上去。   今日来镇上,一来是未婚夫陆观澜的止咳药用完了,二来是世子爷的伤迟迟不见好,山上的草药不顶用,她打算让大夫配些好点的伤药。   药铺名为仁和堂,她和这家坐诊大夫相熟,故而一直在这买药。   她走进去,李大夫正拿石臼捣药材,屋子里混杂着苦涩的药味,有些呛人。   李大夫见来了人,停下了手底下的活计,笑道:“还是老样子?”   温幸妤点头,把铜板拿出来,数好搁在柜台上,正准备让李大夫再多配一份伤药,就听到门口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声。   她回头看去,只见几个官兵打扮的人翻身下马,阔步朝药铺行来。   温幸妤心口一紧,她攥紧了衣摆,垂眸不敢乱看。   官兵停在她旁边,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,便拍了拍柜台道:“上头追查逃犯,把账本拿出来。”   李大夫吓了一跳,连声称是,赶忙转身进了内间,不一会就拿出个泛黄的账本。   为首的官兵翻看了些,头也不抬的问:“近几日可有人采买过伤药?”   话音落下,温幸妤的心登时提了起来。   还好她方才说话慢,并未告诉李大夫要买伤药。   李大夫回忆了一会,摇了摇头:“小老儿店铺生意不大好,这半个月来并未有人买过伤药。”   那官兵哦了一声,把账本放在柜台上,目光又落在温幸妤身上,似乎是随口询问。   “她买了什么?”   说起温幸妤,李大夫眼中多了几分怜悯,他回道:“这小娘子的未婚夫得了肺病,她每隔七日便来取止咳用的药材。”   “呐,这就是她买的药材。”   李大夫把还未包起来的药材摊开,放在官兵面前。   官兵用剑鞘随便拨弄了几下,又看了温幸妤一眼。荆钗布裙,鹅蛋脸,眼眸低低垂着,看样子就是个胆怯的农女。   他散去怀疑,朝李大夫点了下头,“有劳。”   说罢,几个官兵又大步流星离开。   温幸妤高悬的心落了一半,她接过李大夫包好的药材,装作不经意好奇询问:“李大夫,他们在查什么?怎么这么大的阵仗。”   闻言,李大夫左右看了眼,招手示意温幸妤靠近。   他压低了声音道:“五天前,前定国公府的世子爷祝无执,自狱中潜逃。”   “我听汴京城里的友人说,圣上大怒,命皇城司和左右军巡院半个月内缉拿归案。所以这几天来了好几波京城的官兵,没日没夜的查。”   “说起来,也是造化弄人啊,一个月前还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,现在却成了逃犯。”   温幸妤心又悬了起来,她唇色有点发白,几乎控制不住神色,随便应付了两句,便拿着药材埋头往外走。   伤药是不能买了,只能先继续用山上的草药凑合。   当务之急是先回家,把这件事告诉观澜哥。   石水村离镇子不远,村子里除了本姓人,还有些从外地来安居的。   陆观澜幼年失恃失怙,因解试成绩优异,去岁从同州选来京城做贡生,在国子监念书,前途一片大好。   可惜半年前放沐,他不慎跌落山崖,伤了肺腑,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,最后退学,用攒下的银钱在石水村买下了座宅子,治病休养。   温幸妤和陆观澜订亲,是在他还未受伤前。那时候温幸妤是定国公府老太君的贴身婢女,老太君慈和,在她满十八后就做主,定下了陆观澜这个出身微寒,却十分有前途的青年。   陆观澜为人清正,对温幸妤极好,虽说相处不多,但他做事十分细心妥帖,一来二去的,两人也就有了感情,准备今年年末成亲。   哪知麻绳专挑细处断,刚定亲不久,人就摔伤了肺腑,不仅从国子监退学,还得拿药吊命。   温幸妤性子良善,并没有退亲,而是请求老太君提前把她放出府去。   她没有想陆观澜能活多久,只想着尽人事,听天命,不管怎么样,先陪他养病。   本想着攒些银钱了带陆观澜回同州,毕竟人总是眷恋乡土的。可现在情况有变,她得先救世子爷。   毕竟在幼时,老太君救了差点冻死在路边的她。   想到官兵或许很快就会查到村里,她不由得抓紧了药包,加快脚步。不慎踩到水洼,裤脚上溅了泥泞,她也未曾停下清理。   不多时,温幸妤喘着气停在院门口,就听到了屋子里传来的阵阵咳声。   她赶忙把药材放进伙房,推门进了屋子。   灰扑扑的屋子里,仅有一床一桌几张凳子。床上斜靠着的青年一身青布长衫,身形清瘦,面容俊朗,浑身透着一股病气,脸和唇色泛着惨白。   见她来了,他压下喉咙里的咳意,温和笑道:“怎么跑这么急?”   陆观澜说话嗓音和他本人一样,清润柔和,如沐春风。   温幸妤看了眼天光明亮的窗户,确定没人,才小声开口:   “今日我在街上碰到搜查的官兵了。”   陆观澜神色一顿,喉咙里的痒意再也压抑不住,他拿帕子捂住口唇,侧过头去咳得撕心裂肺。   温幸妤有些心疼,坐到床侧轻拍他瘦骨嶙峋的脊背,抿唇道:“观澜哥,你有什么办法吗?”   “我想救他。”   陆观澜停下咳嗽,长吐出一口气,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。   妤娘为人纯善,因为一点恩情,就冒着杀头的危险救祝无执。   哪怕这人根本不值得救。   他还在国子监念书时,就听过这人的名声。   目下无尘,清高矜傲,做事不管不顾,极其恶劣。   可妤娘的恩,就是他的恩,妤娘想报,那他便豁出一切都会帮忙。   沉默了一会,陆观澜摸了摸温幸妤的发顶,温声道:“别担心,我来想办法。”   温幸妤有些惭愧,明明是自己的恩情,却还要麻烦一个病人。   她软声道:“观澜哥,等他安全了,我们就成亲,一起回同州。”   陆观澜心中微暖,更多的却是酸涩。   成亲……   不可能成亲了,他感觉得到自己时日无多。   温幸妤没有发现他的异常,起身道:“我去煎药煮饭。”   她把院子里晒着的豇豆收了,便去伙房里煎药煮饭。   多了一个人吃饭,缸里的米少得很快,眼看就见底了。   她摸了摸腰间仅剩的几个铜板,叹了口气。   为了救祝无执,她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。那些积蓄她本打算带观澜哥回同州,然后沿途寻幼年被人买走的妹妹。   虽说观澜哥也有在国子监时攒的膏火银,但她已经劳烦他良多,故而不管他怎么劝,她都不肯动那笔银子。   钱她会想办法赚,三张嘴两个病人,总不能去吃糠咽菜。   煎好药做好饭,温幸妤随便对付了两口,便起身把食盒和药材放入竹篮,准备天一黑就上山。   *   月轮初显,山脊渐渐隐入青灰的暮色里。   温幸妤提着竹篮,借着月光往村头后山走。路上静悄悄的,偶有鸡鸣狗叫之声,家家户户都熄了蜡,听不到一点人声。   她捏紧了竹篮,不敢往身后看,只埋头朝山的方向走。   桃溪山不高,但草木繁盛,雾气浓重,山路崎岖。若是不认路的人上去,怕是会周折许久都寻不到路。好在温幸妤出府后时常去上面采药采野菜,故而哪怕天黑,也能摸索着上山。   行至半路时,天上忽然下起了雨,满山腾起潮湿的土腥味。   怕药材湿,她索性把外衫脱下来盖在竹篮上,踩着泥泞的山路,艰难的往上走。   雨越下越大,云雾浓重,月色被遮掩的影影绰绰。四周黑漆漆的,只有雨打树叶的声音。   温幸妤被淋了个透,她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,凭借着记忆和淡薄的月光,艰难朝山洞的方向走。   也不知走了多久,她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,山里又凉,风一吹便是彻骨的冷。   泥泞的山路难行,她几乎数不清自己滑了多少跤,身上又冷又疼,可还是努力护着竹篮里的东西。   世子爷伤得重,又一日未用饭,她若是把这些东西洒了,不仅白淋雨跑一趟,还会让他失望。   祝无执支着伤腿往岩壁上靠,剧烈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,顷刻浸透衣衫。远处雷光骤亮,他的目光穿过层层雨幕,望着被遮了一半的月亮,自嘲哂笑。   一个月前,他锦衣华服,连擦手的帕子都是蜀锦,而如今却只能用不干不净的粗布包扎伤口。   本以为能徐徐图之,养好伤后筹谋复仇,如今这些恐怕都要落空。   即将子时,那呆笨的婢女不会来了。   什么救命之恩,也还不是选择抛弃。   不过话说回来,依常理而言,与他这个秋后问斩的犯人撇清关系,的确是最明智的选择。温幸妤只是个蠢钝的婢女,她能记挂着十年前那点所谓的救命之恩,已经足够令人惊讶。   如今反悔,选择弃他于不顾,也再正常不过。   他收回视线,垂下眼,心中不甘的厉害。   废了那么大力气,甚至钻了泔水桶才得以逃出生天,却还是要死在这深山老林中。   凭什么呢?   他还没有找那狗皇帝报仇,怎么能这么凄惨的死在山洞里呢。   “世子爷?”   温幸妤摸黑踩过碎石,听见山洞深处传来压抑的咳嗽。   湿漉漉的呼唤裹着雨声飘进来,祝无执微怔,朝山洞口看去。   温幸妤站在山洞入口,拧了拧衣摆上的水,才快步朝祝无执的方向走来。   离得近了,祝无执才看清来人此时的模样。   她浑身湿透,衣裳和鞋子上沾满了泥水,唇色泛白,额角有处淤青,显然是在山里摔了跤,狼狈非常。   唯有那双眼睛,像是山泉里浸过的黑石子,蒙着层雾蒙蒙的水光,明亮柔软。   祝无执瞥开目光,视线落在她怀中的竹篮上,见其盖着外衫完好无损,长眉轻轻挑了下。   他还以为她不来了。   见温幸妤不知摔了多少跤,却还护着为他拿的吃食和草药一路艰难寻来,祝无执不得不承认,他心底是有一丝动容的。   但那点动容,很快就被温幸妤的话给打断了。   温幸妤在祝无执身边蹲下,把竹筐里的食盒和草药拿出来,目光落在他苍白俊美的脸上,又慌忙垂下头:“世子爷,奴婢不是故意来晚的,天忽然下雨,山路实在泥泞难走。”   “还有……”她顿了顿,小心翼翼看了眼他,语气难掩担忧:“今日我去镇上,碰到了搜查的官兵。”   祝无执心底一沉。   他凤眸骤冷,怀疑而带着杀意的目光,直直落在温幸妤湿漉漉的发顶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大写加粗的【强取豪夺】,大碗狗血文!   剧情走向会特别特别癫,吃不了这口的请点取消。   男女主非完美人设。   男主真的真的疯狗一个(有病的那种),女主最开始也是真的软性子老实人,善良好骗。   但男女主都会成长。   还有,不换男主,男主就是祝无执。   感谢阅读,欢迎理性讨论剧情[撒花]   2 第2章   ◎试探她,哄着她◎   山洞里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,以及二人交错的呼吸声。   温幸妤没听到回应,只感觉到有道目光落在头顶,带来一股莫名的寒意。   她咬着唇瓣,抬眼看向祝无执,只见对方那双漆黑的凤眼正睨着她,眸色晦暗不明,似乎在斟酌着什么。   长期的婢女生活,让她潜意识不敢与其对视。她忙低下头,心想世子爷定是担心官兵追查到此处,因此有些焦躁。   正想着如何安慰,就听到他的嗓音透过湿冷的空气传来,像是裹着一层阴雨。   “明日你不必来了。”   “我不能拖累你。”   明明声线缓慢平和,却让人感受不到温度,反而带着几近阴冷的意味。   说完,他轻轻叹息,有种令人心酸的颓唐。   温幸妤不自觉抬眼。   山洞黑漆漆的,仅有浅淡的月色带来一丝亮,青年靠在石壁上,俊美的脸庞隐在明暗交错下,以往那矜傲的眸子带着绝望的死气。   意识到世子爷是没了求生的念头。她心中着急,忙声道:“奴婢不会不来的,奴婢一定想办法救您,不让追兵查到这。”   祝无执没有说话,他端详了片刻温幸妤的神色。   眼眸明亮真挚,不似作假。   确定她不会倒戈,祝无执扯了扯唇角,让声音浸入恰到好处的温和感激。   “温姑娘大恩大德,我祝某来日必当涌泉相报。”   她既救了他,那就要送佛送到西。她若敢半途而废,或者起了拿他换赏银的心,他不介意现在就让她命归黄泉。   方才的试探,可以确定她没有二心,和在府中时一样,善良到愚蠢。   温幸妤连忙摆手,小声道:“世子爷客气,这是奴婢该做的。”   毕竟老太君救过她,而他…也不止一次帮过她。哪怕那只是随手而为,他或许早都不记得,但确实也让她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   要懂知恩图报,爹娘还在时经常说这句话。   二人又陷入沉默。   温幸妤把食盒中的饭菜拿出来,又拿出竹筷,跪坐着端到祝无执跟前,“世子爷,委屈您了,简单用些吧。”   祝无执接过碗筷,指骨间筷子的粗粝感让他心中烦躁不已。   饭菜已经有些凉了,他忍着不适,随便吃了几口,便搁下了。   虎落平阳……   若不是那狗皇帝,他还不至于像条丧家之犬,缩在这阴冷的山洞,吃着这难以入口的粗茶淡饭。   他目光落在那破旧的陶碗上,眉心忍不住皱了皱。   罢了,罢了,先忍耐这一时。   温幸妤看了眼碗中剩了大半的饭菜,抿了抿唇,默默把碗筷收回食盒。   她取出捣好的草药和布条,轻声道:“世子爷,奴婢替您换药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嗓音低沉冷淡:“有劳。”   温幸妤垂首把他裤腿卷起来,拆开旧包扎,处理干净后,小心翼翼将草药敷上去重新包好。   祝无执闭眼靠在石壁上,感受到小腿上偶有微凉的指尖触碰。   俄而,他听到温幸妤特有的绵软嗓音。   “世子爷,其余伤口,要麻烦您自己换药了。”   祝无执睁开眼,微微颔首,接过那黏糊糊的、散发着难闻气味草药,毫不避讳的掀开了上衫,面无表情把药敷好包扎。   温幸妤慌忙转过身避开。   世子爷出身高贵,十指不沾阳春水,习惯了有人在身边伺候,不避讳正常。   按道理,她应该也不在意才是。毕竟他是主,她为婢。   可……可延续了将近五年的朦胧心思,让她心中羞愧,便只想着躲避。   祝无执换完药,温幸妤又拿出装了汤药的陶罐。   她把陶罐和勺子递过去。   祝无执低头啜饮药汁,喉结滚动,仿佛感觉不到苦。   大仇未报,受这些罪又算得了什么?   在狱中时,他便已经想明白了。明面上是同平章事周士元联手枢密使王崇,构陷他定国公府通敌叛国。   实际上,这一切都是老皇帝的手笔。对方借这二者之手斩落定国公府,意图打破三家独大的局面,进行集权,为太子铺路。   他能被一个婢女救出来,又多次躲过追兵,不是因为他运气好,而是这是老皇帝故意为之。   老皇帝想让他这个定国公世子带着对周王二人的仇恨离开,日后回到京城,自然而然成为其手中的一把刀,挥向周士元和王崇的头颅。   是所谓坐山观虎斗,收渔翁之利。   祝无执心中冷笑。   想得倒是好。   既然敢放他离开,就该做好被反噬的准备。   温幸妤不知道祝无执在想什么,她淋了雨,又摔了跤,浑身又冷又疼。   山风卷着雨星扑进来,她打了个寒战,唇齿轻磕。   祝无执喝尽了药,拿帕子沾了沾唇角后,垂眸看向面前瑟缩的女子。   他目光顺着她苍白的脸下移,落在那冷到轻颤的瘦弱肩头,旋即眸光轻闪,抬手脱下干燥的外衫,披在她肩膀上。   皇帝的确想故意放他离开,但其他人可不会。他还要靠这婢女离开汴京,自然得哄着些。   温幸妤正在发呆,忽觉肩膀微沉,转而被一股极淡的檀香包裹。   外衫还带着祝无执的体温,她忽然有些不知所措。   祝无执不知何时挪近,冷玉般的指节轻碰了下她的额角:“疼么?”   语调温和,眸底却淡漠依旧。   温幸妤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,红着脸站起身,看也不敢看他,把衣衫脱下来重新递了过去,急声道:“不…不疼,多谢世子爷关心。”   “山里冷,衣衫还是您穿着,我体魄好,不打紧的。”   祝无执笑了笑,温和道:“不必推脱,穿着吧。”   “我自幼习武,不怕冷。”   温幸妤攥着衣衫的手指紧了紧,她习惯顺从,闻言垂眸低声道谢:“婢女谢过世子爷。”   祝无执摇了摇头,不说话了。   二人再次陷入沉寂。   云散雨霁,明月高悬。   温幸妤挎好竹篮,起身要回。   祝无执忽然拉住她的衣角,力道很轻,“温幸妤。”  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,嗓音带着官话特有的矜贵。   温幸妤回头,目光落在他脸上。   那张俊美矜傲的脸上,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怜之色。   月光笼着他的面容,眸光支离破碎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:“你明天……会来吧?”   怜悯之心渐起,温幸妤重重点头。   看着她的背影,祝无执脸上的可怜之色渐渐褪去,只余一片阴鸷森冷。   *   官兵来得日子比预料中更快,第三天的晌午,温幸妤正给鸡洒喂稗子和野胡豆,就听到院门外有乱哄哄的马蹄声。   她心口一紧,搁下簸筐忙步出去,就看到院门外头尘土飞扬,停着几匹马,一群带刀的官兵正打量院子。   见她来了,为首的官兵亮出腰牌,“皇城司搜查逃犯,劳烦这位娘子行个方便。”   温幸妤攥紧了衣摆,侧身让开路,几个官兵便大摇大摆进了院子,率先推门走进主屋。   屋门一开便是一股浓重的药味,官兵挡了挡鼻子,皱眉往床上看。   陆观澜低咳了几声撑着半坐起,声音清润又虚弱:“诸位是?”   为首的官兵看出床上是个书生,他环顾四周,随意道:“皇城司的,奉命追捕逃犯。”   狭小的屋子一览无余,破漏清贫。   他收回视线,侧头看旁边胆怯的农女,问道:“你二人是何关系?”   温幸妤正准备开口,就听到陆观澜温柔的嗓音响起。   “是夫妻。”   那官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,哦了一声后朝院子里翻查的官兵招手:“下一家。”   温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气。   陆观澜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半只脚踏出门槛的官兵。   “官爷稍等,在下有个不情之请。”   那官兵握着刀把转身,收回了脚,语气有些不耐烦:“说。”   陆观澜扶着床柱要下床,温幸妤见状忙去搀扶。   他站稳在床边,朝官兵拱手,面容清正:“在下原是国子监贡生,前不久不慎摔伤肺腑,不得以退学休养。”   “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,便想着办凭由回同州老家。”   说着,他叹息一声,“也算是落叶归根。”   本朝一向敬重读书人,更何况是陆观澜这种万里挑一,能被选入国子监的书生。   那官兵缓和了神色,示意面前虚弱的书生继续说。   陆观澜道:“按照律令,办凭由少说也得月余,可我这副身子实在是……”他又叹了一声,继续道:“恐怕撑不到回乡之日。”   “我见官爷面容刚毅,想必是仗义之辈。故而在下想拜托您给县衙打声招呼,好快些办凭由。”   听到陆观澜的夸赞,官兵脸色稍霁。这请求倒也不算什么大事,对于他们皇城司的人来说,不过是一句话的事。   但这书生与他素不相识,他凭什么帮?怜悯归怜悯,他又不是什么普世济民的观音菩萨。   陆观澜能去国子监念书,自然也不是天真之辈。   他说了句稍等,掀开床榻,从下面的木盒子里拿出一袋碎银。  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阻止。   “观澜哥,这是咱们回同州的路费,你……”   陆观澜朝温幸妤安抚的笑了笑,视线又转回官爷身上。   “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,请官爷笑纳。”   官兵上前接下,随手掂了掂。   不多,十几两。   但看这农女着急的模样,想必是最后的家底了。   他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。   “罢了,就当是我柳三积德行善。”   说着,他打开钱袋,从里面摸了两枚出来,又拉紧系带,把钱袋子丢了回去。   “就这些吧。”   “你一个大男人,总不能让这小娘子跟着饿肚子。”   陆观澜躬身拱手:“多谢柳大哥仗义相助,若陆某有幸病愈,定衔环相报。”   柳三摆了摆手,头也不回往外走:“行了,我会打好招呼,办时报我名就行。”   官兵呼啦啦来,又呼啦啦离开,院门被合上的瞬间,陆观澜摇晃了几下,险些栽倒在地。   他这副身子早已是千疮百孔,方才站着说话已是强撑。   温幸妤吓了一跳,红着眼圈把陆观澜扶到床上。   她是呆笨,却也不是什么都不懂,观澜哥拿出家底办凭由,显然不是为了和她回同州。   而是为了让祝无执脱身。   陆观澜靠在床头,修长的手指拭去她两腮的泪珠,温声哄道:“莫哭了。”   “等凭由办好,你和他一起去同州吧。”   陆观澜的话让温幸妤心如刀绞。她鼻头发酸,白皙的脸上挂满了泪,哽咽不止:“观澜哥,我不和他走。”   窗外天光明亮,窗内暗淡冰冷。   陆观澜轻叹一声,目光似是在往窗口里洒下的日光,又似乎落在别处,悠远而苍凉。   “妤娘,我已时日无多。”   恐怕很快就要看不到这样明媚的天气。看不到妤娘这张魂牵梦绕了十几年的面容。   他收回视线,垂眸看着温幸妤泛红的眼眶,内心一阵钝痛。   头一次,头一次他产生了恨世嫉俗的心。   明明从未做恶,一心向善,到头来却要重病离世,什么都握不住。   他再也忍不住,把温幸妤搂进怀里,喉结滚动,有些发哽。   “妤娘……”   “妤娘。”   温幸妤感受到了他的痛苦。   往日既能提笔写字,又能簪花下厨的手,此时环抱着她,颤抖的不像话。   “观澜哥,你不会有事的。”   “你一定不会有事。”   良久,陆观澜放开温幸妤,捧着她的脸,头一次不顾礼法,逾矩的在她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。   “乖,照我说的做。”   温幸妤没有应,她不愿意相信他会死。   这样好的人,不应该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死去。   *   许是祝无执藏身的山洞太过隐蔽,也或许是那些官兵并未认真搜查,那日皇城司的人走后,八角镇重新陷入平静。   温幸妤为了买伤药不被人怀疑,专门割伤手臂。   好的药确实比草药管用许多,不过四五日,祝无执的伤就好了许多。   他在好转,可陆观澜却迅速衰败下去。   温幸妤每每洗那些沾血的帕子,都忍不住垂泪。   夜幕降临,月亮低悬在山头,将整个石水村笼在银辉之下。山林间的潮气带起蒙蒙白雾,覆盖着堆叠的山峦,模糊不明。   村头的房屋都灭了灯,漆黑又安静,唯有鸡鸣狗叫,蝉鸣阵阵。   温幸妤冲了凉,用帕子擦着湿漉漉的发尾,忽而听到屋内撕心裂肺的咳嗽。   她把帕子丢水盆里,拢好衣襟,赶忙小跑进屋子。   屋内仅点着一盏破旧的油灯,光线昏暗,陆观澜伏在床上,小半个身子倾了出来,帕子捂着唇咳嗽不停。   温幸妤忙倒了杯温水,坐到床侧抚他的背。   “观澜哥,还好吗?”   良久,陆观澜停止了咳嗽,他喘着气翻过身,呼吸声像是破洞的风箱,呼呼作响。   温幸妤扶着他半坐起来,把杯沿放在他唇边。   陆观澜就着她的手一点点喝下温水,将满口的血腥气吞下。   他闭了闭眼,知道已经到了时日。   灯火昏黄,映着他枯槁的面容。明明是温暖的色泽,却依旧照不暖他惨白的脸色。   他费力抬手,摸了摸温幸妤的侧脸,目光温柔缱绻。   俄而,他强压着咳意,温声交代:“妤娘,带他来。”   “我怕是不行了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求灌溉~[抱抱]   3 第3章   ◎“好好活着”◎   陆观澜话音落下,破旧的窗忽然被一阵风吹开,烛火剧烈摇曳,温幸妤瞳孔紧缩,手中的杯子咕噜噜滚到地上,裂成了几瓣。   悬在头上的那把刀,终究是要落下了。   她翕动着唇,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,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。   “观澜哥,我去请大夫。”   “我现在就去,你等我!”   说罢,她转身就要往外跑,衣摆却被那双枯瘦苍白的手扯住。   她钉在原地,转回头看陆观澜,泪水糊了一脸,视线有些模糊。   陆观澜朝她摇了摇头,泛白的唇动了动,气若游丝:“妤娘,听话。我这伤你知道的,能活到现在已是老天垂怜。”   “再者去镇上,来回少说一个时辰,我怕是……撑不了那么久。”   “带他来,快去。”   温幸妤抬袖擦了擦眼泪,她咬紧了唇瓣,最终还是轻点了下头。   陆观澜这才松开她的衣摆,平躺在床上,胸膛剧烈的起伏着。   温幸妤往门外走,走到门口时回过头,红着一双眼,哽咽道:“观澜哥,等我回来。”   她听到一声羽毛般的嗯,随即咬牙转身,拔腿往山上跑。   山中树影幢幢如鬼,雾气浓重,偶有蛙叫蝉鸣。   祝无执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,忽而听到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。   他屏住呼吸,立马戒备起来。   月凉如水,照亮了来人的脸。   只见温幸妤扶着洞口,一面喘气一面道:“世子爷,观澜哥不行了,请您同我下*山。”   祝无执微愣。他猜到陆观澜为何要死前见他,也明白自己即将要逃离汴京。  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,颔首道:“带路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上前去把人扶着。   祝无执腿伤未愈,胸口后背又布满鞭伤,再加上山路崎岖,他行走速度快不了多少。   温幸妤心里急,暗恨自己力气太小,不能背着他跑。   祝无执感觉扶着自己的那只手轻颤个不停,他侧头垂眸,就见温幸妤紧咬唇瓣,发丝被汗水黏在腮边,满面焦急之色。   他心中冷嗤,不明白不就是死个未婚夫吗,至于那么害怕着急。   如果没记错,这两人认识还不到一年,虽说定了亲,但这么短的时间,能产生多少真情?   他从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爱情,一切都是趋利罢了。   温幸妤浑然不觉,她心中记挂着陆观澜,只想快些,再快些,恨不得飞回山下的家。   月寒山色共苍苍。   回到院子,温幸妤扶着祝无执径直推开了屋门。   窗纸在烛火的映着暖黄,陆观澜闭目躺在床上,清隽枯瘦的脸隐在阴影中,透出浓浓的死气。   几隙烛光穿过挂在铜钩上的幔帐,照着他有些凌乱的发。他掌心攥着帕子,上头沾着鲜红刺目的血迹,胸膛起伏微弱。   温幸妤松开扶祝无执的手,扑到床侧,轻轻握住陆观澜的手,颤声唤道:“观澜哥。”   “观澜哥,我回来了。”   陆观澜听到耳侧传来熟悉的声音,他强撑起沉重的眼皮,用力侧头看向她。   不知是快死了还是因为什么,他的视线一片朦胧模糊。如同浑身被蒙上一层厚厚的纱,妤娘离的那么近,可他却看不清她的脸,也听不真切她的声音。   只有失真的啜泣。   他张了张嘴,想抬手摸她的头。   手臂如千斤,他竟连抬手都做不到了。   心中酸涩苦痛。   温幸妤察觉到他的意图,跪伏在床边,将脸贴在那干枯的手心。   陆观澜感觉到掌心一片濡湿,他喘息了几声,哄道:“莫哭。”   余光瞥见门边那道高大的人影,他顿了顿,费力道:“妤娘,你先出去,我有话要对他说。”   温幸妤看着他,眼里满是恐惧的不舍。   她动了动唇,最终在陆观澜失焦的视线下,轻轻点了点头。   站起身,她走到祝无执面前,福身一礼后,轻推屋门出去。   祝无执自进门开始,就一直在端详病榻上的青年。   眉眼端正清隽,病弱却不掩清正之气,标准的书生模样。   和他完全相反。   往日他最讨厌这类人,是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,坚守所谓的正义,固执的令人发笑。   可这人即将成为他的恩人,他要承一份含着人命的恩情。   他垂下眼,缓步走到床前,居高临下的看着陆观澜。   陆观澜看不清祝无执的脸,他也不想看。   他闭着眼平躺在那,苍白的唇中吐出虚弱的话语。   “明日开始,你就是我。”   “左侧柜子里有我的户贴,以及关于我出身和经历的信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。   “多谢。”   陆观澜也不指望这恶劣的贵公子对他感激涕零。   他睁开眼,侧头看着对方,眼中带了几分祈求:“死之前,陆某只求世子两件事。”   祝无执面色不改,他颔首道:“等大仇得报,我会为你办丧事,用金银玉器随葬,让你魂归故里。”   “如果你想照拂什么人,尽管提便是。”   在他眼里,陆观澜无父无母,孑然一身,死前所求,无非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,落叶归根。亦或者照拂荫蔽哪个亲戚。   陆观澜却摇了摇头。  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,随后凝视着祝无执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。   “求世子一路庇护妤娘,不要让她受委屈,她是个好姑娘。”   “待世子大仇得报后,再许妤娘衣食无忧,放她离开。”   说完后,他挣扎着想起身叩谢。   祝无执虽说是个冷心冷情的混账,但也不是全然无心。他阻止了陆观澜的动作,凤眸微垂,目光落在对方那双清澈失焦的眼睛上。   陆观澜目光里的祈求之色太过浓烈灼眼,竟让祝无执觉得比烛火还要刺目。   书生虽无用,可也最有傲骨。   为了一个女人,一个认识不久的女人,居然肯折断脊梁,向他这个朝中最臭名昭著的佞臣低头。   祝无执有些不理解。   但都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,故而他点头应下。   陆观澜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,松了口气。   他知道祝无执虽恶劣,但最是高傲,不屑撒谎,算是言出必行之人。   如此一来,妤娘的后路有了保障,他也可以稍微安心的去了。   毕竟他也只能为妤娘做这些了。   院子里的月色被浮云遮盖,变得有些暗淡。温幸妤在门外来回踱步,指尖掐着掌心,扣出了血痕都感觉不到。   她眼泪一直没停下过,时不时看一眼泛着暖晕的窗。   过了一小会,屋门被拉来,祝无执侧过身,目光落在温幸妤布满泪痕的脸,又漠然移开。   他道:“进去吧。”   温幸妤嗯了声,鼻音很浓重。   她伏到床侧,握住了陆观澜的手。   “观澜哥……”   陆观澜已经彻底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,像是蒙了一层黑雾。   他看不清温幸妤此刻的脸,眼前却恍惚浮现出初见她时的样子。   十一年前的春天,九岁的他刚失去父母,懵懂的办完丧事,才后知后觉成了孤儿。   他坐在门槛上,忍不住嚎啕大哭。   妤娘就是那时出现的。   她小小的,眼睛弯弯,像个糯米团子。手中拿着糖葫芦,蹲在他的面前,声音甜软温暖:“哥哥,不要哭,糖葫芦给你吃。”   她陪了他一下午,明明才七岁,却懂得如何安慰人。   那天晴空万里,她却比那明媚的春光还要温暖耀眼。   第二天晌午,他还想找她,才知道她是来同州探亲的,一早就回了老家。   以为再也寻不得,却没想到来汴京不久,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未婚妻。   她亦是苦命人,失去父母兄长,沦为婢女。   本以为是老天垂怜,能让他好好待她,没曾想造化弄人。   她的善良,她的坚韧,她的活泼。   以后再也看不到了。   陆观澜咽下喉咙里溢出的血沫,努力睁大了眼,想再看看她的模样。   胸腔里的空气逐渐被挤压殆尽,他越来越喘不上气,耳边传来阵阵嗡鸣。   他听不到声音了。   他要死了。   温幸妤哽咽着说话,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,脑子一片空白,只知道要把心里话都告诉观澜哥。   “观澜哥,我喜欢你。”   “很早就喜欢。”   “我想和你成亲,生个孩子,过平淡幸福的日子。”   她不知道陆观澜已经听不到了。   手腕忽然被反握住,那枯瘦的手指迸发出惊人的力道。   “妤娘,别哭…好好活着。”   “替我……”   “活着。”   他看向她的方向,最后的念头是,他死了,她该怎么办。   陆观澜的声音轻若羽毛,戛然而止。仿佛是有生命的树枝,直直刺入温幸妤的心脏。   话音落下,那只手像是被拆了骨架,重重垂落。   “观澜哥!”   她没来得及抓住那只落下的手,只看到对方温柔的桃花眼失去光彩,随即紧阖,再无气息。   他眼角下有泪水蜿蜒而下,没入鬓发,像是带着不舍。   喊完那一声,她仿佛失了声。   心像被匕首搅碎,碎末堵上喉咙,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口中蔓延。   她愣愣看着他安详的脸,张了张嘴,发现自己一个音节都发不出。   观澜哥……没了。   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和他的点点滴滴。   她因幼时遭遇,胆小且敏感自卑,是观澜哥陪伴她,开导她。   在她绣坏了荷包,怀疑自己蠢钝呆笨时,他会把荷包日日挂在腰间,哪怕那样的粗糙丑陋,他也会温柔笑着夸赞,说这是最可爱的荷包。   在她不慎打碎镯子伤心时,他会偷偷买来一样的,再把碎玉黏好,用那双温柔的桃花眼注视着她,摸着她的发顶,说碎碎平安。   他用他的包容,拥抱她的怯懦。用他的温柔,打开她心间自卑的锁。   观澜哥那样的温柔良善。   他会帮街上年迈的阿婆给边关的儿子写信,他会仗义执言帮助被造谣诬陷的女子。他会拿出身上的银钱为城中乞儿施粥。   哪怕后来病了,他也会帮村中乡亲写信念信,教小孩认字,不取分文。   他常说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作为读书人,该当如此。   她虽不懂那两句话什么意思,却明白那是观澜哥善良的心。   可这样良善,这样清正的人,就这么病痛缠身,与世长辞。   老天不公。   何其不公。   抬手摸了摸脸,泪水早已无声铺满面容。   温幸妤保持着跪坐在床边的姿势,她想嚎啕大哭,可她不能。   观澜哥的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。   她必须一声不吭,必须保持安静,不能让邻居怀疑。   不然观澜哥做的一切就要白费。   祝无执站在门边,凤眸映着摇曳的烛火,和床边那道身影。   就像一只将死的鹿,蜷缩半跪在床边,乌黑凌乱的发丝垂落,遮住半张清秀的脸,浑身颤抖不止。   她双手交叠捂着唇,喉咙里不时溢出痛苦的呜咽。   明明已经痛苦到极致,却连大声哭都不能。   祝无执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。   他觉得他应该冷漠注视,就像是曾经俯视那些受刑的蝼蚁。   可站在这时,他发现自己的心居然有些不平静。   他在为这个书生惋惜。   或许,作为一个正常人,此刻他应该上前安慰这小婢女。   可很快他就压下这个想法。   恩情归恩情,安慰他的未婚妻可不包含在里面。   他倚在门框上,面色漠然的看着。   良久,温幸妤擦了擦泪水,俯身抱了抱陆观澜,而后站起身看向祝无执。   她强忍着泪意,咽下流入喉中的泪水,哑着嗓子道:   “世子爷,劳烦您帮帮忙,奴婢想带观澜哥上山。”   “让他……入土为安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目光落在她眼睛上。   那双明亮清澈的眼,此时布满血丝,像是碎裂的黑石子,比之前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。   他收回视线,走上前把人直接背到了后背。   温幸妤愣了一瞬。   她本想着和世子爷一起抬,没想到对方直接背。   “世子爷,您的伤不要紧吗?”   祝无执后背的鞭伤当然还未痊愈。   但身为一个男人,他若是连个死人都背不动,那也太过废物。   他垂眸又看了眼温幸妤泛红的眼,回道:“没事。”   温幸妤也没推拒。   她从另一个屋子里拿出观澜哥早早准备好的草席,卷好抱在怀里,又拿了把铲子和一把花种,便跟在祝无执的身后出了院子。   二人静默走到山顶,温幸妤挑了片空地,示意祝无执把人放下。   她跪在地上,一铲一铲挖土,眼泪和土屑沾在一起,在她手上黏成一团。   祝无执双手环胸望着,没有要帮忙的意思。   挖了许久,坑的大小才算合适。   她把席子铺在里面,仰头看着祝无执道:“世子爷,劳烦您。”   祝无执没说话,把陆观澜的尸身放在草席上。   刚想卷,就被温幸妤阻止了。   “世子爷,等等。”   他皱眉看她。   温幸妤看着陆观澜的眉眼,忍着泪意道:“我想再看看他。”   祝无执默然让开了位置。   属于陆观澜最后的夜晚,风冷露重。   半圆的月亮冷漠的挂在空中,青白而阴森的光辉,照耀着陆观澜清瘦安详的脸。   她摸了摸他的脸,就像他平时安慰她那样。   指尖从眼角眉梢滑至冰冷的唇瓣,最后她俯身在额头落下一个吻。   她眷恋的、痛苦的,深深看了一眼他的脸,从怀里拿出一支质朴的毛笔,放在他沉寂的胸膛,最后深吸一口气,把草席卷了过去。   那是她为他亲手做的毛笔。   该让它代替她,陪观澜哥走黄泉路。   她捧着土,一点点洒下,逐渐盖住了那卷草席。   夜色浓重,月光惨白。   观澜哥死了,葬礼不能办,像样的棺椁没有,甚至连碑都不能立,坟堆都不能有。   就这么潦草的,孤独的,一个人躺在这异乡的山顶。   温幸妤再也忍不住了,她跪在坟前,失声恸哭。   哭声泣血,如哀鸣的莺鸟。   祝无执眉心微拧,他想说些什么,最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。   他拿出一方帕子,递了过去。   温幸妤哭得天昏地暗,没有接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才算是收拾好情绪。   她把怀里的花种拿出来,埋在葬陆观澜的位置。   他生前最喜欢君子兰。   她也喜欢。   君子兰就如同观澜哥一样,端方清正,温润如玉。   温幸妤爬起来,为了防止被人发现异常,拔了些野草洒上去。   做完这些,她站在那,心中默道。   观澜哥,等世子爷大仇得报恢复身份,我就接你回家。   月色在树梢头跳动了一下,离山愈发远,却依旧冷漠的注视着山野。   温幸妤仰头看向静默站着的祝无执,轻声道:“世子爷,回吧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月光落在他俊美的面容上,在他瞳孔上凝成一个荧点。   似乎为那冷傲的凤眸镀上一层悲天悯人的色彩。   二人并肩离开。   走了百十来步时,温幸妤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山坡,才再次动身。   山野寂寥,世间再无陆观澜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白月光下线[心碎]   4 第4章   ◎一个是兰,一个是蛇◎   天阴云重,暑气蒸腾。   太阳忽隐忽现,天也阴一阵晴一阵,八角镇街市上的小贩有的早早收了摊,有的则支起了棚子,怕天降暴雨。   街上漫是人声,柳三刚下午值,便着策马来了八角镇,准备接在娘家探亲的妻子孩子回家。   走过小食摊子,买了个烧饼啃着,还剩几口的时候喂给了身侧牵着的马。快走到街市末尾时,他忽然看到个摆满小物件的摊子。   上面有女子用的脂粉珠钗,还有小孩玩的木车木马。柳三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,刚毅的脸上露出个温柔的笑。   他摸出几个铜板,悉心挑了个簪子和玩具,小心翼翼揣怀里后,牵马离开。   在巷子里七拐八拐,他停在岳父家的院外,正准备敲门,忽然看到巷口路过了个白衣书生。   他顿了顿,莫名想起了那日在石水村看到的青年。   好像是叫陆观澜来的。   也不知凭由办好了没。   柳三犹豫了一会,觉得送佛送到西,还是去帮忙问问。他放下敲门的手,决定过会儿再来岳父家接妻子孩子。   他翻身上马,朝县衙奔去。   到了县衙,他问了相识的兄弟,把陆观澜夫妻的凭由揣怀里,快马朝石水村去了。   *   离陆观澜去世已经过了三天。   祝无执把他留下的信细细看了,确保不会出纰漏,剩下的就是等着凭由办好,离开京畿一带。   温幸妤迟迟没缓过劲,夜里睡不着,白天也常常不在状态,有时候会下意识喊观澜哥,等喊完了,看着主屋空荡荡的床铺,才反应过来人已经走了。   柳三到时,温幸妤正在煮饭。   他敲了几下门,没人应,于是直接推门进了院子。   一进去,就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,他皱了皱眉,以为是什么东西着火了,快步寻着味道找了过去。   到了跟前,才发现是伙房。   面容清秀的女子侧对着他站在灶前,灶膛里火烧得很旺,她手中拿着锅铲,一动不动的,神色怔怔,锅里的菜已经焦糊成了黑色。   他赶忙喊道:“弟妹?”   温幸妤忽然听到有人喊她,她下意识回头,模糊的视线里是柳三的脸,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走神了。   柳三这才看清她的脸。   眼眶发红,泪水涟涟。   他有些怀疑地皱眉,旋即就舒展了。想必是陆观澜身子每况愈下,这小娘子心中担忧,故而暗自垂泪。   他礼貌别过头,指了指锅。   温幸妤鼻尖微动,闻到一股糊味,低头一看,只见菜已经成了焦黑色,赶忙手忙脚乱地垫着布子把锅端出来。   她有些尴尬,转头用袖子擦掉眼泪,才跟柳三打招呼。   “柳大哥,您请屋里坐,坐下喝杯茶吧。”   柳三摆了摆手,从怀里拿出两份凭由,说道:“我今日来接媳妇回家,正好路过县衙,就进去问了问,顺手帮你夫妻把凭由送来了。”   温幸妤赶忙接过道谢。   之前去县衙办,里头的人说起码要八九天,她算着日子,正打算明日去取的。   没成想柳大哥心善,直接送过来了。   柳三扫视了一圈院子,目光落在主屋,透过窗户发现里头没人。   他问道:“陆兄呢?”   提到陆观澜,温幸妤心口刺痛,随即便是紧张。   她垂下眼,故作镇定解释:“主屋潮湿,观澜哥这几日在右厢房歇息。”   柳三哦了一声,没再多问,随口道:“我去跟他打个招呼。”   来人家里,总要跟男主人打声招呼的。再加上他对这书生颇有好感,很欣赏对方在逆境中依旧挺直脊梁的样子。   温幸妤一慌,正想着如何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,就听到东厢房的门被打开,旋即传来一道清泉般,又带着点沙哑的嗓音。   “多谢柳大哥特来送凭由,陆某有失远迎了。”   这声音,和观澜哥好像……   温幸妤心头巨震,她猛地抬头看去,只见青年一身青色长衫,身形高挑清瘦,脸被面巾遮住,只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睛。   不是他。   观澜哥……不会这么说话。   也不是这样的气息。   虽然身量和声音很像,但……观澜哥已经死了。   心中又是一阵钝痛,温幸妤收拾好情绪,垂眼走到祝无执跟前,默不作声扶住了他。   柳三看着几步开外的青年,皱了皱眉。   他细细端详了几眼,说道:“怎么带着面巾?”   祝无执凤眸微垂,低咳几声后,虚弱道:“不慎感染了风寒,肺病加重,怕把病气染给内人,故而带了面巾遮挡。”   这理由听起来没什么不对。   柳三点了下头,看了眼天色后,拱手道:“祝你夫妻二人一路顺风。”   “也祝你…早日病愈。”   祝无执拱手道谢。   柳三嗯了一声,转身时又多看了眼青年,行至院门口时,总觉得对方有些奇怪。   他眼中闪过狐疑,停下脚步转过了身,   “陆兄,你和弟妹何时出发?”   “届时我请你二位去镇上的酒楼吃饭,算是践行。”   祝无执眸光微闪,朝对方露出个和煦的笑。   “柳大哥太客气了,只是陆某身染重疾,不好去人多处用饭。您的心意我领了,等日后陆某若能活着回京城,定然重谢。”   这话听着倒是没什么问题。   柳三端详着青年,眯了眯眼。   若说那日的陆观澜是竹,是兰,通身气度清雅正直,那今日这个……   则像是一条伪装的毒蛇。   他在皇城司当了十年差,捉过的逃犯不知凡几,自是比普通人眼睛亮些。   这人身份有异,但那小娘子确实真的。   方才在灶台前垂泪,定是受了这人的胁迫,心中害怕才偷偷哭泣。   也不知道真正的陆观澜去了哪里。按照以往的案子,恐怕……   柳三心一沉。   他又看了几眼青年,总觉得这人莫名叫人觉得有些熟悉。   潜藏在石水村,又杀一个病弱清贫的书生,只能是为了拿到凭由离开。   推测及此,柳三几乎可以确定眼前是谁了。   祝无执。   那个越狱潜逃的前国公府世子爷。   他担忧此人有余党,自己若现在动手,可能会被反杀,于是没有直接发作,而是佯装无事,哈哈一笑,顺着对方的话道:“是我考虑不周。”   “那陆兄你歇着吧,我先回了。”   祝无执的视线在柳三脸上转了一圈,目光在对方握紧刀柄的手上停留了一瞬,面巾下的薄唇漾出个冷笑。   一个皇城司的小吏,眼神倒是敏锐。   他俯身咳嗽了几声,嗓音有些沙哑:“天气炎热,柳大哥不如喝杯茶再走。”   柳三着急回镇叫衙役来捉人,他拒绝道:“不了,还要赶回京里,夜里要巡值。”   祝无执点了点头,没有再挽留。   他朝对方笑笑,拱手道:“那陆某就不留您了。”   “有缘…再见。”   最后两个字分明轻缓至极,可大热的天,柳三却感到一股寒意。   头皮阵阵发麻。   他随口应了,大步流星出了院子,策马离开。   要快些,要在祝无执离开前,带人将他捉回去。   柳三的身影消失后,祝无执站直了身子。   他生得高,温幸妤堪堪到他胸口处,此时垂眸看她,便只能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,和秀挺的鼻梁,以及一点雪白的下巴尖。   她似乎有些害怕,又有些恍惚。   祝无执轻嗤了一声,心说这婢女倒是痴情,人死三天了,还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。   没出息。   他把手臂从她手中抽出来,往旁侧站,隔开一人宽的距离。   温幸妤回过神,她垂眸小声道:“您怎么突然出来了,不怕被……”   祝无执面巾下的脸冷漠傲慢,语气却依旧温和。   “我不出来,他也会推门进来。”   他没说的是,靠温幸妤这个呆笨的婢女编借口,还不如自己出来。   虽说都有可能会被发现异常,但自己出来,好歹还能亲眼摸清柳三的性格和情况。   起码他现在可以确定……对方今晚是不会离开八角镇的。   不论是为了赏金,还是为了升官,柳三都不会放过他这么个值钱的逃犯。   对方很谨慎,且不是个怕事的主。   温幸妤感受到了柳三和世子爷的对话有点奇怪,但她并不想深想。   她点了点头,仰头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,低声道:“我去煮饭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转身回了屋子。   *   天色将暗,天际便黑云翻墨,远处青山朦胧,不多时就被噼里啪啦的暴雨笼罩。   天地不分,仿佛河流倒灌,地上多了一个又一个水坑,山野间有水烟腾起。   温幸妤洗了澡,擦了擦头发后,把浴桶里的水放了,又添好新的热水,起身去东厢房叫祝无执沐浴。   屋里仅有一盏油灯,窗纱上映着昏黄的光晕。   正准备敲门,就听到门嘎吱一声被拉开。   她下意识抬眸看去。   门内透出几隙昏黄的光,依稀照出他高大的身形。   祝无执穿着一身黑衣,逆光而立,明暗交错间,他的面容被衬得有些锋利。   那双矜傲的凤眼,正睨着她,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。   她垂下眼,后退两步,低头恭敬道:“世……您去沐浴吧,添好热水了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不必了。”   温幸妤站在他的影子中,面容有些模糊,那双温软的眼睛乖巧的低垂,头发随意披散着,湿漉漉的,衣衫上有不少水痕。   他居高临下站着,目光顺着她的脸慢慢下移,忽然望见了她胸前的衣衫被发丝沾湿,半贴在身上,印出起伏轮廓。   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,他也不过是面无表情把目光移开,毫无异常。   温幸妤听到他的回答,愣了一瞬,微微抬眸扫了眼他的打扮,点了点头道:“您有事就去忙吧,奴婢收拾行李。”   不该问的不问,不要太有好奇心,这是观澜哥教给她的道理。   祝无执嗯了声,把屋里找到的斗笠戴在头上,阔步踏入雨幕。   温幸妤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处,想着世子爷可能是去联系旧部。   压下心头的猜测,她垂眼回了屋子。   *   柳三回到镇子,就立马去了衙门。   可没有证据,监镇官并不愿意派人去看。   他心中焦急万分,但此时去县衙或者皇城司上报,再调人来,都来不及。   当然了,最快的办法是他单枪匹马捉人。   但他就是个小吏,捉人是职责,却也犯不着为了捉人,不顾自己的性命。   祝无执他不敢小觑。   这人十五入仕,今年才及冠,就已经坐到刑部侍郎的位置。   手段狠戾,做事随心所欲,为人所诟病。   若不是定国公府倒台,他恐怕会成为大宋百年来最年轻的宰相。   他一个人去抓,是白送一条命。   可费尽口舌,监镇官只是打太极,说什么都不派人。   柳三是个粗人,他不懂官场的弯弯绕绕。   监镇官其实大体上是信柳三的,不愿意派人查看,一来是怕弄错了人,反而惹得上面的人不快,降罪于自己。   二来逃犯藏在他辖地这么久,他都没查出来,上面定然会怪罪。   就算他派人抓住了祝无执,那功劳也不可能归他一个小小的监镇。但若出了问题,他首当其冲。   说白了就是吃力不讨好。   柳三说不动监镇官,只好花了好大一番工夫,才说动了几个衙门里相熟的衙役,下值后同他去石水村走一遭。   好在出石水村时辰就不早了,几个衙役不多时就下了值。   从衙门出来,已经是夜黑风高,暴雨倾盆。   柳三着急走,但几个衙役说是要给家里人说一声,再去城门口回合。   他犹豫了一瞬,想着今日原本是来接媳妇回家的,结果耽误到这会都没去,她定然十分着急担忧。   再者出镇也要路过岳父家,于是他也不磨蹭,快马加鞭到岳父家门口,匆匆给妻子说了一声。   柳三翻身上马,“驾”了一声,准备去城门口汇合。   马蹄飞踏,泥水四溅。   出巷口时,他只来得及感觉到马被什么东西绊住,旋即嘶鸣一声,双蹄跪地而倒。   柳三头上的斗笠摔落到一旁,他反应很快,就地一滚稳住了身形   夜色如墨,疾风骤雨。   他飞速起身,拔刀而出,眯眼紧盯着细密的雨幕,警惕四周,一点点往墙根退。   忽有雷电划破夜空,紧接着柳三便听到了极轻的脚步声。   他猛地抬头,却已经来不及了。   屋檐之上,高大的黑影飘然落下。   衣袂翻飞间,有寒光闪过。   他扬刀格挡,只听“锵”的一声,兵刃相接,震地他虎口发麻。   柳三暴退几步,和那道身影缠斗起来。   急促的雨珠打着房檐上的瓦片,噼里啪啦巨响,又有雷声不绝于耳,遮盖了二人打斗的动静,以及柳三的呼救声。   柳三发觉自己根本打不过这人,只好边退边招架,再次挡掉扫来得刀刃时,他听到一声不耐烦的冷嗤。   那人的刀愈发的快。   闪电劈开夜空,他被挑落了长刀,冰冷的刀刃抵在他侧颈。   与此同时,闪电带来的一瞬亮色,他看到了那人斗笠下的脸。   光线明了又暗,青年露出精致的下颌,以及那微微勾起的薄唇。   对方慢慢抬头,斗笠投下的阴影逐渐缩小,那双叫人看不清的眼睛,此时完完全全露了出来。  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。   傲慢。   阴鸷。   眼珠乌沉,犹如一条令人悚然的毒蛇。   “祝无执?”   雨愈发大,柳三吐出一口飘进嘴里的雨水,咬牙询问。   青年轻笑了一声,嗓音低沉散漫,带着轻蔑的意味。   “是杀你的人。”   5 第5章   ◎不是男人与女人的关系◎   屋内烛火昏昏,温幸妤斜坐在床边收拾包袱。   她东西不多,收拾起来很快,只需要叠好放在箱笼里,明日一早雇个马车,就能启程去同州了。  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电闪雷鸣,有种天河倾泻,要淹没一切的决绝。   她看了眼黑漆漆的窗,忽然有种不安感。   世子爷已经离开将近两个时辰,却还没回来,也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。   正准备起身出去看看,屋门就被咯吱一声推开。   她吓了一跳,下意识从枕头下摸出匕首,定睛一看,才发现来人是世子爷。   青年浑身湿透,脸色苍白,心情看起来不怎么好。   黑色的衣料紧紧黏在身上,手臂和胸口都破了口子,后背上的血污被雨水晕染,只不过在黑衣服上并不太显眼。   祝无执把斗笠摘下放在桌上,从怀里拿出个瓷瓶,丢给床侧受了惊的女人,催促道:“替我上药。”   “哦,哦好。”   温幸妤忙抬手接住,把匕首重新塞了回枕头下。   “奴婢去打水。”   快步出了屋门,冰冷的雨水斜扑到脸上,温幸妤才回过神来。   世子爷这是……受伤了?   他究竟做什么去了,伤药又是哪里来的?   抿了抿唇,温幸妤压下纷乱的思绪,掺好温水,又找出块干净的布子,以及还未来得及做衣裳的棉布料子,一齐拿进了屋。   等她进去,抬眼一看,祝无执已经换了身青袍,上身的衣裳堆叠在窄腰间,露出莹白如玉,肌理分明的上半身。   他背对烛火坐在凳子上,手中拿着把柴刀,慢条斯理的擦着。   青年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,动作停顿,寒光凌冽的刀刃上映出他狭长的凤眸,傲慢冷漠。   他似乎在透过刀刃和她对视。   温幸妤心口猛跳,她慌忙避开视线,呐呐道:“世…世子爷,奴婢来换药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想着还用得到这个女人,遂温和补了句:“有劳。”  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一个姑娘面前裸/露上半身有什么不对。   在他眼里,奴是奴,主是主,而不是男人和女人的关系。   温幸妤收敛了心神,把水盆放在地上,俯身给祝无执清理伤口。   青年的背上满是交错的鞭痕,有些已经结痂,长成了一条蜿蜒的蜈蚣,有的则崩裂开,被雨水泡得有些发白。宛若美玉有了裂纹。   温幸妤在定国公府时就是个普通的婢女,干得最多的事,是帮老太君熏香,她从未处理过伤口,还是这种看着就疼的伤口。   之前祝无执在山洞,光线很暗,她也看不太清,故而处理起来没那么害怕。   可今日不一样。   她看得一清二楚,因此不可避免的,拿着帕子的手一直在抖。   祝无执脸色淡淡的,心中还在琢磨柳三的事,可背后的触感,却莫名让他有些心浮气躁。   看不到,触觉就更敏锐些。   他脑海里莫名浮现出,温幸妤白皙的指尖,是如何时不时碰到他的皮肤。   擦刃的手一顿,他把柴刀拍到桌上。   “哐当”一声轻*响,温幸妤吓了一跳,手抖了下,不慎按重了些。   她悄悄抬眼看,只能看到青年俊美的侧脸。   他似乎皱了皱眉,不太高兴。   温幸妤以为是下手太重,遂稳了稳心神,放轻了动作。   祝无执压下心头的怪异感,手按在刀柄上,双眸微阖,复盘今晚的事情。   伤口处理完,他必须得立马动身。   柳三的死很快会被城门口那几个衙役发现,但他敢肯定,监镇官不会上报。   不止不会上报,还会为了他的官途隐瞒真相。   这也是他敢截杀柳三的原因。   只是此事迟早会被王周两家发现端倪,他必须要赶在他们注意到这件事前,离开汴京。   只要到了同州,那便是山高路远,任他布局。   温幸妤把他后背的伤口处理好,洒了伤药,轮到前面时,她略微有些不自在。   她出去换了盆水,迟迟没有动手。   祝无执这才瞥了一眼温幸妤。   女子低垂着脸,唇瓣紧抿,双手揪着两侧衣摆,看起来有些踌躇,十分小家子气。   他揉了揉眉心,缓声道:“你去收拾包袱,一会就启程。”   温幸妤微愣,下意识抬眼看向对方,“这么急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漫不经心的垂眸擦洗伤口,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。   温幸妤不敢问,低低应了声,转身去收拾包袱。   连夜赶路,定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。   需得轻装简行。   她叠了两件夏衫放好,从旁侧条桌里拿出个小匣子,里面正躺着枚青玉镯。   用料和色泽都很普通,但这是观澜哥送给她的。   温幸妤轻轻摩挲镯子,眸光柔软眷恋。   “温幸妤。”   正微微出神,就听到祝无执喊她。   她抬眸看去,对方正好把沾血的帕子丢水盆里,溅起一圈水花。   “日后不要再唤我世子爷,私下也是。”   “汴京城…已经没有定国公府了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叫她改称呼。   她点头应下,默默把镯子包进帕子里,又小心翼翼卷进包好的衣衫。   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,回忆起世子爷近日的表现。   细细想来,自打世子爷从牢里出来,性子就变了很多。   定国公府还在时,虽说百姓都传世子爷性子乖戾,目下无尘,但实际上府中的仆人都知道,世子爷矜傲归矜傲,却从来不会亏待下人。   当年她初入府时八岁,是个烧火丫头,因性子软没后台,遭到欺凌和诬陷,差点挨了顿棍子被赶出府。若不是世子爷路过,又出手清查,她恐怕又得流落街头。   虽说只是顺手而为,但自那以后,就没人敢欺负她了。也正因此,她才能有机会露脸,得以去老太君身边做贴身婢女。   可世子爷现在…却变得让她有些害怕。   不过这也正常,遭此劫难,亲人一个不剩,换谁都会性情大变。   收拾好包袱,她将剩下的银钱,贴身放在缝在衣服内侧的口袋里,只留了些铜板在外。   祝无执什么都没拿,只把凭由和户贴包在油纸中,塞到怀里。   他拿起柴刀别在腰间,起身朝温幸妤道:“好了吗?”   温幸妤把包袱挎好,环顾四周,轻点了下头。   二人披好蓑衣,带了斗笠,便吹熄油灯,一前一后出了屋门。   温幸妤将几个屋子落了锁,出远门时,最后又看了眼这个和观澜哥生活半年的小院。   门一点点合住,门缝逐渐缩小,院内的一切,终被隔绝在内。   温幸妤站在门口,眺望漆黑雨幕里朦胧的山峦,喃喃自语。   观澜哥,等我回来。   *   城门口的几个衙役等了许久都不见柳三身影,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人可能是出事了。   几人快马回镇,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寻了许久,才在某个偏僻的巷口发现了柳三的尸体。   咽喉处有深可见骨的血痕,一刀毙命。   这巷口,离柳三岳父家不过百步。   衙役们把柳三的尸体抬回了衙门。   监镇官正在小妾的温柔乡里呼呼大睡,就被急促的拍门声吵醒。   他披了衣裳赶到衙门大堂,哪怕有心理准备,也吓了一跳。   他看着柳三的尸体,瘫坐在太师椅上,脸色青了又白。   有个衙役上前,义愤填膺道:“大人,卑职现在就去抓祝无执,让他给柳三哥赔命!”   监镇官抹了把脸站起来,走到衙役跟前,一巴掌拍他头上,骂道:“抓抓抓,抓什么抓!”   “你今儿要是敢抓他,咱们改日一起完蛋!”   周围几个浑身湿透的衙役不明白,纷纷怒道:“为什么,大人?”   监镇官看着柳三青白的脸,长叹一声。   “柳三身为皇城司的人,却被祝无执杀死在咱们管辖的八角镇,你说上头的人会不会降罪?会不会说你我渎职?”   他胖胖的指头挨个点过去,“届时你,你……还有你,”最后指向自己:“以及本官,都得丢饭碗。”   “你们不顾自己,也要为家里人想想,大人物间的争斗,是咱们这些人能掺和的吗?”   几个愤懑的衙役渐渐沉默,最终其中一个才干涩开口:“大人,那咱们该怎么办?”   监镇官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就说镇中有盗贼作乱,柳三为追捕,不慎牺牲。”   说完,又是一阵默然。   监镇官又叹了口气,摆了摆手:“把人抬下去吧,明日一早通知他亲眷。”   衙役们低沉着应了声,把担架抬起来。   快走出大堂时,忽然叮当一声轻响。   衙役停下脚步,朝地上看去。   只见一个桃花银簪,正静静躺在地上。   堂内灯火明亮,簪身光华流转。   衙役反应过来,这是柳三买给妻子的簪子。   可惜,再也亲手送不出去了。   *   七月中旬出门,到地方时已经八月。   温幸妤和祝无执最开始都从乡野小道走,后头离汴京远了,才敢雇了辆马车,一路来到同州。   同州属永兴军路,离前朝都城长安不算太远,气候要比汴京干燥许多。   二人用凭由入同州白水县,辗转之下来到陆观澜的老家,胡杨村。   胡杨村离县城很远,中间还夹着两个镇子,若是走路去县里,少说都要一天。   陆观澜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,六岁那年阖家就搬到了县里,后来他父母去世,也一直在白水县生活,并没有回过乡。   故而胡杨村的人虽知道陆观澜,但并不记得他的样貌。   温幸妤坐在马车里,掀帘子看着沿途的风景,总觉得莫名有些熟悉,好像她曾经来过这里。   正思索着,马车就停了。   祝无执率先下了车,温幸妤也跟着下去,就看到对方给车夫丢了个荷包。   温幸妤掏银子的手微顿。   虽说一路上对方都会莫名有钱,但她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。   明明同行,那钱到底是哪来的?温幸妤着实想不明白。   车夫高高兴兴走了,二人按照陆观澜写的方位,找到了他家的老宅。   温幸妤拿树枝扫落院门上的蜘蛛网,门轻轻一推就开了。   绕是有准备,却还是被这院房子的破旧程度震惊。   院子废弃已久,杂草丛生,角落里那颗桂花树长得极为茂盛,绿蓬蓬的。   矗立着的三座砖房也灰扑扑的,有种风一吹就倒的感觉。   推开堂屋摇摇欲坠的木门,灰尘夹杂着木头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,入目空空如也,连个凳子都没有。   显然是早被人洗劫过。   温幸妤看祝无执皱着眉,被灰尘呛得低咳了好几声,于是好心道:“您先找个地方歇歇脚,我先简单打扫一遍。”   祝无执的目光落在她干涸的唇瓣上,停顿了下,旋即转开眼淡声道:“不用。”   温幸妤不吭声了。   二人就着水囊里的水,吃了些从镇上买的烧饼,便一同收拾起来。   待收拾到厢房,温幸妤发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。   这院子只有三座砖房,堂屋,东厢房,伙房。   也就是说,睡觉的屋子只有一间。   她正发呆,身后忽然袭来一道高大的阴影。她吓了一跳,急急扭头,祝无执就站在她身后。   两人距离很近,祝无执那双阴鸷的凤眸微垂,视线漫不经心的,落在她毫无防备的脸上。   “妤娘,在想什么?”   6 第6章   ◎是内人◎   祝无执身形修长挺拔,此时背光站在门内,将光线遮了个七七八八。温幸妤被笼罩他影子里,好似被一片黑暗吞没,莫名有些发冷。   她很不自在,踉跄着后撤了两步,直到后腰抵到炕沿,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话。不等她寻好措辞回答,青年忽然挪动了下脚步。   视线穿过他的肩膀,温幸妤看到了院门外好奇张望的村民。   她反应过来,祝无执忽然亲昵地唤她妤娘,是在做戏给外人看。   “没,没想什么……”   她咬着唇瓣,微微侧头,潜意识里的畏惧,让她并不想同对方那双乌沉的凤眸对视。   两人离得很近,祝无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目光落在她有些仓惶的面容上。   鹅蛋脸,柳叶眉,一双又黑又圆的杏眼微垂着。细细端详,浓卷睫毛阴影下,还藏着颗极浅的痣。   打量了几息,他轻嗤了一声。   清秀,胆小,还有些呆笨。普通到不能再普通,甚至称得上蠢钝,也不知陆观澜喜欢她什么。   他收回视线,拉开了点距离,温声道:“歇歇吧,剩下的我来收拾。”   旁人只看得到青年挺拔若竹的背影,以及依稀听到那清泉润玉般的嗓音。   只有温幸妤清楚看到,祝无执眸光淡漠依旧。   她摇了摇头,说了句不用。   话音落下,就有道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。   她抬眼朝院门看去,只见有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缓步走来,身旁还跟着两个农家汉子。   “是陆老三家的娃儿回来了?”   老人乃是胡杨村的村长,他听了消息,就马不停蹄从家里赶了过来。   祝无执转过身,朝老人作揖答话:“许爷爷,是我回来了。”   许村长端详着眼前的青年。   一袭青色长衫,身形修长若竹,待人温和有礼。看起来确实有陆老三的影子,甚至更加出彩,容貌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好。   他拍了拍祝无执的肩,点头道:“好孩子。”   说完,他目光看向屋子里的女子,问道:“这位是……”   祝无执朝温幸妤招了招手,待人走过来,他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手,十指相扣,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缱绻。   “这是内人,姓温名幸妤。”   “来,见过许爷爷。”   那只手将她的手完完全全包裹在掌心,修长有力的指穿过她的指缝,掌心紧紧贴合,密不可分,不可抗拒。   她浑身僵硬,极力克制住挣脱的冲动,低眉敛目的打了声招呼。   许村长打量了几眼温幸妤,看其性子柔顺,便捋着胡须点头,说了句好。   “有户贴和凭由吗?你多年未回村,按照律令,老夫需要看看。”   祝无执颔首,转身去屋里拿了凭由和户贴出来,给许村长过目。   确认了身份,二人又客套了几句,许村长便问出了大家都好奇的问题。   “怎么突然从京城回来了?”   问完,他怕惹得青年不快,又补充道:“不想说便不说,老夫是想着,你若是有什么困难,尽管朝咱开口。”   院门外的人探头探脑,竖起了耳朵听。   陆观澜虽说不在村里长大,但他一路考入州学,又被选做贡生去京城国子监的事,却无人不知。   可前途一片光明的人,就这么突然回村了。   是在京城犯了错?还是说遭遇了什么变故?村中的人都十分好奇。   祝无执没有生气的意思,他轻叹一声,“说来也是倒霉,我刚去国子监一年,便生了场重病,因此不得不退学回乡休养。”   许村长打量着青年,并未感觉到他身患重疾。   但人家不想说实话,他身为长辈,也不好再多问。   思及这孩子本就命苦,他也就收了话头,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道:“好孩子,既然回来了,就安心留下吧。”  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,许村长就带着人离开了。   人走远,祝无执唇角的笑意顷刻间散去,仿佛方才那个温润端方的青年,并不存在。   掌心里的手纤细小巧,因为紧张,还出了一层细汗。   祝无执有些嫌弃,心中暗讽了句没出息,随后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。   温幸妤看到他的动作,不免有些局促。   她咬了咬唇,也只能当做没看到,垂眼转身进了厢房,继续忙活起来。   暮色四合,两人把三间屋子大致收拾出来,算是能有个歇脚的地方。   堂屋和伙房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,只有东厢房的炕拆不走,才幸免于难。   后来还是温幸妤花了铜板,才从邻居那买了盏油灯,算是不至于摸黑。   温幸妤坐在炕沿上数剩下的碎银和铜板,盘算着明日一早去镇上,添置些锅碗瓢盆,铺盖被褥。   想到这,她不免又有些踌躇。   屋里只有一张炕,其他屋子连桌椅都没有,该如何休息?   她总不能让世子爷睡地上,这样还怎么对得起老太君当年救命的恩情。   她悄悄抬眸看祝无执,接连看了好几眼,都不知怎么开口。   昏黄灯火下,祝无执坐在炕另一端,擦拭着他路上买的剑。   暖色的光线映得他眉骨仿佛远山青岱,下边压着一双被黑墨浸过的凤眸。分明身上穿得是再普通不过的粗布青袍,却依旧让人觉得他高高在上,矜贵傲然。   祝无执被看烦了,他掀起眼皮,注视着眼前的女子,“怎么了?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攥紧了手中未数完的铜板,咬唇道:“只有一张炕……”   祝无执不明白这有什么纠结的。   他道:“一人睡一端,明日我去镇上找木匠打床柜桌椅。”   “可……”她欲言又止,抬眸看着祝无执,“男女间该避嫌才是。”   “那按你的意思,”祝无执没有耐心和她互相谦让,也没有心情哄她,语气愈发漠然:“是我去睡堂屋的地板,还是你去?”   温幸妤本就是软柿子一样的性格,被这么冷言一说,立马住了嘴。   只听得青年嗤了一声,唰地一声把剑合进鞘里,放在了身侧。   温幸妤在国公府生活将近十年,其中在老太君身侧伺候了将近七年,故而她所接受到的观念,是男女授受不亲,清白第一位。   与男子同榻,违背了她的观念。   因此她只犹豫了一会,就做好了决定。   她把铜板和碎银子装好,终于鼓足了勇气,捏着衣摆道:“我去堂屋睡。”   说完,她把自己的包袱挎到肩膀上,埋头出了屋子。   祝无执看着女人被鬼追一样的背影,发出一声冷笑。   不知好歹。   好像他会对她这么个村妇有不轨之心似的。   可笑。   温幸妤走进黑漆漆的堂屋,借着月光把衣裳拿出来铺在地上,便和衣躺下。   初秋的夜晚到底不比夏日,地上的寒气透过垫在身下的衣衫,丝丝缕缕渗出来,有种彻骨的冷。   她蜷缩着,将身上盖着的衣裳往上拉了拉,忍着冷闭上眼,试图让自己入睡。   或许是赶了半个月路,舟车劳顿,确实也累了,哪怕地上寒凉,她也逐渐有了困意,沉沉睡去。   祝无执哪里睡过这种地方?硬不说,还有股似有若无的土腥气。  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,望着破旧的房梁,他总有种如今是梦的错觉。   恍惚,不真实,又那么的令人厌恶。   过去的他是怎样一个人呢?   世人都说他生来高贵,母亲乃皇室郡主,父亲是政绩卓然的定国公。   他出生起就享受着最精细的侍奉,手捧琉璃碗,脚踏白玉地,身着织金锦,就连写字用的笔墨,都是千金难买的稀罕物。   后来十五入仕,他又从旁人口中的天之骄子,变成了目下无尘、狠戾无情的佞臣。   可他也不想这样。   他金尊玉贵的郡主母亲,患有疯病。他桃李满天下的父亲,则是个流连花丛的伪君子。更可笑的是,他继承了母亲的疯病,从幼时起就暴虐偏执。   若不是祖母发现得早,将他养在身边教导,喝药压制,他或许只会更疯。   他七岁前不叫祝无执,后来祖母为他起名无执,是为了让他放下偏执,不要矜纠收缭,暴戾恣睢。   祖母就像是枷锁,锁住他浑身反骨,可如今这把锁断了。   他也不再是那个俯首帖耳,听命皇室的废物。   窗外弯月皎洁,宛若悬在空中的一把冰刃。   他不知为何,又想起温幸妤那张唯唯诺诺的脸,心中愈发烦躁。   宁愿睡冰冷的地板,也不肯同他睡在一张炕上。   他是不是该夸她一句“贞洁烈女”,“女德典范”?   分明就是呆板迂腐。   比京城那帮闺秀还要无趣。   越想越烦,祝无执索性坐起来,穿好靴子推门出去。   堂屋内黑漆漆的,仅有月色透过窗棂,带来几分浅淡的亮。   他推门进去,逆着光走到温幸妤头底下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睡颜。   沉默站了一会,他用剑鞘戳了一下女人的肩膀。   “起来。”   温幸妤正做噩梦,梦到父母兄长冻死在京城街头,就感觉肩膀被人推了推。   梦静消退,她睁开迷蒙的眼,就看到头顶有个高大的人影,手中还拿着把长剑。   屋子里黑黑的,那人又逆光站着,故而看不清面容。   她立马清醒了,以为来了贼人,短促的惊叫一声。   刚想喊人,就感觉一只温热的大掌按在她唇上,旋即是水击冷玉的冰凉嗓音。   “叫什么,是我。”   温幸妤的心落回肚子,有些不解地仰头看他。   祝无执此时蹲在她面前。   女人老老实实跪坐着,乌发微乱,脸上还有未干涸的泪痕,神色疑惑,正歪头看着他,莫名像某种任人欺负的小动物。   目光从她那双黑亮的眸子缓缓下移,最终在花瓣似的唇上停留了一瞬。   唇瓣饱满,色泽粉润,唇角天生向上,看起来天生就是软性子。   掌心柔软微润的触感仿佛还未褪去,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指尖,旋即收敛了情绪,站起身睨着她,语气淡淡:   “去厢房睡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十二点以后还会掉落一章(有可能到凌晨),等不及的宝们可以明天再看。   求灌溉呀[哈哈大笑]   7 第7章   ◎教她如何让人闭嘴◎   躺在炕上时,温幸妤还有些回不过神来。   或许是方才祝无执的眼神太过冷漠,也或许是刚睡醒还有些蒙,总之她下意识选择了听从。   他比以前在国公府时,更令人畏惧。   那时候她在老太君身边伺候,时常能看到祝无执,但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,故而二人并未说过几句话。   哪怕有,也是行礼“世子爷安”,亦或是“老太君在里面等您”之类的话。   十三岁开始,她少女怀春,对几番帮助过她的祝无执有了朦胧的心动。   可以说,祝无执是她少女时的一场梦,一场永远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梦。   若不是后来与观澜哥定亲,相处中有了感情,她或许会痴妄更久。   还记得一年前的春日,老太君拉着她的手,说等她满十八,就许个好人家。   她乖乖应着,却不由自主的,看向窗外那道神姿高彻,琼林玉树的身影。   当时的祝无执对于她而言,是云中仙,是山巅雪,是注定靠不近、捞不着的寒潭月影。   是永远的可望不可及。   而如今,这弯明月坠落人间,沦落到这山村农舍,和她同住一院。   往日那高高在上的神仙,到此时此刻,才让温幸妤有了真实感。   只是,家族的覆灭让祝无执变了。   若说以前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冷漠贵公子,那如今……则多了分令人畏惧的恣睢无情。   温幸妤看着灰扑扑的房梁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不管变成什么样,她都得报恩。   毕竟老太君曾把差点冻死在街头的她救回府,祝无执也曾多次出手相助。   等祝无执不需要她遮掩身份的时候,就是她报恩结束的日子。   届时,她就可以去接观澜哥回家了,然后去寻幼时被人买走的妹妹。   因此不管祝无执现在怎么做,又有多么嫌弃她,她都会忍气吞声,一心一意报答恩情。   炕虽硬,却没有地面渗骨的寒气,温幸妤想着想着,慢慢有了困意,沉沉入睡。   *   青色的晨曦流进窗棂,温幸妤揉了揉困顿的眼睛,翻身坐起来。   长期的婢女生活,让她习惯早起。   窗外的天际还泛着灰,日头刚跳上来半寸。   挽好发,又用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水漱了口,她便打着哈欠推开了屋门。   清凉的绿色草气扑鼻而来,夹杂着若有若无的泥土清香。   她望着院子里的青年,揉眼睛的手顿在眼角。   祝无执今天换了身釉蓝色的窄袖圆领袍,乌发以木簪束起,宽肩窄腰,挺拔若松。深色的衣裳,衬得他眉眼愈发俊美,疏离矜贵。   他手中拿着不知从哪找出来的锄头,除着院子里的杂草。   已经除尽多半,只剩桂花树下面的还有些。   温幸妤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水祝无执,也会做此等粗活。   她十分忐忑,心底有种不该让他干的愧疚感。   毕竟在她眼里,祝无执曾经是天潢贵胄,是大官,是寻常人一辈子都触及不到的“上等人”。   如今这个上等人拿着锄头干活,总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。   正当她准备上前要锄头时,祝无执率先开口。   他把锄头丢在墙角,从井里打出一桶水,洗了脸和手后,一面拿帕子擦,一面道:“收拾收拾,去镇上置办东西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回道:“稍等,我洗把脸。”   她走到水桶跟前,看着波动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,抿了抿唇后,将里面的水倒在了桂花树下,又把桶丢进井里,拉了一桶上来。   祝无执从屋里取了剑出来,就看到身形纤弱的女人,轻而易举从井中拉了水桶出来。   他挑了挑眉,心说力气倒是不小。   温幸妤洗了脸,同祝无执雇了村头大爷的牛车,一路朝镇子行去。   *   东西置办齐全后,两人才算是真正在胡杨村安定下来。   为了避免那日的事情发生,温幸妤又早起了些,每日矜矜业业打扫院子,做早午两顿饭,顺便还养了几只鸡。   祝无执倒是也没拒绝这些,他在家待了没几天,就开始早出晚归,也不知在忙些什么。   温幸妤看了看日头,想着祝无执最少还有一个时辰才回来,于是将二人的衣裳装进盆里,端着出了院子。   胡杨村内有条小溪,水流平稳且不深,村中的妇女基本都在这浣衣。   温幸妤内向,实在遭不住村中妇人问东问西,有时候还说些荤话的泼辣性子,遂都挑着下午去。   她走到溪流旁,将衣衫铺在石头上,放了皂角用木锤敲打,不一会就洗完了。   初秋天气,暑气未消,活动了一会,温幸妤的额头和后背上就出了一层薄汗。   她看了看清凉的溪水,环顾四周确定没人后,还是忍不住脱了绣鞋,坐在石块上,把脚伸进水流里。   微凉的水流没过小腿,她轻轻喟叹一声,双足在水下荡漾,不由自主的哼起了小曲。   小时候家乡还未受灾时,她常常和村中的小姐妹戏水,有时候弄得一身湿,回家就被母亲训斥,然后兄长和父亲就会笑眯眯地劝,母亲也就顺势而为,笑骂她是个“小皮猴子”。   思及此处,她心中有些难受,划水的脚也停了下来,在水中轻轻浮动着。   正发呆,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。   “这位姑娘有些眼生,是来探亲的吗?”   温幸妤扭头,只见一个身着襕衫,书生打扮的青年走了过来。   来人肤色白皙,吊梢眼,虽说是读书人,却看起来并不正经。   温幸妤慌忙把脚从水中抽出来,缩在裙裾之下,白着脸强装镇定道:“你这人好生冒昧,怎么……怎么能……”   说着,她眼圈不争气的红了。   女子不能被外男看到赤足,不然会被扣上不守妇道的帽子。   温幸妤虽然一直觉得这规矩有些奇怪,但自小身边的女子都遵守,并且也如此教导于她,故而潜移默化下,她并不觉得有什么。   那书生装模作样上前,目光十分轻挑的在她裙边扫视了一圈,说道:“姑娘这是什么话,小生不过是看你面生,过来打声招呼罢了。”   温幸妤又气又怕。   这人哪里不知道她是谁,分明是知道,还刻意装作不知道,来此言语骚扰。   若是村中妇人,恐怕早都啐了出去,可温幸妤毕竟是定国公府长大,又是未出阁的姑娘,哪里知道如何对付这等无赖小人。   她看着空无一人溪岸,知道自己若是还不走,怕是要清白不保。她站起身,将脚极力缩在裙下,怒视着书生道:“你再不走,我要叫人了!”   书生笑了一声,不退反进,她慌忙跑下石块,想要穿鞋,那人却十分恶意地上前,把她鞋子一脚踢到溪水里,随后就要上手抓她。   温幸妤惊惧不已,躲开他的手,赤足往远处跑。   埋头往前跑了没几步,她结结实实撞上了一堵“墙”。   温幸妤差点没站稳,还好那人拉住了她的胳膊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她抬头看,就撞进了祝无执那双矜傲的凤眸。   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又惊又怒,黑亮的眸子蓄满了泪,浓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粘在一起,连鼻尖都染了一层粉红。   视线下移,她赤足踩在半枯的草地上,白皙的肌肤上沾了泥和草屑。   或许是因为他的视线,如玉的脚趾微蜷,拼命往裙下缩,局促又可怜。   祝无执收回视线,微微侧身,挡住了那书生放肆的视线,沉声吐出一个字。   “滚。”   书生本想反唇相讥这个曾经的国子监贡生,却在对上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时,登时息了声。   他大步离开,擦肩而过时越想越觉得丢了面子,觉得对方一个落魄的废物,凭什么跟他这个秀才比。   于是走出十来步后,他转过身上下扫视了几眼温幸妤,不怀好意道:“兄台,不是我多事,你这小娘子就是个不安分的。”   “哪个好人家的媳妇儿会光天化日脱鞋啊,我看她就是个骚/货,我劝你趁早休了她,不然指不定哪天,她被人睡遍了你都不晓得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温幸妤已经拾了块石头砸过去,浑身颤抖带着哭腔骂道:“闭嘴,你个腌臜货!”   那书生躲过去,还想骂,就听到那身形高大的青年轻笑了一声。   “这样怎能砸疼人?来,仔细看着,如何让乱吠的狗闭嘴。”   说着,青年慢条斯理地抽出剑,似是那么随手一丢。   书生最开始还想嘲笑,就看到剑尖在他眼中缩成一个小点,寒光破空袭来。   人在恐惧的时候,是动不了的。   书生此刻僵在原地,直到剑刺破了他肩头的衣裳,深深扎入他身后的土地,才后知后觉,嗓子里发出一串杀猪般的惨叫。   “你,你给我等着!”   书生连滚带爬离开,温幸妤仰头愣愣看着青年的侧脸,半晌回不过神。   原来,遇见事情还可以这样吗?   原来不用顾及旁人眼光,直接动手,是这么大快人心。   祝无执垂眸瞥了眼她呆愣的脸,说道:“行了,回去吧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,垂下头,忽然说了句:“我不是故意脱鞋的,我只是觉得太热了,想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就被一声平淡的声线打断。   “我知道。”   她怔然抬眼,就看到祝无执眸光平和,里面没有鄙夷,没有嫌弃,没有怀疑,与往常并无不同,甚至说要更温和些。   祝无执其实不太明白,温幸妤为什么忽然解释这种无关紧要的事。   在他眼里,男女不过都是那么一副肉/体,或美或丑,或老或少,最终还不是被埋入地下,被虫蚁啃食,化为花草的养料。   贞洁,是他听过最好笑的词。   温幸妤虽然怯懦,但她实际上并不喜欢哭。   除了陆观澜死的那夜,她在山上哭得昏天黑地,他就再没见过她落泪。   不论是赶路的风雨夜崴脚摔跤,还是遭遇王周两家的追兵,她都咬牙坚持,不叫苦不叫累。   可如今,她竟然就因为书生的几句污蔑,哭红了眼睛。   说到底,还是太过在乎世俗。   平庸的如同世上所有人,只知道在教条里翻滚打转,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。   他垂眸看了眼她紧紧攥在一起的手指,一言不发端起装着湿衣的木盆,把插在地上的剑归鞘,头也不回道:“回家。”   温幸妤眼眶发酸,说不清心底什么感受,她抬袖擦了擦眼泪,连忙应声,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背后。   有过溪岸,路上的石子多了起来,温幸妤足心被硌得痛,走路的速度不免慢了许多。   祝无执刻意放慢了脚步,可身后的女人却越落越远。   他停下脚步,转过头看她。   女人脸色苍白,下唇紧咬在雪齿下,双手扯着裙边,似乎竭力想拉长裙摆遮掩什么,几乎走几步停一下。   他目光微顿,视线向下,才看到她行走间,裙摆下隐约露出点雪白的足尖。   鞋呢?怎么没穿?   祝无执这才回忆起来,方才溪边好像没她的鞋子。   倒是他疏忽了。   他皱眉看着女人磨磨唧唧的样子,愈发不耐烦。   照她这种走法,天黑都走不回家。   看了眼周围干完农活,扛着农具回家,好奇朝他们张望的村民,祝无执心中烦躁不已。   他阔步朝温幸妤走去,单手抱着木盆,在她面前背对着半蹲下。   “上来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哈哈大笑]来啦!   8 第8章   ◎恶鬼◎   这人分明是在关怀人,可那神态语气又偏生是高高在上的。   青年的背宽阔沉稳,宽肩一路向下收窄,腰间悬着枚并不打眼的木质素环。   温幸妤有些不知所措,错开视线,瑟缩着后退了半步隔开距离,垂眸轻轻摇头。   “不用了,我自己可以的。”   祝无执很不耐烦。   不明白这女人怎么做什么都犹犹豫豫,磨磨蹭*蹭,一身的小家子气。   “你是想让旁人发现你我关系有异,亦或者……”   他侧过半边脸,压低了声线,听起来冷冷的。傍晚橘红色的余晖,在他高挺的鼻梁处映出冷硬的线条,“你想让路过的村民都看到你的脚?”   闻言,温幸妤下意识朝周围看去,果真看到了不少路过的村民在向这边张望。   她心中愈发难堪,咬了咬唇,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土的草屑的脚上,正想应声,就感觉手腕被人攥住。   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衣袖,不轻不重握住她的腕子,直接往背上一带,单手撑在她腿弯,另一只手抱着木盆,动作很是粗鲁。   “抓好,掉下去我不会再管你。”   祝无执起身时一阵颠簸,她忙攀着他肩膀,待走稳了,她便虚扶着他肩头。   温幸妤几乎不敢抬头看路过村民的表情,拼命低着头,却又害怕脑袋碰到祝无执的身体。   “呦,小陆这是背媳妇儿回家呢?”   “她怎么了?”   温幸妤像个鹌鹑一样埋着头,她听到祝无执温声笑了笑,“妤娘脚扭了,我背她回家。”   那句妤娘温柔缱绻,她不自主地攥紧了他肩头的衣裳,盼望着快一点,再快一点到家。   祝无执没有背过人。   准确来说,从记事起,他再没和任何女子有过切实的触碰。   倒不是厌恶,也不是有病,单纯是觉得没必要。   世上的所有男男女女,一样的庸碌,一样的无味,和他们接触,还不如和他的剑打交道来得有意思。   今日他出手相助,也不过是为了扮演陆观澜。毕竟这个身份,他还需要一段时间。   可或许是第一次触碰,他总是不自觉的,去感受背后女人的呼吸、气味,乃至轮廓。   她身形纤细,虽然个头在女人里不算矮,但对于他而言,依旧像个可以随随便便掌握牵引的莺鸟。   有时候她的鼻息会喷薄在他的肩颈处,带来一阵奇怪的感觉。   他不喜欢和人贴这么近。   祝无执加快了脚程,心中愈发烦躁,心想着等不需要陆观澜这层身份,就把这胆怯的麻烦精甩脱。   到时候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权臣,和他背后这个村妇,不会再有半点关系。   忽有秋风拂过,背后的人身上有股若有若无的馨香,穿过他的肩颈,直直飘入他鼻腔。   他脚步不由得慢了一瞬。   什么味道呢?   似花非花,似草非木,隐约带着点微苦的气味。闻着很舒服,一日奔波的疲惫,被驱散了几分。   他想着,也就直接问了。   “你身上什么味道?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她觉得这话问得有些冒昧。   哪有人直接问女子身上什么香……总感觉像在耍流氓。   虽然祝无执肯定不是这样的人。他俊美无俦,在京中时虽有佞臣的名声,但也不乏有许多闺秀视他为最佳的夫婿人选。   她默了一瞬,小声道:“没有熏香,是我自己配的驱虫香包。”   祝无执没有应声,过了好一会,她才听到他的声音。   “给我也配一个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随即说了句好。   回到院落,祝无执把木盆放在院子里,径直将温幸妤背到了厢房,丢在炕沿上。   温幸妤看着他冷漠的脸,小声道谢,祝无执好似没听见,转身出了屋子。   她抿了抿唇,也不觉得尴尬,从旁边的箱笼里拿出布子,简单擦了擦脚上的泥巴后,趿拉着鞋,去外边打水冲洗。   祝无执正在晾衣裳。   搭上竹竿时,他的衣袖微微滑落,露出线条清晰,肌理分明的小臂。如同精美的玉雕,漂亮又充满力量感。   方才,是这只手臂如铁箍一样,箍在她腿弯,温度恍若无物的透过衣衫,烙在她皮肤上,灼热滚烫。   夕阳已经垂到山中大半,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暖泽的光。   温幸妤莫名感觉眼睛被烫了一下,脸上腾起一股热气。   她恓惶垂眼,背过身去打水冲脚。   井水冰凉凉的,将她脸上的绯红压下。   她缓缓吐出口气,想到方才自己在想什么,顷刻间被羞愧吞没。   观澜哥才去了没多久,她怎么能…怎么能对别的男人脸红心跳呢?   难不成,她真是那书生口中,不守妇道的……   思及此处,温幸妤脸上的血色褪去,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好人。   简直是太坏太坏了。   祝无执晾完衣服,一回头就看到温幸妤闷闷不乐的背影。   他轻嗤一声。   一点小事就伤心到现在,真够没出息的。   *   那骚扰温幸妤的书生,乃是村中刘家的小儿子,单名一个禄,和陆观澜同岁,也是这村中唯二考上秀才的。   他被刺破了肩膀回家,不顾家中长辈唤他吃饭,径直冲进了自己的屋子。   刘禄一面换下被划破的衣裳,咬牙切齿地摔碎了几个陶罐,却依旧平息不了怒火。   陆观澜啊陆观澜,非和他作对是不是。   明明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,还偏偏读书比他厉害,从小就压他一头。这些年,他听到最多的话就是。   [刘禄这孩子读书也还行,只不过不如陆家的小子]   [你什么时候才能像陆家小子一样,考上州学啊?]   [爹也不指望你能被选做贡生,你都二十了,也好歹考个举人出来吧。]   [……]   一字一句,全部都是比较。   这一切,直到陆观澜突然回乡那天,有了转变。   那日他刚休沐,从县里赶回来,就听到此等好消息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6 6 . c o m   为了窥探这个压他十几年的人,他专门请了五天假,暗中打听,偷看,在他家院子周围暗中徘徊。   随后他了解清楚了陆观澜的情况,多年来心中那些隐秘的愤恨,也终于找到了发泄口。   他想了很久,决定通过折辱陆观澜的妻子,来侮辱他,   一个男人,若是被带了绿帽子,那就意味着,这辈子都会在村里抬不起头。   刘禄从来都不绝对陆观澜会发作,会对他怎么样,毕竟在他眼里,忽然从国子监退学,那定然是犯了大错。   明明踩好了点,哪知这陆观澜今日突然提前归家,还专门寻那小娘们。   最不能容忍的,是陆观澜一个落魄的贡生,居然也敢对他动武。   太嚣张了!   刘禄咬了咬牙,夜里睡觉时,脑中忽然灵光一闪。   既然陆观澜绝口不提为何回村,那绝对就是犯了大错。   说不定是犯了律令,蹲过大牢的犯人呢!   如果他能从县太爷那弄到陆观澜的把柄,说不定就能逼迫对方离开胡杨村。   刘禄想好主意,方心满意足入睡。   *   雨中山果落,灯下草虫鸣。   八月十六,云层吞没圆月,秋雨淅淅沥沥,院子里种的秋菜上都凝了一层薄霜。   温幸妤沐浴完,看着黑漆漆的堂屋门,心中有些担忧。   祝无执已经连续几天未曾出门,一天十二个时辰,其中有十个时辰都待在堂屋里,除了吃饭洗漱沐浴,其余时候都不露面。   而今日,他只用了顿早饭,就一直闷在里面。   堂屋里丝毫动静都没有。   只有她敲门时,对方才会回应一个冷漠的音节。   温幸妤看着堂屋黑漆漆的窗子,又看了眼伙房,思来想去,还是决定端饭给他。   不管怎么样,饭总得吃。   她走到伙房,灶膛里还有些微弱的明灭星火。灶台的蒸屉里,有一碗她煨着的饭菜。   温幸妤揭开盖子,指节轻触了下碗边感受温度。   秋雨夜寒凉,她觉得饭菜还是不够热,于是重新生火热了热,端着碗,借着她厢房里微弱的灯火,朝堂屋走去。   堂屋里头黑漆漆的,她什么都看不清,也听不到任何声音,好似里头什么都没有,又好似藏着吃人的恶鬼。   温幸妤忐忑地叩房门,轻声道:“天色已晚,您要不要用些饭?”   无人作答,里头依旧寂静的如同粘稠的黑墨。   她又唤了几声,里头依旧没动静,不免有些慌。   温幸妤踌躇了片刻,微微上前,想将耳朵贴近屋门,听听里面是否有人在。   她有些怕对方生了什么病,悄无声息的死在里头。   耳朵还未贴到门上,却不料那门吱呀一声,蓦地被人就里头拉开。   她一时没站稳,绊到门槛上,身子向前歪斜,手中的碗眼看着也要落在地上。   嗓子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呼,转而手臂上多了只有力的手,将她稳稳扶住。   “啪啦”   手中的碗就没那么好运了,结结实实掉在地上,碎成几瓣,饭菜撒了一地。   温幸妤看着地上沾满灰尘的饭菜,有些心疼。   手中银钱见底,家中的米面也见了底,如今吃穿用度,全部都是精打细算的。   她没忍住叹了口气,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道低哑漠然的嗓音。   “做什么?”   温幸妤这才反应过来,自己是来给祝无执送饭,顺便看看他是不是生了病。   她仰头看向他。   青年的脸大半都隐在黑暗中,神色叫人辨识不清。   唯独那双眼,让温幸妤看了个分明。   浓厚阴影将他本就狭长的眸子,画得更长,像是话本里食人心的鬼魅。   与以往的矜傲不同,此时那双眼冷寂、幽邃,宛若酝酿着风暴的深海,盛满了令温幸妤畏惧的暴戾。   她心头一阵悚然,仓惶后退半步跨出门槛,呐呐道:“看…看你没吃饭,想着给你送来。”   祝无执并不回应,她只感觉到头顶落下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。   温幸妤浑身僵硬,不安道歉:“对,对不住,我只是担心你出事。”   “打扰到你了,我现在就走。”   青年的凤目微垂,长睫在眼底打下一片浓墨般的阴影,他瞳仁乌沉沉的,眼白泛红布满血丝,正定定凝视着眼前的女人。   温幸妤只觉得那道视线太过骇人,犹如毒蛇绕颈,让她喘不过气。   世间万物,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。   她丝毫不怀疑,如果再留在这,面前这个高大的青年会毫不犹豫杀了她。   她咽了口唾沫,急急转身,抬步想要逃离。   “担心?”   她听到青年低低笑了一声。   “那就留下……帮帮我吧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9 第9章   ◎疯病◎   温幸妤还未反应过来,手腕已被铁钳似的手掌扣住,身子踉跄间跌进了漆黑的屋子。   屋门哐当一声重重阖住。   “祝…祝无执。”   青年将她压在粗粝的门板上,眼底泛着血丝,额头覆满细密的汗珠,脸色惨白。   衣襟松松垮垮,脖颈和手臂上爬满了青筋,看起来在忍耐极大的痛苦。   温幸妤仓惶不已,她用力推他,对方却纹丝不动。   祝无执单手压着女人的肩膀,犹如恶鬼一般,视线在她惊恐的脸上巡视一圈,微微俯身。   青年的发丝垂落在她肩颈,带来一阵痒意,她看到对方的脸越离越近,却退无可退,只好偏过头,用手抵在他胸前,带着哭腔请求。   “世子爷,您别这样。”   “冷静些,我去找大夫。”   祝无执顿了顿。   女子的头微微侧仰,像是引颈受戮的羔羊。那雪白纤细的脖颈上,蔓延出青色的血管,脉搏在黑夜里疯狂跳动,清晰可闻。   喉头滚动,他腹中的饥饿感愈发难以自控。   青年的拇指压上女人的颈动脉,视线却依旧停留在她受到惊吓的面容上,如同野兽逗弄猎物,恶意地看着它将死时的恐惧。   在他的视野里,女人睫毛颤动着,眼睑下的那颗小痣,也在睫羽阴影下忽明忽暗。   窗外雨声骤急,温幸妤感受到命脉被人按住,她不敢动,不敢再说话,甚至连那颤抖的呼吸,都竭力控制住,生怕惹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快,将她直接掐死。   “闭眼。”   青年不容置疑的命令,嗓音沙哑低沉。   温幸妤紧闭上眼睛,浑身僵硬。   发丝扫过面颊,炙热的鼻息喷薄在颈侧,她感觉皮肤轻微刺痛,登时意识到是他尖利的犬齿刺碰。   牙尖摩擦皮肉,伴随着轻轻的舔舐,她浑身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。   她没忍住轻抖了下。   “别动。”   沙哑的警告混着湿热呼吸打在耳畔,她不敢再动,眼泪却忍不住溢出眼眶。   他要做什么?要咬她吗?   还是要吃了她,就如同话本里的妖怪那样。   祝无执如今的模样,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人,再结合他这几日的异常,温幸妤不得不的怀疑,他真的是披着人皮,专门喝血掏心的妖。   思及此处,她汗毛倒竖,心几乎要跳出喉咙。   “别…别杀我。”   “我什么都能为您做,只要别杀我……”   “求你了……”   温幸妤闭着眼睛,语无伦次,把求饶的话说了个遍。   祝无执感受着她脉搏无规律而剧烈的跳动。   犬齿下的肌肤细腻淡薄,只要他微微用力,就能喝到他体内叫嚣着、渴望着的新鲜血液。   “世子爷…祝无执。”   “你复仇还需要我遮掩,别杀我。”   “况且我性子愚笨,不好吃也不好喝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祝无执额头突突地跳,本就暴戾的心,随着女人的压抑着哭腔的求饶,愈发难以抑制。   窗外闷雷忽响,闪电撕开漆黑的夜空,堂屋内透入一隙亮光。   虎口处滴满了女人的泪水,由湿热变冰冷,不间断地添新泪。   他心头一阵烦躁,收回牙齿直起身,松开了手。   温幸妤只感觉桎梏骤松,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,猛地拉开屋门,将她甩了出去。   她踉跄几步扶住窗沿,旋即听见屋门“砰”地一声阖上。   “滚,不要再靠近这。”   门内传来青年压抑痛苦的怒声,似乎还夹杂着闷哼,转而堂屋恢复死一般的寂静。   她怔怔站在门口,直到秋雨斜落进房檐打在脸上,冷风吹过脊背,才恍然回神,发现身后一片冰冷的黏腻。   看了眼黑洞洞的门窗,她轻颤了下,头也不回地回了屋子。   钻进温暖的被窝,温幸妤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住,却还是感觉浑身发寒。   方才利齿抵在动脉的刺痛感,依旧在皮肤上萦绕不散。   她把脸埋进松软的被子,像虾一样蜷缩着,牙齿轻轻磕碰。   祝无执到底怎么了?在国公府时,她从未听到过他患有什么疾病。   不知躺了多久,窗外秋雨渐歇,温幸妤也缓过劲儿,沉沉睡去。   把温幸妤甩出门后,祝无执就坚持不住了,他踉跄着跌倒在床侧,自胸腔里翻涌上屠戮之心,浑身的骨骼像是被一把锤子敲碎,痛得他额头生出一层冷汗。   耳边和脑海中有人喋喋不休,蛊惑撺掇他去杀人,祝无执视线模糊,神智混乱,脸上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。   他已经习惯了。   这疯病,是与他那郡主母亲一脉相承的。   母亲怀他时,发现那个同她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男人,在外沾花惹草养了外室,甚至弄出了私生子。   向来高傲自矜的郡主,崩溃了。   她要进宫告状和离,却被发现端倪的男人圈禁在家,直至生产。   还未生下他的时候,母亲就已经疯了。   后来他出生,母亲想亲手掐死他这个孽种,最终被祖母拦下。而后没多久,她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,也不提和离,开始豢养男宠,肆意妄为。   犯疯病时,就会把他拖回屋子,用马鞭抽打。   祖母拦不住,予以警告也无济于事,最终只能带着他幽居在院子里教养,严防死守。   直到七岁那年,母亲死了。   她死的第二天,也是他初次犯病的日子。   一幕幕杂乱的画面在脑海中循环往复,又忽然跳出一抹陌生的颜色。   苍白的面,鲜艳的唇,纤细的颈,组成一张清秀可怜的脸。   像是荒庙里破碎的菩萨。   窗外的雨停了,云雾散尽,圆月再次高悬,惨白的光落在祝无执身上,映出他不喜不悲的脸。   他抬手碰了碰自己的牙尖,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细腻的肌肤,以及充满生机的跳动。   明明发现他的异常,明明那么胆小,却还要鼓起勇气来送饭,来关心。   分明,他只是个毫不相干的外人,一个称得上恶劣的外人。   她对谁都那么善良吗?   对谁都那么关心吗?   祝无执忽然想起,温幸妤提前出府,似乎也是为了照顾那个卧病在床的未婚夫。   他记得她似乎是流民出身。   一个经历过苦难,还差点被冻死在街头的人,是如何依旧纤尘不染,菩萨心肠。   祝无执抬头望向窗外,重影的视线下,是虚幻的月亮。   他眼睛一眨不眨,不免心中升起个疑问。   被她这样的人爱着,会是何种滋味?   *   临近八月底,院子里的桂花树好似一夜间开了花,浓绿叶片间缀着淡黄的花朵,风一吹,便像小串铃铛摇晃。   温幸妤坐在炕沿边,手中是缝制了一半的香囊,她望着满树飘摇的花,微微出神。   自从那日以后,她便有意躲着祝无执。   每日她会提前做好饭,留下一份,然后独自在厢房吃完。夜里沐浴完,就尽可能不再出院子。   总之尽量避免碰面。   就算碰到了,她也是匆匆打声招呼,埋头躲回屋子。   祝无执对此没什么反应,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日子。   直到昨日,她在窗根下看到了一小袋银子。   装银子的荷包她认得,是祝无执的。   家中银钱虽然紧张,但她不想拿他的银子。总觉得这样是欠他的。   潜意识里,她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。   当时她将荷包拾起来,想着放回他休息的堂屋,却又对那心有余悸,不敢踏足。   思来想去,她最终把荷包锁进了箱笼里,打算等有机会了再还给他。   窗外忽有鸟雀飞过,温幸妤回过神,重新开始缝制。   温幸妤在老太君身边时,是负责点香添香的,她天生对各类香味敏感,故而专门向府里的调香师学了些,也算是有几分调配熏香,以及配置香囊的手艺。   后来出了府,她为了多攒些银子给观澜哥看病,于是找了个卖香囊的营生。   从香袋缝制,到绣花样,最后配香料,都是她一手完成。   如今来了胡杨村,她手中银钱所剩无几,因此前些日子专门去了趟镇上,四处询问后,和一家买珠钗水粉的店敲定了合作。   一个香囊不比京城卖得多,只有十五文。温幸妤答应下来后,每日闲暇时,就拿了香囊出来做。   *   白水县东边的朝邑县,离胡杨村不算远。   祝无执这段日子在胡杨村和朝邑县之间奔波,为的是和县令搭上线,进入县学,好为下一步计划做铺垫。   白水县的人大多认得陆观澜的样貌,会有不少麻烦,因此他选择了朝邑县。   暖黄的秋阳斜照进茶馆二楼,祝无执摩挲着粗糙的茶碗,眼中闪过一丝嫌弃。   楼下传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,他垂眸朝窗外看,只见一身着青色官袍,身形微胖的中年男人踏入茶馆。   人到后,祝无执起身作揖。   “陈大人安好。”   陈文远打量着眼前的青年。   身形颀长,挺拔若松,面容俊美,气度斐然。一身浅青直裰,袖口里衬磨毛发白。  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贫苦书生,在半年前还是国子监的贡生。   陆观澜的名声,他还未在朝邑县任职时,就有所耳闻。   后来这青年病重退学回乡,他也是知道的。   没想到这个昔日的贡生,也算是福大命大,居然没死,甚至还与他的师爷搭上线。   想来是为了再次入仕。   他收回视线嗯了一声,算是应答。   掀袍落座,呷了口小二端上来的茶水,微微皱眉后搁下了茶杯,直奔主题。   “这个月的治水案卷是你帮钱师爷整理的?”   祝无执颔首,从怀中拿出一卷书,放在桌上推到陈文远跟前。   陈文远拿起来随便翻了几页,发现里面是关于各类治水和农桑的详细措施,以及例证。   他眼神骤亮,摸了摸下巴上的一撮胡须,满意道:“钱师爷说你通晓农桑水利,果真不虚。”   祝无执神色温和端方,恭敬道:“大人谬赞。”   陈文远知道此子非池中之物,也有心与他结交,故而也没拐弯抹角,直接道:“本官是惜才之人,你且说,你想要什么?”   “是县衙里谋职,还是…别有所求?”   祝无执对陈文远早都调查一清二楚。   此人性子直率,才能一般,治理朝邑半载,无功也无过。   可他那夫人,却是个心高气傲的,一直耳提面命,督促陈文远想办法升官。   祝无执深知这类人最好利用。   他露出恰如其分的激动之色,起身拱手道:“还望大人,引荐学生入县学。”   “若学生来日高中,定衔环相报。”   陈文远满意眼前青年的识时务。   他站起身,拍了拍对方的肩膀,装模作样道:“好说,好说,只要你来日高中,不要忘了我这个小小县令就成。”   对于陈文远而言,一个县学的位置,换一个上爬的机会,一点也不亏。   毕竟陆观澜,是一定能高中的。   并且冥冥中他有种预感,对方会平步青云。   二人又客套了几句,陈文远便借口县衙有事,起身离开了。   *   回到胡杨村时,已暮色四合。   明霞的余光染红了半边天,夕阳下辉映下的绿色山峦,恍若被罩上一层金色幔帐。   走到村口时,祝无执听到身后有道不轻不重的脚步声。   他侧过头,只见那人神色悠然得意,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了一圈,而后加快脚步擦肩而过。   是那日骚扰温幸妤的书生。   叫什么来着?   好像叫刘禄。   他瞥了一眼,回过头,面无表情继续走。   得意?在得意什么呢。   无非是抓到了他的把柄,想要使绊子。   至于什么把柄,祝无执根本不需要想。无非是有关陆观澜这层身份的。   户贴和凭由齐全,刘禄做不了什么,唯独有一件事,能让他钻了空子。   陆观澜和温幸妤没有婚书。   男女未婚同住,违反了《户婚律》,依照律令,视同通奸罪,罚杖刑一百。   刘禄是想直接杀了他和温幸妤。   祝无执冷嗤了一声,觉得这刘禄真是个狂妄自大的蠢货。   走到院门口时,桂花香气四溢而来,他抬眼望去,视线穿过缀着黄花的浓绿叶片,落在厢房上。   温幸妤果然已经回了屋子。   窗户上还映着残存的夕阳,她的身影影影绰绰。   祝无执不免思索起婚书的事情。   婚书简单。   但关键是,温幸妤她愿意吗?   真正的陆观澜已死,他只不过是借用对方的身份。按照常理,不会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婚事,浪费给一个已死之人。   哪怕之前郎情妾意。   更何况,如今的她是那么的畏惧他,甚至连面都不愿意碰。   祝无执收回视线,薄唇紧抿。   俄而,他轻笑了声。   想那么多做什么,为了彻底解决隐患,这婚书,是必须要办的。   她不愿意又如何。   10 第10章   ◎婚书◎   温幸妤照例煮好饭后独自吃了,并且给祝无执留了一份,自己则躲回屋子,趁着还有点阳光,又做了些针线活。   每日傍晚时,祝无执就会回来,她手中捏着缝了一半的香囊,动作微顿,耳朵不由自主地听着院里的动静。   待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,她抿了抿唇,再次缝补起来。   脚步声越离越近,她莫名有些紧张,针尖一个不留神就刺破了手指。   温幸妤低呼一声,将帕子按在刺痛的指尖上。   脚步声突然停了,旋即响起叩门声。她心口一跳,压着伤口的帕子下意识攥紧。   门外的人似乎并不着急,敲了几下就停了,温幸妤不确定他是离开了,还是在门口等着。   犹豫了一会,她将帕子丢在炕沿上,起身去开门。   毕竟不能一直这样躲避下去,她和他相处的日子还很长。   屋门打开,霞光从门扉倾泻而入。   青年一身淡青直裰,乌发以木簪束起,背光而立,夕阳的光线和房檐下的阴影交错,笼在他疏朗的眉眼上,让往常矜骄冷漠的神情,多了几分随和温润。   她飞速低下头,小声道:“有什么事吗?”   祝无执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转了一圈,随后微微下移。   白皙的手指攥紧衣摆,骨节泛白,看起来很紧张。   她在怕他。   祝无执沉默了一瞬,做出个歉疚的表情:“那天的事,实在抱歉。”   说完,他凝视着温幸妤的脸,想要从她脸上看出情绪变化。   笼络人心,讲究的是欲取先予,软硬兼施。   婚书的事,他要先哄着她办,若是反抗,再采取强硬手段也不迟。   温幸妤没想到向来高傲的男人会给人道歉。   她微讶抬眼,撞上对方真挚的眼神,登时心中愧疚起来。   说起来,那天晚上也没发生什么,是她自己胆子小,想太多。祝无执专门来道歉,想必这几日他心里也不好受。   思及此处,她连忙摆手道:“不用道歉的。”   看到她脸上的愧疚之色,祝无执目光微凝。   她……也未免太好哄了。   甚至不需要旁人做什么,自己就能把自己安慰好,并且首先是反思自我,而不是怀疑责怪做错事的人。   祝无执没有见过这样的人。   简直是善良到愚蠢。   他露出一抹笑,转而又沉默下来,欲言又止。   温幸妤手心一片濡湿黏腻,她看出祝无执是有事找她,但似乎不知怎么开口。   斟酌片刻,她道:“是遇到什么事了吗?”   闻言,祝无执轻叹一声,顺着她的话开口:“确实有一事相求。”   他观察着温幸妤的神态,缓声道:“我想与你办婚书。”   温幸妤愕然抬头,她张了张嘴,半晌才吐出两个字:“什么?”   祝无执揉了揉眉心,解释道:“那日骚扰过你的书生刘禄,企图用你我未婚同住的事,状告至官府。”   剩下的,他不说,温幸妤也明白了。   只是她不懂,刘禄与他们无冤无仇,为何要置人于死地。   祝无执看出温幸妤的疑惑,但他没有解释。   有时候,人的恶意是没有理由的。   或许只是你比他强,比他过得顺遂,他就能狠下毒手。   温幸妤压下疑问,思索着这件事。要想解决麻烦,只能同观澜哥的身份办婚书。   她和观澜哥本就是要成亲的,虽说他人已经去了,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。   可婚书不是那么容易办的,要经过请媒人,合八字,定贴等流程,才能去官府登记办婚书,并且登记时也必须要媒人在场。   这些流程走完,少说都得半个月。   这段时间,足够刘禄发难。   她想着,神色忧虑起来,看着祝无执问道:“可以办婚书,但…时间恐怕不太够。”   祝无执笑了笑,没有解释,只道:“只要你同意,其他的事我会解决。”  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,但好像又没什么问题。   温幸妤压下心头的怪异感,说了句好。   二人间又陷入沉寂。   温幸妤觉得有些尴尬,她指了指伙房,小声道:“灶台有给你留的饭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说了句多谢,便转身朝伙房走。   走出几步后,他微微侧过脸,看向正准备关门的温幸妤,笑道:“你今后,不会再躲我了吧?”   温幸妤合门的手一顿,没想到对方会说这么一句话,白皙的脸瞬间爆红。她躲避着他的眼神,结巴道:“不,不会了。”   说完,她赶忙关上屋门,将青年含笑的凤眸隔绝在外。   背靠着门,她拍了拍发热的脸,没忍住腹诽起来。   祝无执今天怎么感觉怪怪的。   也太让人尴尬了。   *   第三天,温幸妤摘了些院子里的桂花,给邻居也送了些,回家做了桂花糕。   她做糕点的手艺并不太好,浪费了不少桂花,才算做出一锅像样点的。   过去在定国公府时,她们做奴婢的,逢年过节偶有机会吃到好点心,大多都是主子不吃赏赐下来的。   奴婢多,点心就那么点,等地位高的婢女小厮分完,到她们这些二等三等婢女手中,就所剩无几了。   温幸妤性子软,有时候同住的小姐妹撒撒娇,她就全部让出去了。   实际上她也嗜甜,只不过没人在意罢了。   霞光收敛进云层,天色暗成淡蓝,远处群山如黛。   祝无执揣着婚书进门,就看到温幸妤正好将饭菜摆上桌。   他净手后入座,看着桌上多出来的桂花糕,挑了挑眉。   温幸妤看了眼他的神色,主动道:“院子里桂花落地上也是浪费,所以我摘了些做桂花糕。”   “你要尝尝吗?”   祝无执看着盘中卖相极其一般的点心,想要张口拒绝。   这样的糕点,看起来就又干涩难以下咽,如何入得了口?   可看到女人略显期待的眼神,他鬼使神差的拈起一块,咬了一口。   “……”   真难吃。   又甜又干,味同嚼蜡。   他面无表情用力咽下口中的糕点,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水,劣质苦涩的味道滑入喉咙,他没忍住皱了皱,眼中浮现出嫌弃。   粗粝的碗筷,难以下咽的茶水,寡淡的饭菜,不知温幸妤是如何做到日复一日吃得津津有味。   罢了,她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妇,怎能要求她懂这些?   他盯着碗里的饭,忍耐着下咽。   祝无执并未看到温幸妤局促而失落的神色。   温幸妤安慰自己祝无执毕竟是世子爷,过去吃得都是珍馐美味,觉得这糕点难以下咽,也属正常。   她默默将糕点一点一点吃干净,想着不能浪费,毕竟糖和白面都很精贵。   一顿饭吃完,她也将失落的情绪压了下去。   收拾完碗筷,天就黑了,她回屋点了油灯,借着昏黄的光线做香囊,不一会眼睛就酸涩起来。   揉了揉眼,祝无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。   “妤娘。”   声音听不情绪。   她起身打开门,就见对方从衣襟里拿出个张纸。   温幸妤接过,打开来看。   她识字不多,略过不认识的字,磕磕绊绊看完,明白过来这是婚书,一时间有些恍然。   摩挲着自己和观澜哥的名字,她眼眶有些发热。   她居然,就这么成婚了。   虽说早有准备,也知道这是权宜之计,但心中还是难过又失落。   没有女子不期盼过自己的婚事。   过去她常常幻想,自己出嫁那日会穿婚服,盖盖头,再由夫*君亲手揭开。   可如今观澜哥去了,她不可能穿婚服,也没有婚宴,有的只是冷冰冰的一张纸。   她与他阴阳两隔,再无可能,这张纸将是他们最后的牵绊。   眼泪低落白纸黑字的婚书,洇湿成一团深色。   祝无执垂眸看着温幸妤,见她看婚书,看着看着忽然就落泪了,有些不解。   “哭什么?”   温幸妤被打断了思绪,她用手背抹掉眼泪,轻轻摇头,声音有发闷:“没什么。”   说完,她把婚书递了回去,几乎是塞进祝无执手心,留下一句“我先进屋了”,便进屋关上了门。   祝无执站在屋门前,感觉莫名其妙的。   他垂眸看着婚书,目光落在她泪水洇湿的地方,忽然明白过来。   啧了一声,他抬眼看向灯火昏黄的窗户,将婚书揣回怀里,起身回了堂屋。   确实挺可怜的。   大不了等他大仇得报,就替她抹去成过一次婚的痕迹,再帮她重新寻个好夫婿。   *   婚书办好没几天,就有白水县的衙役来了胡杨村,身后跟着得意洋洋的刘禄。   祝无执拿出婚书解决危机,反将一军,刘禄被依律进行扣押,并且赔偿了些银子。   温幸妤没想到解决的这么快。   当时来的衙役认出祝无执不是陆观澜,她登时被吓到,没曾想却被祝无执三言两语,用京城开的凭由做筏子,唬住了衙役,让对方误以为他们背后有人,从而轻而易举化解危机。   只是刘禄的爹娘却记恨上二人,在院门外叫骂了好几天,后面有天突然就不来了。   温幸妤从邻居那听说,是那对老夫妻齐齐摔断了腿,估摸着几个月都出不了门。   她当时没忍住笑了,难得心中畅快,觉得老天也是有眼的。   *   九月底,天气愈发冷,祝无执突然说要去朝邑县的县学,约莫七八天才能回家一趟。   温幸妤觉得有些突然,又觉得理所应当。   毕竟祝无执不是真的陆观澜,他不可能重新科考,想必会用最快的办法,重回京城复仇。   只是二人相处久了,哪怕平日里交流不多,人一走,也难免觉得空落落的。尤其是一入夜,她几乎睡不踏实,害怕会有地痞无赖翻进院子。   看着窗外逐渐枯败的桂花树,温幸妤叹了口气,重新缝制起香囊。   她约了隔壁刘婶子,明日乘牛车去镇上卖香囊,顺带置办些米面。   第二天一早,温幸妤搭车去了镇上,除了置办米面外,她还打算买些布匹做冬衣。   同州的天气不同于汴京,又干又冷,风一吹好似刀子一样,弄不好就要染风寒。   前段时间她给祝无执还那袋银子,对方却冷着脸不接,她也不敢再推脱,暂且收下。   但若是让她花那些银子,心里还是觉得不得劲。   于是想着不如置办些布匹,给祝无执做几件衣裳。   镇上的布匹铺子比不得京城,花样少,料子也都是些普通的。   温幸妤打量着柜子上的各色布匹,抬手摸了摸,回忆着定国公府时祝无执的穿衣喜好。   愣了片刻,铺子老板以为她在犹豫,于是笑着上前招呼,热心介绍起来。   “姑娘打算给谁做衣裳?是家中长辈,还是弟妹?”   “或者说是你家男人?”   温幸妤被最后一句话问得脸皮发热,她收回手,一时不知怎么回答,最后只含糊道:“是给家中同辈做。”   老板听着她模糊不明的回答,只当眼前的姑娘是面皮薄的新妇。   温幸妤顶着老板揶揄的目光,最终按照记忆,挑了一匹月白云纹锦缎,和一匹绛紫提花棉布。   付完钱出来,她呼出一口气,朝约定的街口走去。   即将入冬,街道上风呼呼吹,温幸妤手里的东西太多,手指冻得有些发红。   路过一处巷口时,忽然冲出个蓬头垢面的孩子,她匆匆闪躲,却还是被撞到,手中的布掉在地上,沾了些灰尘。   她把布拾起来,抱在怀里拍了拍上面的尘土,有些心疼。   这些布匹可不便宜,抵得上她卖几十个香囊的钱了。   叹了口气,正准备抬步继续走,身后的衣摆忽然被拽住了。   她回过头,只见一个衣衫褴褛,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站在她身后,脏兮兮的脸上看不清神色,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。   “姐姐,你钱袋掉了。”   温幸妤一愣,看向他手中青底绣荷花的钱袋子。   她摸了摸腰间,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,钱袋掉了。   蓦然想起方才撞她的孩子,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是遇到扒手了。   “谢谢你啊。”   她接过钱袋,弯了弯眼睛,笑容和煦温柔。   那乞丐少年摇了摇头,却没有离开的意思。   温幸妤看着少年冻到皲裂的手足,莫名想到了幼时父母双亡,流落街头的自己。   她有些心软,从钱袋里摸出两块碎银子,柔声道:“去买些吃的吧。”   少年没找到眼前这个看着清贫的女子,居然这么大手笔。   可这些银子,他不能收。   他没有能力保住它。   镇上还有很多年纪大的乞丐,最喜欢抢他们这些年纪不大孩子的东西。   他后退半步,没有收。   :=   温幸妤笑了笑,温声道:“拿着吧,找个地方,学些手艺,不要再做坑蒙拐骗的事情了。” 竒 書 網 ω ω w . q i δ h μ 6 ⑹ . c ó M   少年猛地抬头,视线撞上女人温柔的杏眼,顿时羞愧起来。   原来…她看出来了。   小镇子上乞讨困难,他和几个伙伴也不愿意抢钱,只好选择这样的方式——瞅准面善的路人,年纪小的去摸钱袋,摸到了,再由他还回去,装作是捡到的样子。   一般情况下,他站着不动,这路人碍于面子也罢,善心也罢,都会给他一点报酬。   哪怕偶尔遇到脾气不好的辱骂他,也没有关系。毕竟这样来钱的速度,要比乞讨快很多。   他抿着唇,想要开口道歉,那女人却已经转身离开了。   明媚的天光下,女人的身影仿佛被镀了一层金光。   他低下头,面前正放着方才那个荷包。捡起来打开,里头静静躺着两块碎银子,足足有三两。   三两银子,够普通百姓几个月的吃穿用度了。   他从小在乞丐窝长大,见过善人,却未见过善良到如此地步的。   她明明…看起来并不宽裕。   少年捏着荷包的手渐渐收紧,直到伙伴在巷子里低声呼唤,他才回过神来。   他看着女人离开的方向,喃喃自语。   手艺吗……他会去学的。   温幸妤和刘婶子汇合后,二人乘牛车回村。   她不知道,方才那一切,被人尽收眼底。   街道边的茶楼上,祝无执临窗而立。   今日来镇上办事,没想到竟碰到了温幸妤,还看了这么一出戏。   他目光遥遥落在温幸妤离开的地方,俄而嗤笑一声。   倒是一如既往的烂好心。   他睨着街道,冷白如玉的指节在窗沿轻叩,神色晦暗不明。   本打算把温幸妤丢村里不管,好方便他谋划做事,但现在他却改主意了,决定今晚回胡杨村一趟。   因为方才他看到她怀里抱着布匹。   如果没看错,那花色显然是男人用的。   他不免猜测起来,她是要给谁做衣裳。   是村里某个得了她青眼的男人,亦或者……是他。   11 第11章   ◎“我现在就是陆观澜”◎   祝无执本想着入夜回胡杨村,哪知中途又出了些事情。朝邑县县令陈文远听说了婚书一事,怀疑他的身份,派人请他去县衙问话。   他早有准备,让陈文远放下的戒心的同时,得到了允诺。约莫来年初春,等知府下县乡巡查,陈文远就会引荐他去州学。   与陈文远交锋完,天好巧不巧下了暴雨,回村一事只好搁置下来。   后来连续几天,他忙得抽不开身,将温幸妤的事就暂且抛到脑后。   直到又过了七八天,他才有了些空闲,想起来要回去一趟。   十月初的天彻底冷了,天阴沉沉的,路上的草木枯败了大半,半黄不绿的叶子缀在树枝上,在北风下晃晃悠悠,飘然落下。   回到胡杨村时,时辰已晚。   天际浓稠如墨,疏星淡月。   祝无执翻身下马,将马儿栓在门口的梨树上,踩着满地枯叶进了院门。   院子里黑漆漆的,唯独东厢房亮着一盏微弱灯火,里面却不见那道纤细的身影。   祝无执的手搭在剑鞘上,环顾四周。   屋檐下晾着的菜干自簸筐洒落,墙角放着鸡蛋的箩筐侧翻,鸡蛋碎了一地,蛋清蛋黄沾着尘土,滴滴塔塔顺着台阶往下流。   “温幸妤?”   他低唤了一声。   回应他的只有耳边的风声。   祝无执皱了皱眉,不确定是周王两家的人寻到了此处,还是说发生了什么其他变故。   他阔步走到檐下,一把推开了厢房门。炕沿小几上放着做了一半的香囊,针线却落在炕上,显然是着急做什么,才随手丢下。   青年脸色微沉,思索几息后,走出厢房。他绕过堆柴的夹道,推开前往屋后的一道小门,脚步微顿。   月色苍冷,女人背对着他,挎着竹篮,弯腰捡拾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菜。   背影萧瑟可怜。   小小一块菜地,布满深深浅浅的凌乱脚印,刚抽穗的萝卜苗,被人碾进泥里,有些长好的菜,或被人拔下来,或踩倒折断。   祝无执记得,刚来胡杨村时,温幸妤就忙里忙外的开垦了屋后的小片菜地,还养了鸡。   后来偶尔在饭桌上,她会指着盘子里的菜,说那是她种的。说这些的时候她不同于以往的胆怯和小心翼翼,眼睛亮晶晶的,连同眼睑处的小痣也跟着晃动。   每当她提到这些一副满足样子时,他都很嫌弃。   他不懂怎么有人能因为一块破菜地,和几只呆愣愣的鸡鸭,就能心满意足,高兴不已。   真没出息。   可现在,这块菜地被人糟践了。   他沉默着站了一会,朝温幸妤走过去。   “别捡了。”   冷不丁的一声,温幸妤吓了一跳,转过身看他。   银辉洒落,女人白皙的脸颊上有几道蹭破皮的印子,额头还肿起个青色的包。   待看清是祝无执时,温幸妤同他冷漠的凤眼对视了片刻,呆愣几息后,沉默垂下了眼,声音低低的,却很平静。   “你回来了。”   “吃过饭了吗?我再捡一些就回去做饭。”   说完,她转回头,继续一步一弯腰的捡那些被人拔下来的菜,好似浑不在意脸上的伤,和一地狼藉。  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,没有作声,也没有离开。   半晌,他鬼使神差的,几步上前攥住她的手腕,将人强行转过来,视线落在她腮边的泪珠上,旋即转开。   “我说,叫你别捡了。”   温幸妤挣不开他的手,只好扯出个笑。   “我没事的,你不用管我。”   嗓音闷闷的,含着浓重的鼻音。   祝无执薄唇紧抿,松开她的手腕,问道:“发生什么了?”   温幸妤用干净的小臂,蹭掉眼泪,平静回道:“没什么大事,村中孩童顽劣罢了。”   面对一群五六岁的孩子,她能怎么办?阻止不了,也不能去找他们父母说理。   就算去找了,他们也只会说一句和孩子计较什么。   赔礼道歉是不可能的。   她不是傻子,五天前这些孩子第一次上门捣乱时,她就猜到是刘禄的父母花钱支使的。   刘禄自作自受被羁押,赔了银子,刘氏夫妇又莫名摔断了腿。他们把这些怨都算在了她头上。   趁着祝无执多日未归,家中只有她一介弱质女流,于是花了铜板,支使孩童上门胡闹。   温幸妤不是没想过找上门去,可息事宁人的心,最终还是占了上风。   她不相信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,甚至觉得就算计较了,换来的也不过是变本加厉。   祝无执听完她说的话,很快明白过来其中缘由。   他有心嘲讽几句她软弱,却在看到她强忍着伤心的神色时,转了话头。   “都是些不值钱的,没必要捡,回吧。”   温幸妤看了眼菜地,心中实在难受。有心辩驳几句,最后却还是选择沉默。   须臾,她点了点头,挎着竹篮,默默跟在祝无执身后。   回到厢房,祝无执径直跟了进去。   昏黄的油灯下,他彻底看清了女人脸上的伤痕。   不止脸上,膝盖处的裙布也磨破了,渗出点血丝。   想必是阻拦那些孩子时,被推倒在地。   屋子里一片沉寂,温幸妤坐在窗边的椅子上,杏眼微垂盯着脚尖,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  正准备起身去煮饭,祝无执忽然一言不发出了厢房。   温幸妤抿了抿唇。   不愿意理她实属正常,她那么窝囊,受了欺负,都没有勇气找上门去讨要说法。   祝无执出身高门,向来随性而为,自是看不惯她这副没出息的做派。   温幸妤靠到椅背上,内心疲惫。   她坐了一小会,吐出一口胸腔里的浊气,将乱七八糟的想法压下去,收拾好情绪,准备去煮饭。   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只修长冷白的手,拿着方雪白的布子。   她愣愣抬眼,只见青年去而复返,一只手端着铜盆,另一只手拿着个煮熟的鸡蛋。   “擦脸,然后用鸡蛋消肿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会,才轻声道谢,接过他手中半湿的布子,将脸上伤口的血污蘸擦干净。   祝无执坐在木桌另一端的椅子上,猝不及防开口:“这种事不止一次了罢,为什么不去讨说法?”   她动作顿了一下,将布子放回铜盆,拿起了桌上的鸡蛋,慢吞吞剥壳,语气听起来轻松无所谓。   “几个小孩子而已,没什么可计较的。”   “没什么可计较?我看是你太过软弱,不敢去计较。”   青年的话毫不留情,戳破了她心中残存的自尊心。   他乌沉的眸子凝视着女人顷刻苍白僵硬的脸,不由得冷笑一声。   因为自卑软弱,所以认为计较也讨不到好,故而选择忍让。说不定还会用“一个巴掌拍不响”类似的想法,自我安慰难过的心。   他见过很多软弱之人,都会有这种自欺欺人的认知。   祝无执的言语刻薄直白,一下击碎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情绪。   “你口口声声说孩童罢了,可你当真不想计较吗?”   “不过是你的自卑作祟,就连这点事都能让你自怨自艾。”   “本以为你出了国公府,会改了这一身唯唯诺诺的奴性,没曾想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没出息。”   一字一句,咄咄逼人。   温幸妤感觉自己仿佛被从皮到骨扒了个干净,只剩下赤/裸的灵魂展现在他面前。   她将剥好的鸡蛋放在桌子上,头一次直视祝无执。   女人眼眶发红的,泪珠不间断从眼角滑下,积于下巴尖,滴落在鹅黄色的衣襟上,洇出一小块深色湿痕。   “对,我的确唯唯诺诺,没有出息。”   “我自卑,我窝囊。”   她仰了仰头,想把泪水憋回眼眶,模糊的余光瞥见男人冷漠的脸,登时苦涩的笑了笑。   “可是,你当我不想随性而为,肆意大胆吗?我不是你,我没有高贵的身份,若不是老太君将我捡回去,我或许就要冻死在街上。”   “我做了十年奴婢,我要想不被抛弃,就要学会忍气吞声,讨好主子。”   说到最后,她哽咽抽泣起来,弯下脊背捂住了脸。   “算了,我说这些做什么,你不是观澜哥,怎能明白这些。”   “懂我的人都不再了。”   祝无执有些怔然。   他看着女人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,忽然明白过来,她不是没有脾气,也不是善良到愚蠢。   而是自幼长大的环境,造就了她这副事事迁就的性子。   她无私善良,是因为幼时蒙祖母救下性命,所以有了善的种子。哪怕经历再多苦痛,也依旧不忘初心,保留善念。   她胆怯懦弱,是因为出身卑微,为了不被抛弃,为了吃饱穿暖,只能低三下四,咽下所有委屈。   年幼的温幸妤刚入府时,其实还是有些脾气的。   那时候她还保留父母在时的勇敢,会反抗那些欺负她的小婢女。   冬天被泼湿了被褥,她会泼回去,夏天被剪碎了衣衫,她会剪回去。   但是几乎每一次,受惩罚的都只有她自己。   管事嬷嬷说,你个无父无母的孤女,怎么敢跟家生子比?   奴婢间也是有三六九等的。   对于他们来说,驱她出府,不过是顺手的事。   温幸妤不想再经历流落街头,食不果腹的日子,她不想死,她还想攒钱找妹妹。   后来,日复一日,温幸妤学会了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,学会了软弱的讨好。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过,她开始自我麻痹性的安慰。   幼时逢难,孤苦无依,任人欺凌,卑微若尘。   好不容易遇见陆观澜这个温柔体贴的未婚夫,在他的引导陪伴中慢慢融化自卑,却也只是梦幻泡影,转瞬即逝。   温幸妤像是陷入了泥潭,粘稠的痛苦将她一点点吞没,怎么都爬不出来。   正哭泣着,头顶传来青年冷漠的、带着命令的语调。   “抬头。”   混乱的思绪被打断,她下意识听从,抬起一张狼狈的脸。   泪眼朦胧中,青年俯身,影子登时倾泻笼罩而来。   檀香入鼻,映着烛火的俊美的面容近在咫尺。他恶狠狠地用帕子擦拭她脸上的眼泪,毫无怜惜。   她嘶了一声,祝无执放缓了动作,擦完后拿起鸡蛋,在她额头的青肿上滚。   鸡蛋已经凉透了,细腻的蛋清接触到皮肤时,激起一阵刺痛的冷意。   她下意识后仰躲避,却被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掌按住肩膀。   从侧面看,好似是青年将她半圈在怀里。   “躲什么?”   温热的吐息洒在她面上,那双矜傲的丹凤眼,牢牢锁定注视着她的眼睛,眸光黑沉沉的。   “明天一早,我带你去挨个算账。”   “另外……”青年顿了顿。   “我现在就是陆观澜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求灌溉呀宝儿们[抱抱]   12 第12章   ◎算账◎   温幸妤被盯得无所适从,连忙避开祝无执的视线,听到最后一句话时,呼吸微滞,心跳得奇快。   她垂着眼,下意识选择忽视这句略显奇怪的话,呐呐道:“算账,不了吧……”   “太麻烦你了。”   祝无执凝视着女人哭花的脸,闻言顿时被气笑了。   听到他会帮忙算账第一反应,居然是害怕麻烦他。   温幸妤听到一声极轻的嗤笑。   她不免有些局促,咬唇看过去,青年已经恢复了冷淡,将鸡蛋放她手心,直起身道:“脑子蠢,就要学会听话。”   “明天照我说的做。”   依旧是高高在上的语调,不容置喙。   虽然骂了她,可温幸妤此刻却不觉得被冒犯。   祝无执是想帮她。   方才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自厌和难过,忽然就得到了缓解,转而心尖发热,酸酸麻麻。   这种感受让她有些不适应。   捏着裙摆的手指下意识收紧,她仰起脸,看着青年那张俊美无俦的脸,鼓足勇气同他四目相对,轻声道:“谢谢你,祝无执。”   或许是因为刚哭过,女人眼睛湿漉漉的,黑白分明,像是水底的黑石子,上头蒙着一层粼粼波光。   本就是清秀佳人,往日里却总是低垂着的眸子,故而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小家子气。   此时直直盯着人看,面容霎时像春日里的纯白梨花。   “嗯,”祝无执面无表情嗯了一声,错开视线,转身朝外走:“知道了。”   温幸妤看着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眨了眨眼。   她放下鸡蛋,将身上摔脏的衣裙换了,又清理了一下膝盖上的擦伤,便着急忙慌出了厢房。   祝无执大老远从县里回来,肯定没吃饭,为了帮她又耗费了这么久,实在是罪过。   她急匆匆走到伙房,眼睛瞬间瞪圆了。   灯火摇曳,青年正在灶台前生火做饭,昏黄的光线混着白蒙蒙的热气,笼在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,显得是那么不真实。   听见脚步声,祝无执回头瞥了眼,好似没看到她脸上惊讶的神情,说了句让她去拿菜。   直到坐在饭桌上,手中捧着热腾腾的粥碗时,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。   看着面前两道色香味俱全的菜,她叹道:“您居然会做饭。”   祝无执看都没看她,很自然地回道:“幼时在农庄待过一段时日,故而什么都学了些。”   这话说得很平静,就像是稀松平常的一句家常,可温幸妤却很敏锐的听出了里头蕴含的东西。   是怎样的情况,才能让年幼的世子爷屈居农庄,甚至学会了煮饭。   都说君子远庖厨,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些。   温幸妤端着碗,看祝无执矜贵优雅的用饭,也不再多言,默默吃了起来。   *   翌日,晨光熹微,淡白微青的天上还挂着个虚虚的月影,山峦和农舍包裹在一片晨雾中,朦朦胧胧。   温幸妤早早起床,漱口净面,松松挽了个发髻,推门出厢房。   祝无执也起来了,正在院子里舞剑。   青年一身墨蓝窄袖圆领袍,束墨色腰带,悬腰挂,宽肩窄腰。   动作间,剑穗随行而动,寒光灼灼,风流恣睢。   温幸妤看了几眼,转身去伙房做早饭,揭开锅盖一看,里头竟然已经有了热腾腾的米粥。   她心底涌起愧疚,决定往后只要他在,就再早起些。不能再让祝无执做饭了,他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物,怎么能做这些。   二人用了饭,一同推门出了院子。   祝无执把梨树上的拴着的马解开,给它喂了些草料,牵在一旁。   温幸妤看着这匹油光水滑的马,不解道:“为何牵马?”   祝无执侧头看了她一眼,语气淡淡的:“你且看着就是。”   她点了点头,不说话了。   两人并排走着,祝无执微微侧目,眸光随即一顿。   女人的手紧揪着袖摆,显然有些惶惶不安。   他暗道真没出息。   “还记得那些孩子都是谁家的吗?”   温幸妤正在胡思乱想,猜祝无执到底要怎么算账,心中担忧不已。听到对方的问话,她回过神来,连忙道:“记得的。”   那些孩子来了三四次,一次比一次过分,隔壁家的婶子私下悄悄告诉她那几个孩子是谁家的,父母又是什么样的人。   她知道婶子好心,但她自己立不住,总想着息事宁人。   索性现在算是没辜负婶子的好意。   她侧过头,抬眼看祝无执。   只见迸出云层的一线金芒,落在他俊美的侧脸,显得愈发玉质金相,矜贵无双。   青年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,偏过头来垂眸看她,勾了下唇,“带路,咱们挨家挨户算清楚。”   金色的光映在他瞳孔里,温幸妤好似被刺到了眼睛。   她垂下眼睫,避开他的视线,轻轻点头。   这会时辰还早,路上偶有扛着锄头去地上干活的人,大部分都还在家中吃早饭。   二人走了一小会,转过一道弯,停在一处种着柿子树的院门前。   祝无执扬了扬下巴,示意道:“敲门。”   温幸妤结巴道:“我,我吗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。   温幸妤只好顶着他的视线,硬着头皮走到院门前,轻轻叩响。   连敲了几下,都没人开门。   她下意识求助的看向祝无执。   青年嗤笑了一声,说话毫不客气。   “没吃饭?”   “不知道的人,还以为你是来负荆请罪的。”   温幸妤脸色微僵,她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,用力朝门拍了下去。   “砰砰砰!”   “谁啊!大清早的催命呢?!”   三声下去,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,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。   见门口站着的是陆观澜那个唯唯诺诺的小媳妇儿,杨翠花翻了个白眼,骂骂咧咧,口水四溅:“没皮没脸的,大清早的把门拍哐哐响,拍坏了你赔吗?”   温幸妤好不容易升起的勇气,被这魁梧妇人骂得散了个干净。   她往后退了两步,有心反驳,却憋红了脸一句话也骂不出来。   正当她气馁时,一只温热的手揽住了她的肩膀。   半边后背虚贴上温热的胸膛,她顺着这只修长冷白的手,扭头仰起脸看过去,只见青年神情漠然,薄唇微启。   “是你家小兔崽子踩了我家的地?”   杨翠花打量着眼前的青年,认出他就是曾经的贡生老爷陆观澜,嚣张的气焰灭了大半。   但一想到对方已经被从京城赶回来了,故而虚张声势:“我一天天的忙得跟陀螺似的,哪里能天天盯着孩子,知道他做了些啥。”   “而且就算干了又咋,虎子七岁了,我哪里管得住,更何况,你还要跟个孩子计较不成?”   祝无执颔首:“有道理。”   杨翠花刚松了口气得意起来,就听到青年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。   “你家菜地在屋后?”   杨翠花下意识点头。   等应了,才反应过来对方可能是要去报复。   她忙道:“你想做什么?你堂堂读书人,不会要去糟践我家菜地吧?!”   青年却没理会她,揽着温幸妤的肩膀,另一只手牵马,径直往她家屋后头走。   杨翠花吓了一跳,忙跑进屋里去喊自家男人。   走到屋后菜地的篱笆外,祝无执松开温幸妤,三两下把篱笆打开,把马牵了过去,拍了拍它的背:“去吧。”   马儿好似听懂了祝无执的话,朝菜地踏去,不过眨眼的工夫,菜地里土屑翻飞,大半的菜都被踏烂了。   温幸妤眼睛睁得溜圆,她看着祝无执棱角分明的侧脸,眼睛亮晶晶,脸颊也红扑扑的,唇角抑制不住的扬起了一点。   “啊啊啊啊啊啊,天杀的,我的地!”   “瘪犊子,你们快点停下!”   “……”   刺耳的尖叫声传来,杨翠花站在距离他们十来步的田埂上,不可置信的惊声怒骂。   她身旁跟着两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手中拿着铁锹和镰刀。   其中一个汉子大步上前,举着镰刀,凶神恶煞朝祝无执道:“陆家小子,你还不快叫你的马停下!”   温幸妤瑟缩了一下,下意识拉住了祝无执的袖子。   祝无执看了袖摆处的手,眸光微顿,却并没有阻止。   他身量高,居高临下睨着汉子,轻飘飘一句:“马又不是人,怎么会听话?”   “你故意的!”那汉子举着镰刀,却迟迟不敢挥过去,他拳头捏的咯咯响,咬牙切齿道:“别以为你是读书人,我就不敢揍你!”   “快点把你的马拉走,不然我不客气了!”   祝无执似笑非笑:“这畜生七岁了,我哪里管得住?你有本事,就自己去牵。”   旁边的杨翠花一听,就知道眼前的青年在指桑骂槐,她火冒三丈,叉腰怒骂,什么脏话都往外蹦。   那汉子却没说话,他见马还在来回奔踏,心里着急,提着镰刀就往地里跑。   刚走出去几步,就听到背后响起青年幽幽的声音。   “对了,我好心提醒你,这马是朝邑县县令陈大人的,价值百两。”   “它若是伤了……”   汉子脚步骤停。   这马油光水滑,膘肥体壮,确实看着贵。   就算不是县令的,一匹马最少也得二十两。若是他去抓,不慎弄伤了马,这小子告到县衙,他不赔也得赔。   家里一年也才几两的收入,他哪里赔得起。   汉子脊背一下弯了,他转身,哀求道:“您大人不记小人过,把马牵走吧,马上冬天了,我一家老小就靠囤这点菜过冬呢。”   “我回去就拉虎子给您赔不是!”   杨翠花见自家男人忽然就低声下气起来,顿时气得发抖,指着祝无执的指头都在颤:“你个腌臜无赖,你纵马糟蹋我的地,我要去里正那告你!”   祝无执颔首,浑不在意。   “畜生作乱干我何事?想惩治这马的话,请便。”   汉子几步上前拽了还想要叫骂的杨翠花一把,苦着脸道:“您就放我们一马吧,是刘家人给虎子几个铜板,虎子才去的。”   “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。”   “这样,您若是让马停下,我一定带着虎子上门请罪,再给您赔几筐菜,就当是弥补,成吗?”   祝无执面色冷淡,没有回应,而是垂眸看向一直在发愣的温幸妤。   “可满意?”   温幸妤回过神,她看了眼跌坐在地上哀哀哭泣的杨翠花,和一旁唉声叹气的汉子,轻轻点了一下头。   祝无执朝马吹了声哨,马儿立刻听话跑了过来。   二人没有理会背后崩溃的夫妻,去往了下一家。   第二家、第三家、第四家。   到了第五家的时候,这些人家听到了风声,纷纷主动赔不是,表示会给赔偿些果子蔬菜。   回程时晨雾已散,天光大亮。   今晨的一切给了温幸妤极大的震撼。   她从未想过,还能用这种方式来报复回去,让对方哑口无言,主动赔礼。   青年正在栓马,梨树半黄的叶子飘飘扬扬,天光透过间隙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金影。   温幸妤仰头看他,弯了弯眼睛,唇角腼腆地扬起个极小的弧度,嗓音清软:“真的谢谢你,祝无执。”   “你真的好聪明,好厉害。”   祝无执怔了一下,摸马儿的手微顿,好一会才继续抚摸顺毛,唇角不可控地微微弯了一下。   从小到大,他听过的赞言和谄媚恭维数不胜数,早已不为所动。可方才,温幸妤这句质朴的、毫无文墨的夸赞,竟让他产生了许久未曾出现过的愉悦情绪。   他随意的瞥了她一眼。   倒也不是一无是处。   起码会讨人欢心。   温幸妤久久不见回应,不禁有些赧然。   她局促捏着衣摆。   只见青年兀自抬步朝院子里走,似乎是轻笑了一声。   “怎么谢?”   13 第13章   ◎量尺寸◎   温幸妤怔然抬头,目光穿过破旧的门扉,落在青年背影上。   晨风拂过,桂树枝头嫩黄碎花扑簌簌落下,青年长身玉立,踏过一地枯叶,阳光在他背上笼了一层金晕,如同他腰间随风而动的流苏,令人目眩。   怎么谢?   她没想到祝无执会直接问,不免有些怔愣。   待院子里传来青年打水哗啦啦洗手的声音,她才恍然回神,提步进了院子。   祝无执洗了手,又打水洗了把脸,深秋的井水冰凉刺骨,激得他愈发清醒。   他拿帕*子擦脸上的水珠,余光瞥见温幸妤正站在桂树蜿蜒的树影下,神色有几分紧张。   二人隔着七八步的距离,他听到她细弱的声音响起。   “您想让我怎么谢?只要是我能办到的,我一定做。”   女人的神色十分认真,又带着几分惶然,似乎是怕他提出什么难为人的要求。   祝无执其实也不知道,自己为什么要突然说这句话。   谢?   一个身份低微,胸无点墨的农女,能给他什么报酬呢?   是做一顿山间野味,还是再做个香囊,亦或者……   他顿了顿,目光落在温幸妤踌躇的脸上,忽然想起来一件被他遗忘在角落的事。   之前打算回来,本就是为了看看她是要给哪个男人做衣裳。  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闲情逸致,但总之这是他最初的目的。   他思索了片刻,觉得自己应当是怕眼前这个女人突然有了新的相好,会带来不少麻烦。   陆观澜的身份他需要,已婚的身份他也需要。一个成家的男人,再外办事,会少了不少麻烦。   譬如某些痴缠不休的莺莺燕燕,又譬如某些人,会想将女儿嫁给他,更有甚者以他的“把柄”“前程”胁迫,逼他入赘,试图用婚事将他绑死在一条船上。   而温幸妤这个假妻子,是避免这些的最好方法。   他不需要管她,不需要对她负责,只需要将她丢在这乡野院落,再省心不过。   等到回京复仇雪恨,他不再需要陆观澜的身份,更不需要她。   届时,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权臣,与她这个乡野村妇再无干系。   现在的他,为了避免这女人“见异思迁”“移情别恋”,只能暂且哄着些,让她死心塌地做陆观澜的妻子。   不产生后悔办婚书的心,也不能动改嫁的念头。   思绪闪过,祝无执将帕子搁下,凤眼微抬,眸中含笑。   “什么都可以吗?”   青年的嗓音听起来低沉温和,又似乎有些蛊惑人心的意味。   温幸妤绣下的手指微蜷,抛开心底涌起的奇怪感觉,点了点头,眸光真挚:“只要我能做到,只要不是坏事,就都可以。”   清阳曜灵,和风容与。   四目相对,祝无执眼中倒映秋色。   院内桂花雨落,女人站在一地枯叶中,背后是远处堆叠成影的山峦。   她身着鹅黄衣裙,肤白胜雪,收紧的腰间挂着她自己做的香囊,朴素又温顺。   现下正紧张看他,乌发间和肩头缀了嫩黄碎花都未察觉。   见到他静默的打量,女人有些局促,抬手将被风拂乱的发丝拢至耳后,粉唇微抿。   暗淡轻黄体性柔,情疏迹远只香留。   易安居士词句莫名浮现脑海,祝无执指尖微颤,似乎又嗅到了女人身上那种清淡柔和的香气。   血液翻涌,明明是深秋,却浑身发热滚烫。   他错开视线,“那便给我做件冬衣吧。”   温幸妤愣住了。   冬衣?   竟是这么简单的要求。她疑惑了一瞬,转念一想,又即刻想通了。祝无执出身高门,什么好东西没见过?她一个村妇,又能给什么入眼的报酬呢。   思及此处,她内心涌起几分愧疚,深处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窘迫。   压下心头纷乱的情绪,她点头道:“前些日子我去镇上买了两匹布,本就是要给您做冬衣的。”   “您再重新提个要求吧。”   祝无执挑眉,心情忽然就舒畅了,目光直直落在温幸妤面容上,开口道:“不用那么麻烦,做冬衣即可。”   温幸妤被盯得无所适从,她只好垂眼点头,心里想着等立春了,再做几件给他,权当是谢礼。  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厢房。   温幸妤从炕角的箱笼里拿出布尺,柔声道:“您站着就行,我很快就量好。”   祝无执背对着她立在窗边,嗯了一声。   青年生得高,此时站在不大的窗前,将亮光遮了七七八八。   温幸妤站在他背后,从肩开始一寸寸往下量。   身后的手动作很轻柔,哪怕隔着衣料,祝无执也可以感受到它的触碰,以及移动的轨迹。   明明动作不慢,但他莫名觉得难熬,浑身僵硬起来,出了一层薄汗。   喉结滚动,他眼睛看着窗外的桂树,脑子里却不可控制的想起女人那双柔白的手,正拿着布尺,在他后背触碰比划。   温幸妤没有发现青年的异常,她一面量,一面在本子上记,很快就到了腰间。   “抬臂。”   祝无执抬起手臂,就感觉女人拿着布尺的手,忽然碰到了他的后腰。   一触即分,却让他四肢百骸蹿过一阵酥麻,令他难以控制,身形和脚步向前闪躲了半寸。   温幸妤有些疑惑,用布尺绕过他的腰,站到了他身前。   她抱着本子记好腰围,抬眸看了一眼祝无执。   青年额头出了一层细汗,目光正沉沉落在她脸上,下颌线紧绷,看起来好像很不舒服。   她关心道:“很热吗?还是哪里不舒服?”   “晌午了我去趟镇子,找大夫给您配点药吧?”   祝无执凤目微垂,直勾勾盯着女人仰起的脸,看到她眼中的关怀,心中愈发烦躁。   他冷声道:“不必,快些量。”   温幸妤被他的冷言弄得有些不知所措,想着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。   她垂头称是,将剩下的尺寸量完了。   将布尺收回箱笼,她刚拿出布料,想问问祝无执对绣纹有无要求,就见青年已经推门出去。   她只好咽下要说的话,想着吃饭时再问。   祝无执走到院子里,打水冲脸,冷风一吹,浑身的热才消退下去。   他看了眼厢房,目光在窗内的玲珑身影上顿了顿,才面无表情收回。   晌午,两人用完饭,那些人家便带着孩童上门赔礼,每家还带了一筐菜。   温幸妤看了一下,大多都是萝卜白菜,她将这些菜用麻袋装起来,存进了地窖。   北方冬天寒冷,百姓几乎是靠在地窖囤萝卜白菜过冬,虽然单一,但也没得挑,好歹也是蔬菜。   她收拾完这些,又去屋后把自己的菜地收拾好,将还能吃的菜捡进竹篮,回了院子。   院内秋风瑟瑟,寂静一片,堂屋内已经没了那道身影。   祝无执不告而别了。   温幸妤抿了抿唇,压下心头的失落,独自一人将竹篮里的菜放好,净手去伙房煮饭。   *   驹光过隙,秋去冬来。   离上回祝无执回来,已经过了整整半个多月。   胡杨村迎来了第一场雪,寒风彻骨,远处起伏的山峦白茫茫,院子里桂花树的枝丫上积着雪,风一吹簌簌洒落。   这些日子,虽说是她一人在家,但村里的人对她态度都很不错,想必是因为祝无执那日慑住了他们。   刘家人就惨了。   这些孩童的家人惹不起祝无执,就把火气全部撒到了刘家人身上,认为是刘家老夫妻撺掇他们的孩子做坏事,才害得他们损失了那么多菜。   整整半个月,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刘家和旁人吵架。   听隔壁婶子说,刘家菜地的菜全都被拔走了,刘家人去告里正和村长,得到的也只是这两人和稀泥的态度。   温幸妤听着这些事,脑海里难免浮现出青年那张矜傲疏冷的脸。  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,呆呆望着满院的银白。   两件冬衣很早就做好了,月白那件在袖口衣摆绣了云纹,绛紫的则是如意纹。   可祝无执迟迟不归。   窗外的枝丫不堪重负,被积雪压断,发出一声脆响。   温幸妤莫名觉得有些孤寂。   明明一个人生活也很好,可心里却总是空落落的。   人寂寞的时候,总是喜欢想过去的事情。   有时候会忆起和观澜哥生活在石水村的日子,他悉心温柔教她认字,帮她拆绣线……等回过神来,才后知后觉他已经不在了,心中便又是一阵难过失落。   偶尔,她也会想到祝无执。   想到他流露的嫌弃,骂她的话,以及那日的帮助。   他去做什么了呢?布局走到哪一步了?一切是否顺利?   还需要多久观澜哥的身份,她又何时才能接观澜哥回家。   疑问占据心头,她胡思乱想,脑海忽然莫名浮现祝无执还是世子爷时的样子。   经天纬地的才能,钟鸣鼎食的出身,还有一张玉质金相的脸。   哪怕后来入朝为官,为人诟病行事狠戾恣睢,也挡不住他的惊才绝艳,意气风发。   这样的人,合该端坐明堂,不应屈居在偏僻的州县。   万籁俱寂间,一阵马蹄声夹杂着车轮碾雪的声音,打断了她的思绪。   她顺着声响,抬眼朝院门望去。   只见一双冷白修长的手,推开了虚掩的院门。   青年身着青竹长衫,外披白色大氅,疏冷矜傲的眉眼映着身后漫天雪色,长身玉立。   怔愣间,厢房门已经被叩响。   她慌忙起身开门,抬眼看向半个多月未见的青年。   青年瞥了眼女人紧扣着门,略微泛白的指节,目光直勾勾落在她莹白的面颊上。   不施粉黛,一如既往的清秀腼腆。   迎着祝无执俊美的脸,温幸妤慌乱垂眸,避开他的视线。   多日未见,最开始面对祝无执的那种仓促和惶恐,又重新占据了上风。   她微微侧身,小声道:“您回来了。”   青年并未吭声。   温幸妤愈发拘谨,又往后退了半步,将整个门扉都让出来,“天冷,要进来吗?”   俄而,才听到头顶传来青年漠然的“嗯”。   14 第14章   ◎云泥之别◎   屋内比外头稍微暖和些,祝无执解下氅衣,掀袍坐到窗边的木椅子上,扫视了一圈内里陈设。   窗沿上摆着个粗糙的陶罐,里头插着几只梅花。手边的木桌上放着针线筐,还有只做了一半的香囊。   地上摆着个炭盆,火星明灭,碳当是不太好的,隐隐约约透着烟气,也不太热。   他皱了皱眉。   天寒地冻,竟连好些的碳也舍不得买。   女人坐在炕沿上,手中的帕子搅成一团,时不时看他一眼,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,却欲言又止。   他没心情猜测她的心思,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。   “收拾收拾,随我去朝邑镇。”   温幸妤愕然抬眼:“去朝邑县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补充道:“该拿的拿好,日后不回这里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这么快就要离开这里,她悄悄瞧了眼祝无执,心里有很多话要问,譬如为何忽然来接她。   她不是聪明人,却也有积年累月做婢女练出来的敏锐。旋即反应过来,祝无执肯定是有事需要她,才会带她走。   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,她站起身,给祝无执倒了杯热茶,就起身收拾行李去了。   明明生活的日子不长,但东西却不少,整整收拾了三箱子,才算是装完。   像是鸡鸭一类的活物,她有心拿,可祝无执显然不会让她带这些东西。只好依依不舍把养了几个月的鸡鸭,折价卖给了隔壁婶子。   地窖里的菜,她装了一麻袋,剩下的都送给了邻居,权当是感谢她们这段时日的照顾。   等全部收拾好,车夫帮忙搬到了车上。   温幸妤掺了一铜盆温水,将手上、脸上的灰洗干净,才推门回了厢房。   青年临窗端坐,眉眼神色淡淡的,叫人看不清喜怒。   温幸妤的目光落在桌上,停顿了一下,而后静默垂眼。   木桌上的陶杯中,碧绿的茶汤依旧是满的,平静地倒映出青年冷漠的面容。就连杯子的位置都未换过。   她又看了眼祝无执,才后知后觉发现,他身上的衣料,已经不是半个多月前的棉布了,而是柔滑细腻的锦缎。   视线转到木架上的白色大氅,细细看了两眼,她方意识到那并不是不值钱的杂毛氅衣,而是昂贵的狐毛大氅。   仅仅半个多月,他就已经摆脱了窘迫清贫,再次与她成天壤之别。   这样的人,不愿意喝苦涩的粗茶实属正常。   她沉默了一会,收敛好情绪,开口道:“收拾好了。”   祝无执正在思索陈文远的事,被打断后,微微皱眉,瞥了眼温幸妤。   见她垂目敛容,一派温顺的立在炕边,淡淡嗯了一声,而后起身披氅衣,率先出门。   温幸妤把炭盆熄了,将几个房门都落了锁,才朝院门外走。   阖院门时,她透过半闭的门缝,再次看了眼这个生活了几个月的小院。   日光浅淡,一阵冷风刮过,吹落桂花树枝头堆积的白雪,簌簌扬扬。   不知明年秋天,是否还能回来摘桂花。   她心中浮起不舍,却还是轻轻阖上门,转身上了马车。   *   出了胡杨村,飞雪愈大,寒风呼啸,车帘被雪粒子打得轻响,天地一片白茫茫。   车内有炭炉,暖烘烘的,温幸妤有些热,不一会后背就出了一层汗,想把外层的袄子脱了。   她悄悄看了眼祝无执。   青年正捧着卷书看,半张脸隐在阴影处,长睫微垂,骨节分明的手指时不时翻动,安静的车内仅有沙沙的翻书声。   她收回视线,害怕碰到或者吵到他,小心翼翼靠着车壁,动作很轻的脱外层的袄。   刚脱了一只袖子,马车一阵剧烈的颠簸,她没坐稳,朝前栽去。   嗓中溢出一声短促的轻呼,手臂就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扶住。   温幸妤半个身子倾斜,被扶住后,惊魂未定的朝这只手的主人瞧去,只见青年冷漠的眸光正落在她脸上。   眼前的女人双颊薄红,清澈的眼睛里,还有未散去的慌乱。   额头和细颈上都覆着一层细密晶莹的汗,她身上特有的花草清香愈发馥郁,混着炭炉散发出的热浪,顷刻间充斥整个车厢。   他松开捏在她小臂上的手,一言不发,目光重新落在手中的书本上。   身旁的女人低声说了句“谢谢”,将衣裳飞快脱掉抱在怀里,又往她身侧的车壁挪了挪。   就好似…他是洪水猛兽。   心中闪过这个念头,祝无执翻书的手微顿,旋即又恢复如常。   为了隔绝寒气,马车的帘子很厚,故而车厢内十分闷热。   祝无执手中捧着书卷,可好一会了,偏生一个字都看不进去。   这段时日,他虽未见她,却不知为何,时常想起那天她站在桂花树下的模样。   一身鹅黄衣裙,在簌簌落下的桂花中,娉婷而立。   本想着就这样省心省事的,将她丢在胡杨村,既能做遮掩,又不碍事。可陈文远的女儿近日实在痴缠的烦人。   为此,才起了接她去朝邑的心思。   只是……因为这个?   只是因为这个。   身为他的“妻子”,帮他挡挡这惹人厌烦的烂桃花,也是应当的。   车厢内的热气夹杂着女人身上的香气,叫人心浮气躁。   他捏了捏眉心,侧头朝温幸妤看去。   即使是脱了外面的袄子,女人似乎还是很热。   她脸红扑扑的,双眸好气被热气熏上了一层水雾,莹润发亮。他看着她,像是陷进了那片潮湿的水泊,被温热的泉水包裹。   视线下移。   竟热到唇瓣都成了艳丽的绯红,好似吃了热辣的食物。   黑发红唇,肤色胜雪。往日清秀的面容,此时看着,竟多了几分明艳。   捏着书卷的手不由自主收紧,蓦地又松开。   他将车帘掀开个缝隙,冷风一吹,那股自车厢钻进皮肤,又蔓延至四肢的闷热气息,终于消散。   路过镇子时,温幸妤让车夫停下,她去原先卖香囊的店铺,同老板打了声招呼,说要离开胡杨村,日后不会再来卖了。   温幸妤做的香囊虽说样子普通,但里头配的香料却十分不错,不仅味道好,还是各式各样的用途,在镇上十分受欢迎。   他十五文收,转手至少卖三十文。   现在温幸妤说不卖了,他就等于损失了一颗摇钱树。   那老板为此惋惜了好一阵。   *   来到朝邑县时,下了大半日的雪停了,暮色四合。   远处积雪茫茫的山峦,在黄昏之下,愈发昏暗朦胧。   街上行人稀疏,摊贩也不多,四周一片清冷寂静。   马车驶入小巷,停在一处宅院外。   掀开车帘,只见门口的檐下站着一对男女,年纪都不大的样子,好像是祝无执买的小厮和婢女。   其中的少年叫车停了,小跑过来,喊了声“老爷夫人好”,   温幸妤被这脆生生的一句“老爷夫人”弄得面皮发红,尴尬到浑身僵硬。   下一瞬就见少年跪趴在车下,脊背绷得很直。   在定国公府做过婢女,见过贵人出行,自然知道这少年是要给她做脚踏的意思。   她下意识看向祝无执。   青年显然是习惯了这一切,他并不觉得有什么,踩上少年的脊背下了马车。   温幸妤抿唇收回视线。   知道归知道,但她也是做过奴婢的,实在下不去脚。   她柔声对那少年道:“你起来吧,我自己下。”   少年有些懵,但还是听话站起来了。   “阿喜遵命。”   另一个圆脸少女也迎了上来,笑眯眯说自己叫翠珠。   车夫和阿喜翠珠将马车上的箱子搬下来,待拿到那一麻袋菜时,阿喜愣了一下。   他和翠珠对视一眼,朝已经进院的夫人看去。   年轻的女子一身粗布袄裙,和身旁松风水月,长生玉立的青年,恍若是两个天地的人。   一个如山巅雪。   一个是檐下泥。   夫人来之前,他们以为会是书香门第出身的闺秀。   却不曾想,是这样一个容貌普通,衣着朴素,甚至看起来还不如他们宽裕的……村妇。   翠珠看到阿喜愣神,揪了一把他的耳朵,小声警告:“不管夫人什么样,那都是夫人。”   “是老爷明媒正娶,办了婚书的人!”   阿喜小小的嘁了一声,心里腹诽不就是个村姑嘛,最好糊弄了。   但面对小青梅凶巴巴的视线,他还是乖乖说了句知道了。   *   温幸妤以为祝无执买的宅子,会是普通人家那种小院子。可没曾想却是个雅致宽阔的二进院落。   除了出门迎接的阿喜和翠珠外,院落里还有扫雪的仆人。   她一路拘谨的打量,听了一路的“夫人老爷好”,从最开始的局促不安,到最后脸皮也厚了,勉强能维持神色平静。   祝无执一路带着她穿过垂花门,走到正房主屋跟前。   青年没有告诉她住哪里的意思,径直推门往屋里走。   温幸妤逡巡着,迟迟不敢跟上去,也不好开口问。   祝无执推开门跨过门槛,才发现女人呆愣愣站在廊檐下,手指紧紧攥着怀里的包袱,看起来很是踌躇。   他有些不耐,出居高临下看着她,冷声道:“不进来,是想冻死在外面?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呐呐称是,攥着怀里的包袱,小步跟了过去。   今日跟祝无执所显现出的差距,让她愈发唯唯诺诺,局促不安,好似又回到了当年在定国公府,她是婢女,他是世子爷的时候。   判若云泥。   屋内仆人早早燃了上好的碳,温暖如春。   温幸妤一直低垂着头,不再四处打量。   祝无执解下大氅,净手擦面后,才发现温幸妤还呆呆站在屋子里,也不知道坐下。   他实在见不惯她这副样子,皱眉道:“站着做什么?”   温幸妤咬了咬唇,抬眼看着神色不耐烦的青年,小声道:“不坐了…我想问问您,我住哪里?”   祝无执坐在罗汉榻上,旁边的小几上摆着上好的青瓷茶盏。   碧绿的茶汤白雾袅袅,将他冷傲俊美的眉眼遮得影影绰绰,叫人分辨不清眼底的情绪。   屋内鸦雀无声,只有青年端起茶盏,茶盖轻磕杯沿的响动。   没听到回应,她抬眼看去,就撞入了青年乌沉沉的、蕴含着某种情绪的凤眼。   祝无执看着女人天真的脸,忽然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,有种难言的感觉。   他垂眸看着茶杯里沉浮的茶叶,被混着茶香的热气,蒸腾到了眉眼。   沉默几息,他再次掀起眼帘看她,淡声道:“同我住主屋。”   15 第15章   ◎误窥◎   祝无执的话,像是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子,将悄寂凝滞的气氛,激起一圈水花。   温幸妤讶然看向面色平静坦荡的青年,“同您一起?”   “我…我可以住厢房吗?”   祝无执口中的主屋,正是二人此刻待着的屋子。   是正房的卧室。   同州宅院的结构和汴京差不多,二进院落的后院由正房、东西厢房以及游廊组成。   正房就是主人居住的地方,一般有三间屋子。中间的明间是堂屋,用来待客议事,两侧分别是书房和卧室。   温幸妤听了祝无执那句话,此刻站在这雅致的屋子,仿佛鞋底扎了针,刺得她恨不得现在就落荒而逃。   祝无执看着女人寸寸发白的脸,唇角微微下落,将茶盏“哐”的一声搁在小几上,皱眉道:“朝邑县不比胡杨村,人多眼杂,你不同我住主屋,是想被发现端倪吗?”   “更遑论,阿喜和翠珠是县令府出来的。”   有理有据,难以反驳。   温幸妤捏着包袱的手松了又紧,最终只好轻轻点头: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   祝无执的神色这才好看几分。   陈文远只知他非陆观澜,却并不知他是祝无执。因为趋利,陈文远允诺了来年春日引荐他入州学,却也因为避害,安插了不少人监视他。   一来是防患于未然,二来是想探出他真正的身份。   若让陈文远发现他与温幸妤是假夫妻,其女儿会更加纠缠不休不说,也会让陈文远起了用婚事捆绑他的心思。  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,他可不想因为一点小事就全盘皆输。   不管从哪方面看,温幸妤都必须和他住在一起,并且要扮演妻子这个角色。   他站起身同温幸妤擦肩而过,一面穿氅衣,一面道:“我去县衙办事,你有什么不懂就问翠珠和静月。”   温幸妤小声称是。   祝无执眉头蹙了一下,侧头看到她乖顺的脸,又舒展开来,另补充了一句:“除了阿喜和翠珠,府内其他仆人皆签了死契,你不必拘谨。”   温幸妤微怔,看着青年阔步离开的背影,缓缓垂下眼。   祝无执离开后,她慢慢放松下来,将怀里的包袱放在罗汉榻上,打量起这个雅致的卧室。   外间有罗汉榻、条桌,博古架等精致物件。穿过黄花梨花鸟纱隔,便是内间。   内间一入眼便是黄花梨架子床,雕花精致,床面宽阔。   她左右看了看,发现并没有另一张小榻。   这意味着,今天晚上她就要同祝无执…同榻而眠。   正望着床愁眉苦脸,屋内被人轻叩响,她回过神应声,走回到外间,只见翠珠和另一个容貌静淑的少女推门进来。   “夫人安,奴婢叫静月,是老爷吩咐专门伺候您的。”   温幸妤哪里受过这种待遇,她连忙把屈膝行礼的少女扶起来,有些不自在的说了句好。   翠珠活泼些,她笑眯眯打了招呼,主动道:“老爷体贴夫人,专门请了绣庄的绣娘来,为夫人量体裁衣,想必晚些就上门了。   至于夫人其他的行李,奴婢按照老爷吩咐放到了东厢房,您若是还有什么需要,尽管吩咐奴婢。”   温幸妤捏着衣摆,明白这是祝无执嫌她之前那些粗布衣丢人,不许她再穿,故而直接让人放在别的屋子。   她垂下眼轻轻摇头,表示没什么需要。   静月话不多,却是个细心的,拉着翠珠出去准备吃食。   温幸妤简单用了些饭食。静月陪在一旁,细心的说了些宅院里仆人的情况,并且介绍了朝邑县风土。   不一会,阿喜领着两个三四十岁的绣娘站在门口,怀里抱着不少布匹和成衣,“夫人,绣娘来了。”   温幸妤点头,两个绣娘便进来了,阿喜不便在内院多待,匆匆离开。   她无措的看着绣娘摆了一罗汉榻的成衣,颜色素淡,花纹精巧,料子都是极好的。   静月在旁边柔声道:“夫人,让绣娘为您量尺寸吧?”   温幸妤抿着唇,迟迟未说话。她觉得再这样下去,欠祝无执更多了,多到还都还不清。   有心拒绝,可又没法拒绝。   身为祝无执的“妻子”,自然不能给他丢人,不能穿配不上他的衣裙。她轻叹了一声,心想着等日后分道扬镳了,再想办法还他吧。   想通后,她颔首。   绣娘拿着布尺上前为温幸妤量尺寸,偷偷端详着这个县令老爷身边红人的夫人,想着若是哄高兴了,说不定能有更多生意,遂有意讨好:“夫人身段真好,腰细不说,肩背也美。”   温幸妤知道她是在刻意讨好,只尴尬笑了笑,转移话题道:“成衣多久能改好?”   绣娘道:“明儿下午就能送来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再次沉默下来。   绣娘眼睛很尖,看出这小娘子是个面皮薄的,故而也不再热切讨好,怕惹了人家厌烦,只告辞离去的时候,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。   折腾完这些,温幸妤感觉身心俱疲,比她种一天菜还累,好似回到了在国公府时,那种战战兢兢、如履薄冰的日子。   她感受不到穿锦衣华服的愉悦,满心都是欠祝无执银子的沮丧惆怅。   *   夜深人静,朔风白雪。   祝无执撑着伞,独自走在朝邑县冷寂的街道上,疏冷的眉目好似也融进了漫天飞雪里,一片茫茫的白。   陈文远的夫人,居然跟他外祖家沾亲带故。   外祖父高逊早些年是太傅,外祖母是当今皇帝的三皇姐。十五年前,外祖母病逝后,外祖父意识到皇帝疑心病重,为了保住阖家性命,急流勇退,辞官回了扬州老家。   后来母亲病逝,外祖父前来汴京吊唁,察觉母亲逝去的罪魁祸首是定国公,却因家道中落,选择隐忍不发。   从那以后,两家成了仇敌。   而他这个孽种,自然也不被外祖父一家待见。   几个月前定国公府倒台,阖家斩首,他被关押在大牢时,亲信曾私自给外祖家传信求救,最后得到的也不过是“因果报应”四个字。   今日同陈文远闲谈,才知他妻子是二舅舅妾室的表妹。   有这层关系在,他必须更谨慎些。   若是让陈文远夫妻知道他是祝无执,必定会告知外祖父。   外祖父不会让他这个孽种活着。   毕竟定国公府倒台,高家…也是出了力的。   这个昔日的太子太傅,不惜一切代价,拿国公府的几百条人命,给爱女陪葬。   包括他。   彤云密布,惨雾重浸,四周的房屋、街道都成了朦胧一片。   祝无执踏着冷寂的天地,徒步回到宅院,望着灯火昏黄的主屋,浑身刺骨的冷,好似在这一刻都消散了。   他挥退上前想要伺候的仆人,推开了房门。   带着暖香的热气扑面而来,却不见那道柔顺纤细的身影。   他走过纱隔,脚步骤顿。   祝无执也没料到,他不过是没让仆人通传,就看到了这样一幕。   黄花梨海棠刺绣曲屏内,水声哗哗,女人跨出浴桶,柔美起伏的身形映在屏风上,影影绰绰。   或许是屋子不大,屏风太小,她取搭在架子上的衣衫时,一截雪白纤细的手臂,沾着莹莹水珠,跃入他的双眼。   定是仆人觉得他与温幸妤是夫妻,故而没有提醒。   才出了这阴差阳错的意外。   祝无执猛地垂下眼帘,脚步极轻的后退半步,而后转身离开。   温幸妤沐浴完,刚擦了几下头发,就听到静月在外间喊“老爷好”。   她顿时又紧张起来,胡乱擦了几下,在中衣外披了件衫子,起身到了外间。   一阵夹着雪气的冷风灌入,又被隔绝在外。她抬眼看去,撞入一双含着霜雪的眸子。   青年眉眼结霜,袖摆下手指的指节处,被冻得泛红,靴底也沾着雪,屋里的碳火一熏,融化成水,在地上留下一小滩水渍。   他是走回来的?   发生了什么事,竟连马车也不坐。   温幸妤敏锐感受到祝无执的情绪不太好。   她避开他的视线,轻声道:“你回来了。”   祝无执却并不答话。   他端详着几步开外拘谨而立的女人。   穿着浅青荷纹外衫,长睫微垂,安静垂首。发丝湿漉漉的,将衣料洇出蜿蜒的深色湿痕。   昏黄的光晕下,她愈发柔软温驯。   脑海里浮现出方才看到的朦胧身影,他忽然觉得口唇有些发干。   面无表情收回视线,他嗯了一声,解开氅衣挂在架子上,又脱了靴子,换上木屐,坐到罗汉榻另一侧。   相顾无言。   温幸妤站在那,犹豫了一会,柔声开口道:“您用过饭了吗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。   “来,坐下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乖乖坐到小几另一侧。   祝无执瞥了眼她清秀的侧颜,从怀里拿出一封请柬放在小几上,说道:“三天后县令千金过生辰,你随我同去。”   温幸妤愣了愣,看着小几上的烫金请柬,心中打鼓,却还是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祝无执看着她又下意识捏衣摆,皱眉道:“这几日就好好学规矩,不要丢我的脸。”   温幸妤抿唇称是。   虽说在高门大户待过,但做奴婢和做主子是两码事。   县城不比汴京,但翠珠说,那县令的夫人是高门出身,想必规矩也和京城的贵人们差不多。   她确实要好好学学。   祝无执唤仆人备水,起身去浴房沐浴。   回来时,温幸妤还在罗汉榻上坐着,   他瞥了一眼,兀自走到内间,冷声唤道:“还不进来歇息?”   温幸妤呐呐应声,进了内间。   黄花梨床上此时多了一床被子,是祝无执从柜子里新拿出来的。   她站在床边,祝无执穿着一身雪白中衣靠在床外侧,不耐烦的瞥了她一眼,“去里侧睡。”   温幸妤哦了一声,从床尾小心翼翼爬到里侧,三两下打开被子钻了进去,竟是连外衫也没脱。   她竭力缩在里侧,两人间的间隔甚至可以再睡一个人。   祝无执挑眉看了眼裹成粽子的温幸妤,轻嗤一声,起身吹了蜡,将幔帐从银钩上放下,躺在外侧。   床榻内一片漆黑,温幸妤听着身边人清浅的呼吸,怎么都睡不着。   屋内碳火很足,她被子裹得太严实,不一会就热得受不了。   她看不清祝无执到底睡没睡着,实在热得难受,悄悄把被子打开了一点。   舒适的凉意钻入*,她舒服了不少,又往角落缩了缩,生怕碰到祝无执。   祝无执听着旁边窸窸窣窣的动静,侧过头,目光直直落在女人脸上。   他自幼习武,耳力眼力都比普通人要好,对于温幸妤来说是漆黑一片,可对于他而言……她做的事他是能大致看清的。   二十年来,头一次有人睡在他旁边。   还是个卑微呆笨的农女。   她呼吸的频率,她特有的香气,仿佛无处不在。   不出意外的话,他今夜别想睡了。   *   外间燃着一盏昏黄的灯,静月睡在小榻上值夜,她看着隔纱内黑漆漆的内间,有些疑惑。   老爷方才回来,为何进屋又出来,紧接着又一言不发进去?   他和夫人为何隔被而眠?   好生奇怪的夫妻……   16 第16章   ◎渡气◎   搬过来的几天,温幸妤深切感受到了当奴婢和做主子的区别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如是而已。   生活的截然不同,让她有种强烈的恍惚感。之前在胡杨村时,虽然院落狭小,屋子简陋,事事都要自己动手,但却并不觉得累,反而有种充足感。   或许因为这一切不是自己靠本事挣来的,所以并不能心安理得享受。   祝无执日日忙碌。   最开始她以为他是在县学念书,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县学当教谕,也就是教书先生。   细细想来也是,祝无执现在用着观澜哥的身份。   观澜哥当年乡试成绩优异,被选去京城国子监做贡生,按照科考规定,他可以跳过会试参加殿试,亦或者不再考试,直接领官职。   县学的教谕都是举人或者贡生经考绩合格后担任。   在朝邑县县令陈文远眼里,陆观澜命途多舛,因病从国子监退学,却大难不死。这个青年虽说没了贡生的身份,秋闱成绩也已作废,但他才学却是不变的,来年秋闱大概率会成为解元。   故而陈文远愿意冒着违制的风险,给这个青年教谕的位置,只为搏一个前程。   至于祝无执为何做县学教谕,要通过这个身份做什么,温幸妤猜不到。   她对于科考的了解,都来源于当年在国公府时,听到的只言片语,以及同观澜哥闲聊时,他偶尔提起。   至于再详细的,她就两眼一抹黑了。   *   很快到了县令千金生辰宴。   天蒙蒙亮,温幸妤就起来了,按照祝无执的要求,换了件荷叶纹浅青绸襦裙。   她不习惯被人伺候,独自穿好了繁复的衣裙。   衣料柔滑细腻,裹在身上好似流动的水,比她在国公府时穿的婢女服料子还要好。   她走到里间,坐到境台前,看着铜镜里身着华服的自己,依旧有种强烈的割裂感。   翠珠十分热情,圆脸上挂着讨喜的笑,说要给温幸妤梳发髻。   温幸妤没来得及拒绝,翠珠就已经拿起梳子上手了,动作麻利梳了个小盘髻,从妆奁里取了青玉钗来固定。   静月陪侍一旁,瞧见夫人看到妆奁里的头面首饰略显怔愣时,笑道:“接您回来前几天,老爷就专门派人置办这些首饰回来。”  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微蜷,她不知道回句什么,只轻点了下头。   这几日她都是自己梳头,从未碰过妆奁,故而不知道里面有这些。   没曾想…祝无执居然是这样细心的人。   她透过铜镜,目光穿过半透的纱隔,望向外间端坐在罗汉榻上的青年。   他今日亦是一身浅青长衫,清隽的身影在纱隔另一边影影绰绰,好似修长挺拔的青竹。   好似……恍惚间看到了观澜哥。   观澜哥爱着青衫。   祝无执向来不爱这般素雅的衣裳,她记得在国公府时,他时常着绛紫衣袍,金绶玉带,矜贵无双。   她缓缓垂眼,伸手按在心口,鼻尖微微发酸。   观澜哥已经不在了,祝无执身着青衫,也不过是为了符合“陆观澜”这个身份。   收拾妥帖,她同祝无执安静用了些早饭,就带着礼物出门了。   马车行过青石板路,停在一处气派的门庭外。   县令的居所一般称官舍,位于县衙内或者附近,方便办公。   朝邑县县令的府邸就在县衙旁边,是个三进宅子,前堂后寝的格局。   此时府邸门庭若市,各个衣着华服,皆是来参加县令千金生辰宴的。   门口侯着的小厮认得祝无执,笑着躬身迎上来打招呼,态度十分热切。   “陆教谕,您来了,旁边这位是您夫人吧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那小厮立马谄媚道:“请二位随小的来。”   穿过游廊,温幸妤和祝无执在垂花门处分开。男席在外院,女席在内院,之间隔得并不算近。   “教谕夫人这边请。”   婢女偷偷打量着温幸妤,看到对方并不似其他夫人自若,心中难免起了轻视之心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h u 6 6 . c o m   穿过两侧堆着积雪的小路,她寻了个由头,将温幸妤丢在原地,偷懒去了。   温幸妤看着婢女的背影,轻抿了下唇。   旁边的静月皱了皱眉,轻声道:“夫人,这丫头故意耍滑。”   温幸妤哪里不懂?原先在国公府时,每逢府中集宴,总有几个奴婢偷懒耍滑。   她比不上家生子,这些多出来的活,她推拒不掉,都会落在自己身上。   做得好,偷懒的人受赏,做得不好,则是她受罚。   不公平又怎样,不公平也没处说理。   温幸妤叹了一声,对一旁面色难看的静月道:“罢了,好歹来之前翠珠说了府邸布局,咱们自己过去就是。”   静月看夫人一副好脾气的样子,只好也收敛了神色,静静跟在一旁。   二人走了一小会,就找到了花厅。   花厅内炭盆烧得极旺,暖香浮动,一众女眷围炉而坐,县令千金陈令仪斜倚在贵妃榻上,身着织金霞色襦裙,容色秾丽,一看就是被呵护长大的掌上明珠。   温幸妤面对这种贵人,到底还是难掩拘谨,她轻轻吸了一口气,鼓足勇气上前打招呼。   “陈小姐安好。”   陈令仪捏着手炉,目光掠过温幸妤低垂的眉眼,以及那张清秀有余、美貌不足的脸,漂亮的桃花眼里透出几分兴味。   原来这就是陆观澜的夫人。   看起来柔柔弱弱,确实与那人目下无尘的性子互补相配。   她直起身,嗓音含笑:“你就是陆教谕的夫人吧,真是久闻不如一见。”   “阿生,给夫人赐座,就坐我身边。”   温幸妤微讶抬眼,对上了陈令仪含笑的眸子。   她愣愣坐下,有些回不过神来。   来之前,翠珠告诉她,陈令仪这两个月来十分痴缠祝无执,每日都会带着亲自做的糕点羹汤去县学,只为见他一面。   不管不顾名声,丝毫不介意祝无执已然“成家”。   本已做好了被为难的准备,却不想陈令仪对她态度好的不似作假。   是假情假意别有用心,还是说传闻是假的?   温幸妤不明白,但也还是升起了戒备之心。   在高门做了十年婢女,见过听过的腌臜事数不胜数,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贵人,占大多数。   她安静坐在花厅里,听着女眷们嬉笑闲聊,并不主动插话,只有人问到她了,才谨慎回答两句。   陈令仪一直在观察温幸妤。   看似温顺柔弱,实际上却有颗玲珑心,事事看透,只是不计较罢了。   那些瞧不起的揶揄和调侃,似乎并不能太挑起温幸妤的情绪。不管你怎么说,怎么挑剔,怎么明褒暗贬,她都不会反驳,就好似一拳打到了棉花里,叫人无可奈何。   陈令仪撑着下巴看着神态各异,心思各异的女眷们,颇感无趣。   她侧头看向身旁脊背挺拔,面容英气的少女,拉住对方的领子往下拽了拽:“阿生,好无趣。”   阿生顺着陈令仪的力道向下,听到她的娇嗔后,冷肃的面容温和了许多,低哄道:“小姐且忍忍,夫人说午宴后您就能自由活动了。”   陈令仪红唇微噘,看起来不太高兴,却还是乖乖点头。   无人注意这主仆两的交流,除了沉默寡言的温幸妤。她悄悄打量了几眼这对主仆,心中忽然升起个荒谬的想法,随即冷汗直流。   她慌忙打断自己的想法,垂头盯着鞋尖,不再乱看。   正沉思,忽觉裙摆一沉。  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打翻了桌上的荔枝膏,粘稠的乌色膏汁正顺着她褶裙往下淌。   “夫人莫怪,夫人莫怪!”从外头跑进来个奶娘,将小女孩一把抱起来,局促不安的给温幸妤道歉。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俯身用帕子擦了擦裙摆上的膏汁,好脾气道:“无妨,我擦擦就是。”   那奶娘如蒙大赦,行了礼,抱着孩子出了花厅。   周遭的女眷们窃窃私语起来,大多都觉得温幸妤也太好欺负了,被弄脏了裙子也不发作。   陈令仪眉心微蹙,目光落在温幸妤裙摆的污渍处,开口笑道:“走,我带你换衣裳去。”   温幸妤有点懵,她抬眼看着笑眯眯的陈令仪,还没来得及推拒,就被一把拉起来了。   “走啦,你总不想穿着脏裙子参加我的生辰宴吧?”   “放心,我有很多未穿过的裙子,你与我身量相当,肯定合身。” 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她也不好拒绝。   阿生和静月分别跟上自己的主子,四人匆匆出了花厅。   女眷们看着温幸妤和陈令仪的背影,露出了然的笑。   朝邑县谁不知陈令仪对陆观澜情根深种。   一向高傲的陈令仪居然肯对情敌施以援手,其中意味不言而喻。方才那孩子,恐怕就是陈令仪安排的。   在座所有人,无不认为这是一场刻意安排的意外。   *   花厅外寒风阵阵,陈令仪带着温幸妤来到闺房,翻箱倒柜找了件藕荷色的裙子出来,让静月伺候着换。   温幸妤心惊胆战换好,直到推开门出去,期间什么都没发生,她高悬的心才放下来。   回去时,陈令仪却并未直接带她回花厅,而是指着不远处的水榭,“花厅太无聊了,咱们去看湖景吧。”   “湖边有一小片梅林,趁着人少,你陪我转转。”   温幸妤为难道:“您不回去行吗?宴席怕是快要开了。”   主要是她实在不习惯和刚见过不久的人,如此亲近。   陈令仪无所谓的摊手:“不如何,反正生辰宴也不是为了我而办。”   “不过是他们拉拢人的手段罢了。”   温幸妤看着陈令仪故作轻松的眉眼,忽然就心软了。   谁人都有难言之苦。   就算是堂堂县令千金,也不能事事如意。   她轻点头道:“那我便陪您逛逛。”   陈令仪一下高兴起来,眉飞色舞的朝身后的阿生眨眼笑。   阿生面色冷肃,可眼底确实一片温柔。   静月紧跟在温幸妤身后,警惕的看着这对奇怪的主仆。   四人各怀心思来到梅林,一路看,一路走,不知不觉就到了湖岸边上。   走到离前院很近的地方时,陈令仪忽然停了脚步。   冷风呜呜地吹,湖边长着几棵萧瑟的柳,雾凇凝在树枝上,天地上下一白,唯独她们站的地方,冰面薄如纸,甚至可以看到水下的游鱼。   陈令仪看着温幸妤这张柔和的脸,忽然改了主意。   她上前靠近温幸妤的耳侧,红唇扬起,声音轻轻的。   “好姐姐,我知道你是好人。”   “你帮帮我吧,日后我会补偿你。”   “就说……是我为了陆观澜推你下水。”   话音落下,温幸妤愕然抬眼,余光瞥见被阿生反剪双手控制住的静月,还未来得及惊呼,身子重重朝结着薄冰的水面落去。   耳边传来冰面碎裂的脆响,旋即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吞没。   身上保暖的披风此时成了要命的东西,吸足了水,疯狂扯着她的身体下坠。   温幸妤被冰冷的湖水裹挟,浑身僵硬,她拼命挣扎,用力把头伸出水面,吐出两句不成调的“救命”。   她不会水。   静月终于挣脱了阿生的钳制,她踉跄到湖边,发现夫人的身影已经被湖水吞没,她连忙脱了袄子和鞋袜要下水救人,就感觉身旁有疾风吹过,一道高大的身影跃入湖泊。   “老爷!”   湖水不留情面的漫过温幸妤的鼻腔,并且一股脑的涌入喉肺,她剧烈咳嗽,喉管却被源源不断的水堵住,窒息感无处不在,她耳朵嗡嗡作响,身子不受控制的向下坠落。   天光穿过破冰的湖面,温幸妤看着湖底的唯一一处亮光,心如死灰。   正绝望时,水面传来一声闷响,有道身影出现在光亮处,冲破冰冷的水流,不顾一切向她靠近。   乌发飘散,青袍在水中荡开。   模糊的视线被记忆中的青色填满。   俄而,她被卷入宽阔的怀抱。   恍惚间,那人搂住她的腰,扣住她的后脑。   旋即唇瓣被柔软堵住,温热撬开唇齿,鲜活的气息渡入肺腑。   久违的生机,让她下意识拼命汲取。她紧紧攀着他,就像藤蔓攀附着大树。   她感觉到那人环着她的手臂微僵,转而将她拉出水面。   寒冷的空气取代湖水,昏迷前,她拼命撑开双目,朝那人的脸看去。   凛若秋霜,俊美无俦。   不是观澜哥。   是…祝无执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求灌溉呀宝们[抱抱][可怜]   17 第17章   ◎认错了人◎   湖岸边寒风凛冽,天际灰蒙蒙的,将远处的山、眼前的湖,都融入一片迷蒙的灰色。   祝无执浑身湿漉漉的,头发狼狈的黏在脸上,风那么冷,他却好似感觉不到,接过静月递过来的大氅,将怀中的人包裹住,阴着脸大步朝府外走。   与不远处的陈令仪主仆擦肩而过时,他脚步微顿,射去的眸光阴寒彻骨,犹如森冷的毒蛇。   陈令仪面色有些发白,她最开始是装的,此刻却是真被陆观澜浑身的杀意吓到了。   阿生看到了他的目光,瞬间汗毛倒竖,她一把将小姐拉到身后,像母豹子一样绷紧肌肉,戒备的盯着青年已经离开的背影。   待年轻的夫妻俩走远,主仆两人才稍微松懈一点。   陈令仪手脚冰冷,她双手拉住阿生长满茧子的手,语气有些发颤:“阿生,你说这次,我们是不是惹错了人?”   “我们是不是错了。”   阿生沉默了许久,笨拙而温柔的摸了摸陈令仪的头发,答非所问,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:“是我的错,若不是我…你也不会至今都不愿嫁人。”   陈令仪眼眶登时红了,她扇了阿生一巴掌,动作并不重,更多的是一种失望的发泄:“对,是你的错,你若是男儿…你若是男儿,我还能争一争,可你偏偏是女子……”   说着,陈令仪捂着脸呜呜哭泣起来,远处闻讯赶来的女眷们看到此番场景,都以为县令千金是害人不成,反遭了陆观澜厌恶,正在这伤心呢。   阿生看到远处的人,抬到一半准备环抱陈令仪的手,无声垂下,如同普通的婢女,静静立在一旁。   *   马车飞快驶回宅院,祝无执将人径直抱到了主屋。   翠珠吓了一跳,忙和阿喜出去请大夫,静月则给浑身湿透的夫人擦身换衣裳。   祝无执也去换了衣衫,等他回主屋,大夫正好也到了。   大夫看诊把脉,有些责备的看了眼床侧脸色冷淡的青年,训斥道:“不是我小老儿说,哪有你这样当丈夫的,连妻子身体虚弱亏空都不知道,还让她受寒,你不想要孩……”   祝无执连连皱眉,听到最后一句话,实在忍无可忍,抬眸冷冷看了眼那老大夫。   大夫被吓了一跳,话被掐断在嗓子里,他悻悻闭嘴,安静开好方子。   走之前,他看着床榻上脸色惨白的女子,还是没忍住交代道:“令夫人今夜恐会发热,多上些心吧。”   说完,他也不敢看祝无执的表情,从婢女手中接过诊金,拎起药箱,脚步飞快往外走。   等出了府,他叹了口气,心道这小娘子是个苦命人,找了个这么不通情理的夫婿。   晌午,厨房煎好药,静月和翠珠两人一个扶温幸妤,一个负责掰开嘴喂药,二人弄了许久,终于把小半碗药给灌进去。   静月正给温幸妤擦嘴角的药汁,就听到外头有说话声,透过窗子一看,才知是县令陈文远,携女来赔不是。   三人在堂屋不知说了些什么,不到一刻,陈文远就带着女儿离开了。   祝无执并未去送客,过了许久才从堂屋出来,却并没有来看温幸妤,而是直接出府去了。   静月看着床上脸色苍白的夫人,心里有些替她不值。   这么温柔的人,怎么会找个如此冷淡的夫婿。   空有一副皮囊,根本不懂疼人。   她叹了口气,给夫人掖了掖被角。   *   月光浅淡,庭院里的枯枝上堆积着茸茸的白,寒风呼呼敲着窗纸。   主屋烛火昏黄,温暖如春,同雪色戚戚的外面,仿佛是两个天地。   如大夫所言,温幸妤傍晚时醒来,用了点饭,喝了药,还专门捂在被子里发汗,可入夜后还是发了热,烧得迷迷糊糊。   祝无执从外面回来,时辰就很晚了。   他解下大氅,站在炭炉前,将身上的冷气散干净,才朝内间走。   静月正在用帕子给夫人降热,见祝无执回来,忙退到一旁,恭敬道:“夫人从戌时起发热不退,翠珠请了大夫来,大夫说没什么大事,让奴婢用温水帕子给夫人敷额头,熬过今儿晚上差不多就能退热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没有询问也没用关心,冷淡的目光落在床榻上。   温幸妤裹着锦被,脑袋半埋在枕头里,头发凌乱的黏在绯红的面颊上,殷红的檀口微张,源源不断吐着热气。   她双目紧闭,微潮乌发下露出一截雪颈,他几乎能看到细薄皮肤下透出的青色血管。她看起来很难受,口中时不时溢出两声难挨的轻哼。   祝无执脑海中,忽然闪过湖下为她渡气的画面。   绝望的眼睛,冰冷的唇,和藤蔓一样攀附他的柔软手臂。   莫名有些气闷。  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。   是气她傻傻的不知防备,被陈令仪轻而易举骗去湖边推入水。   亦或者还有些其他的原因。   盯着女人汗津津的脸看了半晌,他站起身,朝一旁的静月道:“好生伺候着,我今夜歇东厢。”   “有事再唤我。”   说罢,他准备转身离开。   发热又如何?那还不是怪她自己蠢。他还有事要忙,哪里有空在这守着。   静月欲言又止,有心替夫人说几句话,但她只是个奴婢,哪里能插手主子间的感情?   她低声应下,却看到那双云纹锦靴刚走出去半步,又骤然停顿。   静月以为他良心未泯,悄悄抬眼望过去。   灯火摇曳,夫人不知何时醒了,她双目迷蒙,纤细的手扯住了青年的宽大的袖摆,嗓音像是被热气融化了,听起来软软的,含着湿热的潮气。   “观澜哥,别走……”   静月听得难受,觉得夫人也太可怜了。   卧病在床,夫君不管不顾。   她心一横,想着为夫人说几句话,刚抬眼看向青年,就对上了一双乌沉的眸子。   “出去。”   眸光阴冷,声线如同淬了寒冰,静月打了个寒颤,劝说的心思顿歇,连礼都忘了行,忙不迭转身出去。   出了屋门站在廊檐下,冷风一吹,后背冰冷黏腻,她恍然回神。   看着烛火昏昏的窗纸,她眼神疑惑。   老爷怎么就突然生气了?   是因为夫人那句…观澜哥吗?可老爷不就是叫陆观澜吗。   静月摇了摇头,觉得老爷夫人感情实在奇怪,不像是夫妻,倒像是…主仆。  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,抱紧了手臂,小跑回到耳房,面对翠珠和其他小姐妹的关心,她有口难言,只能说没事。   *   祝无执坐在床侧,凤目阴沉,内心腾起怒火。   这女人是眼瞎吗?居然把他认成陆观澜那个病秧子,简直不可理喻。   盯着紧紧扯住袖摆的手,他冷笑一声,一点点掰开,单手捏住了她的下颌,俯身凑近。   “你好好看看,我到底是谁。”   女人脸烧得通红,神态迷糊,眼神看起来很迷茫。   面对近在咫尺的俊脸,她眼前满是重影,根本看不清。   记忆自动填补了样貌,在温幸妤眼里,她看到的分明就是陆观澜的脸。   面对未婚夫的冷言冷语,她心中委屈极了。   人在生病时本就脆弱,更何况是看到了日思夜想,抱有亏欠之心的人。   温热的眼泪没入鬓发,她哽咽着伸手,抚上那人的脸颊。   “观澜哥,你,你别生气,我不是故意和祝无执同榻的。”   “等报完恩,我马上就去找你。”   祝无执凝视着她的泪眼,蓦然感觉仿佛坠入了一汪湿热的春水,将他包裹着往下陷落。   “观澜哥……”   耳边又是一声呢喃,女人再次闭上双目,陷入半昏迷。   祝无执只觉得散了一半的火气重新凝聚,他从未觉得这么生气过。   蓦地松开钳制女人下颌的手,用帕子擦了擦手指,极轻的嗤笑一声。   倒是他多管闲事了。   今日就该让她死在湖里,看看她心心念念的观澜哥,究竟会不会来救。   站起身,居高临下看着女人委屈流泪的脸,他眸光冷淡,毫无怜惜。   几息后,祝无执淡漠收回视线,离开主屋进了书房,吩咐下人去看顾温幸妤。   月上柳梢头,宅院一片漆黑寂静,唯有主屋和书房,还亮着灯火。   祝无执坐在书案前,翻看着这几日亲信松来的密报,却迟迟静不下心,脑海里都是温幸妤那张绯红病弱的脸。   朔风起,天上飘起雪花,书房侧窗忽然被风吹开,有道人影悄无声息落在书案前。   “主子,东西送到王崇手里了。”   祝无执收回神思,将笔搁在青玉笔架上,抬眼看向地上的黑衣人。   “嗯,继续盯紧。”   黑衣人拱手称是,身影没入夜色。   祝无执望着窗外皑皑白雪,眸色冷漠。   皇帝年逾六十,身体一日不如一日,着急为太子铺路。定国公府倒台后,剩同平章事周士元和枢密使王崇两家独大。   想要集权,就要把这两家连根拔起。   而祝无执就是皇帝选定的那把刀。   皇帝利用周王斩尽国公府百口人,唯独留下他,是为了让他心怀仇恨,日后成为砍下王周头颅的利刃。   当初祝无执杀了皇城司小吏柳三,监镇官隐瞒真相上报,故而等王周察觉出异常,派出追兵追杀时,他已经快到同州。   据他留在汴京的亲信来报,是皇帝刻意阻拦,让王周短暂疲于应付其他事,放松了对他的追杀。   虽然这只是给他一时喘息之机,但也足够了。   对于皇帝而言,祝无执为了活命复仇,只能乖乖做这把刀。   可皇帝和王周两氏都不知道,前刑部尚书容晖死前,曾交给他一些东西,这些东西足以把王周两氏送入刑场。   当年他秘而不宣,是觉得时候未到。后来家族覆灭,他也没有拿出来,是因为这些证据只会让他死的更快——王周一死,对于皇帝而言,他就没有价值了。   故而在牢狱中时,他忖度好了打破死局的方法。虽说中途出了柳三这个岔子,但一切也还在掌控中。   一个月前,他让亲信每五日给王崇送一份周士元的把柄,并且不隐藏身份。   王崇此人心高气傲,一直被周士元压一头,得到把柄后,理所当然认为是他为了活命示好,暗中查证把柄真实性后,毫不客气朝周士元使了绊子。   周士元是个聪明人,如果不出意外,年关左右就会查到同州。   届时,他就能开始下一步计划了。   窗外雪花簌簌,枯枝不受重负折断在雪窝,隔壁主屋忽然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咳嗽。   祝无执皱了皱眉,最终还是推门出去。   敷了两个时辰帕子,温幸妤总算退了热清醒过来,翠珠扶着她半坐起来靠在床头,拿了个湖蓝色的软垫塞在她腰后,端了碗温粥过来,而后转身去厨房拿煎好的药。   温幸妤小口吃着,忽然就呛了一下,猛烈咳嗽起来。   她一面咳,一面想要下床去倒水喝,身子刚探出去,面前就出现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。   那人手中端着个青瓷茶杯,冷白的指和青瓷辉映,如同青山覆雪,格外好看。   她愣愣抬眼,撞上那双矜傲冷漠,隐隐含着嫌弃的凤眸。   18 第18章   ◎心跳,声声入耳。◎   “谢,谢谢。”   温幸妤接过祝无执手中的茶杯,小声道谢,将杯子里的温水喝了,压下喉间的咳意。   祝无执把空茶杯放到一旁的小几上,扫视着女人虚弱苍白的脸,皱眉道:“日后不要轻信于人,这次我恰巧路过,那下次呢?你是不是就要命丧黄泉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有些惶惶,她垂着眼帘,发丝滑落至脸侧,愧疚道:“抱歉…给您添麻烦了,下次我会注意的。”   “谢谢您救我。”   祝无执看着她这副仓惶疏离的样子,心想能把救命恩人认错,分明是个没心没肺的。   他冷笑了一声,语气带着嘲讽,“最好如此。”   说罢,他收回视线,站起来转身往外走。   温幸妤想起来陈令仪推她下水前说的话,正要告知祝无执,就见他已经冷着脸往外走。   她顶着晕乎乎的脑袋,探出身子拉住了青年的袖子,着急道:“等,等等。”   祝无执半侧过脸,将袖子从女人掌心抽出来,眉眼布满了不耐。   “还有事?”   温幸妤跪坐到床侧,仰头看着青年冷峻的眉眼,轻轻点头。   祝无执转过身,垂下眼,目光落在她脸上。   女人乖巧跪坐在床沿,雪白的脸仰起,暖黄的灯火一闪一闪跳跃着,两三点亮穿过她的乌发,笼在她面颊上,延伸至散乱的衣襟,直叫他窥见星点起伏春色。   他恍若无事避开眼,冷声道:“说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陈令仪推我下水前,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。”   “她说,‘就说我是为了陆观澜推你下水的’。”   说着,温幸妤停顿了一瞬,犹豫要不要把她对陈令仪和阿生关系的猜测说出来。   可万一是她多想了呢?   这样的话若是传出去,陈令仪和阿生还有活路吗?   女子生存本就不易,她不能用一点毫无根据的猜想,毁坏她们的名声。   她将猜测压在心底,只道:“她还说,日后会补偿。”   祝无执皱了皱眉,沉默片刻后,眉心又舒展开了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   怪不得会不顾名声纠缠他,原是别有所图。   不惜毁了名声也要达到的目的,无非是不愿嫁人。只有名声坏了,才能的吓退一众求亲者,长期待字闺中。   至于为什么不想嫁人,这就更好猜了。   陈令仪有个出身低微,亦或者身份难以宣之于口的情人。   他看着女人病气苍白的脸,温了声线,说道:“此事你不必再管,陈令仪想借你我之手成事,那自然是要付出代价的。”   温幸妤不太明白。   什么代价?   她隐隐觉得不太妙,下意识劝道:“我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,她…也是可怜人。”   言外之意是没必要计较。   听了这话,祝无执嗤笑一声,“你倒是菩萨心肠。”   被人推湖里险些丧命,居然还能关心罪魁祸首的死活。   就算陈令仪可怜,就算她有难言之隐,可做局害人的不是她吗?   既然敢算计他,那就要做好准备。   他居高临下睨着温幸妤,乌沉的凤眸里一片冷漠。   “管好你自己,不该管的……”他放慢了语速,吐出最后几个字:“不要管。”   带着浓浓的警告。   温幸妤不敢直视他的眼睛,慌忙垂头,攥紧了身旁的锦被,声若蚊蝇。   “知,知道了。”   脚步声渐远,屋门开合的声音响起,她才敢抬起头来。   小腿跪坐的酸痛不已,后背出了一层冷汗,她无力靠坐到床头,不免有些后悔告知祝无执这件事。   窗外风雪交加,她抱着膝盖,心神不宁。   *   自落水后很长一段时间,温幸妤都惶惶不安,时常明里暗里打听陈令仪的消息。   得知她只是被县令罚跪祠堂,并未出其他事情后,才算松了口气。   冬日漫长,祝无执在县学很忙碌,日日早出晚归,她在家中待不住,又去寻卖香囊的营生。   令温幸妤惊喜的是,有家香坊的老板娘看上了她配置的香料,主动要她留下配香。   包括香囊,熏香用的香丸、香饼、香篆等香的调配。   一个月十两银子底钱,香坊出材,温幸妤只需要在家配好送过去。每月如果她配的香超出售卖数量,还会有额外的银钱拿。   最开始温幸妤对熏香调配不太熟悉,故而卖得一般,后来她为了精尽技艺,专门去书肆找了关于配香的书来看。   只是她识字不多,看起来很费劲,只能边看边猜,实在不认得的,就略过。   将近年关,她配的香越来越受欢迎,香坊老板娘赚得盆满钵满,一个劲儿夸她厉害。   她头一次感受到,原来自己也是有用的。   也有受人喜爱的地方。   *   白驹过隙,很快到了除夕。   朝邑县大街小巷弥漫着浓烈的年味,街市上热闹喧嚣,家家户户忙着准备年货。   祝无执并不在意这些,温幸妤也没有置办太多。   定国公府阖家被斩首不过半年,祝无执虽说是顶了观澜哥的身份,但实际上还在丧期。   为了掩人耳目,温幸妤只让仆人在宅院门口挂了红灯笼,按习俗贴了门神和对联。   仆人们不明白主家为何对新年毫不在意,却也不敢开口问。   静月和翠珠忙着盯厨房做年夜饭,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,一旁的小几上散落着一小堆银子。   香坊这几日歇业,她难得休息下来,故而在这清点这些天赚得银钱。   她数了数铜板,又用戥子称了碎银子,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攒了五十多两。   想了想,她从放绣线的箩筐里拿出剪子,将两块碎银子剪碎了些,用戥子称好,分别包裹在闲暇时做的荷包里。   这两个月来她麻烦翠珠和静月不少,她觉得要给些新年红封感谢才好。   也不多,一人二两。   除此之外,她也给祝无执准备了新年贺*礼。   只是不知他会不会嫌弃。   日光沉落,天际脱离白昼,晕染出掺红带紫的绚烂云层。地上未化的积雪被映出霞色,温暖夺目。   祝无执踏着满地夕阳,自县学回到宅院。   院子里热热闹闹的,仆人们喜气洋洋跟他打招呼。   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期待新年的到来,仿佛上一年的辛苦和不顺,过了这一夜就会被扫除干净。   青年漠然看着热闹,置身于外,那双凤眸冰冷无波,如同荒凉的古井。   热闹。   过年。   与他无关。   他淡淡收回视线,穿过垂花门,径直去了主屋。   温幸妤正在帮静月贴窗花,见祝无执回来,她罕见的弯了弯眼睛,露出个明媚的笑容。   “您回来啦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目光划过她的衣裙时,眸光微顿。   不同于往日的素淡,她今日穿了件石榴色的袄裙,领边有一圈柔软的白兔毛,簇拥着那张白皙温软的脸。   笑的时候眼睑处的小痣若隐若现。   看起来…很讨喜。   袖下的手指微动,他突然觉得心情好了几分。   转过头,无声回了屋子。   温幸妤没有注意到祝无执的神色,笑着一面和静月贴窗花,一面闲聊。   祝无执端坐于罗汉榻,眸光不由自主的,落在窗纸映出的身影上。   他莫名想起,这段时日在县学听到的话。   “陆教谕,听说您夫人配香很厉害。”   “陆兄,您行个方便呗,让您夫人给我多卖点香饼,实在是一香难求啊!”   “陆教谕,师娘不仅性子好,制作香也厉害,学生日后也想找师娘这样的媳妇儿!”   “……”   宋人爱熏香。   而温幸妤制的香,似乎格外好。   不知不觉中,她有了安身立命之本。   她比他想象中…有用。   窗外女子清软的说笑声断断续续传入,祝无执忽然感觉心口发热,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心跳。   震耳欲聋。   按住心口,青年那张矜傲冷漠、视一切为无物的面容上,头一次出现了名为疑惑的神色。   *   入夜,鞭炮声响,满城红意冲破寒冷的雪夜,迎接即将到来的新岁。   灯笼高高挂,窗花映白雪。   温幸妤和祝无执一起吃了年夜饭,二人在主屋里歇着。   翠珠嘿嘿笑着向温幸妤撒娇,说要玩叶子戏,阿喜也在一旁帮腔,静月在旁边笑。   温幸妤被磨得受不了,但又怕祝无执生气,正犹豫要不要请示,就听到青年冷淡的嗓音响起。   “去玩吧。”   她愣愣抬眼,青年一身湖蓝广袖,乌发以玉簪半束,斜倚在罗汉榻上,手中捧着卷书,头都未抬。   烛火笼在他侧脸,温暖柔和,往日冷峻的青年,此刻多了几分随性散漫。   温幸妤还未答话,翠珠就大声说了句:“谢谢老爷。”   紧接着翠珠就把神色微懵的温幸妤拉起来,往厢房带。   温幸妤为难道:“我不会玩这个,会扫兴的,你们去玩吧。”   翠珠挽着她的胳膊,圆脸上写满了无所谓:“这有什么,夫人我教你!”   “夫人,你就陪我玩吧,其他人都不爱玩这个!”   温幸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。   翠珠静月阿喜三人簇拥着她来到东厢,很快就拿来了一副叶子牌。   翠珠给温幸妤介绍了一遍规则,她听得云里雾里,最后阿喜和静月又跟着补充了点,她才似懂非懂。   阿喜是个急性子,一面搓牌,一面道:“玩玩就会了,夫人咱们直接开始吧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四个人就开始打。   一连玩了三把,她都还有些懵,手里的铜板输了十几个。   她本就是节省的人,输铜板就像割肉,连输五把后,她也来了火气,决心要全部赢回来。   第六把、第七把……第十把。   一直输。   温幸妤小脸垮着,垂头丧气,暗骂自己是个猪脑子。   她看着静月搓牌,决定及时止损,叹了口气道:“我太笨了,还是不玩了。”   翠珠一下急了,哎呀一声道:“夫人您可别啊,奴婢让您!”   阿喜也跟着道:“是啊,奴才让……”  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,就连搓牌的静月都停了动作,纷纷看向她身后。   温幸妤不明所以转头,入目便是一片湖蓝色,以及窄腰间那枚微微晃荡的白玉环。   她怔然抬眸,撞入青年含笑的眼。   “您,您怎么来了?”   祝无执轻笑一声,屈指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,态度亲昵。   “来,我替你打。”   直到起身让开座,祝无执坐下开始摸牌,她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。   他居然会打叶子牌?!   看起来很熟练的样子……   青年靠在椅背上,一只手随意搁在膝头,另一只手摸着牌,姿态闲适,漫不经心。   仿佛不是那个矜傲无情、狠戾恣睢的祝大人,而是汴京城里风流蕴藉、玩世不恭的公子哥。   “您居然会打叶子牌。”   温幸妤想着想着,不自觉就问出了口,问完才发觉自己多话了,小心翼翼看青年的侧脸。   祝无执心情看起来很好,话也比往日多,主动道:“叶子牌,蹴鞠,马球,斗草斗蛐蛐…还有很多。”   他侧过头,看着温幸妤因惊讶而瞪圆的眼,唇角微勾:“纨绔子弟会的,我都会。”   温幸妤呆呆看着祝无执,愣了好一会。   在她眼里,祝无执虽不近人情,却是实打实的“正经人”,爱好都是文人墨客做的事,譬如看书、下棋,亦或者狩猎骑射。   没想到…他连世人口中“不正经”的娱乐也会。   她看着青年清隽的侧脸,不免疑惑。   他到底…是怎样一个人呢?   19 第19章   ◎“不好好睡觉,是会被惩罚的”◎   窗外白雪皑皑,灯笼随风晃动。   屋内牌声唰唰,温馨热闹。   翠珠几人最开始还有些害怕祝无执,打了两轮后,慢慢都放开了。   温幸妤输的那些铜板全部被祝无执赢了回来,翠珠和阿喜输得开始哀嚎起来,嘴上说不玩了,但却越挫越勇。   祝无执摸着牌,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的,落在身旁之人眉眼弯弯的面容上。   炭盆明灭,温暖如春,窗外忽然传来“砰砰砰”的声响,紧接着绚烂的烟火照亮夜空。   “子时啦!”   “哇,夫人你看好漂亮……”   翠珠率先丢下牌跑到门口,指着绽放在天幕的烟火,神情惊喜。静月和阿喜也紧随其后,站在屋门口一眨不眨望着天际。   温幸妤下意识看向祝无执,二人视线相撞。   青年神色难得温和,她抿唇露出腼腆的笑,主动道:“您要一起看看吗?”   祝无执对看烟火没什么兴趣,但望着面前女人温软的笑,他咽下了拒绝的话,点头应下。   “好。”  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厢房,并肩站在廊檐之下。烟火色彩斑斓绚丽,照亮夜空,又如同流星纷扬坠落。   温幸妤看着天空,又侧头看向祝无执。   青年冷峻的容貌笼在一片绚烂下,仿佛明月坠入红尘,多了人间烟火气。   他唇角的笑,此刻也变得…触手可及。   她忽然感觉心口发烫,暖流蔓延至四肢百骸,像烟火一样在脑海中炸开。   慌乱垂眼,她悄悄抚上心口,打散了纷乱的思绪,一心一意看烟火。   祝无执垂眸扫过女人柔顺的脸,又缓缓移开。   夜深,烟火结束,温幸妤恋恋不舍收回目光,叹道:“烟火绚烂,可惜不能一直停留在夜空。”   “就像星星那样。”   祝无执听着她稚气的话,眼中透出几分笑意。   事物无恒常,有盛必有衰。   世间万物如是而已。   *   碧空万里,窗棂透入明亮天光。   除夕守岁太晚,温幸妤醒来迟了些,等她睁开眼,身旁的被子已经整齐收到了床脚。   她翻身坐起来,想起昨天晚上的事,唇角不自觉弯了弯。   等她梳洗好起来,静月和翠珠正好摆饭。   祝无执穿了件绛紫缕金广袖,坐在圆桌前,二人静默无言用饭。   吃完饭后,温幸妤把包好的红封,连同昨夜赢的铜板,一齐给了翠珠静月阿喜。   三人高兴的不得了,连说吉祥话。   温幸妤偷偷看了眼坐在一旁的祝无执,犹豫再三,还是回内间,拿出了为他准备的新年贺礼。   她捧着个精致的木匣子,走到祝无执跟前,忐忑道:“这是给您的新年贺礼,还望您不要嫌弃。”   祝无执挑眉接过,说了句“谢谢”。   他当着温幸妤的面打开匣子,幽凉雅致的香气,霎时扑鼻而来。初嗅是清雅的梅香,融合着冰凉水汽,而后便是檀香沉静的气味。   是雪中春信。   匣子里静躺着九枚香丸,氤氲着令人心静的香气。   温幸妤制香确实不错,调配的熏香,比得上宫廷御香了。   他真心实意道:“多谢。”   温幸妤见青年对香丸还算满意,她松了口气,露出个腼腆的笑,“您喜欢就好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合上匣子,起身道:“随我来。”   温幸妤微愣,旋即跟上了青年的脚步。  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书房,祝无执从书案旁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卷书,递给温幸妤,神色温和:“制香古籍,上面有批注,你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。”   温幸妤怔然接过,翻开来看,眼睛一点点亮了。书本里晦涩难懂的语句,都标了注解,字体整齐,且通俗易懂。   这些字…是祝无执的。   他竟然忙碌之余,准备了这样好的贺礼。   她小心翼翼合起书,将其抱在怀里,视若珍宝,仰头看向青年,眸色欢喜:“谢谢您,我很喜欢!”   祝无执凝视女人明亮的双眸,勾了勾唇角,嗓音低沉的嗯了一声。   *   过年休沐七日,温幸妤和祝无执都无亲眷,除了大年初二去县令那拜年外,其余时候都歇在家里。   两人相处时辰多了,熟稔起来,面对祝无执时,温幸妤也从最开始的忐忑局促,变的轻松自然了不少。   她得了那本古籍后,就一头扎进去,没日没夜的闷头研读,在空着的西厢房里配置。   大年初六夜里,温幸妤揉着眉心从西厢房出来,面色虽然疲惫,心情却极好。   折腾了这么多天,总算是把古籍里的第一味香调配好,并且加以改进。等年后拿去香坊,想来又能赚一笔。   她盘算着自己能赚多少,走下廊檐时,忽觉脸上飘落一片凉意。   两片、三片……铺天盖地的雪花自天际飘扬落下。   下雪了。   温幸妤快步回到主屋,沐浴后来到内间,祝无执已经睡下了。   她吹了蜡,轻手轻脚从床脚爬到里侧,钻进温暖软和的被子里,慢慢有了困意。   窗外雪势渐大,院落里的人都陷入沉睡。   房顶瓦片传来细微声响,黑暗之中,祝无执睁开双目,眼底一片清明。   他透过黑暗看了眼身旁熟睡的温幸妤,悄无声息翻身下床,披衣拿剑,推门而出。   院落里雪下了一尺多厚,天地并无二色,满目的白。   数道黑影自房檐飘然落下,手拿长刀,将青年围困其中。   为首之人向前,躬身拱手:“祝世子,我家主人有请。”   祝无执仿佛看不到这些人的刀剑,泰然颔首,随几人来到院门外,坐上马车。   车轮碾过满地白雪,留下的车辙很快被新雪覆盖,毫无痕迹。   寂静的院落里,本该值夜的阿喜,此时在耳房里呼呼大睡,浑然不觉男主人已经悄然出府。   风雪敲窗,温幸妤睡得不太踏实,她梦到自己变成了莺鸟,被一只修长的手握住,关进了金丝笼。   叫天不灵,天地不应。   直到死的那一天,她都没逃出这华贵的牢笼。   醒来时,她额头出了一层汗,心悸不已,梦里那种无力的感觉,似乎蔓延到了现实。   她躺了好一会,逐渐清醒,视线适应黑暗,侧过头却发现身旁的祝无执不见了。   犹豫了一下,伸手碰了一下他躺过的地方。   一片冰冷。   人呢?他……去哪里了?   温幸妤心口一跳,忽然听到门传来细微的声响。   她慌忙闭上眼,放轻了呼吸。  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,幔帐被人掀开,一股含着冰雪气的凉意扑面而来,身旁的被子微动,很快又恢复安静。   是祝无执回来了。   他去哪里了,身上…怎么这么冷?   正胡思乱想,漆黑沉寂中,忽然响起一道微哑低沉的嗓音。   “没睡?”   温幸妤呼吸停滞,汗毛乍起,后背顷刻出了一层冷汗。   该不该回应?   还没等她想清楚,身侧那人突然动了。   哪怕闭着眼,她都能感受到那犹如实质的森冷视线。   恐惧笼罩,心跳如雷,她几乎控制不住,呼吸紊乱。   冰冷的发丝扫过脸颊,她浑身一僵,紧闭着双目,竭力克制住浑身颤栗。   黑暗之中,感知愈发敏锐。   那人微微俯身,冰凉的指尖抚上她手腕,贴近耳畔。   檀香袭来,耳侧吐息温凉。   “不好好睡觉,是会被惩罚的……”   声线幽冷,尾音缓慢,带着令人恐惧的阴森气息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半夜吓老婆,祝狗坏[坏笑]   20 第20章   ◎惊吓,疏离◎   阴冷的气息喷薄在耳畔颈侧,像是有无数蚂蚁顺着肌肤往下爬,延伸至四肢百骸。   温幸妤再也忍不住了,她猛地睁开眼,飞快坐起来缩到床角,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,浑身颤抖不已。   双目适应黑暗,青年缓慢坐起身,长发披散,正扭头直勾勾盯着她。   温幸妤又想起了胡杨村堂屋发生的事情,她浑身发冷,强忍着恐惧,颤声道:   “对…对不起,我只是做噩梦醒了,您就回来了……”   越往后说,嗓音甚至染上几分哭腔。   祝无执眯了眯眼,打量着床角瑟缩的女人,估量着她到底是真傻,还是装傻。   今夜休息前,他命人在所有屋子的香炉或者炭盆里,放了迷香。   子时过后,众人昏迷,他前往城南一所宅院,见到了周士元,最终以利为饵,以把柄要挟,与他达成协作——共同做局,斩王崇落马。   今夜事关重大,他谨慎万分,命亲信确定再三无人清醒,才去见了周士元。   温幸妤与他同榻,又是制香师,怕嗅出端倪,故而放的迷药不多,算是特例。   可再少,那也是迷药,对于一个不通武艺的普通人,足以让她昏睡一夜。   温幸妤不该这么快醒。   难不成……她是谁派来的奸细?   可她那前言不搭后语、胆怯惊恐的样子,并不像是伪装。   是真真切切被他吓到了。   思索片刻,他道:“过来。”   嗓音听不出喜怒,却不是方才那般冰冷。   温幸妤迟迟未动,她结巴道:“做,做什么?”   祝无执一言不发,握住女人的手臂,将人拽到跟前。   温幸妤随着力道不受控制向前栽去,即将撞上青年的胸膛时,肩膀被他扶住。   他轻扣住她的下颌,俯身凑近。   二人之间隔着不到一掌距离,鼻息纠缠,她清晰的闻到了他身上的檀香,以及一点…细微的血腥气。   温幸妤心口一跳,不敢同他对视,下意识侧头躲避,身子往后缩,下颌便传来一阵痛意。   他强硬掰正她的脸,指尖下滑,虎口落在那纤细脆弱的颈上,手指慢慢收拢。   指下脉搏跳动,他一寸寸细细端详,试图剥皮拆骨,从这张胆怯清秀的脸上,看透她的所有。   若是撒谎……   这如花枝的颈,将在他掌中折断。   黑暗中,掌中的面容一片惨白,眼底水光涟涟,瞳仁震颤,就连那红润饱满的唇,都在轻轻颤抖。   泪水滴落在虎口,她双手攥住他的手腕,想要把脖颈从掌中挣脱。   显然是被吓狠了。   不似说谎。   他神色稍霁,松开钳制,语气莫名:“原是做噩梦了。”   青年的阴晴不定,让温幸妤半天回不过神来,她呆坐着,心口那种惊惧的感觉久久不散。   祝无执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,目光缓缓下移,停顿了一息。   女人手指攥紧被褥,指节泛白。   他皱了皱眉,放软声线:“继续睡吧,我方才也是梦魇了。”   温幸妤不敢不听,挪动僵硬的身体,钻进温暖被窝,将脸半埋进去。   可浑身还是冷得厉害。   梦魇吗……好敷衍的说辞。   他方才是想杀了她吧。   为何又不动手了呢?   温幸妤头一次发觉,跟他同榻,居然是件要命的事。   她抹掉脸上半干的泪,侧头朝青年看去。   透过浓稠的黑暗,她对上那双乌沉冰冷的眸子,登时吓了一跳,赶忙错开视线。   “不睡?”   声线阴森森的,带着浓浓的警告。   温幸妤连忙闭上眼,慌道:“睡,睡。”   黑夜漫漫,二人隔着被子,不约而同失眠了。   第二天起来,温幸妤眼底一片青黑,祝无执亦是。   宅院里其他人都睡得神清气爽,看着小夫妻满面疲惫的模样,觉得甚是奇怪。   *   春寒料峭,冬天的余韵还未散去,春风已经带着生机蔓延山野。   院子里的草木纷纷染上绿意,天朗气清。   初六那夜的惊心动魄,就这么轻飘飘揭过去,两人不约而同缄口不提。   温幸妤只要一想起,就觉得浑身发凉,两人刚亲近些的关系,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。   夜里睡觉时,温幸妤竭力缩在墙角,睡得也不踏实,噩梦连连。   祝无执倒是一如既往,甚至有心情给温幸妤送衣裳首饰,似乎是对那夜的无声补偿。   温幸妤恭恭敬敬收下,却不穿也不用,牢记二人的关系。   曾经的主与仆,现在假夫妻的关系。   上元节后,祝无执又将自己关在书房两日,不吃不喝,吓坏了宅院里的仆人。   温幸妤知道祝无执是犯了之前在胡杨村犯的病。   她不敢打扰,潜意识觉得他的病不能叫人知道,于是阻止了想要找大夫的仆人,找了个理由糊弄过去。   两日后祝无执出来,除了神情疲惫些,看不出其他异常,温幸妤才放下心来。   又过了一段日子,同州知州朱良畴下巡朝邑县,陈文远办了接风宴,邀祝无执同去。   陈文远深夜派人送来了个人皮面具,祝无执变成了与陆观澜五分像的样子,前去赴宴。   酒过三巡后,陈文远并向朱良畴引荐了他。   宴后不久,陈文远就差人送来了一封入州学的引荐信。   二月初,祝无执将朝邑县的宅子卖了,除了静月翠珠阿喜外,其他仆人一夕消失。   温幸妤不敢问,也不敢想。   静月三人似乎知道许多,对于祝无执容貌有所改变的事,表现得毫无异样。   带着满心忧虑,她坐上了前往冯翊的马车。   冯翊离朝邑不远,是同州州治所在,比起周边几个县城要繁华许多,物价也高。   祝无执托人提前在州学附近买了所二进宅子,二人一到地方,即刻安顿下来。   休息了两日后,祝无执带着引荐信入州学,很快成了生员,早出晚归忙碌起来。   温幸妤之前香坊的营生不得已断了,熟悉冯翊后,想着重新寻个活计。   本以为会有波折,没想到她制的香在冯翊也有名声,一说名字,就有好几家香坊想雇她制香,且开出的底价都不错。   考虑了几天,她去了一家女老板开的香铺。铺子不大,但老板为人豪爽真挚,伙计账房也都是女子,她觉得这样更安心些。   生活就这样一日一天的过着,平静之下,却是汹涌暗流。   陆观澜曾在州学做过几个月生员,因性子清正,学识渊博,故而得到州学教授和大多生员的喜爱。   最开始祝无执入学,还受到不少人的关心,明里暗里安慰他国子监退学不要紧,还能再考。   但过了几日,却发现眼前这个青年,似乎和记忆里的人不同。   不止样貌有所变化,更加俊美凌厉,性子也是迥然不同。   一个温文尔雅,一个目下无尘。   一个善良好相处,一个矜傲难以接近。   慢慢的,性格老实的生员不敢跟他说话接触,只有一些出身富裕,性子跳脱,亦或者不学无术的纨绔,同祝无执走得近。   祝无执仿佛也成了风流成性的纨绔,日日同几个富家子弟出去吃酒听曲,深夜才归家。   温幸妤不知他在谋划什么,只是每日让厨房温着醒酒汤,自己早早歇息。   初春夜凉,绿水在风中荡起涟漪,满街灯火璀璨,朱桥上行人纷纷,厚袄换做春衫,花红柳绿。   洛水东畔,勾栏瓦舍林立,夜夜灯火通明,笙歌不断。   绮春坊乃是同州最大的青楼,庭院里小桥流水,环境清幽典雅,不少富商和文人雅士,都喜在此处商事听曲。   二楼天字雅间,丝竹之声靡靡,一众富家子弟相聚,拈花把酒,好不快活。   在这群人之间,有一青年格外显眼。   他一身织金薄绸紫衫,剑眉入鬓,凤眼生威,玉白的指尖捏着青瓷杯,看起来矜贵非凡。   明明是在奢靡缭乱的青楼,却仿佛置身明堂,叫人不敢接近。   “陆兄,都来这五六次了,你怎么还这么放不开啊?”   “来来来,这儿的玉酥姑娘最善解人意,你绝对喜欢!”   一旁喝得醉醺醺的青年,相传是某个京官之子,名王岐,他怀中搂着个娇艳美人,一把将旁边弹琴的姑娘拉起来,朝祝无执推过去。   玉酥惊叫一声,被一只手扶住,她愣愣抬眼,本以为是她心心念念的陆郎君,没曾想却是同州最大的布商之子李行简。   李行简把人扶稳,很快松了手,朝玉酥道:“去弹琴吧。”   他转过头朝王岐道:“王岐,你也忒粗鲁了,把美人伤了怎么办。”   王岐哼了一声,推开怀里的美人,语气称不上好:“我还不是怕咱们陆兄寂寞?”   两个最有钱的公子哥呛声,周遭静了下来,祝无执靠在椅背上,嗤笑了一声。   “俗不可耐。”   也不知是说王岐,还是说那玉酥姑娘。   静了几息,李行简阴阳怪气了两句,王岐气的够呛,但他还记着事,将火气硬生生压下去,恍若无事的又和其他人碰杯喝酒。   场面重新热闹起来。   李行简把椅子拉到祝无执旁边,侧身靠近,压低了声线,仅二人可闻:“世子爷,你还记得我不?”   祝无执凤眸掀起,侧头看着李行简谄媚的脸,面无表情。   李行简头皮一紧,他嘿嘿笑了两声,趁众人不注意,往祝无执袖子里塞了个纸条。   祝无执没有拒绝,一言不发缓缓收回目光。   子时后,李行简直说困了,王岐也醉得东倒西歪,众人才算散了场。   祝无执径直下了二楼。   天际不知何时飘起了雨,淅淅沥沥,溅起一方尘埃。   洛水河畔灯火阑珊,他站在绮春坊檐下,正欲踏入雨幕,就看到不远处的马车上,下来了道熟悉的身影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21章入v,5.6号零点过后更新,字数会多一些。   码字不易,感谢宝们多多支持正版哦[可怜][可怜][抱抱]   等上完夹(5.9后),尽量日6,更新绝对勤奋![哈哈大笑]   21 第21章   ◎委屈◎   女人一身丁香春衫,手执油纸伞,踏碎满地积水中的朦胧灯影,穿过细密的雨幕缓步行来。   仿佛落入华灯的丁香花,让整个奢靡喧嚣的天地,都安静下来。   温幸妤小心踏过积水,走到祝无执跟前,仰头对上他乌沉的凤眸,又垂眸避开,小声道:“下雨了……家远,我怕你淋雨,所以寻了过来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接过她手中的纸伞,撑在二人头顶。   姗姗出来的王岐,靠在一旁跟班的身上,肆意打量着温幸妤,露出个笑来:“这是嫂子吧?”   “真贤惠。”   祝无执皱眉,侧身挡住王岐的视线。   王岐心中冷笑,他收回视线,醉醺醺道:“改日我夫人在府上办赏花宴,陆兄带嫂子一起来吧?”   祝无执睨着王岐,唇角微勾,颔首道:“王兄邀请,陆某自是要去的。”   王岐哈哈笑道:“那就这么说定了。”   说罢,他被人搀着,上了辆奢华的马车。   祝无执垂眸扫了眼女人温顺的脸,淡漠道:“走吧,回家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二人并肩踏入朦胧烟雨,登上马车回了家。   回到主屋,两人先后沐浴,躺在了床榻上。   静月熄了灯,将幔帐放下来,轻步退出内间。   黑暗之中,寂静无言。   温幸妤今夜去寻祝无执,倒不是她真的怕他淋雨回家,是隔壁婶子成天劝她,说让她看好了夫君,省得被绮春坊的“狐媚子”勾了魂。   她含糊了几次,那婶子却格外热心肠,今夜还专门上门,好心告诉她,祝无执又去了烟花之地,教她如何“杀”过去立威。   怕被看出她和祝无执的夫妻身份是假,只好唤车夫驾了马车去绮春坊。   她不敢进去,怕误了他的事,只好在马车里等着,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,天还下起了雨。   好在有伞,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。   春雨绵绵,花香夹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,流转渗入窗棂门扉。   她轻轻叹了口气,翻了身正要睡觉,就听到身侧的青年开口了。   “为何来寻,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温幸妤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,面皮薄,她觉得隔壁婶子的话…实在不好开口,于是小声道:“怕您淋雨受寒……”   身旁静了好一会,她不由紧张起来。   俄而,那人终于再次说话。   “日后不会去了。”   温幸妤怔住,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,不去绮春坊了。   她不知回什么,只轻轻说了句“好”。   虽然不知道祝无执为什么不去了,但这是好事。   总算不用想方设法搪塞隔壁婶子了。   幔帐内是浓稠的黑,二人再次陷入沉默。   温幸妤躺了一会,慢慢有了困意。   祝无执则思索着李行简和王岐的事。   三年前,定国公府从李氏布庄,预定了来自高昌国的浮光锦,准备辅之价值万金的东珠,制成罗裙,于皇后生辰宴上进献。   当初来府中送浮光锦的,正是李氏布庄的老板李万金,以及他的小儿子李行简。   李氏布庄垄断西北一带布业,在整个大宋名声显赫,却唯独缺了一样东西——皇商的名号。   李万金和大多商人一样,妻妾不少,儿子有七八个,他已经年过五十,故而家产之争十分严重,每个儿子都想做李氏家主。   李行简是老小,母亲又是身份不显的继室,他读书天赋一般,故而想要争家主之位,最快的方法就是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。   来州学读书,也不过是为了拓展人脉,与未来的官老爷们打好交道。   故而初入州学,他一眼就认出了有一面之缘的李行简,并且刻意露出破绽,引对方上钩。   商人逐利缺权,他逐权缺财,能和李行简合作,他不仅能得到巨额财富支持,还能利用李氏布庄在西北一带的脉络,探取消息。   至于王岐……   这人的身份暂时摸不清,但恐怕不简单。   冯翊城中传言,王岐乃京城大臣之子,因某些原因,和母亲孤身居住同州,只等科举后认祖归宗。   言外之意,王岐是某个大臣的私生子。   汴京王姓乃大姓,从六品官算起,约莫有十几个。   他已经给周士元传信,如果王姓是真,约莫半个月就会有结果,能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。   祝无执隐隐觉得,王岐或许跟王崇有千丝万缕的关系。   两人看起来……都是那么的蠢而不自知。   *   翌日,云销雨霁,天光明媚。   祝无执按照李行简给的地址,来到了城西小巷子座不起眼的茶楼。   拾级而上,小二引入雅间,李行简已经入座。   祝无执掀袍坐下,神色无波无澜。   李行简嘿嘿笑着起身斟了杯茶,推到祝无执跟前。   “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来!”   “您记得我吗?三年前我随父去贵府送浮光锦,同您有过一面之缘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淡声道:“所以呢?你费尽心思同我这个通缉犯相认,是想要什么?”   李行简挠了挠头,坐到椅子上,干笑道:“我想同您谈笔生意。”   祝无执似笑非笑看过去,“哦?”   “同我一个通缉犯谈生意?”   李行简不在意祝无执的冷言冷语,两只手搁在桌子上,身子微微前倾,认真盯着对方道:“您知道的,商人趋利,大多数时候,做生意就是场豪赌。”   “我赌您一定能复仇雪恨,重登青云!”  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,嗤笑:“你倒是对我有信心。”   李行简猛猛点头,“当初在定国公府见您,就知道您非池中之物。”   “后来国公府……您越狱不知所踪,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回去的。”   “甚至……到更高的位置。”   祝无执端详着李行简的神色,沉默了片刻,道:“你想要什么?”   李行简搓了搓手,咧嘴一笑,露出两颗虎牙:“我李家财富,只要是我能动用的,您随便取用。”   “只要……您助我登上家主之位,让李氏布庄成为皇商。”   祝无执神色莫测:“如果我输了呢。”   李行简连忙表态:“我相信您不会!”   “万一…万一输了,就当是我李行简豪赌失手,命该如此。”   祝无执轻笑一声:“那么…李公子,合作愉快。”   李行简欣喜点头,立马从怀里拿出块令牌,递了过去:“这是我的令牌,李氏布庄下的几个钱庄,您都可以随意取用。”   祝无执没有推拒,说了句“多谢”,随手收进袖袋。   二人又交谈了一会,便分头离去。   *   二月十五,花朝节。   王岐府邸办赏花宴,上到冯翊官吏,下到富户商贾,只要是有身份的,都在邀请之列。   在祝无执的要求下,她换了件梅子青广绫长裙,外搭鹅黄大袖衫,披泥金绯罗褙子。   暖和而不失端庄。   二人一同前往王岐府邸,由婢女小厮分别引入男女席。   王岐家的宅子,足足有五进,来往宾客衣着华贵,就连小厮婢女,都身着锦衣。   温幸妤带着翠珠和静月,安静跟随婢女来到水榭。   水榭内女眷齐聚,言笑晏晏。   王岐的夫人姓宋名水秋,是通判幺女,比温幸妤小一岁。她容貌*和才学皆上等,膝下育有一对龙凤胎,刚满周岁。   见温幸妤来,宋水秋主动上前,亲亲热热挽住了她,向一众女眷介绍。   “这是陆公子的夫人,姓温名幸妤。” 竒 書 蛧 ω W ω . q ì δ ん ū 陆 ⑹ . C ǒ m   “她性子内向,各位可得替我多多照拂。”   女眷们打量着温幸妤,见起样貌清秀,举止有礼,便笑着将人拉入座。   其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女郎,好奇看着温幸妤,直言问道:“这位姐姐出身何处?好似在同州从未见过。”   这话问得很没礼貌了。   哪有人一见面就打听家世?   伸手不打笑脸人,温幸妤又是个软性子,她如实道:“是慈州人。”   那女郎却还不放过,又道:“温姐姐父母是做什么?从商还是……”   提到家世,温幸妤不太好回答。   她怕影响祝无执,于是含糊道:“从前做些小本买卖。”   女郎不依不饶:“什么买卖?”   温幸妤道:“打制木材家具类的。”   那女郎若有所思,笑眯眯看着温幸妤,似无意状:“哦,原来是木商啊,可我好像…并未听过慈州有温姓木商。”   温幸妤垂下眼帘,复又抬起,语气平静,并不见局促:“不是木商,是木匠。”   “打家具的木匠。”   话音一落,那女郎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而后摆了摆手,故作歉疚:“温姐姐别多想,我只是还没见过木匠之女,觉得有些好奇而已,并不是刻意笑你。”   温幸妤觉得过世的父亲是木匠并不丢脸。   父亲待人温和,能打很多精致的家具,还会做孩童玩具,在她眼里是顶顶厉害的人。   她捏着衣摆的手松开,抿唇露出浅笑,看起来并不生气。   “无妨。”   女眷们听到温幸妤是木匠之女,对她的热情即刻淡了,将人晾在一旁,颇有排挤孤立之嫌。   宋水秋众星捧月坐在当中,笑得端方温柔,看向温幸妤时,眸光闪动。   倒是比她想象中沉得住气。   女眷们在水榭中玩飞花令,温幸妤不通文墨,仅识字而已,故而又被挤在圈外。   她不觉得寂寞,反而轻松许多,独自坐在水榭的长椅上,望着涟漪的湖水,琢磨制香的事,静月和翠珠随侍一旁。  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,宋水秋忽然哎呀了一声,看向温幸妤道:“瞧我这记性,竟把温姐姐晾在一旁。”   “罪过罪过。”   “咱们也别玩飞花令了,总要顾着点旁人,不若一同去赏花吧。”   言外之意是要顾及温幸妤这个不通文墨的人。   女眷里传来几声嘀咕,最终看在宋水秋的面子上,纷纷起身。   温幸妤推拒不了,只好跟随众人,前往府邸花园赏花。   王岐家的花园很大,姹紫嫣红,粉蝶飞舞。   温幸妤坠在最末,并不主动和人答话,安静嗅着每种花的香气,思索能不能加入熏香。   转了一小会,人群一阵骚乱,传来宋水秋带着哭腔的声音。   “我的玉环呢?我的玉环不见了!这是我过世祖母留给我的……”   温幸妤抬眼看过去,就见宋水秋遥遥看了她一眼。   她眼皮一跳,顿感不妙,暗中摸自己的袖袋和腰间荷包,确定什么都没有后,脸色却依旧难看。   不对劲……   这宋水秋今日,就是冲她来的。   或者说,是冲祝无执来的。   心里慌乱起来,她看向一旁的静月和翠珠,就发现静月好奇张望,而一向活泼的翠珠,意外的安静。   她一把抓住翠珠的手臂,还未来得及开口,就听到宋水秋的声音由远及近。   “温姐姐,你怎么离那么远?”   “你可曾见过我的玉环?是白玉镂空雕花样的,上头还有个裂纹。”   温幸妤定了定神色,摇头道:“未曾见过。”   最开始刻意为难温幸妤的女郎此时又开口了,她走到跟前,笑盈盈道:“口说无凭,方才我们都让婆子搜身自证了,温姐姐,你不会拒绝吧?”   这话将温幸妤架起来,叫她根本拒绝不了。   她只好点头。   两个婆子上前,带着温幸妤去了放下纱帘的凉亭,自上而下摸索了一遍,而后走到众人跟前摇了摇头。   宋水秋歉疚道:“实在对不住,温姐姐莫要怪罪,这玉环是我祖母的遗物,实在重要。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心跳越来越快,目光看向一反常态的翠珠。   正思索这件事的始末,就听到那女郎指着静月和翠珠:“宋姐姐,别急啊,还有这俩婢女没搜呢。”  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收紧,静月看出她的紧张,轻轻捏了下她的手,顺从随婆子去了凉亭。   不多时,便出来了。   紧接着就是翠珠。   她脸色有些发白,往凉亭走了没几步,忽然回头跑到宋水秋面前,扑通一声跪下。   “对,对不住,玉环是奴婢拿的。”   温幸妤闭了闭眼,脸色苍白。   静月大怒,上前要质问翠珠,却被拽住了手臂。   她回过头,就见夫人轻轻摇头。   温幸妤明白过来,这些人是想借这个赏花宴,毁了祝无执和她的名声。   大宋选官,除了科考外,还看中德行。   如果不出意外,祝无执那边恐怕也遭遇了类似的事。   扣上偷盗之名,毁科举之路。   令她难过的,是翠珠居然被收买了。   她强行让自己静下心来,捋顺脑中的乱麻。   宋水秋看温幸妤白着脸站在那,眼中闪过得意。   她接过翠珠手中的玉环看了,佯装震惊道:“是我的玉环!”   “你这婢女,为何要行偷盗之事?”   “还能因为什么…肯定是上行下效啊。”   “是啊,木匠之女,没见过世面,净干些鸡零狗碎的事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你一言我一语,就要把温幸妤钉在耻辱柱上。   翠珠不敢看温幸妤的眼睛,她跪在地上,脸色灰败。   温幸妤安静听着,似乎要和花圃里的花融为一体,脆弱易折。   俄而,宋水秋打断了众人的话,走到温幸妤跟前,温声道:“温姐姐,我相信你,一定是这婢女不学好。”   “好啦,大家不要说了,东西都找到了,翻篇吧。”   就当污水要结结实实扣在温幸妤头上时,沉默许久的她,忽然开口了,语气温和笃定。   “不是翠珠偷的。”   宋水秋愣了一瞬,旋即道:“对对,是她不小心拿的。”   “好啦,今天是花朝节,温姐姐也别想太多,大家不会在意这点事的……”   “我在意。”   温幸妤忽然打断了她的话,眼睛直直盯着宋水秋。   有些事能退让,能忍耐。但有些事……绝对不可以!   父亲说过,人生在世,生命为上,名声次之。她说什么都不能被扣上偷盗之名。   “玉环有两个,你戴了一个,一个给了收买的翠珠。”   “方才你将玉环给了那个撞了你,名叫红蕊的婢女。”   说完后,她抿唇看着宋水秋。   之前众人争论时,她忽然想到了偶尔看到的一幕——来花园不久,宋水秋不慎被一个冒失婢女撞了一下,那婢女跪地求饶,随即离开。   本以为是桩意外,没想到……却是为了诬陷她。   翠珠未离开她的身侧,宋水秋不好动手,故而准备了两块玉环,一块自己带着,让女眷们都有印象。   另一块则早早给了翠珠。   众女眷面面相觑,宋水秋几乎维持不住笑脸。   无人注意,花丛掩映、绿意笼罩的拱门旁,有两道身影悄然站立。   祝无执一身竹青长袍,负手而立,目光穿过绿蓬蓬的芭蕉叶,直直落在众人间的女子身上。   她孤身立于众人之前,身后是花团锦簇,身前是一张张嘲讽的脸。   如同缠绕山石的藤蔓,看似软弱易折,却有着坚韧的生命力,一点点攀爬,一点点生长,毫不退缩。   明亮的日光在她眼中凝聚成点,灼灼夺人眼。   原来……她也不是一味的唯唯诺诺。   她也并非蠢笨。   大多时候,只是不愿计较罢了。   祝无执眸色深深,袖下手指轻轻摩挲。   她究竟…是怎样一个人呢?   温驯的,胆怯的,柔弱的,善良的……   亦或者是勇敢无畏的。   远处女子的脸,明明那么普通,却莫名叫他觉得……耀眼无比。   好似春日里灿灿桃花。   一旁的李行简皱眉看着,低声道:“您别担心,我派去的人快回来了,一定不会让嫂子蒙受不白之冤!”   祝无执回过神,嗯了一声。   转而继续看着花园中的纷争。   宋水秋没想到眼前这个怯懦的女人,居然猜到了真相。   她一想到若是失败会遭遇什么,不免有些慌乱,脸色微微泛白。   “温姐姐说笑了,您不能为了自己的名声,胡乱攀扯呀。”   温幸妤执着道:“红蕊应该还未走远,您不若把人捉来。”   “若我所言非真,我愿意当众赔礼道歉。”   宋水秋被堵的哑口无言,她给旁边的女郎使眼色,那女郎立马上开口:“宋姐姐都不计较了,你为何还要给她泼脏水?   “你是制香师吧。”   “都说香如其人,我听闻你父母双亡,陆公子又因病从国子监退学……”   “你这样的人制的香……我可不敢买。”   言外之意,是温幸妤是扫把星,克夫克母,还克夫。   在场大多女眷的丈夫,亦或者兄弟,都在州学念书,闻言脸色都不大好看。   话音落下,像是商量好了一般,女眷中有人哎呀了一声,从香囊里拿出一盒香膏,问道:“这香是你制的吗?”   温幸妤看着熟悉的瓷盒,手指一点点收紧,点了下头。   闻言那女眷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,一下把瓷盒丢远,低骂道:“晦气死了,居然买了这种人的香。”   “怪不得最近我跟夫君日日倒霉。”   见有人如此,其他女眷也被带偏了思维,害怕被“晦气”缠身,影响了夫婿兄弟的科考,纷纷掏出香粉、香膏类的物件,不管不顾掷于地上。   瓷器碎了一地,香味四散,连同那些刺人的话语,缠绕在一起,如同荆棘搅碎心脏,叫温幸妤有些喘不过气来。   她脸色一寸寸白了下去,眸光黯然。   她辛辛苦苦制的香。   就这么被当做垃圾,丢在地上。   还有父亲母亲……观澜哥的死……   她确实是扫把星吧。   见温幸妤沉默下去,宋水秋安下心来,她朝女郎送去个赞赏的目光,正准备开口把这件事定死,就听到身后传来“砰”的一声闷响。   尘土飞扬,众人愕然转身。   两道挺拔的身形缓步行来。   一个竹青锦衣,长身玉立,俊美矜贵。   一个水蓝绸衫,手持画扇,风流多情。   他们之前,有陌生侍卫压着个灰头土脸的婢女。   温幸妤愣愣看着祝无执。   青年逆光而来,神色冰冷,看向她时,眸中透出安抚。   他走到她身侧,扶住她强撑着,有些摇摇欲坠的身体。   “莫怕。”   嗓音若清泉流水,淌过温幸妤的耳畔,她紧绷的身子瞬间放松下来,眼眶阵阵发热,鼻尖发酸。   明明之前还能忍住。   可他一来,好似所有的委屈就忍不住了。   李行简“啪”一声合住扇子,指着地上的婢女,啧了一声道:“王岐家的,你也忒不是东西了,竟然做局害人。”   不等宋水秋反驳,他“嘘”了一声,朝侍卫扬了扬下巴。   侍卫当着众人的面,从婢女的袖子拽出来个玉环,呈给李行简。   玉环与宋水秋之前描述的一模一样,再结合方才温幸妤说的,一切也都对上了。   在场的女眷们哪里不明白是被利用了,但她们身份不如宋水秋,又不敢直接骂,于是纷纷都沉着脸,准备拂袖离开。   在李行简的“劝说”下,方才出言不逊的女眷们,纷纷尴尬着给温幸妤赔不是。   温幸妤只觉得好累好累。   她摇了摇头,垂下眼,没有任何力气继续计较。   “我想回家。”   她轻轻拉了下祝无执的袖摆,嗓音低哑,压抑着泪意。   祝无执垂眸看着女人泛红的眼眶,内心升起一股戾气。   他对李行简道:“借你的人一用。”   李行简摆了摆手,那侍卫便把瘫软在地的翠珠架起来。   祝无执扫过脸色灰败的宋水秋,眸光森冷。   他转过头,温和了神色,牵起温幸妤的手,低声道:“我们回家。”   走出王岐的宅院,日头高照。   温幸妤被日光刺得眼睛生疼,喉咙像堵了棉花,步履缓慢。   祝无执侧头看着女人强忍泪意的脸,松开了手,背对着她蹲下。   “来,我背你回去。”   良久,温软的身躯伏于背上。   温幸妤环住祝无执的脖子,将头埋在他肩膀上,躲避刺眼的太阳。   祝无执稳稳起身,迎着太阳,一步步背着身后脆弱悲伤的女人,往家的方向走。   肩头的布料很快洇出温热的湿润,那眼泪透入衣料,渗进皮肤,直直流入他心口,又酸又痛。   他下颌紧绷,眸中戾气翻涌。   回到宅院,祝无执将温幸妤轻轻搁在床榻边,双手撑在床沿,端详着她的脸。   女人哭的很狼狈,满脸泪痕,眼睑处的小痣都被染成红色。   他手指轻颤,不自主的,将人搂近怀里,让她贴着胸膛。   温幸妤抓着他的衣襟,受的委屈如同潮水倾泻,泪水不间断流下。   怀里的女人低声啜泣着,他感觉胸膛很快湿了一块。   热热的,让他说不出什么感受。   他垂眸看着女人的发顶半晌,缓缓抬手,摸了摸她的头,低声哄道:“莫哭。”   “我替你出气。”   22 第22章   ◎异样的感受◎   明明春日微凉,明明衣着单薄。   祝无执却觉得有些热。   女人还在低声啜泣,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呜咽,她从来没像这样主动靠近他、依赖他。   掌心下的发丝柔软,和她性子一样。   按理说,他不该对这样一个普通的女人,多次出手相助,甚至被她的情绪拨动心弦。   他该冷眼旁观,就像多年前看着贴身婢女被祖母处死时那样,无悲无喜,如同看一曲无聊的戏。   可现在,伴随着衣料洇湿的越来越多,他的心,竟然有种莫名的兴奋,想看到她流更多泪,更贴近自己。   这样的感觉,脱离了他最初对她的印象和企图。还是嫌弃的,但绝对不单单是把她当做一个掩饰身份的工具。  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她或喜或悲,或羞或怯的脸。   她的善良,她的温顺,她偶而迸发出的勇气和坚韧。   那么的鲜活生动。   祝无执后知后觉意识到,他大抵是对这个出身低微、性子怯懦,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女人……有了异样的感觉。   祝无执垂下眼,目光落到被女人攥到发皱的衣襟,心里莫名觉得发痒,连同那触碰过她的指尖,也传来迫不及待的痒意。   他轻轻握住温幸妤的肩膀,将人拉开一点距离,顺势坐到她旁边,打量着她的脸。   女人因哭泣涨红了脸,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,正狼狈的用手背擦,眨眼间就把眼周擦红了一片。   祝无执觉得指尖更痒了。   他握住女人的手腕,将人一把揽进怀里,掌心覆在她脊背上,生疏的抚动轻拍。   怀中的人纤细柔软,肩膀和背都颤动着。   可怜可欺。  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她头顶,将人完完全全拢在怀里。这样亲昵的触碰,让他空缺发痒的心,一点点被填满。   这种感受很特别,让祝无执不可控的,想要汲取更多,想把她划进自己的领地,如同毒蛇吞咽猎物那般。   怀中身躯温软,他想,逐权之路孤寒,确实需要红袖添香,以慰寂寥。   等日后大仇得报,若是她乖顺,他会给她荣华富贵,给她一个符合出身的位置。   将她长长久久,留在身旁。   他有钱,有权,还有副令人趋之若鹜的皮囊。   她不过是一介农女,得到这些一定会对他感恩戴德。   就算不愿意…那也不重要。   抚摸脊背的手缓缓扣上女人纤细的后颈,将人又往怀里按了按。   他要的东西,从来不会失手。   权力是,女人亦是。   温幸妤哭了很久,连静月端水进来都不知道。   祝无执就这么抱着她,无声安抚。   慢慢的,温幸妤情绪平缓了。   脸下的触感温热有力,她即刻意识到自己趴在祝无执怀里哭了很久,于是慌乱直起身,离开他的怀抱。   她侧过身擦了擦眼泪,惭愧的垂下头,道:“抱歉,我失态了……”   嗓音闷闷的,还有哭过的沙哑。   祝无执轻扣住女人的下颌,强行抬起了她的脸,同她那双水润的眼睛对视。   他道:“好受些了吗?”   说着,指腹拭去她眼角残余的泪水。   温幸妤不习惯这样亲近的态度,她呐呐应声,往后瑟缩,却被按住了肩膀。   祝无执将床侧水盆里的帕子拧干,温和却不容拒绝的,一点点擦干净温幸妤的脸。   做完这些,他起身道:“我去处理些事情,你好好休息。”   顿了顿,他注视着女人悲伤依旧的眼睛,温声哄道:“那些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。”   “你很好,你制的香也很好。”   温幸妤怔怔看着祝无执的背影,眼眶又开始不争气的发热。   他又救了她,帮了她。   她现在已经分不清,到底是谁欠谁恩情,到底是谁在报恩。   呆坐了好一会,心理乱糟糟的,依旧没能消化那些伤人的话。一想起她们说自己是扫把星,她就心口钝痛。   脑海里仿佛有两个声音,一个在说不是,你不是扫把星,那些都是意外。另一个又在说,是啊,你就是扫把星,因为你是天煞孤星,所以克死了所有人。   只会让身边的人倒霉。   温幸妤只觉得头痛欲裂,不想再去想。   可越是想忽略,那声音就越咄咄逼人。   她不受控的,想起观澜死时的样子。枯败的脸,温凉的手,和眼角滑下的最后一滴泪。   回想起十年前汴京的冬日,满地的白,破旧的衣,和寒彻骨头的冷。爹娘将她抱在怀里,用将死的身躯遮挡风雪,给她最后的温暖。   那天好冷啊,真的好冷。   如果不是为了她,爹娘会活着的吧。   温幸妤忽然就觉得浑身发寒,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,恍惚又回到了那个冬天。   她和衣缩进被窝,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,像蚕蛹一样,密不透风,好似这样就能暖和起来,好像这样就没人够伤害到自己。   也没人能看到她的狼狈。   祝无执回来时,已经深夜。   他带着满身春夜的凉,和消散不去的血腥气,踏入主屋,在床侧站定。   女人并没有睡,只是蜷缩在被子里,像木偶一样。   他没有说话,转身去沐浴,而后躺在她身侧,连同被子将人环进怀里。   温幸妤感受到青年的手隔着被子,环抱着她。   那颓然的思绪忽然就被吓消散了点,她浑身僵硬,正想推开他,就听到身后青年低沉的嗓音。   “睡吧。”   “日后一切有我。”   后一句话很轻,像一阵春风,摇乱了一树琼花。   *   暮春时节,莺啼红树,杏花香雨。   日子一天天过去,一切仿佛恢复如初,就像冬天的痕迹,会被春风重新掩盖疗愈,生出一片生机的浓绿。   可人不一样,尤其是温幸妤这种看似柔软,实际容易钻牛角尖的人。   她不提那天的事,不问那几个罪魁祸首的下场,似乎已经忘了不愉快。   每日照旧制香看书,不熟悉的人根本不出异常。   还是那么柔和,那么好脾气,笑起来腼腆内敛。   可祝无执知道,她还在难过,宛如是一朵表面鲜活,实际上根系早被虫蚁啃食残破的花。   譬如现在,温幸妤看着制香古籍,却不同以往认真,而是频频出神,心不在焉。   祝无执目光幽沉,有些烦躁。   这段时日,他按照自己的理解,赠珠宝首饰,送锦衣华服,她每次都会拒绝。   他强行给她,她也只是礼貌疏离的道谢,而后堆积一旁,不用不穿,甚至都不看一眼。   这些昂贵的物件,没起什么作用。   视线扫过女人愈发尖俏的下巴,眼中透出几分不耐。   他实在看不惯她这副颓唐样子,没出息极了。   他哄人的耐心,已经所剩无几。   *   这日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。   放旬假,祝无执跟李行简一同从州学出来,二人家在同一个方向,故而一面闲谈,一面往家走。   走上洛水河上的朱桥,有不少年轻的女子提着花篮,朝路过的行人卖花。   李行简一双桃花眼风流多情,看起来很好说话,故而被不少人拦下,想要卖花。   他烦不胜烦,但还是面带微笑,颇有教养的胡编乱造:“不好意思啊,我夫人花粉过敏。”   一听这话,卖花的人纷纷散开。  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,道:“夫人?你倒是张口就来。”   李行简咧嘴一笑:“哎呀,这是善意的谎言。”   两人即将走过朱桥时,祝无执视野里忽然闯入了一抹明媚的色彩。脚步微顿,脑海中闪过温幸妤那双温柔却悲伤的眼睛。   他或许知道,该如何哄她了。   旋即朝桥边蹲在地上的小姑娘走过去。   李行简还在喋喋不休,没发现身旁的人早走到别处。   “你说,我爹他是不是有病,非叫我娶个大字不识、野蛮粗鲁的……欸,人呢?”   “陆兄,你等等我啊”   他一转头,才发现祝无执走到个卖花的小姑娘前,于是赶忙追到跟前。   “你要买花啊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。   小姑娘面前的两个竹篓里插满了鲜花,各式各样,色彩缤纷,种类很多。   祝无执顿了顿,指着其中一个竹篓道:“这些迎春花我都要了。”   说完,他从钱袋里摸出一把碎银子,递了过去。   小姑娘哪里见过这么阔绰的顾客?   一枝花才一文钱,这一束迎春花,也不过十五文。   可这好看的哥哥,居然给了一把碎银子!   她连连摆手:“哥哥,太多了。”   祝无执没有理会,直接把竹篓里的迎春花拿出来,随手将碎银子丢在里头。   银子哗啦啦落入竹篓,等小姑娘回过神来,方才那个哥哥已经走远。   李行简看着祝无执捧着束朴素无华的迎春花,没忍住道:“你要是喜欢,改天我叫人给你送点牡丹或者海棠。”   “都是精心培育的,比这野花强多了。”   祝无执瞥了李行简一眼,淡淡道:“有这闲工夫,不如多想想怎么跟你那好兄长斗。”   闻言,李行简头皮一凉,他幽怨的看了眼祝无执,嘟囔道:“我不是好心吗?”   祝无执没理睬他,李行简又絮絮叨叨说起话来。   走过长竹街,二人分道扬镳。   祝无执回到宅子,径直去了主屋。   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,手撑着下巴,趴在小几上,呆呆的看着窗外,像朵蔫了的花。   听到推门声,她回过神来,抬眼看去。   青年一身槿紫广袖,逆光而立,怀中抱着一捧迎春花,视线不偏不倚,落在她身上。   她愣愣看着,视线定格在那捧明媚的色彩上。   花枝下垂,绿叶间点缀着鹅黄色的小花,窗棂透入天光,正好洒落在花束上,看起来像是一朵朵的小太阳,生机勃勃,充满希望。   她眨了眨眼,吐出一句傻气的话:“是…送我的吗?”   23 第23章   ◎她是个保守的女人◎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走上前去,把花塞温幸妤怀里,俯身认真的平视着她的眼睛:“希望你能像它一样。”   花香袭来,温幸妤不知所措的抱着花,又怔然看向青年,同他乌沉的凤眸相视。   良久,她眼眶有些发热。   迎春花啊。   熬过寒冷的冬日,在微寒的春风中悄然绽放。   那么的不起眼,却又那么的……充满温暖和希望。   是啊,这么脆弱的花都能跨过寒冬,她为什么不可以呢?   日子总要过下去,不能因为一两句话,就这样半死不活。这段时日是她困守愁城,钻了牛角尖。   温幸妤抱紧了怀里的迎春花,好似也拥有了它坚韧的力量。   俄而,她仰头看着青年,扬起一个真切而赧然的笑:“谢谢你,这段时间……是我着相了。”   窗棂吹入一缕春风,拂乱了女人的鬓发。   祝无执抬手,将那缕发丝拢至她的耳后,目光紧紧锁定她的脸,语调轻缓:“你能想明白就好。”   “我一直…都在。”   嗓音温和,姿态亲昵。   青年温热的指尖不经意蹭到耳廓,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。   温幸妤不自在极了,后退半步,垂眼盯着脚尖,躲避那犹如实质的视线,嗫嚅道:“我,我去插花。”   说完,仓惶出了屋子,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。   祝无执看着女人落荒而逃的背影,眸中的笑意顷刻消散,转而化作一片沉郁晦涩。   她总是这样。   这一个多月,不管他如何费劲心思哄,不管怎样对她好,从昂贵的物件到日常关怀,她都是礼貌疏离的道谢,而后束之高阁,坚守着令人头疼的原则。   就连今天这束让她云开雾散、豁然开朗的花,都没能破开她的城墙。   他往前迈半步,她能惊慌失措后退十步。   祝无执很清楚这是因为什么。   温幸妤是个善良、保守的女人,她身上捆绑着名为“贞洁”的枷锁。在她眼里,未婚夫刚去世半载,就不该对别的男人动心,不然就是不贞。   对此他只觉得可笑。   他根本不相信两个认识不过一载的人,会产生什么刻骨铭心的感情。   说起来,他认识温幸妤更早。   她在国公府待了八年,其中有六年在祖母身边,她同他见面、相处的时间,要比陆观澜多太多。   要不是他情窍开的晚,哪里还有陆观澜什么事?她早已是他的妾。   不过现在也不迟,他不信一个死人,还能争得过他。   最开始,面对温幸妤古板木讷、避如蛇蝎的态度时,祝无执偶尔会动直接强纳的心思,但很快就按捺下去。   对她这样的人,不能太强硬。不然她就会像乌龟一样,永远缩在壳里。   要欲取先予,如同春雨润物,将她身上“守贞”的盔甲,一层层、一件件,不动声色的渗透,然后剥干净,由他从心到身,完全占有。   若等他耐心用尽,温幸妤依旧不识好歹,他也不介意用些强硬手段,去撬这颗不听话的顽石。   一个女人罢了,困在身边易如反掌,他也不是非要她的心不可。   窗外桃花半败,被风卷入窗棂,飘落在青年的肩头。   他抬手拂落,乌沉的凤眸里满是势在必得。   *   静月给厨房交代完事情,刚走到主屋跟前,就看到夫人抱着捧迎春花出来,神色怔愣,还有些慌乱。   她上前接过花束,低声关心道:“夫人,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,摇了摇头道:“没什么。”   目光落在迎春花上,耳廓又是一阵发热。   她抿了抿唇,看向静月:“找个花瓶,咱们一起把花摆起来吧。”   静月觉得夫人有些奇怪,她点了点头:“前几日李公子送来一对白釉剔刻缠枝瓶,现下在东厢房摆着,配迎春花正好。”   温幸妤没有意见,她颔首,随静月一同去取了花瓶,在院子的石桌上修剪花枝。   迎春花枝干比较长,绿叶也多,温幸妤在国公府干过插花的活,故而也知道修剪多少合适。   她用剪子剪掉一截花枝,看着院子里忙碌的仆人,忽然想起一件事来。   那日从王岐府上回来后,她郁郁寡欢,本能逃避一切。   她将自己埋进沙土,不想不问不听,因此哪怕一个多月了,也不清楚这件事的始末。   但今日云开月明,她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不行,还是要弄清楚这事。   暂且不提宋水秋,除夕夜和翠珠阿喜打叶子牌的场景,历历在目,她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叛主。   温幸妤将一枝迎春花插到花瓶里,看向一旁的静月,问道:“翠珠为什么叛主,你知道吗?”   静月听到夫人忽然问这件过去一个多月的事,她手中的动作微顿轻轻叹了口气:“阿喜遭人做局,深陷赌坊,欠了上百两银子,若是不还银子,就要拿命赔。”   “翠珠同阿喜青梅竹马,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,所以……收了宋水秋的二百两银子。阿喜在男席诬陷老爷,翠珠在女席诬陷夫人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沉默了许久,最终也只是深深叹息。   阿喜被人骗去赌坊,想必是王岐夫妻的手笔。   先让他赢,再让他输,最后施以援手,就可以逼迫他叛主,毁了祝无执的名声。   说起来,也是被迫卷入了这场风波。   她将最后一枝花插好,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:“翠珠和阿喜……他们现在如何了?”   静月神色微凝,转而恢复如初。   她转过身,背对着温幸妤,将剪落在地上的枝叶一点点拾起来,嗓音平和:“他们啊……”   “被老爷打了顿板子,逐出府去了。”   说完,静月也捡完了花枝,直起身看着温幸妤,露出个浅笑:“夫人不必担心,他们没事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:“没事就好。”   这样的惩罚刚好,翠珠和阿喜都是同州本土人,会有重新谋生的活计。   祝无执如此处置,想必是念着这段时日的主仆情谊,毕竟除夕夜,大家才在一起玩过叶子牌。   温幸妤又道:“那宋水秋呢?”   静月正在给花瓶添水,闻言动作停顿了一息,而后随口道:“听说是回娘家了。”   “宋水秋是通判家的小姐,奴婢知道的消息也不多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觉得这样的结果也算是恶有恶报。   她把花瓶抱起来,走到主屋门外,推门时却有些踌躇。   这一个多月,祝无执变化很大,会经常含笑看着她,会关心她,做的每一件事都称得上细心体贴。   他对她太好了,好的让她感觉到难以适从,心慌意乱。   温幸妤不是一个善于直面异常的人,她很擅长欺骗自己,把一切问题都轻描淡写带过,去躲避那些只要深想,就会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情。   仿佛只要视而不见,就不会有任何问题。   抱着花瓶的手紧了紧,她装作无事,抬手推开了屋门。   门扉半开,青年一身水*蓝长衫,端坐于罗汉榻,手中捧着卷书,神色淡漠。   听到门响,他转过头看了过来。   四目相对,他唇角微勾,凤眸中透出星点笑意。   温幸妤心跳一乱,她躲开他的视线,静默将花瓶摆在窗边的高几上。   祝无执盯着她瞧了一会,直到女人白皙的耳朵烧红一片,才收回视线,慢条斯理搁下书,起身道:“我去书房,你制完香就早些休息。”   说完,他起身离开。   门开了又闭,温幸妤悄悄吐出一口气。   祝无执走过窗边时,脚步停顿,视线穿过半开的窗,落在女人脸上。   见她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,他唇角下落,眸色转冷。   很快,又轻笑了一声。   面对这样的人,不能逼太紧,总要循序渐进,慢慢来的。   *   夜色如墨,四寂无声,天上忽然飘起了雨。   庭院里春风摇花,雨打枝叶,湿润的水汽裹挟浮香,阵阵卷入门扉窗棂。   书房里灯火如昼,祝无执披衣坐在书案前,手捧书卷,面色冷淡。   俄而,寂静之中传来推门的轻响,祝无执抬眼看去,见静月合上屋门,小步行来,恭敬跪在书案前,将头低伏在手背上。   “大人,今日夫人问翠珠和阿喜,还有宋水秋的事,奴婢……奴婢撒了谎。”   祝无执将书卷放下,眉心微蹙,旋即又舒展开来。   不告诉温幸妤也好,她那般心软,胆子又小,若是知道真相,定会害怕。   他看着静月,淡声道:“做得不错。”   静月悬着的心终于落下。   祝无执居高临下看着她,把桌子一旁随便丢着的钱袋,随手抛了过去。   “好好伺候妤娘,你是聪明人,知道什么该说,什么不该说。”   钱袋落在地毯上,发出一声闷响,静月没有捡,她额上渗出一层薄汗,把身子又往下伏了伏,表明忠心:“奴婢明白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神色漠然:“下去吧。”   静月这才爬起来,捡起钱袋,准备退下。   走到一半,身后又传来青年冷漠的嗓音。   “找个机会,把妤娘自己做的、买的衣裙首饰,全部毁掉。”   24 第24章   ◎从穿到戴,都要听他的。◎   谷雨一过,还未到夏日,天气便热起来了,庭院里绿暗红稀,熏风吹柳。   宋人爱香,富贵些的人家,会按四时焚不同的香。   温幸妤这段时日按香坊老板的要求,制一些夏日用的香,整天在西厢房琢磨、配置,然后自己焚来试,等味道合适了,才会阴干装好,送到香坊去。   忙忙碌碌七八天,她差不多每日都只睡两个多时辰,就要早起继续配香制香,一直到立夏前一天深夜,才算是把这几日的做完,准备立夏当日送到香坊去。   连续几天夜里睡太晚,这日温幸妤醒来的时候就迟了些。   梦境消退,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,伸手挑开幔帐,才发现窗外已经天光大亮。   她一下清醒了,连忙把幔帐挂在玉钩上,一面趿绣鞋,一面伸手去拿昨日放在床头矮柜上的衣裙,下一瞬动作就停滞半空。   矮柜上空空如也。   衣裳呢?   温幸妤揉了揉眉心,只当是自己最近太累了,昨日忘记取。   她站起身,去墙边的顶竖柜拿,静月忽然端着个铜托盘过来了。   “夫人,奴婢伺候您更衣。”   温幸妤开柜门的手一顿,目光落在托盘中堆叠整齐的衣裙上。   天水碧缂丝百花罗裙,白色的抹胸和褙子。用料华贵,纹样精美。   不是她的衣裙,应该是祝无执之前送的。   她摇了摇头,婉拒道:“我今天要去送香,穿这个行走坐卧不大方便,恐会弄坏。”   闻言,静月脸色发白,将托盘放在矮柜上,跪倒在温幸妤面前,惶惶道:“夫人,您别生气。”   温幸妤面露疑惑,伸手去拉静月:“好端端的,这是怎么了?”   静月避开温幸妤的手,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她,支支吾吾道:“这几日府里进了老鼠,奴婢没注意,让它进了屋子。”   “您的衣裳……被老鼠咬烂了。”   听完,温幸妤有点懵,她三两步走到顶竖柜跟前将柜门打开。   柜子里空荡荡的,她为数不多的几件春衫夏裙,都不见了。   她觉得有些不可置信,转过头把跪在地上的静月拉起来,问道:“当真有老鼠?里面的衣裳呢?”   静月白着脸点头,回道:“奴婢怕那东西带病,今早发现后,就把被咬坏的衣裙拿去烧了。”   温幸妤总觉得这事太巧了,她又道:“那观澜哥的呢?”   静月捏着衣角,神色愧疚:“老爷的衣裳跟您的一直分开放,是院中小厮打理。”   “那小厮比奴婢细心,放了驱虫鼠的香,故而老爷的衣裳没事……”   说着,她又要往下跪,温幸妤一把将人拉住,就看到静月哭丧个脸,哽咽道:“夫人…是奴婢太笨了,您别生气!”   “要不您打罚奴婢吧!”   温幸妤顿感头疼,虽说这事奇怪,但总不能是静月故意弄坏的,对方完全没理由这么做呀,都是些不值钱的。   她叹了一声,还着急去送香,只好道:“无妨,我送完香再去买些新的。”   静月抹了把眼泪,拿起托盘里的衣裙,说道:“那奴婢伺候您更衣。”   温幸妤不想穿祝无执送的衣裙,总觉得这样会越欠越多。但此时一件薄衫都没有,她总不能穿冬日的衣裙出门,只好点了点头。   “不用你伺候,我自己穿便好。”   静月知道温幸妤不喜旁人伺候,也没有再坚持,恭敬退到一边侯着。   温幸妤穿好衣裙,梳洗完走到外间去,就看到本应该去州学祝无执,正在罗汉榻上坐着喝茶。   她立马不自在起来,小声打了个招呼,礼貌道:“您今日不去州学?”  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,看到她身上的天水碧罗裙,神色稍霁,颔首道:“这几日不去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再没说什么,府中仆人端了早饭来,她便坐在不远处的檀木圆桌上安静用饭。   吃完饭,她去西厢房取完装好的香,兀自穿过垂花门,就见几个小厮抬着箱子往外走。   她觉得那箱子有些眼熟,正疑惑,就看到箱盖缝隙里夹着片衣角,颜色淡雅,料子柔滑。   温幸妤登时反应过来,箱子里是祝无执送她的那些衣裳。   她上前几步,没忍住问道:“你们抬这些衣裳去作甚?”   两个小厮见是夫人,赶忙把箱子撂下,恭恭敬敬道:“回夫人的话,是老爷要小的们去烧了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面色愕然,她道:“好好的衣裳,为何要烧?”   小厮面面相觑,为难道:“这……老爷的吩咐,小的们也不知。”   话毕,温幸妤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。   她转过头,就看到祝无执一身石绿水纹直裰,缓步行来,腰间的环佩随行晃动,发出轻响。   他面色淡淡,视线落在温幸妤脸上,开口道:“既无人穿,那便是废物。”   说着,他视线扫过小厮,摆手道:“拿去烧了,一件不留。”   温幸妤愕然对上祝无执漠然的眸子,旋即明白他这是生气了。   气她不知好歹,无视他送的东西。   她有苦难言,赶忙叫停了已经重抬起了箱笼,准备往外走的小厮。   “等等!”   小厮再次停下,擦了擦汗,一会看夫人,一会又看老爷,不知该怎么做。   温幸妤大着胆子,指着那箱子道:“这一箱衣裳少说千百两,您若是不想要,不若赏给院里的婢女?”   赏给婢女,她们或穿或卖,都是好事。   平白烧了,也太奢靡浪费。   她也知道祝无执钟鸣鼎食出身,吃穿住行样样精贵讲究。哪怕落魄,弊衣疏食的日子也不过月余,便重新宽裕。虽说不如在国公府时,却也比一般官宦家庭要讲究的多。   对于他来说,烧几件衣裳,不过是随性而为,压根不会想到奢不奢侈,浪不浪费。   见温幸妤一脸心疼的样子,祝无执嗤笑了一声,觉得她实在小家子气,这点不值钱的东西也犯得着这种神色。   甚至还想送给婢女。   思及此处,他冷哼道:“你倒是好心,自己不穿不用,倒舍得叫我送其他女子。”   他看着温幸妤躲避似的垂头,心头升起火气:“送出去的东西,焉有再转送他人的道理?你当爷是什么破落户吗?”   听到祝无执这么说,她哑口无言。   可就让她眼睁睁看着烧了,心里又难受。   说起来,这些衣裳也是因她而被烧,哪怕非她本意。   但她嘴笨,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劝谏的话。   正僵持,静月忽然拿着个漆木盒跑过来。   朝她跟祝无执行礼后,静月道:“夫人,您落下了一盒香。”   温幸妤这才发现自己昨夜太累,竟少装了一盒,她接过盒子放在布袋里,又欲言又止看向祝无执。   静月是知道这事的,毕竟夫人的衣裳都是她偷偷丢了的。她悄悄观察二人神色,即刻反应过来这是大人故意为之。   除了初去朝邑县时,夫人无奈之下接受了大人买的衣裙外,开始制香赚钱后,就再也没动过那些东西。   前段日子大人送了很多珠宝华服给夫人,夫人礼貌收下后,根本碰都不碰,避之不及。   大人几天前命她毁了那些衣裙,今日又故意在夫人面前抬衣箱去烧,就是为了“逼迫”夫人,不得不穿他买的。   静月心中腹诽,大人费尽心思做这些,也太奇怪了。   连夫人穿什么都要管。   她身为奴婢,管不了这些,但为主子排忧解难却是必要的。   寻思了一下后,故作心疼,靠近温幸妤耳侧,低声道:“夫人,这么多衣裳,烧了多可惜,您不若跟老爷说,您要穿。”   “这样老爷就不会烧这箱衣裙了。”   见温幸妤面色为难,看起来颇为不愿,她又道:“您去买新衣也要花银子,不若就穿这些罢。”   “你跟老爷是夫妻,不该如此生疏。”   此话一出,温幸妤纵使想说不,也张不了这个口。   她害怕静月察觉夫妻关系有异,沉默了片刻后,决定暂且应下,等日后大不了想办法还。   多做些香,总还得起的。   思索清楚,她朝静月轻点了下头,转而有些局促的看着祝无执,说道:“您让他们抬回去吧,我穿这些衣裙。”   祝无执似笑非笑,目光直直落在她忐忑的面容上,语气意味不明:“你肯穿?”   温幸妤绞着手指,咬唇点头:“我穿。”   祝无执满意了,他抬手叫那两个小厮把箱子抬回去,走到温幸妤身旁,声线温和了不少:“走吧,我正好有些事,先送你去香坊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没有说什么。   二人并肩上了马车,一路无话,温幸妤如坐针毡,到了香坊后迫不及待跳下马车,吩咐车夫不用来接,随后小跑离开。   祝无执掖开车帘,目光落在那道纤细窈窕的背影上,如同毒蛇锁定猎物,幽深晦暗。   少顷,他搁下帘子,淡声道:   “去素珍楼。”   “得嘞!”   马车行过青石板,祝无执把玩着玉扳指,唇角微挑,眸色深深。   从穿衣佩戴慢慢渗透,迟早有一天,她会潜移默化接受他的所有。   锦衣华服、金银珠宝,紧接着就是深一步的亲昵言辞,最后到……步步深入的肢体触碰。 奇_ 书_ 网_w_w _w_._q_ i_ s_ h_u_6 _6_ ._ c_ o _ m   她终将是他的,从身到心。   脑海闪过女人穿着他送的衣裙,身形若柳,纤细柔软的模样,祝无执心情大好。   他觉得,一步步攻陷一个女人的心,也是件颇有意趣的事情。   当然了,这是在他耐心之内。   若超出耐心,就另当别论了。   *   温幸妤进了香坊,老板秦钰就笑着迎了上来,把她往后室引。   两人坐到茶桌前,秦钰打量了几眼她眼下的黑青,说道:   “这是熬了几个晚上?我都说让你雇个人,这样下去身子不得造坏了。”   温幸妤尴尬笑了笑,把布袋打开,一面把香往桌子上拿,一面道:“雇人还得银子,我哪里舍得?”   “累些就累些吧,也不是做不过来。”   秦钰叹了一声,没忍住拿指头轻戳了一下温幸妤的额头:“要钱不要命啊你,年纪轻轻怎么这么抠门。”   看着温幸妤乖柔的脸,她也不忍心,于是道:“我给你减减量吧,日后一次不用送这么多。”   温幸妤知道这是秦钰好心。   可一低头,看着身上天水碧的衣裙,就想到日后要努力还账,她立马惆怅起来。   “秦姐姐,我可以的,您别担心。”   “前几天是为了配新香,才熬得晚了些。”   说罢,她打开桌子上的三个盒子,里头躺着不同颜色的香丸,气味清爽怡人。   “三种夏香,您闻闻看,若是可以我再做些别的形制。”   秦钰无奈,知道这姑娘看着柔弱,实际上也是个倔性子。   她拿起香丸,挨个嗅了,眼睛越来越亮,最后像看宝贝一样看着温幸妤。   “妤娘,你真是姐姐的财神爷啊!”   前些日子,她在京兆府的新香坊迎来了个贵客,买了妤娘做的香后,指明要同一个人做夏香。   若是气味好,府上所有香,此后都在她那买。   一个府邸的香啊,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!   温幸妤被夸的双颊泛红,她抿唇露出个羞赧的笑。   秦钰爽朗大笑,让账房拿来一袋碎银,搁在温幸妤手里,说道:“你也别害羞,我这次若能拢住京兆府的贵客,你就是大功臣了。”   她用肩膀撞了一下温幸妤的肩膀,眨眼道:“到时候一起发财。”   温幸妤重重点头。   她也希望这次能拢住那个贵客,这样就能多赚些银子,早早还清欠祝无执的。   她和他迟早分道扬镳,还是不要有太多牵扯的好。   又说了一会话,秦钰道:“对了,妤娘你能把冬香的香方卖我吗?”   “一张五十两,如何?”  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,答应下来。   冬香大多都是改良古籍上的香制成的,算不得她独家的东西。   她道:“不必这么多,一份二十两就够了。”   秦钰却不乐意了,她道:“你这样显得我像奸商。”   温幸妤还想说,她直接打断了,拍板定下:   “就这么说定了,先给你一百两银钱的定金,剩下的等你把香方给我再结。”   温幸妤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怀里就被塞了张银票,秦钰不由分说把她推出门去,咧嘴笑挥手:“快回去写,最多三天就要拿来哦!”   她点头应下,揣好银票和一袋碎银子,顺着热闹的街道,慢慢走回宅院。   *   明月高悬,微云缓缓。   祝无执回到主屋,就见灯火朦胧下,温幸妤穿着浅杏黄薄夏衫,手握毛笔,伏在罗汉榻的小几之前,柳眉微蹙,愈发弱不胜衣,纤细娇柔。   他不免想,她这样的胆怯柔弱,日后若脱离了他,迟早会被人拆吃入腹,欺负的骨头都不剩。   留在他身边,着实算是对她的恩赐了。   祝无执一面想着,一面走到她跟前,垂眸看着小几上的东西。   温幸妤正费劲的照着古籍上的字写,古籍上没有的,又翻其他书去找。   她识字,却不会写,故而一手毛笔字歪歪扭扭,实在难入眼。   正一笔一划照猫画虎,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玉石相击的轻笑。   她回过头去,就见祝无执看着她写的字,眼里透出几分笑意。   “你这字连三岁稚儿都不如,活像狗爬。”   温幸妤脸一下涨红了,想抬袖去挡,又想起来墨迹没干,会沾在袖子上,故而神色窘迫,起身挡住桌子,解释道:“我未曾学过写字……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不置可否,仗着身量高,拿起了温幸妤写的东西,看了几眼,勉强认出整篇惨不忍睹的字,是香方。   他挑眉看着温幸妤绯红的双颊,笑道:“你就打算拿这个给香坊老板交差?”   温幸妤尴尬的把发丝拢到耳后,呐呐道:“我明天请人代笔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不怕被人窃了方子?”   温幸妤一想也是,若是方子被其他人知道,秦姐姐就白买方子了。   思及此处,她面色惆怅。   祝无执把温幸妤写的纸丢回小几,目光扫过女人褪去红云的脸,兴味盎然。   “来书房,我教你写。”   做他的妾,可以不通诗词歌赋,可以不会琴棋书画,但不能连字都写不好。   将来若是叫人知道,他身旁爱妾一手狗爬的字,他面子往哪搁?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明天开始努力日6   宝宝们求求灌溉呀[哈哈大笑][抱抱]   25 第25章   ◎夜夜教导◎   一窗月凉,灯火如豆。   书案上摊着一方白纸,温幸妤研好墨,握起毛笔,却迟迟没有蘸墨,有些无措的望向一旁的祝无执。   “你念香方,我且先带你写一遭,”祝无执立于她身后,微微俯身握住她的手,在她耳畔教导:“指实,掌虚,笔锋垂直。”   身后的胸膛热的像一团火,耳侧吐息温热,温幸妤上前挪了半步躲开,就被按住了肩膀。   “乱动什么,不想写了?”   语气称不上好,隐隐带着不虞。   温幸妤着急交香方,本身又对祝无执心存畏惧,她压下起伏不安的心,强行忽略背后的灼热,沉静下来,条理清晰,字句分明的念出香方。   祝无执将人虚虚环在怀里,带着她的手,一笔一划教她写字。   掌心玉手绵柔,虽不算太细腻,却也莹润纤巧。   他一心二用,一面带着她写,一面心猿意马瞧她的侧脸。   灯火之下,绕是五分的清秀容色,也被镀成了八分娇美。鼻尖萦绕着清凉的香气,似花似果,却又没那么甜腻,初夏的燥热好似也被这气味,驱散了干净。   盯着看了几眼,忽然又发现她乌发空荡荡的,竟就簪着支素银簪。他皱了皱眉,有些不高兴了。   静月办事着实磨蹭,叫她毁衣裙首饰,这么多日也才做了一件。   他为温幸妤添置了那么多簪钗耳坠,样样清雅精致,她却看都不看,非要戴这破银簪。   想着,他笔锋微顿,抬起另一只手抽走了她发间的银簪。   青丝如瀑泻下,温幸妤急急扭头,就看到祝无执神色平静,将她的银簪丢在书案另一侧。   “发什么愣,继续念。”   温幸妤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,正要继续念,祝无执就将她的头发拢至右侧,垂落于胸/前。   温热的指尖蹭过耳廓和后颈,带着一阵酥痒,她轻轻瑟缩,就听到身后的人缓声道:“别乱动。”   她浑身僵硬,心里慌得不像话。   祝无执又催促了她一句,她才忍着不自在,重新念起香方来。   “檀香二钱,乳香一两……炼蜜和剂…脱出焚之……”   书房内兽炉青烟袅袅,暖香浮动,青年高大的身躯笼着一抹娇小,暧昧横生。   “写完了,就这些,谢谢您。”   最后一个字落下,温幸妤抽出被握在掌心的手,将毛笔搁在笔架上,朝旁侧退去,离开他的胸膛。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直起身垂眼看温幸妤乖顺的侧脸,竟有种怅然若失之感。   原来教人写字,也是一番意趣。   他视线挪到那几页字迹工整的香方上,忽然道:“日后每天夜里,我来教你写字,如何?”   嗓音低沉缓和,听着是询问,实则是告知。   温幸妤对他的性子也算有几分了解,她知道若是拒绝恐会惹得他不快。   再者学写字于她也有好处,日后的香方就不用废脑子背,而是用笔记下。等跟祝无执分道扬镳,她说不定还能开个香坊,会认字写字,不至于被人诓骗。   “谢谢您。”   温幸妤朝祝无执微微福身,真心实意道了声谢。   祝无执淡声应了,目光巡过她的玉腕柔荑,眸光闪动,袖下指尖轻捻,回味着方才的触碰。   俄而,他道:“夜深了,回去歇罢。”   温幸妤点点头,等祝无执出了书房,随后关门离开。   *   明月别枝,流萤缀空。   许是太累了,温幸妤躺在床上没一会,就意识朦胧,昏昏睡去。   黑暗之中,祝无执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,翻了个身,望着她微蜷的后背。   呼吸绵长,暗香浮动。   轻纱帐透入几寸月色,照出夏日薄被下裹着的玲珑弧度,许是腰肢纤细,被子映处惊人的凹陷起伏。   见此情状,他喉头微动,心间仿佛被虫啃食,传来阵阵发痒的空。   指尖轻颤,毫不犹豫的掖开那方薄被,将人揽入怀中,胸膛贴近她纤弱的脊背。   怀中的人只是含糊不清的呓语了两声,便又陷入梦静,根本没有被惊醒的意思。   隔着衣料,祝无执把手搭在她腰侧,发痒的心顷刻被填满。   他嗅着若有若无的馨香,缓缓有了困意。   翌日清晨,天光破晓。   温幸妤是被热醒的,她感觉身后好似贴着个火炉,热得出了一身汗。她动了动身子,迷蒙睁眼,余光瞥见横在腰间的手臂,霎时惊醒。   她几乎是弹射起身,慌忙滚出祝无执的怀抱,目光呆滞又慌乱的看着青年如玉的俊脸。   这么大的动静,祝无执又是浅眠之人,他早醒了,慢悠悠睁开眼睛,坐起身看着温幸妤惊慌失措的脸。   他盯着瞧了一会,起了逗弄她的心思,面色淡淡道:“怎么了,大清早的像见了鬼。”   青年乌发披散,中衣前襟松散,直开至腰腹,露出大片肌理分明、冷白如玉的胸膛。   许是方睡醒,嗓音微哑,神色懒散,似乎并不清楚搂着她睡了一晚上。   温幸妤双颊飞起红云,别过头不敢看他,紧紧拽着自己的被子,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,到最后也只是心虚道: “没,没什么。”   怎么说?总不能说昨儿夜里她莫名睡到了他怀里。   这叫什么事儿…孤男寡女同榻不说,还滚到了人家被窝。此等情况,按惯例可是要沉塘的。   温幸妤升起愧疚之心,觉得自己睡觉也太不老实了。   她暗下决心,想着今晚睡觉,一定要把自己牢牢裹在被子里,绝对不犯第二次这种错误。   祝无执看着她变化莫测,定格在心虚愧疚的脸,轻笑了一声。   温幸妤不知他笑什么,疑惑的看了过去,入目一片冷白,又飞快低下头。   祝无执瞥了她发顶一眼,扬声道:“静月,备水。”   “昨夜闷热,我要沐浴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头愈发低,她尴尬不已,僵硬缩在床脚,暗骂自己睡相真差。   祝无执没再逗她,起身披了外衫,居高临下看着她:“还不起吗,你今日不是要去送香方?”   温幸妤连声道:“起,起,我马上起来。”   等她抬头,祝无执已经走去浴房了。   呼出一口气,她抹掉额头的薄汗,利落起床。   *   约莫过了半个多月,温幸妤去送香时,秦钰就告知了她好消息,说是京兆府的贵客十分满意她做的夏香,日后府上四季的香,都在秦钰的香坊定。   那贵客十分阔绰,买了香后还给不菲的小费,温幸妤分得了二百多两,实在是一笔巨款。   她揣着银钱走在街道上,一路上都雀跃不已,盘算着等到秋闱后,怎么着都能还祝无执一千两银子。   一千两啊……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的数目,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,能有好的嗅觉,可以配出招人喜爱的熏香。   想着想着,她开始盘算起以后的生活。   等离开祝无执,她先带观澜哥回家,将他风风光光葬了,然后开个香坊,等开顺了,就雇几个护卫,亲自去寻妹妹。   若是妹妹过得好,生活富裕,那就给妹妹添嫁妆,做她的底气。若妹妹过得不如意,就把妹妹接回家来,好生照料,再给她寻个如意郎君,如果她不愿意嫁人,那也没关系,她们姐妹俩可以一起开香坊,互相扶持相守,怎么着都能顺遂快乐过完一生。   畅想着以后的日子,温幸妤唇角翘起,笑眼弯弯。   茶楼之上,青年临窗而坐,视线落在女人脸上,见到她欢欣雀跃,也唇角微勾。   李行简在旁边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,就看到祝无执目光落在窗外,似乎并没有听他说什么。   他“啊”了一声,哀怨道:“这破街道有什么好看的,您有没有听我说话啊?”   女人的身形消失在转角,祝无执慢悠悠转回头,瞥了眼李行简,回道:“昨日那边来了信,王岐确实是王崇私生子。”   “通判是王崇的人,知州看似与谁都无瓜葛,但据我亲信探查,他与转运使林维桢交往甚密。”   “他当是林维桢的人。”   李行简长眉一挑,没想到说的话祝无执都听进去了,并没有三心二意。   他琢磨着祝无执的话,心中大致明白了对方想要做什么。   永兴军路下辖十五州,同州乃其中之一。府有二,京兆为首,河中次之。林维桢是永兴军路的转运使,主管财政兼监察地方官吏。转运使又叫“漕臣”,是实打实的实权大吏。   若是能一直在地方做漕臣,也算是占据一方,但太宗为了避免地方官员窃权,早有应对。路、州、县的官员都由中央官兼任,属于差遣性质,所谓“以京、朝官权知,三年一替”。[1]   差遣制度,意思是无论地方官或中央官,他们的官名和所任职务大都分离,“事之所寄,十亡二三”。当时有所谓“官”、“职”、“差遣”的区别。“官”成了一种等级待遇,“职”是一种加官,“差遣”才是实际职务。这样,地方官的权力分散,任期短暂,很难形成气候。[2]   林维桢已经在永兴军路任转运使两个年头,若是想留任汴京升二品,必须要做出些政绩来。   永兴军路地域特殊,毗邻西夏,除非有战事,不然很难做出什么实绩来。如今海清河晏,西夏忙于内讧,近几年绝对不可能扰边掀起战事。   林维桢出身寒门,能做到转运使的位置已是不易,年逾四十,还能有几个三年用来升迁?   祝无执提起知州朱良畴和转运使林维桢,想必是要和这两人联手。   李行简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,风流成性,但实际上胆大心细,是少见的聪明人。   他道:“你想和这两人联手,总要拿出点东西,你预备做什么?”   祝无执颇为欣赏的看了他一眼,说道:“林维桢缺政绩,我可以送给他。”   “王岐此人不学无术,心思不正,秋闱几次都落第,王崇这次估摸着给他下了最后通牒,若是再进不了春闱,就没机会去汴京认祖归宗,因此这段时日他一改往日荒唐,沉浸书卷。”   “你想个法子,叫人勾他多去勾栏瓦舍,尽量在秋闱之前,挑起他换卷顶替的歪心。”   李行简啧啧称妙,心中对这个青年半是敬佩,半是害怕。   这人心思忒深,他同对方合作,当真不是与虎谋皮?但已经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,他焉有半路退缩的道理?   做生意本就是一场豪赌。   思索了片刻,对祝无执交代的事,心中很快有了主意。   他拱手道:“您且放心,我定会在秋闱前办妥。”   此茶馆地处偏僻,乃李行简暗中私产,门口守着侍卫,二人对话声音又不大,故而十分安全。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二人又商量了些细节,便分头各自离去。   *   日子一天天过去,夏去秋来,很快到了秋闱之前。   冯翊城中草木半黄不绿,街边树下多了许多抱书苦读的年轻士子,只待秋闱大显身手,盼望着一朝上榜,直登青云。   温幸妤这些日子不算忙,每日夜里雷打不动跟着祝无执学写字,偶尔还会学些晦涩难懂的诗词短句。   她本就识得字,人又不笨,故而一手簪花小楷仅用了五个月,就写得模像样,娟秀工整。   最开始,温幸妤同祝无执共处一室,被他握着手教写字时,十分的不自在。后来习惯了,她发现对方目不斜视,再正经不过,心中便羞愧难当,觉得人家好心教导,自己却心浮气躁,一点也不认真。   这小半年日子,因着这件事,她对祝无执改观很大。   本以为他这样目下无尘的人,定然教几天就没了耐心,但这么久了,除了偶尔说话刺耳,喜欢揶揄人外,还算是有耐心,讲起东西来深入浅出,鞭辟入里。   许是有了这层师生关系,温幸妤面对他时,比过去要自在很多,甚至有时候会大着胆子开几句玩笑,或者闲暇时,同他絮絮叨叨说些日常闲话。   祝无执偶尔回应,态度不冷不热,但温幸妤知道他并不厌烦。   两人的关系渐渐亲近起来,院里的仆人们也都轻松不少。   秋闱前两日夜里,下了今年第一场秋雨,将未散的暑热浇灭几分,庭院里花草被雨点打得东倒西歪,凉风卷着泥土气味,丝丝缕缕钻入窗缝门扉。   主屋里灯火如豆,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点银钱,窗子忽被一阵风吹开,冷风扑面,她衣着单薄,打了个冷颤。   正要起身关窗,一只修长的手已率先合上窗扇,紧接着肩头一沉,熟悉的檀香笼罩而来。   她仰头看去,就见祝无执神色淡淡坐到小几另一边。   肩头的衣裳还带着体温,她多少有些不自在,正欲取下来去拿自己的外衫,就听到对方不容拒绝的话。   “穿着。”   她只好点头道谢,想着快些数完了钱,回内间去,把衣裳还给他。   点完了银钱,她将银票和碎银子装在匣子里放好,就见祝无执还垂眸坐在对侧,手中把玩着个青玉扳指。   这些日子的相处,她很敏锐感觉到,祝无执应该是有话要说。   果不其然,她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,青年就看了过来,语气莫名。   “明天就是秋闱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疑惑的看着他。   是秋闱不错,满冯翊城不会有人不知此事。   她琢磨了一下,关心道:“听说号房狭小局促,天色已晚,您早些歇息吧,养精蓄锐。”  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,见她神色认真,并不明白自己*的意思,暗道真是木讷蠢钝。   这样的呆,什么时候才能晓得他的心思呢?恐怕就算晓得,也会把头埋沙子里,装作无事。   他不再拐弯抹角,凤眼抬起,直勾勾盯着温幸妤,说道:“我教导你小半年,好歹也算是半个先生,你不打算送我些什么,预祝考试顺利?”   温幸妤恍然大悟,颇为稀奇的瞧了青年几眼。   他竟也会讲究这些。   转念一想也是,这次秋闱事关能不能顺利归京,祝无执肯定很重视。也怪她没心没肺,竟然忘记给他送些吉利的物件。   现在出去买也来不及了,只能连夜绣个“鱼跃龙门”的荷包出来,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嫌弃。   思及此处,她歉疚道:“怪我粗心,竟忘了为您准备。”   “您先歇息,我绣个荷包,到时候可以装些醒神的香丸进去。”   祝无执知道她什么都没准备,心中不虞,却也没有让她熬夜做东西的意思。   他有心冷嘲几句,目光落在那双清澈的眸子时,又转了话头。   这么一块胆小的木头,说多了她定又要缩进壳里。   沉默片刻,他道:“不用这么麻烦,我记得你去岁做过两件冬衣,正好下了秋雨,号舍阴冷,我披着御寒。”   温幸妤神色微怔,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事。   当初搬去朝邑县后,她看到了二人间云泥的差距,觉得那布料普通,绣纹一般的衣裳,实在拿不出手,祝无执想必也不会穿,故而默默将其收了起来,连同自己的冬衣搁在一个箱笼里。   立夏那天她春夏的衣裙都被老鼠咬了,只有那箱冬衣没事。   说来也是巧,那两身没送出去的衣裳,一直留到现在。   不曾想他并未忘记。   温幸妤说不清什么感受,怔愣了好一会,心中还是觉得那衣裳着实配不上祝无执。   她颇为不好意思道:“那衣裳布料普通,您穿着去考试,怕是会丢脸。”   祝无执轻笑一声,颇为赞同的点了点头:“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料子。”   温幸妤低下头,神色更局促了。   还不等她说话,就听到头顶响起青年冷泉一样的嗓音。   “去拿来罢,我试试。”   “爷的面子可不是靠衣裳撑的。”   温幸妤有些讶然,她仰起脸看他,就对上他的视线。   那双深邃的凤眼闪着她看不懂的情绪,直叫她心跳加速。   慌乱垂眸避开,她站起身呐呐道:“我这就去拿。”   她端了盏油灯推门出去,秋雨斜吹入廊檐,扑灭了脸上的热浪。   呼了口气,她走到西厢房,把油灯搁在桌子上,打开箱笼,从层层叠叠的冬衣下拽出了个包袱。   温幸妤先自己打开看了,确定没有损坏,才合上箱笼,抱着包袱回了主屋。   祝无执已经去了内间,她拿着包袱走过去,心中难免忐忑。   “您先看看,若是不喜欢,我还是去做个荷包吧。”   祝无执看她一副不自信的样子,心说教导这么久了,怎么还是没出息。   他把包袱从她怀里拿出来,三两下解开,露出里头的两件长衫。   一件月白云纹缎直裰,一件绛紫提花如意纹棉布圆领袍。   极为普通的料子,纹饰勉强入眼。   他随手拿起那件月白的,见针脚细密,形制流畅,可见是花了心思的。   神色稍霁,他道:“勉强能看。”   温幸妤缓缓舒出一口气,心情放松了不少。   她背过身去,窸窸窣窣一阵后,他听到祝无执的脚步声。   扭头看过去,就见青年站在竖镜前,透过朦胧的镜面看了过来。   “尚可。”   “你可给其他男子做过衣裳?”   温幸妤不明白他怎么忽然问这个,点了点头,照实回答:“给观澜哥做过一身。”   祝无执眸光蓦地阴了下去,他盯着镜子里的女人,冷哼道:“你倒是对谁都好。”   温幸妤听出这是嘲讽她,却不明白为什么。  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,又不好一言不发,沉默片刻后,小声道:“也不是……”   祝无执转过身,见她坐在床侧,眉眼温驯,身形纤弱,忽然就没了火气。   她本就是面团一样的性子,别说是未婚夫,怕是旁人让她做,都不会拒绝。   再者,他跟一个死人比较什么,左右她也只给陆观澜做了一件。   这么一想,心情好了不少,他解开衣裳脱下,只着一身雪白中衣,坐到了温幸妤身旁。   “日后还会给我做吗?”   温幸妤眨了眨眼看过去,见祝无执神色恢复如常,有些不明白他怎么又由阴转晴了。   思索了一下他的问话,觉得也不是什么大事,于是点头道:“您若是需要,我也能做,只是到底不比绣娘做得好。”   祝无执垂眼看着她,眸色深深,意味不明道:“可否只给我做?”   温幸妤眼皮一跳,下意识就要拒绝。   给他做,和只给他做,仅仅差了一个字,意味却天差地别。   她不敢抬头看他,也不敢深想,只轻声道:“等回了汴京,您迟早要娶妻,我不能这么做,您未来夫人若是知道,会吃味的。”   祝无执的目光倏地阴沉,他描摹着她胆怯却坚持的脸,心头冒火。   如此不识好歹。   就算娶妻又如何?还能管到他头上不成。   良久,温幸妤没听到回应,正要大着胆子抬头看,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漠的“睡觉”。   她呐呐应声,将两件衣裳叠好放在矮柜上,缩进了床里侧。   祝无执盯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,眸光阴鸷,半晌唇边闪过冷笑。   躲吧,躲吧。   迟早扒了她那层“守贞”盔甲,带着她亲手捅破二人之间的纱。   起身灭了油灯,放下幔帐躺在外侧,他看着黑暗中女人模糊的背影,眸色晦暗沉郁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祝狗:我恨你是块木头。   今天实在太忙了,又有点卡文,所以到这会了[爆哭]。   明天一定按时更新[哈哈大笑]   [1]、[2]化用自朱绍侯主编的《中国古代史下册》,p19.   26 第26章   ◎拥抱,劝慰◎   秋闱每三年的八月九、十二、十五日举行,生员提前一日入场。每闱三场,每场三昼夜,分别考经义、杂文和策论,九天七夜,中途不得出去,吃喝睡都要在号舍内。   因此每场都会有考生考到一半,晕厥在号舍里,早早被抬了出来。所以能中试者,大多体魄学识俱佳。   昨夜下了一晚上秋雨,第二天清晨雾气朦胧,凉风习习,秋闱是天大的事,阖府上下早早起来,看起来比祝无执这个当事人还要重视。   温幸妤找了个荷包,在里面塞了几枚醒神的香丸,连同这九天的干粮、外衫等物一同装在包袱里,还不到寅时,就跟祝无执乘马车出了门。   到了贡院门口,已是人满为患,送考的亲眷和考生都很紧张。   温幸妤和祝无执一同下了马车,将包袱递给他,仰头看着青年从容不迫的模样,说道:“这里面有香丸,若是觉得头痛发闷,可以放在鼻下轻嗅,当能顶几分用处。”   祝无执接过包袱,听着她的嘱咐,舒心不已。   他颔首:“回去吧,我不在家中几日,不要乱跑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目送他到贡院门口,直到官兵搜身检查完,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内,才重新上了马车,回到家中。   她并不担心祝无执会落榜。   虽说过去祝无执入仕是靠荫蔽,但他本人才学毋庸置疑,十五入朝为官,外放三年,政绩斐然,回京就成了刑部侍郎。   他一定会登桂榜,甚至可能会是解元。   *   科考并不轻松,祝无执虽未考过,却在地方任职时做过考官,对流程甚是熟悉。   号舍简陋狭窄,气味难闻,由于前一日下了雨,此时更是阴冷潮湿。他嫌弃不已,将东西搁置好后,拿出了温幸妤做的外衫披着,又从荷包中拿出香丸搁在案上。   清凉的香气霎时弥漫,虽说不比焚烧时味道明显,却也足够让他这间号舍气味转好。   想起她关心的脸,他神色好转。   九天七夜考试,绕是祝无执体魄强健,也感到疲惫,更不用说隔壁号舍的长吁短叹,还有人压抑的哭声,扰得他心烦。   考完出来时,有人瘫软痛哭,有人扶着树吐得天昏地暗,部分士子要人扶着,才能出了贡院的门。   祝无执行走如常,除了脸色略微泛白,看起来和平常并无两样。   毕竟他习武多年,比寻常武将要厉害,去岁还在牢房里受过各样刑罚,故而这科考虽耗损精气,却也没寻常士子那般虚弱。   李行简就没打算好好考,可以说是在号舍里睡了九天,因此也活蹦乱跳,他和祝无执的号舍离得不远,二人碰了面,一同往外走。   出了贡院,也算是冤家路窄,王岐被两个小厮搀扶着往马车送,看到陆观澜和李行简没事人一样走出来,顿时气不打一处来。   尤其是陆观澜,长着一张小白脸,偏偏还有好学问,考这么多天,也不见狼狈。   虽说对方答得好,最终等同自己答得好,但还是难掩嫉恨,几乎咬碎了一口牙。   他趴在小厮身上,朝两人阴阳怪气道:“呦,陆兄李兄看起来这么轻松,想必考得不错吧?”   祝无执神色漠然,扫过去个眼风,里头带着明显的讥诮,仿佛在看跳梁小丑。   李行简可不是什么君子,他哈哈大笑了几声,目光上下打量着王岐的狼狈样,啧了一声道:“我和陆兄怎样暂且不说,王岐你这也太虚了,考个试还叫人搀着。”   “你家里的妻妾也真是可怜。”   王岐顿时气炸了,他本欲骂回去,余光就瞥见陆观澜那张矜傲的俊脸。   他压下火气,朝两人露出个恶意的笑,拍了巴掌小厮的头,意有所指:“没眼力见儿的东西,还不扶爷爷上车,你当你是举人还是进士?”   小厮缩着脖子告罪,将坏脾气的主子扶上车。   王岐坐在马车里,掀帘看着陆观澜,恶狠狠想:傲吧,看你还能傲几时,这回定叫你榜上无名,名落孙山!   *   秋闱结束后,城内掀起了一阵压榜的风,不少人会赌今年谁是解元。   祝无执自然是其中风云人物,毕竟陆观澜当年可是被选入国子监的人才。   有人说他会榜上有名,但解元怕是不够格,也有人说他或许能跟沈为开争一争。   沈为开家在澄县,年十七,家境清寒,六年前中当地童试案首。   其实案首倒也不可能这么大风头,毕竟县乡众多,一个州可不止一个案首。   重点是这人十一岁就成了秀才,而后因家中贫苦,不得不暂时放弃学业,做了三年工,攒够银钱才继续念书。   听闻当年知州有心结交培养,却遭到了拒绝,故而沈为开也得了个清高的名声。   今年他参加秋闱,便惹得远近学子注意。   祝无执也注意到了这个人,差人去调查,想着若是人才,可趁现在招揽一番,来日或许会是助力。   转眼到了九月初,放榜当日街上桂花飘香,天清气朗。   不少学子早早去等,祝无执却四平八稳斜倚在罗汉榻上看书,没有去看的意思。   温幸妤看了眼天色,搁下手中绣了一半的香囊,没忍住问道:“您不去看榜吗?”   祝无执抬眼,看她颇为紧张的模样,不疾不徐道:“有何可看?左右不都是那个结果。”   见温幸妤神色讪讪,他又道:“你若是想,便替我去看看吧。”   温幸妤思索了片刻,点头应下。她正好要去送香,可以顺道去看看,说不定能正好遇见放榜。   她弯唇露出浅笑,说道:“您等我带好消息回来。”   祝无执颔首轻笑,说道:“去罢。”   温幸妤点头起身,去西厢房提了装好香的布袋,也没带静月,独自出了院落,先去了香坊,而后又朝贡院走去。   路上行人匆匆,到了贡院附近,人流愈大,她刚挤到跟前,正好放榜。   周围人群声音小了不少,都睁大了眼睛,仔仔细细找姓名。   此情此景,温幸妤难免紧张,心跳加快。   她率先仰头看向榜首,下一瞬瞳孔猛缩。   身旁的学子恰好惊呼出声。   “嗨呀,这次榜首居然是王岐!”   “是呀是呀,还以为会是沈为开或者陆观澜呢。”   “……”   耳边嘈杂的声音忽然虚幻起来,她口唇发涩,又看了好几眼,确定是王岐的名字后,不信邪的一点点往下看,将所有名字看了一遍,到了最末尾,都没有“陆观澜”三个字。   心跌落谷底,她失魂落魄转身,被挤得跌跌撞撞出了人群。   她仰头看着天,只觉日光刺眼,叫人有种想流泪的冲动。   朗朗乾坤,居然还有人敢行舞弊之事。   何来的公平!   她在冯翊待了半年多,王岐这人成天花眠柳宿,风流成性,虽说可能上榜,但绝不可能会是榜首。   只有一种可能,王岐顶替了祝无执的成绩。   秋风瑟瑟,她看着枯叶纷飞,桂花飘洒的大街,只觉得遍体生凉,寒气透骨。   回去后,该如何跟祝无执开口呢?   他知道了此事,会有办法吗?   若是没有办法…是不是还要再等一个三年,才能回京复仇?亦或者要从长计议,重定谋略。   那她到底何时才能接观澜哥回家?   温幸妤垂头丧气走在街上,脑子一片混乱。   正胡思乱想,就听到几声急切的呼唤,透过喧闹的人群远远传进耳朵。   “阿莺姐?”   “是你吗,阿莺姐!”   “……”   阿…莺?   久违的名讳让她愣在原地,周围虚幻的事物此刻重新活了过来。   这是她入国公府前的名字。   她爹娘为她取的名字,饱含着疼爱和期望的名字,温莺。   他们希望她像莺鸟一样,快活自由一辈子。   后来入国公府,老太君嫌她这名字不讨喜,改为“幸妤”二字,取幸运希望之意。   她猛地转身,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。   人群中挤出个十六七的年轻学子,一身襕衫,身形挺拔修长,神仪明秀,灿若朝霞,在一片秋色中十分惹眼。   他疾步走到温幸妤跟前,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眉眼,俄而又惊又喜。   “阿莺姐,果真是你。”   温幸妤怔怔看着青年的眉眼,一时半会没认出是谁,她道:“你是?”   青年双目含笑,唇边梨涡若隐若现:“我是幼时经常同你在河里捉鱼抓虾的沈鱼,姐姐可还记得?”   听了这话,久远的记忆终于浮入脑海,温幸妤将这张明秀的脸,同幼时那个鼻涕虫联系起来。   没想到十年过去了,两人还能在冯翊碰面。   她叹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   “你也是来看榜的吗?”   沈为开笑着点头:“是,可惜没取得头名,是第二。”   温幸妤这才反应过来他就是这段时日,风头正盛的沈为开。   她由衷为他感到高兴,祝贺道:“恭喜你,等来年春闱,你定能再取佳绩。”   沈为开点了点头,关心道:“姐姐近年来可好?叔婶呢?”   当年家乡逢灾,全村死了大半,剩下的都做了流民,父亲去世,母亲带他流落到并州阳曲,做了富户的厨娘,才算活了下来。   后来那富户家道中落,迁至永兴军路下辖的同州澄县,他和母亲也一道跟来。   没想到此次秋闱放榜,居然能碰到幼时玩伴。   闻言,温幸妤神色黯然,低声道:“我还好,但…爹娘皆去了,小妹也不知所踪。”   沈为开顿感难受,他自责道:“怪我多嘴,阿莺姐莫怪。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扬起个苦涩的笑:“都过去了。”   她不愿意多说这些,转了话头:“你在冯翊可有住处?”   沈为开点头道:“有的,我近年来攒了不少银子,足够住店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如此便好,你若有需要,可去城东淮水巷第三座宅院寻我。”   沈为开拱手道:“那我就先谢过阿莺姐了。”   说罢,他想起那巷子好像住的都是些富贵人家。   思及此处,才恍然发觉温莺身上的衣裙华贵。   他只当温莺嫁了个好人家,亦或者…做了富人的妾。   心情复杂不已,暗叹世事无常。   他思索了片刻后,说道:“阿莺姐若是有需要,也可去隆升客栈寻我。”   好歹是幼时玩伴,若她过得不好,他也是有能力帮衬的。   温幸妤不知道他的想法,记挂着祝无执的事,心不在焉的道了谢。   二人又说了几句,沈为开也发现她脸色不好,便主动道:“时辰不早了,阿莺姐咱们下次再会。”   温幸妤轻轻点头,目送沈为开离开后,缓步朝家中走去。   进了院落,仆人们飘来若有若无的视线,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,显然是早都知道了。   静月小心翼翼打量着温幸妤的脸色,担忧道:“夫人……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只道:“他呢?”   静月想起发生的事,压低嗓音愤懑道:“方才王岐府上的管家来了,说是为贺高中解元,明夜会在云间酒楼设宴,请老爷…前去。”   绕是温幸妤这样的好性子,也不免心头震怒。   这王岐也太过嚣张,竟然敢上门挑衅。   祝无执这么矜傲的人,如何能受得了这般折辱?她脸色难看,沉默着跟静月穿过垂花门,到了后宅。   她透过窗棂看向主屋,发现里头并没有祝无执的身影,正要问,就听到书房里传来一声压抑着痛苦的闷哼。   静月这才支支吾吾解释道:“王岐的管家走后,老爷脸色便十分难看,一言不发进了书房,吩咐说不让任何人打扰。”   说着,面色浮现几分恐惧,悄声道:“夫人,老爷好像恰好犯了旧疾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这病犯得如此不凑巧,实在是雪上加霜。   她眼含担忧,望向书房紧阖的门扉,有心进去劝慰几句,却又有些退缩。   之前在胡杨村发生的事历历在目,虽说这几个月来,他对她真的很好,但也不能确定,他会不会失控下杀手。   正犹豫,书房内传来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夹杂着人摔倒在地的闷响。俨然是祝无执发生了什么。   她焦急起来,怕他受了打击又犯旧疾,怒火攻心之下出了岔子,于是顾不得那么多,三两步跑上台阶,推门而入。   书房内天光明亮,博山炉香气袅袅,却不见祝无执身形,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呼吸声。   她朝内走去,绕过博古架,垂眼一看,脸色大变。   博古架后,光线昏暗。   檀木棋桌斜倒在地毯上,黑白玉石棋子散落一地,白瓷棋罐骨碌碌滚了很远。   青年衣着散乱靠在墙角,双目紧闭,玉面煞白,唇角和耳朵里溢出鲜血,额头和脖颈上青筋蔓延,显然痛苦不堪。   温幸妤呆愣愣站在原地,胡杨村那次,堂屋昏暗,她并未看清情况,后来搬到县里,祝无执犯旧疾都是将自己关在屋里,不叫旁人接近,故而她也不知道情况。   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,他次次生捱过去。   许是听见动静,他双目骤睁,阴沉的目光直射而去。   温幸妤被这眼神骇了一跳,她后退半步,白着脸磕巴道:“是,是我。”   祝无执看清来人,眸光平和下来。他这次症状很重,浑身骨头像是被碾碎了,痛得根本没有力气爬起来,甚至砸倒了棋桌。   此刻连胸腔都是痛的,脑海里的声音却还叫嚣着、蛊惑着让他杀人。   可一想到温幸妤这么胆小的人,居然为了他大着胆子闯进来,他就觉得这次的病来得甚好。   他闭上眼,哑声道:“过来。”   温幸妤踌躇不前,挣扎了许久,还是大着胆子挪了过去。   青年睁开了眼睛,惨白的唇瓣动了动,似乎想要说什么。   她迟疑了一瞬,面对面跪坐到距离他一步的位置,正要仔细听他说了什么,手腕就被温热的手掌攥住。   巨大的力道袭来,身子不受控制向前栽去。   温幸妤短促惊叫了一声,直直跌入青年宽大的怀抱。   祝无执的手臂箍在腰间,一只手扣着她的后颈,将她牢牢按在怀里。   力道极大,她几乎能听到她骨骼被勒出轻响。   她伸手抵着他的胸膛,惊慌挣扎,青年将下巴抵在她肩颈间,嗓音低哑:“乖,别动。”   “让我抱一会。”   灼热的吐息像是火星,洒落在耳畔肩颈,烫得她直瑟缩躲避。   宽大的袖摆包裹着她,檀香混合着血腥气,青年的唇贴上了她颈侧动脉,轻蹭着,带着无声的警告。   温幸妤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,浑身僵硬,不敢再乱动,生怕对方忽然失控,咬破她的动脉。   怀中的人柔软娇小,散发着熟悉的馨香,祝无执将唇瓣贴在那她颈边,感受着一下又一下生机的跳动,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不少。   良久,他却依旧不觉得满足,觉得这样的拥抱,还是不够。   他想要她主动贴近、关心自己,于是哑声呢喃:“痛……”   听到耳边虚弱沙哑的痛哼,温幸妤莫名没那么怕了,取而代之的是怜惜。   思及今日的事,她不免可怜起祝无执,觉得他命运实是多舛,还身患怪病。   遂软了声线,一字一句的劝慰:“会有办法的。”   “人在做,天在看,王岐会遭报应,你一定会拿回名次,一定会的。”   “你那么厉害,不会输的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祝无执抱着她,听着那一声声,轻柔的好似春风的声线,碎骨的痛仿佛成了融化的冰雪,缓缓从四肢百骸褪去。   脑海里喋喋不休的声音停歇,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,他却不愿意撒手。   他闭眼抱着她,蓦然发觉掌下的腰那么细。   细的一手都能握住。   太瘦了,明明已经好生调养,怎么还这么瘦?   等日后进京,要找太医调理才是,她底子如此薄,这样怎么行。   窗外日光渐斜,博古架空隙透入几缕金芒,将昏暗的墙角照亮。   祝无执松开怀中的人,二人交叠的衣袖分开。   他看着她担忧的眉眼,吩咐道:“别担心,你先出去,我或许还得一两日才会恢复。”   这病一旦复发,短则一日,长则三日。但是并非时时刻刻疼痛,而是间断的,每隔一刻,或者半个时辰。   这次有些严重,最少两日。   他不确保下次见温幸妤,还能否如同这次克制住杀意。   温幸妤跪坐在他跟前,柔声道:“您若是疼痛难忍,只管唤我。”   “我会去请个嘴严的大夫,说不定也能抑制几分。”   这病只有特殊的药材可抑制,但祝无执并没有拒绝她的好意,点了点头:“好。”   温幸妤这才站起身,一步三回头的出了书房。   关门声响起,祝无执额头的青筋再次暴起,浑身剧痛袭来。   他咽下口中血沫,神色不喜不悲,恍若感受不到痛觉,只顾回味着方才的拥抱,怅然若失。   第一次觉得…这病也并非无用。   起码能让这个善良的女人心软。   *   这次秋闱后,王岐可谓是扬眉吐气,他设了宴席,陆观澜和李行简都没到场,心中愈发得意,觉得他二人恐怕此刻正在家中痛哭流涕。   另一边,放榜的第三天,祝无执终于从书房出来。   他脸色苍白,眼底青黑,沐浴更衣后草草用了些饭,回到内间沉沉睡去。   等一觉睡醒,已经是月上柳梢。   温幸妤端了杯温水过去,他接过喝了,就见她欲言又止站着。   他打量着她的脸色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  温幸妤踌躇了片刻,说道:“明日我想随秦钰姐去趟京兆府。”   祝无执皱了皱眉:“为何?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小声道:“那边的贵客,说有特殊的香要我亲手调制,报酬不菲。”   祝无执一眼就看出她在撒谎,却并未一口否决。   说来也是巧,他也准备明日暗中离开,去京兆府见转运使林维桢。   思索片刻,他道:“可以,一路当心,早些回来。”   不管她去做什么,届时找人看着些就是了,省得被人诓骗。   温幸妤没想到他答应这么快,偷偷瞧了他好几眼,见他神色平和,不像生气,才安下心来。   这三天她绞尽脑汁想了许多,想要帮祝无执,但都没什么好办法。   她一介平民,如何能接触到比知州通判还大的人物?   直到昨日去送香,偶听秦钰透露出了那买夏香的贵客,乃是转运使夫人,她方有了主意。   也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。   她求了秦钰许久,只说想要见转运使夫人一面。   秦钰耐不住她的纠缠,又是心软之人,最终答应带她去一趟,只不过见不见得到,却不一定。   毕竟转运使对于商贩来说,那可是顶天的贵人。   温幸妤觉得,不管怎么样好歹是有了希望。听说如今永兴军路的转运使为人清廉正直,她若是能见到转运使夫人,道明来意,说不定能帮祝无执要回名次。   她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太天真,但万一呢?即使有一丝希望,她也不能放弃。   这次不仅仅是帮祝无执,也是为了观澜哥。   她不想把他孤零零留在那座山上,与草木为伴,她想早点接他回家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又晚了,对不起小宝们(对手指)[爆哭]   27 第27章   ◎她为何在◎   永兴军路京兆府乃是西北重镇,下辖十三县,治所在长安城,比同州要繁华富庶的多。   温幸妤搭乘着秦钰香坊押送货物的辎车,从同州冯翊出发,白日赶路,夜间于邸店休整,三百多里路走了三天,直到第四天清早,才算是到了地方。   长安物贵,秦钰在此处的香坊比在同州的小很多,但生意却很好,大清早的顾客就三三两两上门了。   温幸妤坐在柜台前,看着来往顾客,神色略显焦急。   秦钰问了掌柜,说每旬转运使府里的负责采买的婆子会来取香。   今日恰逢是取香的日子,可眼见快晌午了,人还不来。   店外日光高高挂在天上,愈发刺眼,她叹了口气,整个人有些发蔫。   秦钰见状,去街上饼摊子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宽焦薄脆,回来后塞温幸妤手里。   “这家薄脆咸甜相宜,味道不错,你尝尝。”   温幸妤看着手心里金黄酥香的薄脆,轻轻道谢,咬了一口。明明又酥又香,可她却还是没什么胃口。但浪费是万万不行的,她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。   秦钰性子泼辣,走南闯北多年,见温幸妤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,没忍住笑骂道:“人又不是不会来,你沮丧个什么劲儿?”   温幸妤咽下薄脆,喝了口茶水,才叹了一声软声解释:“秦姐姐,我是怕我劝不动婆子带我入府去。”   “这次若见不到,怕是也很难有机会了。”   她又不能去府门口蹲着,届时人没见着,先被府兵当刺客捉了。   秦钰正想说什么,一旁掌柜就使了个眼色,然后笑着迎了出去。   温幸妤赶忙定睛瞧去,只见一身着鸦青直领窄袖对襟褙子,头戴银簪,面阔眼吊,约莫四十来岁的婆子走来,身后还跟着个婢女和小厮。   掌柜迎到跟前后左一句嬷嬷,右一句嬷嬷的恭维,婆子神色倨傲,径直进了香坊。   温幸妤在国公府时没少跟这类人打交道,她深知这些婆子大多踩高捧低,视财如命,有些善于钻营的还会背着主子克扣婢女小厮月钱,放女使债。   她细细打量婆子穿着首饰,见其衣料虽合规,但袖下若隐若现的玉镯水头很好,衣襟袖口的暗纹刺绣也繁复精致。   根据她在国公府多年的经验,这不是一个采买婆子能用得起的。   最后观其言行,可以确定是个手脚不干净的。   温幸妤稍稍放松些了,这种人难缠且贪财,但总比恪守成规的强,起码能以财帛动之。   果不其然,那婆子除了拿定好的香外,又挑挑拣拣,顺手牵羊的揣了几个盒子在怀里,掌柜的只当没看见。   秦钰也笑眯眯的,只有背过身的来时候才朝温幸妤撇了撇嘴,翻了个白眼。   温幸妤心中暗叹,做生意也不容易,人家拿了能怎么样?想要做高门大户的生意,可不得给这些人好处。   她思索了片刻,拿几个盒这次的新香走到婆子跟前,柔声道:“您是胡嬷嬷罢?”   闻声,那婆子瞥过去一眼,见是个穿着朴素眼生的小娘子,一点也不客气:“你又是哪个?别跟我套近乎,没得讨人嫌。”   温幸妤见婆子看自己穿着,就知道对方是起了轻视之心。   先敬罗裳后敬人,确实是这样。   是她考虑得不够周到,光想着出门在外要财不外露,换了普通布衣,没成想忘了这一茬。   她也不生气,继续和气道:“贵府的香出自我手。”   话音落下,胡婆子终于看了过来,她上下打量着温幸妤,语气稍微好了些:“原来是你。”   “你且好好做香便是,若是做得好,我家夫人少不了你的好处。”   温幸妤乖巧称是,把几盒香塞胡婆子手里,温言道:“这几盒是这次的新香,您不若拿回去试试?”   胡婆子一听,心说倒是个心思玲珑的。她终于正眼看向眼前的姑娘。   白皮肤,鹅蛋脸,唇角天生上翘,看起来就是个好性子。   再细细看了几眼,发现她手指纤细白嫩,甲缘干净整洁,决计不像干过活的。最后还有头上的折股钗,乍一看朴素,实际上少说四五十两。   不像制香的女工,倒像是哪个富人家的娘子。   她立马扬起个笑,接过盒子道:“你有心了,我会拿回去给夫人试试的。”   温幸妤腼腆笑了笑,将人送到门口,又吹捧了几句婆子后,悄悄往对方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,低声道:“好嬷嬷,您可否给小女透点话,夫人近日喜欢做些什么?可有比较中意的花卉?”   说着,她露出几分赧然的神色:“我家中不让我做香…说除非能做出点名堂……”   “嬷嬷若是能随口告知一二,小女感激不尽。”   温幸妤后几个字咬得略重,胡嬷嬷是人精,怎么听不出言外之意?   眼前这小娘子不缺钱,*打听夫人的喜好,想必是想借夫人的名头行事,好给香打出名气。   她掂了掂手里的碎银子,估摸着有四五两,听这姑娘的话,要是肯说,还有更多报酬。   不过是随便扯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,夫人知道了也怪罪不到头上。   只稍加思索了片刻,她随口道:“主子的事下人如何敢打探?”瞥了眼温幸妤后,她似无意状:“你最好别耍这些小心思,我家夫人近日睡不好觉,情绪不佳,若是知道有人在她跟前耍心眼子,定是要发火的。”   说着,她借机敲打:“当心届时夫人厌弃了你家的香!”   温幸妤连声告罪,婆子准备走的时候,她柔声道:“近日天凉,香丸类的可能会有些硬,嬷嬷记得打开检查,若是不太好,可以明日来香坊换。”   胡嬷嬷颇为欣赏的看了眼温幸妤,满意点头,带着小厮婢女离去。   温幸妤回到香坊,秦钰一下围着她转了两圈,啧啧称奇。   “平日看你面团子似的,没想到这么会来事啊?”   温幸妤被夸耳朵和脸都红了,颇为不好意思。   秦钰知道她面皮薄,也没再逗,问道:“后面你打算怎么做?你确定明儿那婆子会来?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道:“我给她的香盒里塞了银子,她会来的。”   胡婆子贪钱,一定不会放过她这只“肥羊”。   *   当天夜里,温幸妤按那婆子透的话,结合账簿上转运使府每次定香的种类数量,推断出府中女眷用香的偏好。   她按这些香的气味,加以改进,连夜做了几盒有安神效用的香。   翌日一早,晨雾还未散去,街上冷冷清清,温幸妤就早早在柜台那等着了。   果不其然,太阳还不高,胡婆子便只身上门。   温幸妤赶忙迎了上去,说道:“嬷嬷,可用过早饭了?”   胡嬷嬷摆摆手,见香坊这会没什么人,开门见山道:“有盒香不好。”   温幸妤会意,将人引进后头的茶室:“早上冷,嬷嬷不若先进来喝杯热茶,我去拿新香过来。”   闻言胡婆子身心舒畅,觉得这小娘子也太懂事了。   坐到茶室,温幸妤亲自斟茶给胡婆子,没再拐弯抹角:“嬷嬷,您可否再帮我一个忙?”   胡婆子端着热茶啜了一口,派头很足,施施然道:“我也是看你一个小娘子不容易。”   “说罢,想让我帮什么?”   温幸妤直接拿出个精致的红漆木盒子,柔声道:“劳烦嬷嬷将这香带给夫人,若是夫人用着好,您随口帮我说几句好话。”   她顿了顿,又道:“若是能让夫人对我好奇,见我一面更好。”   “我想在夫人面前露个面儿,留下好印象,等来年大人升迁,我好借夫人东风,将香卖更远些。”   闻言,胡婆子的顾虑彻底打消了。   这小娘子费劲工夫要见夫人,是想趁着夫人喜欢她的香,说不上能搭上这条大船,将生意做更远。   头脑倒是不简单。   这事对自己而言,稳赚不亏,毕竟夫人耳根子软。只要给夫人身边的宝杏塞点银子,叫宝杏随便编个故事,吹吹耳边风还不容易?   胡婆子唉了一声,佯装面色为难,俨然是要钱的意思。   温幸妤拿出一袋碎银子,倒出来一半推到对方面前,认真道:“您若是能办成,这袋中剩下的一半,也是您的。”   胡婆子看到这一大摊碎银,眼睛都冒光了。   她把碎银拢成堆,全部拨到自己钱袋子里,笑得一脸褶子:“姑娘也太客气了!”   “这事包在我身上,你就等好信儿吧,最多三日,定叫你在夫人跟前露脸!”   温幸妤又是好一通感谢,将人好生送了出去。   站在香坊外,看着胡婆子离开的背影,她重重吐出一口气。   再等三天,不出意外的话,应该能见到转运使夫人了。   她盘算了一下,顺利的话,约莫再过七八天就能回冯翊了。   也不知祝无执此时如何了?是跟她一样想办法讨公道,还是在做旁的事情?   她幽幽叹气,盼望着能度过这个难关,好早日回京。   *   比温幸妤料想的时间更快,第二日晌午刚过,胡婆子就又来了。   她没有即刻给钱,胡婆子也知道温幸妤没有想象中好糊弄,于是按捺没提,直到二人从角门进了转运使府邸,走过仪门,绕过游廊,穿过垂花门即将到后宅时,温幸妤才把余钱给了胡婆子。   转运使府邸比不得国公府奢靡阔绰,却也清幽雅致,十步一景,假山怪石间清泉流淌。哪怕已经秋天,依旧草木葱茏,奇花争艳。   胡婆子将温幸妤一路引至水榭,只见她在外头等着,自己先去禀报。   过了一小会,有个圆脸小婢女招手道:“我家夫人要见你,快来。”   温幸妤小步跟了上去,目不斜视走到水榭里,顿觉暖香清风拂面,是熟悉的熏香味。   她不敢乱看,朝斜倚在小榻上美妇人行礼。   “民女见过夫人,夫人万安。”   林夫人打量着温幸妤,见她低眉顺眼,礼行有度,模样也乖巧,再加昨夜因那香让她睡得还不错,故而心中甚觉满意。   她抬了抬手,说道:“你的香不错,听说是为母治病,看书自学的?”   温幸妤一听这话,就知道是有人编了故事。   她心中有了计较,谨慎回道:“谢夫人夸赞,民女确实是自学的。”   林夫人点了点头道:“倒是个有孝心的。”   说着,她指了指旁边的花篮,说明见温幸妤的目的:“过几日我要设宴,想着给女眷们送些礼,这花篮里都是些精心培育的名种,你且拿回去制香,十日后送过来。”   温幸妤恭敬称是,林夫人便挥了挥手,让婢女送她离开。   眼看婢女提着花篮过来了,她心跳的飞快,知道再不说就没机会了。   她害怕的要命,却还是咬牙闭眼,“扑通”一声跪在地上。   “夫人!民女听闻林大人正直清廉,求您为民女申冤做主!”   林夫人吓了一跳,眼风凌厉的扫过宝杏,坐直身子皱眉道:“怎么回事!”   宝杏哪知道半途会出这种岔子?早都吓得脸色煞白。   她哆哆嗦嗦跪下,哭道:“夫人,奴婢也不晓得……”   林夫人却抬手打断了宝杏的话,睨着跪在地上的温幸妤:“你处心积虑来见我,所为何事?”   “若说不出个所以然……”   警告之意明显,温幸妤后背出了一层冷汗,她俯身叩首,将额头贴在手背上,回道:“回夫人的话,民女的夫君乃同州陆观澜,今岁参加秋闱。”   “他…本该榜上有名,却遭人顶替,名落孙山。”   林夫人皱着眉,半晌没说话。   陆观澜?这名字她怎么感觉有些耳熟?   温幸妤老老实实跪着,迟迟听不到回应,心中焦急万分,明明是凉爽的秋季,汗水却顺着额头往下淌,直砸在地上。   这厢僵持,却未曾注意掩映水榭的竹林外,有两道身影自游廊走过。   祝无执和林维桢刚商完事,二人一道朝外院走去,走过游廊时,不远处恰有一片葱翠竹林。   应付林维桢这个老狐狸,祝无执没心情欣赏风景,他转过身朝对方拱手,郑重道:“此次要多劳烦林叔了,我若能顺利归京,定衔环相报。”   林维桢端的一副亲和面孔,白面美髯,笑起来温和儒雅,他把祝无执虚扶起来:“祝世子不必客气,你父亲同我乃旧友,我焉能冷下心肠让你沦落乡野?”   说着,他叹了一声,看起来很是愧疚:“去岁事发突然,我远在京兆,鞭长莫及,没能出力救国公府,贤侄莫怪。”   祝无执心中冷笑,面上却依旧平静。   他佯装伤怀,跟着叹了一声,随后颇为感激的看着林维桢道:“林叔,若不是您,我这次怕是……”   说着又是一声长叹:“我怕是连汴京都回不去。”   林维桢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行了,不说这些虚的,你好歹叫了一声叔叔,我定会帮到底的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那就谢过林叔了。”   林维桢笑了笑,转了话头,指着一旁的竹林道:“这片竹林是之前的转运使所种,你看着如何?”   前任永兴军路转运使乃王崇手下的人,现已留任京中。   祝无执心中微哂,觉得这人权欲太重,且操之过急。   他明白林维桢的意思,笑着看了过去,眸光随之一顿。   秋日天光明媚,竹林翠绿,叶片打着旋儿的落下。恰有丛竹子辟出个一人宽的间隙,遥遥露出不远处的水榭。   水榭没有挂纱,里头跪着个女子。   低垂着头,身形纤弱,模样看不太清。   但祝无执一眼就认出来,那是温幸妤。   她怎么在这?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顺了下大纲,今天比较短小,明天恢复正常~   28 第28章   ◎她定对我有情◎   风过竹吟,绿影婆娑。   祝无执意识到她为何而来,眸光微动。   真傻。   竟敢擅闯林府,也不怕叫人当探子扣下。   分明知道她的行为是多此一举,但心中却弥漫出难言的…欣愉之感。   她那么胆小,见到个县官都畏畏缩缩,如今却为了他来到这龙潭虎穴,实在是……   祝无执不免想,她大抵是对他有情的,不然也不会如此。   思绪翻涌,他收回目光,神色如常的回林维桢:“贤侄觉得这竹林凡庸,比不得林叔书房外的青松。”   林维桢满意点头,看到祝无执盯着竹林的时间稍长,便也看了过去。   看到水榭里是自己的夫人,还跪着个陌生女子,他了悟道:“贤侄可是认识水榭中的女子?”   祝无执没有隐瞒,他遥遥看着那道身影,嗯了一声,眼中浮现几分微不可查的笑意:“她便是将我救出牢狱的婢女。”   顿了顿,眸光微暖:“现在,是我所用身份的…妻子。”   林维桢若有所思看了几眼,俄而捋须朗笑:“原来是自己人。”   “你且放心,虽不知发生何事,但定将人好生放出府去。”   祝无执笑着道谢。   后宅女子不能随意见外男,林维桢的夫人还在那,故而不好直接过去。   他作揖告辞:“小侄叨扰多时,恐误林叔公务,先行告退。”   林维桢点了点头,将这礼受了,颔首道:“且去罢。”   祝无执由小厮恭送出府,他没有直接离开,而是立在林府外不远处的槐树下,等她出来。   *   温幸妤直到被婢女送出府门,都还有些回不过神来。   原本那林夫人态度冷漠,看起来并不打算答应。但不知为何,有个婢女跑来耳语了几句,对方便缓和了神色,并且将她好生扶起来温言劝慰,差人送出了府。   街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,吆喝声不绝于耳,她却沉浸在方才的变故中,忧虑不已。   她左思右想都不明白,林夫人为何会忽然换了态度。   正琢磨,忽听得远处传来焦急的叫喊声。   “快闪开,快闪开!”   温幸妤一下回神,转头去看,只见一拉着货物的牛车疾行而来,眼看着就要撞过来了。   她惊慌后撤,手腕突然被人扣住,猛的往旁侧一拽,紧接着额头撞上一方温热胸膛,檀香袭来。   “怎么不看路?”   低沉熟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,带着几分不悦。   她愣愣抬头,对上祝无执乌沉的凤眼。   牛车自街道奔过,踏起一片尘土,温幸妤回过神来,慌乱后离开祝无执的怀抱,后退半步惊讶道:“您怎么在这?”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,回道:“来办事。”   温幸妤没有说话。   她垂下眼,心中明了林夫人为何态度大变。   这里离林府不过几十步,祝无执又恰好出现在这,显然是才从里面出来不久。   想必从一开始,他就有办法解决这事,只不过没告诉她罢了。   想到自己可能是自作多情,白跑一趟,心中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。   温幸妤沉默了良久。   祝无执打量着她隐隐发白的脸色,以为是方才受了惊吓,遂开口道:“走吧,长安比同州繁华,我带你逛逛。”   温幸妤没什么心情去逛,她仰头看他,头一次出言拒绝:“您若是想逛,可以等明天吗?”   “我实在是…太累了。”   祝无执见她恭敬疏离,心有不快,但想到她近日也是为了自己奔波,想必十分疲惫。   那丝不悦很快化为爱怜。   他软了语气:“那便回去歇息。”   说着想抬手摸她的发顶。   温幸妤后退半步,避开他的手,抿唇道:“我先回香坊,您…请便。”   说罢竟是转身就走,没有半分留念,留了个背影给他。   祝无执的手僵在半空,俄而反应过来,拉住了女人手腕。   温幸妤被迫停下,她转过身看向对方,就见青年皱眉端详着她的脸,神色不虞。   心里打了个突,旋即反应过来请是自己方才轻慢了他。   对他的畏惧重新占据上风,她咬着唇低头,小声道:“您莫怪,方才不是刻意无礼,我……”   “可是受委屈了?”   祝无执打断了她的话,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,想起方才在林府水榭,她是跪着的。   难不成是林维桢这老狐狸,在他离开后还纵妻欺负她?   见温幸妤不答,他又道:“可是方才在林府受了欺负?”   温幸妤微怔。祝无执向来不喜形于色,也不会关心人,大多数时候都是孤高冷漠的。   明明之前都不告诉她真相,为何现在又要出言关心呢?   她心头微涩,垂下眼帘,摇头道:“林夫人脾性温柔,我并未受委屈。”   祝无执沉默下来。   不是受委屈,那就是在气他。   可事关重大,他如何能同一个女人言明?   可眼前女人看起来恹恹的,他着实说不出什么重话。   他叹了一声:“罢了,回客栈歇息。”   温幸妤一愣:“客栈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神色如常:“你我乃夫妻,你不同我住客栈,还想去哪?”   温幸妤听到那声夫妻,脸瞬间红透。她仰头看他,只见青年眸色清明,再正经不过。   祝无执这么说,想必是隔墙有耳。   她拒绝不了,呐呐道:“好,好吧。”   “我可以先去给秦钰姐说一声吗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。   两人并肩走在人潮涌动的大街。   长安的街市十分热闹,叫卖声、唱曲声、吆喝声……声浪嘈杂,此起彼伏,两边小吃琳琅满目,应接不暇。   温幸妤情绪慢慢平静下来,只觉得浑身都沉浸在这一方充满烟火气的天地,放松了很多。   身旁的青年脚步缓慢,显然是在迁就她。   她侧头看去,撞入青年那双漂亮的凤眸。   明明是高山积雪般的人物,此刻却仿佛融入这一片人间烟火,沾染了活气。   祝无执看她面色好转,正发愣盯着自己,唇角弯了弯:“有什么想买的吗?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赶忙收回视线,小声道:“没什么想买的。”   祝无执没有再问。   他也觉得这些摊子上的东西无甚好的,不如等带她去好些的店肆买。   不多时,二人来到香坊,秦钰正在柜台趴着打盹儿,见温幸妤来了,她立马跳起来迎了出来。   正想开口询问是否顺利,视线就定格在温幸妤身旁的青年身上。   着湖蓝绸衫,身形颀长,剑眉入鬓,凤眼生威,通身气度孤傲冷冽,矜贵无双。   她一下止了话头,把温幸妤拽道一旁,压低声音道:“你哪拐的郎君?”   温幸妤有些无奈,她小声道:“他就是陆观澜。”   虽说同香坊合作半年有余,但秦钰并未见过祝无执。   偶尔祝无执会和她同乘马车到香坊,但他并未露过面。   秦钰一听是陆观澜,啧啧两声,挤眉弄眼的揶揄:“原来这就是你夫君啊,怪不得不肯带出来让人看,虽然冷是冷了点,但这样貌确实好。”   温幸妤不知道怎么解释,感觉怎么回答都很奇怪,她局促道:“倒也不是不让人看……”   秦钰一副我懂你的神情,拍了拍温幸妤的肩膀,眨眼道:“小别胜新婚,快跟你夫君去吧,我就不等你一起回冯翊了。”   说完,不等温幸妤回答,就转身挥手,回了香坊。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她叹了口气,面色发窘的看向一旁站着的祝无执。   不知道他听见了几句。   一想到他听到方才秦钰说的话,她就恨不得把头埋土里。   祝无执目光扫过女人薄红的脸,似笑非笑:“行了,跟我回吧。”   温幸妤胡乱点了下头,跟在了他身旁,朝客栈走去。   一路无话。   秋光醇厚柔润,街市喧哗热闹,桂花树上淡黄的花瓣飘扬,坠入烟火人间,荡起一片清甜花香。   一切是那么的虚幻又美好。   *   秋闱放榜不过半月,同州就发生了几件大事。   先是有个衣衫褴褛的乞丐,敲响了府衙外的登闻鼓,状告通判三年前秋闱徇私舞弊。   通判将人请进府衙,隔日便传出乞丐暴毙的消息。   不久市井传言,那乞丐乃韩城人,是三年前参加秋闱的学子,一朝落第,受不了打击,时清醒时疯癫,近日意外得知自己是被人恶意顶替,故而上门申冤。   哪知冤没申成,却丧了命。   不少百姓猜测,是那通判杀人灭口。   而后这流言愈演愈烈,不少学子自发于府衙门外聚集,要求知州彻查,还那枉死的学子公道。   知州无奈,只得暂且羁押通判,下令彻查。   这不查不知道,一查吓一跳,不过十来天日子,就查明真相。   三年前那学子本该是秋闱榜上八十名,却惨遭一富家子弟顶替。而这其中的始作俑者正是通判。   拔出萝卜带出泥,知州复核今年秋闱答卷,发现了另一桩换卷案——王岐收买通判,换了陆观澜的答卷。   此事掀起轩然大波,还在温柔乡里的王岐,被直接押入大牢。   王岐母亲大闹府衙,情绪崩溃之下言“王崇是我儿父亲!”   一石激起千层浪,知州惊骇之下上报转运使,转运使连同提刑官自京兆府赶来,亲自彻查。   不久,提刑官从通判府邸主院的墙面里,砸出数万两白银,而后又在书房密室搜到珠宝若干,以及跟京城枢密使王崇来往的密信。   任职三年,通判给枢密使送了上万两银子。   皆是受贿证据。   牵扯到枢密使,不能直接定案。   通判被暂关府衙大牢,转运使林维桢上报朝廷,只待不久押解入京,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复审。   一直到了十一月,此事总算告一段落。   至于真相是不是真的真相,无人知晓,也无人在意。   祝无执拿回了名次,温幸妤喜不自胜,掰着指头数回京的日子。   *   冯翊的冬天很冷,北风夹着大雪,扯絮般下了好几天。   天地朦朦胧胧的一片,城外的山峦、树林,以及城中的房屋仿佛都化成了虚影,四处白茫茫。   知州府邸梅林小亭,祝无执、李行简,连同知州朱良畴围炉而坐。   朱良畴看着面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,举起青瓷酒杯,温笑道:“世子就是世子,果真足智多谋,算无遗策啊。”   这次拉通判下马,可谓是一环套一环,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。   王岐乃王崇当年外放时,春风一度留的种。王崇是出了名的惧内,为了保住外室和儿子,十八年不曾见王岐,只每年定时差人送银钱。   再加上王岐人蠢,王崇也不曾跟他说过京中要事,害怕傻儿子会被人利用。故而陆观澜就是祝无执的事,王岐并不知道。   简单来说,现在知道祝无执身份的,除了周士元、王崇、林大人、李行简等人之外,就只剩下他。   祝无执很聪明,利用这种消息差,恶意叫人撺掇起王岐起换卷的心思,而后命人截下王岐传给王崇,请求助其换卷的书信,临摹字迹更改内容,只说要跟个寒门学子换卷。   周士元趁此机会做了不少事,转移王崇视线,令其焦头烂额,再加王崇本就傲慢,不觉得同寒门学子换卷是什么大事,故而直接盖了印。   通判是王崇的人,看到有上司私印的信,虽有所迟疑,但耐不住他忠心耿耿,最终还是帮王岐做了手脚。   紧接着冤屈的乞丐、墙中的白银,和王崇受贿的证据,真真假假、假假真真,到最后连朱良畴这个参与者,都分不清到底这案子有几分真假。   心思至深,不可谓不令人胆寒。   他得提醒林大人…利用归利用,要当心被鹰啄了眼。   心思百转千回,朱良畴面上却依旧和气。   祝无执恍若未觉对方起了戒心,举杯淡笑:“大人谬赞。”而后仰头饮下。   两人一杯接一杯,谈笑间机锋不断,李行简却一句都懒得听。   他看着亭外的白雪红梅,目光幽怨。   再过半个月,他就要被迫娶一个粗俗不堪,整日只会舞刀弄枪的……镖师之女。   他好歹也风流倜傥,怎么能娶这种女人?   也不知父亲怎么想的,为了年轻时候所谓的兄弟情,叫他娶这种女人。   偏偏为了家业,他还拒绝不掉。   可悲可叹。   李行简没忍住叹了口气,闷头喝酒。   祝无执瞥了李行简一眼,心知他是为成婚的事头疼。   不过是成婚罢了,既有助于拿到家业,为何还要不愿?   在祝无执眼里,正妻只要能为自己带来利益,是谁都无所谓。   至于情爱?   想到这,祝无执觉得自己或许是有些醉了。   脑海中浮现出温幸妤乖巧的脸,他不免想,若是她有个稍微好些的家世,哪怕是小官之女,也不是不能做正妻。   可惜。   她的出身太低,只能做妾。   祝无执又同朱良畴喝了一杯,满上后,他看着酒杯中清澈的酒液,顿了许久。   也罢,给不了正妻的位置,那便多爱怜、补偿些她吧。   她会愿意的。   思及她还在家中等候,祝无执仰头喝下酒,站起身辞别:“李兄醉了,我先送他回去,改日再跟朱大人叙。”   朱良畴起身笑道:“好,世子和李公子一路小心。”   祝无执颔首,招手叫来小厮扶起醉醺醺的李行简,往府外走去。   寒风凛冽,雪花飘扬。   将李行简送上马车后,祝无执也乘马车回了宅子。   此时已经暮色四合,灰蒙蒙的天逐渐染上墨色。   院里灯笼随风摇晃,雪落在树枝上,积成一团团白色的花。   主屋内灯火昏黄,他推门而入,却不见温幸妤身影。   “妤娘呢?”   静月打量着主子的神色,见身上有酒气,眼神却依旧清明,不免心头发颤。   她小心道:“半个时辰前,夫人幼时玩伴邀她叙旧,在流云酒楼。”   祝无执神色微凝,睨着静月的脸,俄而吐出一句寒彻骨头的话:“出去跪着,她何时回来,你何时起来。”   静月脸色煞白,知道这是主子怪她不及时通禀。   她不敢违抗,哆哆嗦嗦推门出去,跪在了院子里还未清扫的雪窝里。   大雪纷飞,寒风彻骨,静月的头上、身上转眼落白。   *   温幸妤没想到沈为开会请他吃饭,本欲婉拒,但一想到这是十年来唯一见到的故人,她便说不出拒绝的话。   更何况…她也想听听家乡的事。   和沈为开到酒楼后,她拒绝去雅间,而是同他坐在大堂叙旧。   沈为开样貌明秀若朝霞,说话极有分寸,又不失幽默,二人聊了些童年趣事,温幸妤慢慢放松下来。   说到最后,沈为开忽然神色为难,欲言又止。   温幸妤怕他有什么困难,柔声道:“你若是有事,直言即可,我们好歹是幼时玩伴,我能帮会帮的。”   沈为开却摇了摇头,左右看了一圈后,低声道:“你夫君,就是这次秋闱被换卷的解元陆观澜吧?”   温幸妤一愣,没想到是问这个,她点头道:“是他。”   沈为开一听,沉默了好一会,才小心翼翼道:“你小心点,这次秋闱的事,怕是没这么简单。”   “你那夫君…不是普通人。”   “你可不要被他骗了。”   温幸妤自然知道没那么简单,但却不能告诉沈为开。   她不擅长撒谎,轻咳一声避开他饱含善意的目光,含糊道:“他是好人,我心里有数,你不必担心。”   听她这么说,沈为开眸光微闪。   温莺和小时候…完全不一样了。那时候她活泼好动,喜欢带着他爬树下河,像生机勃勃的野草。   现在……胆怯柔弱,看起来很容易被人欺负。   最开始他以为温莺是富人家的妾,想着顾念幼年情分帮她几分。后来偶然得知她乃陆观澜的妻子,更担心了。   陆观澜身份不简单,或许跟汴京的那几位有牵扯。   他向来谨慎,本不欲多管闲事,但一想起小时候玩闹的画面,就狠不下心。   幼时逢难,颠沛流离,她是他为数不多的鲜活又温暖的记忆。   那些记忆,无数次支撑他坚持下去,一步步挣脱枷锁,爬出牢笼。   为了这一份情义,他专门请她吃饭,出言提醒。   可显然,她并不相信。   思绪万千,他收敛了方才的神色,笑着点头,唇边梨涡若隐若现,俨然一副纯良少年模样。   他看了眼外头的天色,起身关切道:“天色晚了,姐姐我送你回去吧,不然你夫君会生气。”   温幸妤正有此意,起身披上斗篷,笑道:“不必送了,我自己回去就行。”   沈为开道:“这怎么行,雪这么大,我如何能放心姐姐自己回家?”   见温幸妤还想拒绝,他直直盯着女人白皙清秀的脸,语调失落:   “还是说,姐姐怕我意图不轨?”   温幸妤被这话吓了一跳,又见面前少年眸光沮丧,霎时心软。   她赶忙道:“怎么会!我当你是弟弟。”   沈为开眨了眨眼,笑道:“既然是弟弟,姐姐就别推拒了。”   温幸妤耐不住他一口一个姐姐,想着沈为开比自己小两岁,又是幼年玩伴,和弟弟也没差别。   于是点头道:“那便一起回吧。”   沈为开扬起个笑脸,一张明秀的脸顿时灿若桃花。   两人一同出了酒楼,沈为开撑伞,踏过满街积雪,把温幸妤送到了宅子所在的巷口。   他把伞塞温幸妤手中,笑得狡黠:“姐姐,快回去吧,我就不送你到门口了,怕你夫君误会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还没来得及把伞还回去,沈为开就转身没入风雪。   等跑出去一段距离,少年转回头招手:“改日再会,阿莺姐!”   哪怕隔着稠密的风雪,视线模糊不清,她也感受得到少年灿烂的笑脸。   她不由得也跟着笑了,朝他挥手:“回去吧,路上当心!”   很快,沈为开修长挺拔的身影,彻底消失在巷口。   她撑着伞回到府邸,脚步轻快的穿过垂花门,待到后院后,步履骤顿。   上扬的唇角寸寸落下,瞳孔紧缩。   静月跪在院落中,大雪层层叠叠落在她身上,几乎将她埋成雪人。   温幸妤手中的伞砸在地上,她跌跌撞撞跑过去,拂掉静月身上的雪,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裹了上去。   “静月,你怎么样了?”   静月冻得已经没了知觉,她用力睁开结霜的眼睫:“夫…夫人……”   见状,温幸妤恐慌不已,她大声喊道:“来人!快来人!”   安静的院子终于有了动静,几个仆人从前院的倒座房赶来。   温幸妤半抱着静月,红着眼眶吩咐仆人:“帮我把她扶去西厢房。”   “剩下的人去请大夫、煮姜汤。”   “快!”   仆人们这才手忙脚乱动起来。   将静月弄到西厢房后,温幸妤吩咐人将炭盆烧旺,让婢女给她更衣喂热水,自己则去了主屋。   能让静月跪着的,只有祝无执。   只有他。   温幸妤心中惊怒不已,她咬着牙,一向柔和的脸此刻覆了一层冷霜。   推门而入。   主屋温暖如春,和外面是两个天地,温幸妤却觉得浑身发冷。   祝无执并不在外间。   她走过纱隔,目光定格在床榻之上。   烛火摇曳,暖香袅袅中,青年身披织银云锦长衫,乌发披散,双目轻阖斜倚榻边。   往日孤高冷冽的眉眼,此时带着几分熏熏然的醉意,随性散漫。   听到动静,他缓缓睁眼,顺着声响望去。   待看清来者,他唇角勾起个莫名的笑,出言讥诮:   “同你那竹马叙旧得可高兴,可快活?”   29 第29章   ◎争吵◎   听到祝无执讥讽的话,温幸妤满目愕然,她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祝无执慢悠悠坐起来,视线朦胧间,见温幸妤面色含霜带雪。   他意识不大清醒,见她私会外男却不知所谓,还敢撂脸子,冷笑道:“什么意思?你身为人妇,成天同外男厮混,成何体统?”   刺耳的言辞像刀子一样落下,温幸妤脸色寸寸变白,心中半是怒火半是委屈。   厮…混?   他就是这样想她的。   她只不过是跟沈为开在酒楼叙旧,甚至连雅间都不曾去,怎么就成厮混了?   更何况…祝无执以什么身份去指责她呢?她跟他不过是假夫妻。   思绪百转,心中有些茫然。   纵使是她不该和沈为开见面,那为何要重罚静月?   她抿唇看着他,问道:“为何要罚静月?”   祝无执面色淡漠:“她纵主私会外男,不及时通禀,不该罚?”   “若是不敲打,日后叫旁人知道你随意和男人见面,我面子往哪搁?”   是…因为她。   温幸妤身体晃了晃,满面不可置信和恍惚。   静月差点因为她,被活活冻死在雪地里。   她看着祝无执那张俊美无俦的脸,只觉得陌生。   哪怕这层夫妻关系是假的,他也会觉得她跟沈为开见面,是落他面子。无关其他,只是因为所谓的“颜面”。   只因为这个理由,就不顾静月性命。   屋内碳火明灭,暖烘烘的,可温幸妤却觉得窗缝有寒风透入,令她遍体生凉,顿觉齿冷。   祝无执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,外祖母又是皇室公主,他身上也有着皇室血脉,所以他可以视人命如草芥,毕竟他生来高贵。   像她和静月这种人的命,在他眼里算得了什么呢?   她已面无血色,满心悲戚,失去了质问*他的心。   那股怒火,早被他的三言两语,扑灭了个干净。   她闭了闭眼,翕动着唇瓣,一句话都说不出来。   说什么呢?   质问还是指责?她毫不怀疑,若她再敢多说,祝无执会为此勃然大怒,连她一起罚。   到时候静月或许连命都保不住。   灯火如豆,她沉默了良久,头一点点垂下,像过去十年来无数次那样,再次选择了妥协和忍让。   她道:“我知道了,日后不会了。”   “我不会和外男见面。”   祝无执支着额,见她脸色苍白,眉眼低垂,俨然心有不忿。   他却并不在意,面色淡淡,启唇嗤笑了一声:“长记性就好。”   温幸妤性子呆,不做些什么,她焉能长记性?   至于怨他,哄哄就是了。   温幸妤垂着眼,唇齿内弥漫着血腥气,静默良久。   祝无执见她一言不发,知她还在怨他罚人。   他一面觉得她妇人之仁,一面又觉得她竟也有脾气,像温顺的兔子呲牙,一点杀伤力都没有,只叫人觉得可爱。   心情转好,起身走到她跟前,俯身同她平视:“方才我说话重了些,莫要生气。”   含着梅花酿的气息近在咫尺,温幸妤怔怔抬眼,只见青年双眸含笑看着自己。   她后退半步,轻轻摇头,心中疑惑不已。她不明白祝无执为何又好言好语道歉。   祝无执直起身摸了摸她的头,语气堪称温和:“明日我差人请城西的李大夫,给静月看病。”   温幸妤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   打一棍子给颗甜枣吗?当年在国公府,那些主子便是如此训婢女和奴才的。   恩威并施,好叫人乖乖待在那方规矩里,不感越出半步。   她心中升起浓烈的厌恶感。   可思及静月受了寒,若不好生医治,怕是会落下病根。   她咽下满腔苦涩和愤懑,低垂的眼睫轻颤:“谢谢您。”   嗓音发闷滞涩。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目光落在她温驯的眉眼,似笑非笑:“怎么,你不高兴?”   温幸妤道:“不敢。”   态度恭敬疏离。   祝无执脸色阴了下来,觉得她未免太不识好歹。   不过是罚一个婢女,何至于此?   气氛再次凝滞,炭火的热浪夹着熏香的气味裹挟而来,温幸妤感觉像是溺在水中,令她喘不过气,快要窒息。   她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我去照顾静月。”   祝无执脸色骤冷,他咬了咬牙,不理解她居然为了一个婢女跟他撂脸。   他冷冷的看着女人的背影,嗓音像含了冰雪:“一个婢女也能让你如此牵肠挂肚,果真是女菩萨。”  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紧攥,她深吸一口气,压抑着火气回道:“我做不到枉顾人命。”   说罢,也不管身后之人是何神态,径直出了内间。   准备拉开屋门时,纱隔内传来“啪”一声脆响。   她肩膀轻颤了一下,脚步停顿,旋即白着脸拉开了门。   夹着雪屑的寒风扑面而来,她毫不犹豫踏入寒冷,将暖香隔绝在身后。   内间一片狼藉,纱隔边高几上的天青釉缠枝花瓶碎成几瓣,里头梅花静静躺在地毯上,花叶凋零。   祝无执拂袖坐回床侧,盯着纱隔的方向,面色阴沉。   他竟不知,她还有如此倔强的一面。   *   冬日漫长,雪下了停,停了又下,不等旧雪融化,就又有新雪添瓦。   上次矛盾后,温幸妤情绪低沉了许久。   后来有一天,她忽然就想明白了——不论祝无执如何过分,如何视人命为草芥,那都不管她的事,她和他迟早会分道扬镳。   在分开之前,忍耐一切,顺着他的意思,就不会再有那天的事发生。   最多再忍一两年,以祝无执的能力,一年多的时间应该就不需要观澜哥的身份做掩饰。   届时就是她还清老太君恩情,同他桥归桥,路归路的日子。   想清楚后,温幸妤一切照旧,对祝无执恭恭敬敬,百依百顺。   祝无执看着她乖巧的样子,心中顿感满意,觉得她实在懂事。   十一月底,李行简大婚,两人受邀。   辰时,太阳的金芒透过云层,洒在雪堆上,折射出刺目的白光。   庭院里的桃树枝杈蜿蜒,半化的雪水滴滴答答落下来,树干上漫着湿痕。   祝无执很自律,每日天刚亮就起来,在庭院里练剑。   温幸妤起来后,从顶柜里找出适合参加喜宴的衣裙。   檀色素缎夹衣和浅青菱纹印花褶裙,外穿同色对襟缎袄,腰系缂丝绦带。   不出挑也不过于素淡。   她换好衣裳,梳洗后来到外间,仆人正好摆早膳。   祝无执从浴房出来,头发随意用发带束在身后,发尾微潮。   入座后,他打量了几眼温幸妤的穿着,眉心微拧。   这冬衣不是他买的。   她又背着他买衣裙,买就罢了,还是如此难入眼的。   他收回视线,心有不虞,淡声道:“把衣裳换了。”   温幸妤一愣,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,不解道:“这衣裳颜色不合礼制吗?”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,语气莫名:“并非不合礼制。”   他顿了顿,也不解释,只命令道:“换那套天青印金莲花纹的。”   温幸妤咬着唇瓣,垂眼称是。   她默然起身,兀自回到内间,按照祝无执的要求换了那身衣裙。   静月偷偷瞧主子脸色,见其神色淡漠,心中有些替夫人难受。   连穿什么都要管,真令人窒息。   温幸妤换完衣裳出来,祝无执还未动筷,他抬眼看去,见她温顺乖巧,面色稍霁。   他道:“用饭吧。”   温幸妤低低应声,坐在他对侧,安静用早饭。   二人吃完饭,漱口净手后又清点了送给李行简的贺礼,直到午后,才乘马车出门,来到李府。   李氏乃西北一带最大的布商,李行简又是小儿子,故而婚宴排场很大,才午时将过,就已经宾客盈门。   祝无执把贺礼随手递给管事,负责迎客的知宾便将二人分别迎入男女席。   此时李行简还未迎亲回来,席桌上人没到齐,温幸妤入座后,便有人女眷好奇打量她,好奇询问她的身份。   温幸妤一说是陆观澜之妻,周遭的女眷即刻热络起来。   如今是解元之妻,说不定来日就是状元之妻。   士农工商,对于商人而言,温幸妤即使看起来再平凡,也是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官宦家眷。   巴结是理所当然。   温幸妤实在应付不来这种场合,坐了没一会,就找借口离开席位,带着静月去了不远处湖边亭子。   她宁可吹冷风,也不愿应付这些。   正坐在亭子里看着覆雪的湖面发呆,就听到熟悉的嗓音。   “阿莺姐,怎么不去席厅,在这里吹风?”   她回过头,只见少年一身朴素襕衫,眉眼含笑,身后是映着天光的明媚雪景。   挺拔俊秀,宛若枝头半化的积雪,纯澈明净。   温幸妤本想笑着回答,忽又想起那日发生的事。   她以袖遮面,避开他灼灼的视线,轻声道:“现在准备去了。”   沈为开没想到她如此冷淡,对他避之不及。   他收了笑,满眼关心道:“阿莺姐,可是上次邀你叙旧,你夫君吃味找你麻烦了?”   温幸妤有苦难言,歉疚的摇了摇头,示意静月离开。   “我先回了。”   说完,头也不回的离开亭子。   沈为开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,长眉蹙起,眼底翻涌暗色。   这陆观澜到底做了什么,竟让她对自己避如蛇蝎。   良久,他垂下眼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本不该多管闲事,但温莺这样,叫他如何放心?那陆观澜想必是个伪君子,她过得很不开心。   思及此处,他盘算着,若是有机会定帮她脱离苦海。   也算是全了幼时情谊。   *   申时,李府外传来吹吹打打的喜乐声,她跟随宾客行至附近观礼。   人头攒动,她眺目望去,只见迎亲队伍行来,大红花轿停在府门外,映着路两旁未化的冰雪,十分喜庆。   李行简一身绯色婚服翻身下马,冷着张脸掀开了骄帘。   和想象中不同,新娘并未将手搭在他掌心,而是一把掀开了帘子,兀自下轿。   旁边的嬷嬷吓了一跳,半天没反应过来,新娘子似是不耐烦,盖头低下传来一声清脆的催促:“磨叽什么,还不快扶着我进府?”   那嬷嬷恍然回神:“哦,好,好的。”   李行简脸色更难看了,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满是厌恶,丝毫不加掩饰。   嬷嬷扶着新娘拾级而上,司礼高声道:“请新娘跨火盆,燃尽晦气……”   话还未喊完,那泛着烟气的火盆,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飞到了院子正中,焦黑的柴和火星四溅,观礼的宾客中传来几声惊叫。   温幸妤瞠目结舌看过去,只见新娘子施施然把脚收回裙下,不满声音从盖头底下传来。   “你这司礼会不会说话,什么叫燃尽晦气?你敢说老……敢说我晦气?”   “还有,你们是不是故意欺负人,我记得媒人说过我怕火。”   司礼满头大汗,他哪里见过这么彪悍的女子,磕磕巴巴解释:“这…这,在下并无此意,这是习俗……”   “什么狗屁习俗?”新娘冷笑一声,不耐烦道:“怎么不让李明远跨?”   明远乃李行简的字。   李行简脸色阴沉,他咬牙切齿的看着面前的女子,怒火中烧。   他爹真是疯了,居然让他娶这种粗鄙的疯子。   仅仅只是婚宴,就在众人面前下他的面子,日后还得了?   他想起祝无执的话,闭了闭眼。   为了家业,为了家业。   等当上家主,他定将这疯妇休了!   俄而,他一把拽住新娘的手腕,压低声音道:“别闹,有什么明日再说,先去拜堂。”   新娘倒是没有再闹,她似乎是冷哼了一声,和李行简一人一头抓着朱色牵巾,走到正堂。  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,轻轻摇头。   李行简和新娘间并无情意。   弄不好要成一对怨侣。   她随着人群来到大堂,看二人拜堂。   主位上李行简的父母坐着,李父红光满面,看起来很高兴,但李母却笑得勉强,显然是对儿媳不满意。   拜父母和天地时,都还正常,到了对拜时又出了岔子。   新娘竟一把掀开盖头,露出一张灿若春花的娇颜,不耐道:“闷死了,就这么拜吧。”   满堂寂静,李父李母面色僵硬,李行简忍无可忍,摔下牵巾,咬牙道:“谁爱娶谁娶,我李明远绝对不娶薛见春!”   薛见春翻了个白眼,骂道:“说得好像我想嫁你这种废物一样。”   宾客们哪里见过这种场景,纷纷劝诫起来。   李行简却谁也不管,大步朝外走。   “明远,回来!”   “给见春赔礼道歉!”   李父终于出声,他阴着脸挥手,一众仆从上前拦住了李行简的路。   李行简拳头捏得咯吱响,最终却还是转过身。   他双目泛红,正要质问父亲为何如此,却看到母亲轻轻摇头,哀求的看着自己。   深吸一口气,他满目哀戚愤懑,一步步走了回来,冷硬拱手:“对不住。”   薛见春冷哼一声,却也没有为难,二人总算是在众人的心惊胆战中,将堂拜完。   温幸妤将二人间的恨郁看在眼里,着实不解。   李父好歹也是富甲一方的大贾,为何要对一个镖师之女如此忍让?   听闻薛见春父亲去世后,那镖局便快开不下去了。   思索片刻,她摇了摇头,去往宴席。   由于拜堂时的岔子,这场本该夜晚才结束的宴席,不过傍晚就散了。  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,温幸妤还有些感叹。   世间男女大多盲婚哑嫁,婚后不如意者甚众,只是像今天这般在婚宴上就闹起来的,她从未听过。   那新娘子薛见春,和她以往见过的女子都不同。   离经叛道,大胆的…叫她心生羡慕。   正出神,就听得一声淡漠的询问。   “在想今日的婚宴?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侧头看向一旁的祝无执。   青年斜倚着马车壁,昏黄的油灯映着他俊美的侧脸,明明灭灭。   她没有否认,点了点头。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,意有所指:“互有所图罢了,那薛见春若是不改脾气,日后会吃亏。”   “李行简看着好性,实际上…性子执拗,且心黑手狠。”   温幸妤不敢苟同。   她觉得该改性子的是李行简。   之前还未成婚,她就有所耳闻李行简日日流连烟花之地,红颜知己一堆,冯翊谁不知他风流债惹了一堆?   薛见春嫁给他,才真是委屈。   若李行简还不改,两人怕是会闹到相看两厌,甚至不死不休的地步。   但这话她不会跟祝无执说。   她只道:“希望两人能磨合好吧。”   祝无执不置可否,淡淡嗯了一声。   他看着女人柔顺的侧脸,眸光稍软。   像她这般温良恭俭的女子,才是最好的娶妻人选,宜室宜家。   温幸妤并不知身侧男人所想,她正挑开帘子,看外头的雪景。   *   李行简成婚不久,就在冯翊闹出了不少笑话。   连温幸妤这个不闻窗外事的,都有所耳闻。   先是洞房夜李行简宿在青楼,第二日清晨叫薛见春提着剑逼回府。   又是除夕夜,夫妻二人大打出手,从府邸打到街上,劈坏了好几个摊子,最后以薛见春脚踩李行简结束。   最后是昨日上元节,李行简出门吃酒,却发现薛见春女扮男装听曲,夫妻二人在曲楼吵起来,李行简一剑误伤薛见春手臂,薛见春怒急,挑飞李的发冠,划伤他的脸。   温幸妤听一次震惊一次,心说薛见春怕是会吃亏。   直到元月十八,春闱在即,她跟祝无执打算收拾回汴京,坊间李行简夫妻不合的流言甚嚣尘上。   这日彤云密布,飘着星点小雪。 奇_书 _网 _w_ w_w_._q_ i _ s_ h_ u_6_6_ ._ c_ o _m   温幸妤坐在马车上,阔别了生活将近一载的宅子。   李明远前来送行,温幸妤透过车帘,瞥见他脸上未愈的剑伤,又默默收回视线。   祝无执跟李行简交谈了片刻,便拱手辞别。   马车行出冯翊,碾过一地碎琼乱玉,将这座西北小城远远甩在身后。   温幸妤挑开一隙车帘,眺目远望。   远处山峦树林半遮半掩,仿佛融化在银色雾霭中,偶有几树红梅绽放,如同胭脂一般点缀着洁白,生机勃勃。   她好似被那红梅灼了眼睛,眼眶阵阵发热。   终于要回去了。   观澜哥。   落雪如沙如盐,随风卷落,星星点点打在脸上,悄然融化,激起一阵冰凉。   可她却不觉得冷,四肢百骸都被归京的喜悦占据,暖融融的,带着急切。   正发愣,面前忽然出现一只冷白修长的手,将她掌中的车帘抽出。   雪景被夹棉车帘阻隔在外,她怔然扭头,就见青年把玩着个羊脂玉菩提珠手串。   冷白皮肤映着暖润玉色,有些晃眼。   她默默收回视线,听到青年泉水击玉般的嗓音。   “你体魄寒凉,不可受冷。”   温幸妤神色微怔,随后轻轻点头。   “我知道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目光落在她白皙的侧脸,开口:“伸手。”   温幸妤疑惑看过去,虽然不明白,却还是乖乖伸出右手。   下一刻,祝无执把她袖子拉起几寸,把羊脂玉手串套在她腕间。   指尖擦过腕骨,温热触感转瞬即逝。   她瑟缩了一下,把手串往下褪,拒绝道:“我不能收,这太贵重了。”   祝无执轻飘飘扫了她一眼,不容置喙:“带着,羊脂玉养人,菩提辟邪避凶。”   “正适合你。”   温幸妤有心还想拒绝,抬眼撞上青年不虞的目光。   她咽下要出口的话,轻声道谢:“谢谢您。”   等后面有机会,她偷偷还回去便是。这手串看着起码上千两,决计不能收。   * 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路上雪色渐消,春风携着绿意洒便天地。山野间草木复苏,枝间新绿重重,有红蕾点缀其间,一派生机。   由于刚出门的几天都下雪,道路难行,半个月了,还有三分一的路才能到汴京。   本以为后面的会行快些,哪知又遇疾风骤雨,车轮还莫名坏了。  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又已入夜,祝无执便让人推车到路过的荒寺,准备躲雨休整一夜,次日修好车轮再出发。   随行的仆人把木箱皆抬入寺内,剩下的物件以油布覆盖,用来遮雨防水。   温幸妤帮着婢女燃起两个炭盆,简单清理地面,又拿出棉被铺着,好方便众人取暖歇息。   折腾完这些,夜色深深。   她裹着被子,抱膝坐在炭盆跟前,透过破漏的格子窗,望向漆黑的夜幕。   初春天气,雨夜寒凉,潮湿冰冷的风丝丝缕缕渗入门扉窗缝,哪怕燃着炭盆,也难驱冷气。   她侧头看去,昏暗烛火中,青年一身玄色大氅,支着条腿靠在墙边,双目轻阖,怀里抱着剑,似乎并不觉得冷。   犹豫了片刻,她对静月道:“给他盖条被子吧,会着凉。”   静月称是,从箱笼里取了条干净的锦被,走到祝无执跟前。   见主子似乎睡着了,她不敢打扰,准备悄悄把被子盖上去。   被子还未落下,青年徒然睁眼,乌沉的凤眼冰冷刺骨。   静月手一抖,呐呐道:“夫人怕您着凉,叫我来给你送被子。”   闻言,祝无执的视线落在温幸妤身上。   炭盆明灭的亮光笼着她清秀的面容,莹润如玉。   他面色稍霁,转头对静月淡声道:“嗯。”   门外暴雨如注,电闪雷鸣,温幸妤坐在炭盆边,缓缓有了困意。   半梦半醒间,忽然听到头顶瓦片传来异响。   似雨水敲瓦之声,似乎又不太像。   她揉了揉眼睛,正欲抬头看去,变故猝生。   大门“吱呀”一声缓缓打开,冷雨夹着寒冷灌入,几支蜡烛忽灭,周遭陷入黑暗。   仆从和婢女们惊醒,惊慌大叫,闪电破空,温幸妤清楚看到,门外立着群黑衣人,影影绰绰,宛若荒山野鬼。   她心口狂跳,一把拉起发愣的静月,正欲往佛像后躲,就听得有破空之声袭来。   惊惧扭头,只见一支箭刺破黑暗,箭头寒芒闪闪,直冲她面门而来。   “夫人!”   耳侧传来静月的惊叫,她来不及反应,就被人扣住手腕,拽入温热的怀抱。   那支箭被祝无执打偏,没入佛像,尾羽颤动。   “躲好,别看。”   祝无执冰冷的嗓音在漆黑的寺内响起,温幸妤方觉身后吓出层冷汗,她浑身颤抖,听话把头埋下,紧紧闭眼。   耳侧传来凌乱慌张的脚步声。   是仆人们躲起来了。   “祝无执,纳命来!”   兵刃相接之声忽起,祝无执把温幸妤裹在大氅中,单手环着她的腰,足尖一点,剑身一抖,直攻而去。   浓稠的黑暗中,剑光如白虹,寒光点点,执剑之人宛若游龙,穿梭在黑衣人间。   鲜红血液飞溅,暴雨声夹杂着刀剑入肉的闷响,以及黑衣人的惨叫,声声入耳。   温幸妤紧紧抓着他的衣襟,头贴着他温热跳动的胸膛,呼吸急促。   这些是什么人?为何会雨夜截杀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一声刺破皮肉,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,紧接着是重重压在地上的闷响。   裹着她的大氅松开,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,令她胃腹翻涌。   祝无执松开抱着她的手,合上大门,兀自点燃几支蜡烛。   昏黄的光线盈满寺庙,她这才看清情况。   寺庙内横着断肢残臂和数具尸体,血液高高喷溅在佛像上,地面上也是一摊摊带着碎肉的血。   血腥惨烈至极。   温幸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。   她白着脸,胃腹紧缩,浑身发抖。   躲避的仆从们也三三两两从佛像后走出,见到此番场景后,皆扶着墙吐起来。   温幸妤也忍不住了,侧过头干呕。   正难受,后背有温热覆来,那只手轻柔的拍着。   她怔怔扭头。   烛火摇曳,青年的脸半隐在黑暗中,五官锋利,凤眸微垂,直勾勾盯着她的脸,神色不明。   下一瞬,她被卷入宽大怀抱,檀香含着雨气环绕,遮住了几分血腥味。  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,哑声低哄。   “别怕。”   怀中之人纤弱的背轻颤,可怜可欺。  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背,凤眸微眯,唇角勾起。   怕吧,怕了好。   害怕就会多贴近他些。   害怕了就会明白只有他才是她的依靠,乖乖攀附。   就不会再倔强,亦或生出反骨。   30 第30章   ◎惊吓,诱哄◎   温幸妤没想到祝无执会突然抱她。   她的确很害怕,一想到那满地血腥,浑身就止不发抖。但对于这些,她更害怕同他有如此亲昵的举动。   这样的行为太不妥当,她挣扎了一下,还没离开他的怀抱,就被他的手按住后脑,重新压回胸膛。   “我没事的,你放开我吧。”   话音落下,门外忽然又传来了一阵脚步声。   “笃笃笃”   屋门被人叩响,她霎时紧绷身体,屏住了呼吸。   祝无执拍了拍她的背,安抚道:“是我的亲信。”   说罢,突然松开了搂着她的手。   她后退半步,疑惑仰头,就见青年并没有看自己,而是淡声道:“进来。”   屋门被推开,十来个身披蓑衣的黑衣人进来。   为首的黑衣人垂着头,躬身抱拳:“主子,路边设伏的刺客都已处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吩咐道:“把这收拾好再走。”   黑衣人拱手称是,和身后的一众弟兄动了起来。   温幸妤不敢睁眼看,屏住呼吸,盼望着快点把这里收拾干净。   正等待,忽然听到一声低呼。   她下意识睁眼,入目霎时一片血红,有个黑衣人手里提着个尸体,头颅仅有一点皮肉连着脖子,诡异耷拉着。   下一瞬,那一点点皮肉也断了,人头骨碌碌滚来。   温幸妤双腿发软,脑子一片空白吓呆在原地,眼睁睁看着头滚一路滚到她脚边。   !!!!!   沾满血污的面容朝上,凝固着死时的痛苦,眼珠凸起,那双死气的眼睛,正空洞的、直直的瞪着她。   嗓子里溢出一声短促的惊叫,她踉跄后撤了好几步,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,身子向后跌去。   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摔坐在地上时,后背撞上一方温热胸膛。   紧接着双目被/干燥掌心覆盖,那令人惊骇的一幕陷入黑暗。   青年搂着她的肩膀,语调轻缓。   “别怕。”   “我就在你身后。”   温幸妤几乎站不住,若不是祝无执在后背撑住,扶着她的肩膀,她定要滑落在地。   她浑身发软,没有力气再动,白着脸靠在他怀里,半晌都缓不过劲。   祝无执遮着她的眼睛,唇角扬起,给黑衣人投去个赞赏的眼神。   看吧,只有知道怕了,才会变乖。   怀中人依附着他,纤弱脊背颤抖着,连同细白的指尖也在抖,胸膛起伏,喘息声浓重。   显然吓得不清。   他垂眸看着女人乌黑的发顶,目光一路下滑,巡过她挺秀的、渗出细汗的鼻尖,落在那颤动的红唇,最终停留在雪白的下巴尖。   掌心被她颤动的睫毛轻扫,激起阵阵痒意。   这痒,仿佛一根羽毛穿透血肉,直落在心里。   不成,还是不够   究竟什么时候,才能再进一步呢?他快要等不及了,快要没有耐心了。   看着女人苍白的脸,他幽幽叹气。   罢了,不能逼太紧,不然以她的性子,定会把自己缩进壳里。   要软硬兼施,接来下就是怀柔手段。   良久,祝无执依依不舍松手,放下遮盖她双眼的手,嗓音平和:“好了,睁眼吧。”   温幸妤眼睫颤动,一点点睁开了眼睛。   寺庙已经恢复原样,仿佛方才那惨烈场面,不过是她的癔症。   只有空气里遗留的血腥气,能证明这一切是真的。   她仰头看向寺庙内破败的佛像。   双目低垂,俯视众生。哪怕已经看不清原状,却依旧感受得到蕴含的悲悯。   佛就这样立在荒寺,却阻止不了杀戮,看着人命如同野草,七零八落死在脚下。   温幸妤有些疑惑,为什么非要你杀我、我杀你呢?权力真的如此有吸引力吗。   明明知道是截杀祝无执说不定会死,却还是义无反顾前来。   最后命丧黄泉。   值得吗?   她不懂,她觉得人的一生,只要平平安安,幸福健康就好。   深深吐出一口气,强行让自己别去想刚刚看到的场景。   少顷,温幸妤转身看着祝无执,真挚道:“多谢您。”   “真的多谢您。”   他又救了她,还…安慰她,挡去那些令人恐惧的血腥画面。   人的好坏很难评判,起码这一年多日子,祝无执帮过她很多次。   温幸妤心情复杂,叹了口气。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目光扫过女人透白的小脸,面色平淡吩咐一旁缩着的仆人们:“重燃炭盆,煮些姜汤。”   说完,他看着温幸妤道:“你且安心待着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温幸妤轻轻点头,知道他还有事要处理。   祝无执又看了她几眼,才披上蓑衣,出了寺庙。   仆人们纷纷动起来。   炭盆燃好后,静月扶着温幸妤去了炭盆旁,给她披上被子,又盛了一碗姜汤,晾了一小会塞她手心。   “夫人,喝点姜汤压压惊,祛祛寒。”   温幸妤双手捧着瓷碗,轻声道谢:“谢谢,你们也去喝些吧。”   静月恭敬称是,同其他人分了姜汤。   深夜,温幸妤坐在炭盆旁,和静月靠在一起,两人昏昏睡去。   祝无执回来时,蜡烛已燃灭两根,屋内光线昏暗。   他脱下蓑衣,就听得传来一声惊慌呓语。   皱了皱眉,他径直去了温幸妤旁边。   静月迷迷糊糊睁眼,就见主子回来了,她正要说话,就见他食指抵在唇边“嘘”了一声。   她登时意会,轻手轻脚起身,腾开了位置,去仆人那边的炭盆待着。   祝无执把剑搁在旁边,把温幸妤搂在怀里,让她靠着自己睡。   烛火昏黄,女人蜷缩着,清秀的脸毫无血色,额头上是一层细汗,双目紧闭,睫毛震颤,口中偶溢出两声满含痛苦的呓语。   他轻叹一声,用帕子轻拭去她额头的汗珠,俯身吻了上去。   一触即分,目光描摹着女人的眉眼,心中升起怜惜。   触碰她温凉的脸颊,多少有些愧疚。   自从发觉她性子有倔强的一面,他就想着要敲碎她即将生出的反骨,希望她永远像菟丝花一般攀附着他。   可今夜她这般惊魂未定模样,他却又心疼起来。   只盼着她千万不要被吓病。   *   春日野穹,燕语莺啼,官道两旁有桃花盛开,粉瓣如雨飘扬,被马车碾入轮下,扬起一路芳香。   自打荒寺雨夜,温幸妤受了惊吓,就变得恹恹的,做什么都提不起劲。   那滚到她脚下的人头,那直直瞪着她的灰败双眼,还有那一地的鲜血残肢,夜夜入梦。   她每个夜晚都会做噩梦惊醒,而后彻夜难眠。   路过一处城镇时,祝无执专门带她去医馆看了,开了些安神的药丸。   除此之外,每日夜里,祝无执都陪在身侧,只要她惊醒,他都会耐心安抚,给她倒水,直到她缓过劲,再次有困意。   悉心温柔,并且举止有度,绝不越界。   这短短十天,让温幸妤恍惚不已。   有时半睡半醒间,她甚至会认错人,把祝无执认成观澜哥。   毕竟过去…只有观澜哥这般温柔体贴的对待她。   慢慢的,她开始遗忘那夜的事,对祝无执充满感激。   二月初三,马车驶入汴京。   温幸妤掀开帘子,一眨不眨的望着阔别已久的繁华大街,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这生活的点点滴滴。   祝无执买的宅子在内城保康门街,属于内城。   此街繁华喧闹,人头攒动,店肆林立,吆喝声表演声不绝于耳,烟火气时足。   在汴京内城,住的要么是高官贵族,要么是富商巨贾。   祝无执半个月前就让亲信买好了一进宅子。   但此一进宅子,比冯翊的二进宅子还要值钱太多。   汴京人稠地窄,物价奇贵,外城一座一进的宅子,都要一千多贯,而内城保康门街的宅子要上万贯。   祝无执买的一进宅院,最少五万贯。   也就是两万多两银子。   温幸妤一想到这个价钱,就忍不住咋舌。   要知道在汴京,许多京官都买不起宅子,租赁一辈子。   她很疑惑,祝无执到底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……   马车一路行至坊巷,停在了宅院门口。   院子里有仆人候着,已打扫整洁。   坐了半个多月马车,温幸妤疲乏不已,沐浴后草草吃了几口饭,就闷头睡觉了。   一觉睡醒,望着水墨丹青轻罗帐顶,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汴京了。   回来了。   观澜哥就在汴京外,石水村的桃溪山上,和她仅隔着数百里,但却不能去祭拜。   他一定很难过,孤身一人在异乡山野,度过了两个新年。   思及此处,温幸妤心口发涩。   她静静躺了一会,安慰自己快了,马上就能接观澜哥走。收敛好情绪,才坐起身来。   窗外天已经黑了,有枝桃枝探到窗边,影影绰绰。   屋内灯火昏黄,祝无执并不在。   静月端来一碗鸡丝粥,她随意吃了些,漱口净手后,拿出了制香古籍,靠在床头细细研读。   深夜,祝无执披着一身春凉,推门而入。   他去见了周士元,二人商讨到这个时辰,总算谈拢。   应付这种人,太过费心费神。   他捏了捏眉心,去浴房沐浴,而后来到内间。   一豆烛火,满室暖香。   女人一身月白春衫,斜靠在床头,双目轻阖,呼吸清浅,睡得香甜。右手歪在床侧,那卷古籍快要掉在地上,却毫无知觉。   她脸红扑扑的,与白日里内敛端淑的样子很不同,带着几分娇憨。   祝无执眉心舒展,眸光霎时柔和,同周士元交锋的疲乏,此刻烟消云散。   他忽然觉得,怀柔够久了,也该再进一步。   轻步走到床侧,拿走她手心的书,手臂穿过她的后背和腿弯,将人横抱起,放平在床榻上。   温幸妤正做梦,就感觉有人碰自己,她迷迷糊糊睁眼,对上青年含笑的凤眼。   立马清醒。   “你,你回来了?”   “嗯,回来了。”   祝无执揉了揉她的头,掖好被子,又轻刮了下她的鼻尖,双手撑在她两侧,目光直直钉在她面颊上,语气亲昵:*“乖,继续睡吧。”   檀香笼罩,密不透风。   温幸妤慌忙闭眼,待感觉祝无执起身,她赶忙翻了个身。   心神不宁。   相处将近两年,二人虽偶有亲近接触,但那都是她情绪崩溃,亦或者受到惊吓时。   包括前段日子她噩梦连连,他会关怀,会安抚她,但那都是合乎礼法的,不会越界。   不曾像今日这般,举止亲昵…甚至有些轻佻。   她不敢深想,不愿深想。   定是汴京人多眼杂,危险重重,他为了麻痹敌人,刻意同她亲昵,扮成相爱夫妻。   一定是这样。   31 第31章   ◎画像◎   二月初六,春闱在即。   对于读书人而言,省试决定命运,所谓“科举之设,实用人才之根本,而省试最为重事。”[1]   诸州士人,自二月前后抵达汴京,租赁房屋、购置试篮桌椅之类,等待春闱。[2]   因此科考一事,耗费甚巨,贫苦考生或许连家乡都出不了,就算历尽千辛抵达汴京,也没有足够钱财赁房买物,不少士人临门一脚,却被迫放弃。   寒门难出贵子,如是而已。   二月初八,祝无执前往贡院,提前一天入号舍,等待次日开考。   春闱和秋闱一样,都是三场九天,期间吃住睡都在号舍,十分耗费精气神。   二月十七,春闱结束,只待一个月后放榜,便知是金榜题名,还是名落孙山。   这段时日的汴京热闹非凡,除了春闱这件大事外,还出了另外一桩事——去岁同州通判徇私舞弊,贪污受贿案,终于有了结果。   二月初,通判被押解回京,由刑部大理寺复审,由于证据指向枢密使王崇,皇帝十分重视,命各方核查。   为避嫌,王崇暂且卸职居家,无令不得外出。   之前温幸妤和祝无执雨夜荒寺遇见的刺客,正是王崇派来的。   可惜为之晚矣,王崇没想到一切都毁在了那好儿子身上。   又加皇帝、周士元、林维桢都盼着王崇死,各方势力都铆足了劲,弹劾文书如同雪花一样飘上御案,写满了王崇为官数年贪污受贿,甚至卖官鬻爵的证据。   树倒猢狲散,不少立场不坚定的王党,站出来反咬一口,坐实证据,短短月余,此案定。   王家被抄,族中嫡系男丁皆判秋后于五朝门问斩,其余流放,女眷没入教坊司,归贱籍。   煊赫数十年的王家,说倒就倒。   有人说是因果报应,有人说不过是大势所趋,所有人都要他死,他不死也得死。   或许当年他不对国公府动手,选择急流勇退,就不会成为下一个“肉中刺”。   可惜没有如果,逐权之人终被权力裹挟,走到最后全是身不由己。   春闱放榜前,王崇于牢中撞墙自尽,其母其妻紧随。主家几十口人,死的死,疯的疯,最后竟不剩几个了。   王崇此人也是个传奇,大宋无人不知。   寒门出身,及冠之年中状元,外放期间政绩斐然,尤其是做提刑官时,断了不少奇案,深受当地百姓爱戴。   没想到短短三十年,他就从一个爱民如子的清官,成了徇私舞弊的佞臣。所谓“白袍点墨,终不可湔”[3]。   坊间传,王崇死时高呼“贪金帛以累身,慕权位而丧德。今临泉路,方知清白为重,悔之何及!”   对此,祝无执冷笑。   什么后悔?悔得不过是技不如人。   温幸妤听到这些消息,感慨之余,对祝无执的恐惧又增了几分。   不到两年,祝无执就从泥潭爬出,手刃第一个仇敌,这是怎样的心智和谋略才能做到的事情。   未免太过可怕。   王崇死那天的深夜,祝无执带着温幸妤去了祖母墓前祭拜,坐至天明。看着冰冷的墓碑,他郁气难解。养大他的祖母,唯一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亲人,本该颐养天年,却被活活逼死。   他焉能不恨?   说起来,当年要不是祖母压着,他也不会乖乖为皇帝做事。事实证明,人善被人欺,退让换来的是这些人变本加厉。   国公府覆灭他不在乎,他唯恨这些人逼死祖母。   第二日天际泛起鱼肚白,他沉默带温幸妤回了府邸,眼底一片血丝。   迟早有一天,他会挨个摘下这些人的项上人头,以慰祖母在天之灵。   *   王崇下马后,枢密使之位空悬,最后圣上诏林维桢入京接任。   林维桢这个年逾四十,不显山露水的寒门官员,似乎成了这场斗争最大的赢家。林府门庭若市,皆是试探讨好之辈。   周士元本想在王崇死后就处理祝无执,这下却不得不搁置,把目光放在林维桢身上。   三月中旬,春闱放榜。   此次上榜士子共二百三十名,祝无执位列榜首,拿下会元。沈为开再次位列第二。   汴京官员无人不知,所谓的“陆观澜”就是当初的国公府世子祝无执。   可同平章事周士元不说、皇帝不说,连新上任的枢密使林维桢也不说,其他低品官员又如何敢置喙?   指鹿为马,理所当然。   不少小官暗中揣度祝无执是谁的人,思索要不要趁此机会讨好接近,说不定日后就能乘了东风,青云直上。   温幸妤这段时日,一直在家待着。祝无执言汴京人多眼杂,以出去卖香或会引来祸患为由,让她少出门。   她不能不听,极少出门,每日不是发呆就是看制香古籍,有时会让静月讲讲外面的事,好推断大致还有多久能离开。   祝无执这两个月来都很忙,早出晚归,脚不沾地。有时候回家后,温幸妤已经睡熟。   二人的每日的交流,竟超不过十句。   温幸妤对此很满意。   她不知该如何跟他相处,这样最好,两人间不会有太多牵扯。等他报完仇,她会留下这两年攒的银钱,同他两清,而后离开。   *   四月初,殿试。   次日夜,祝无执闲赋家中。   庭院银月高悬,新蝉低鸣,芭蕉浓绿,花香阵阵。   还有几日立夏,天气热了起来,梅子润了几个月的春雨,饱满酸甜,正适合做酸梅汤。   温幸妤差静月买了些梅子,煮了一大锅酸梅汤,又放在井中沁了,用来消暑解腻。   煮好后,她先端了一碗给祝无执。   书房内灯火明亮,祝无执一身天水碧直裰立于案前,面前摆着上好的绢纹宣,似乎是想画什么,却迟迟未提笔。   温幸妤叩门而入,端着小茶盘,轻轻搁在案边,温声道:“这是厨房新做的酸梅汤,用井水沁过,正好入口,您试试罢?”   祝无执垂眼瞥去,微蹙的眉舒展开来。   青白釉菊瓣莲纹花口小碗中,褐色的汤汁轻轻波动,被灯火一照,清透明亮,看着十分爽口。   他嗯了一声,端起来喝了,目光却紧紧黏在女人身上。   浅青罗裙,淡蓝山茶花刺绣褙子,玉臂半透,木簪斜插,乌发松松挽就。杏眼澄澈,唇若含丹。   纤秀若湖畔青竹,娴静若娇花照水。   灯下观美人,平添几分好颜色。   祝无执喉结轻滚,眸色渐深。   温幸妤被这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,她拿起小茶盘,低头道:“您忙,我先出去了。”   祝无执扫过她攥紧茶盘边缘的手指,笑道:“别急,我有一事相求。”   温幸妤咬着唇停步,心跳如雷:“您说。”   祝无执但笑不语,伸手折下窗台上瓷瓶中的粉白海棠。   他缓步行至温幸妤身前,欲将手中海棠别至她鬓边。   檀香袭来,温幸妤后退半步,避开他的手,声音发颤:“我先出去了。”   说罢,就要落荒而逃。   祝无执唇角下落,一把扣住她的手臂,将人直接转了过来,拉至身前。   他似笑非笑,俯身把海棠插在她发间,凝视着她发白的脸,缓慢道:“躲什么?这海棠衬你。”   温热指尖蹭过耳廓,头上的海棠花好似千金重,叫她不敢抬头。   她想扯出一个笑,却怎么都笑不出来。   祝无执仿佛没有发现似的,松开钳制她的手,兀自转身,语气不明:“躺窗边小榻上,我要作画。”   温幸妤一愣,轻轻松了口气。   她不敢忤逆他,转身走到窗边的小榻跟前,侧躺上去。   祝无执站在案前,见温幸妤浑身僵硬好似木偶,他亲昵笑骂:“放松些,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   “闭眼,以手撑头,不要乱动。”   温幸妤强行压下不适感,按照他的要求摆好动作。   祝无执有打量了几眼,满意颔首。   榻上美人横卧,罗裙如水,乌发堆叠若流云,鬓边海棠映着胜雪肌肤,眉眼轻阖,似睡非睡,恍若春困。   身后轩窗半开,有花树探枝,明月银辉洒落,为她镀上一层银纱,飘飘然也。   他提笔沾墨,细细勾勒。   温幸妤躺在榻上,不一会就手臂发酸,可她却不敢动,思绪缭乱。   他为何要为她作画?   为何会语气亲昵,举止轻佻。   额头有细汗渗出,她喉咙干涩,一颗心七上八下。   祝无执不知温幸妤所想,一心一意作画,想着等来日行纳妾礼后,将这画挂在房中,日日观赏。   夜色渐深,只差描摹出眉眼,美人夏困图即可跃然纸上。   正欲动笔,门外忽传来静月的声音。   “大人,门外有人找,说是叫冯志恩。”   祝无执笔锋骤顿,等回过神来,画上已多了黄豆大的墨迹。   他面色不虞,阴着脸搁下笔。   温幸妤坐起来,揉了揉酸痛的手臂,就见祝无执走到门跟前,脸色不大好看。   “你先歇息,不必等我。”   说罢,他开门离去。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提着的那颗心缓缓落下。   可算是走了。   她站起来,走到案边,欲拿小茶盘和瓷碗离开,余光瞥见了铺在案上的画。   犹豫片刻,她走到画前,细细打量。   俄而,她轻轻垂眼。   美则美矣,却不像她。   虽然还未画眼睛,但可以看出画中之人娇柔秀雅。   半晌,她摇了摇头,拿着小茶盘出了书房。   祝无执画的,是他心中的她,不是真正的她。   *   宅院外,月色淡薄,有辆马车停在门口。   一身着锦袍,白面无须,身形干瘦,年逾五十的男人立在门边上,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冯振。   祝无执推门出去,扫视了几眼冯振,笑道:“冯公深夜莅临,所为何事?”   冯振堆起个笑,掌心朝上引祝无执上车:“是主子念着您,特来邀您一叙。”   祝无执淡笑颔首:“我也很想念他老人家。”   说罢,他掀袍上了马车,冯振紧随其后。   马车行出小巷,避开大街,绕至小路。   冯振打量着面前的青年,见他面不改色,眉眼沉静,心中不由赞赏。   短短两年就重回汴京,不可谓不惊人。   他低声恭敬道:“周士元在京中眼线甚广,奴才废了些工夫才将人引开,为了不引人注目,委屈您同奴才共乘一车,世子莫怪。”   祝无执面色平和,客气笑道:“您这是哪的话?我如今不过小小贡士,能劳您深夜来邀,已是荣幸。”   冯振觉得此子的确能屈能伸,说不定会有大作为。   他主动卖好:“世子客气了,陛下可心疼您,还未定下三甲,就急着见您。”   祝无执瞥了冯振一眼,笑得温良:“多谢冯都知提点。”   冯振陪伴皇帝身侧三十余年,处事圆滑,为人低调。这次向他卖好,也不过是“押宝”。   冯振意图效仿前朝太监刘贯,把手伸进朝堂。   半个时辰后,马车行至皇宫左掖门,祝无执和冯振换乘软轿,穿过甬道,抵达内廷福宁殿。   祝无执下了轿,眺目望去。   春末夏初,月色溶溶,福宁殿琉璃瓦映着清辉,檐下宫灯次第点亮,宛若红色兽眼。   眸中闪过讽意,他拾阶而上,立于门边,等冯振进去通禀。   少顷,殿门开了个缝,冯振佝着身子出来,朝祝无执低声道:“陛下唤您进去。”   祝无执颔首,跨过门槛,侧身进殿。   殿内香炉吞吐沉水香,青烟袅袅,苍老帝王端坐御案前,耷拉的眼皮下,双目浑浊。   祝无执径直走到案前,跪地叩拜。   “臣见过陛下,陛下万岁。”   烛火于御案摇曳出长影,皇帝赵迥睨着座下青年,眸光如古井。   俄而,他笑着抬手:“一年多不见,你倒是收敛了性子。”   “起来吧。”   祝无执起身,恭敬垂首:“臣那时年轻气盛不懂事。”   赵迥叹息一声,似有些感慨:“苦难迫人成长,你莫要怪朕。”   说着,他目光幽远,语气苍凉:“朕老了,有些事纵使想管,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”   “好在你争气,不枉朕费心费力从王周手上保下你。”   祝无执心中冷笑,面上却依旧恭敬,他道:“若不是陛下念着旧情,臣早成了五朝门亡魂。”   “是陛下给了臣活命的机会。”   说着,他作揖郑重道:“臣今后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,万死不辞。”   赵迥笑了笑,和蔼道:“什么死的活的,没得晦气。”   “你母亲是朕外甥女,你也算是朕半个孙儿,朕不保你保谁?”   祝无执感动道:“陛下心慈。”   赵迥笑骂道:“行了,尽说些客套话。”   说着,他正了神色:“你应该知道,国公府覆灭乃王周手笔,现王崇已死,周士元大肆结党,且视你为眼中钉。”   “若再不阻拦,皇权怕是要尽数落入他手中,而你…焉有活路?”   赵迥撑着御案站起来,明黄常服空荡荡挂在肩头:   “你同朕乃血脉至亲,朕就不拐弯抹角。此次召你来,是想问你可愿替朕、替天下百姓斩尽奸佞,还大宋海清河晏。”   殿内沉水香沉闷,祝无执佯装震惊抬头,转而退后两步撩袍跪下。   玉砖的凉意渗进骨髓,他听见自己喉间滚出的嗓音喑哑:“谢陛下信任,臣定不负所托!”   赵迥满意颔首,笑道:“起来吧,朕信你。”   “明日放榜,可猜得到朕点了谁为状元?”   祝无执思索片刻后,回道:“许是沈为开?臣听闻此人五经策论皆上乘。”   赵迥道:“不错,是他。”   说着,他端详着祝无执的脸,意味深长:“朕本想点你为状元,但又思及不能浪费你这副好容貌,故而点了探花。”   祝无执早有预料,他道:“谢陛下隆恩。”   赵迥见祝无执面色恭敬依旧,心下满意。   要知道这小子性子乖张,行事恣睢,若是过去,定会把不满写在面上。   如今经历磨难,身负血仇,倒是懂得了内敛和谦逊。   赵迥做了二十多年皇帝,深知祝无执不过是同他虚与委蛇。   但那又如何?祝无执想要报了国公府的仇,只能做他手里的刀。   等除去周士元,这把刀折了便是。   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吏,是翻不出什么风浪的。   他摆了摆手:“退下吧。”   祝无执躬身后退,到殿门口,才转身开门出去。   出宫时更深露重,马车一路行出掖门,御街两侧槐树簌簌落花。   回到家中,他平和的脸一点点阴了下去。   狗皇帝。   敢用他这把刀,那就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。   他冷笑一声,阔步行至主屋。   屋内昏暗,仅点着一盏油灯,值夜的仆人见祝无执回来,立马爬起来备水。   祝无执沐浴后,回到内间。   他熄了油灯,取下玉钩上的幔帐,躺在温幸妤身侧。   小小一方床榻内,二人隔被而眠,他看着女人缩在墙角,忍了又忍,还是没忍住。   掀开她的被子,长臂一伸,把人直接捞进怀里。   温幸妤惊醒,后背已经贴上了温热胸膛,一条手臂横在颈下,一条箍在她腰腹间,力道极大。   她一下清醒了,惊慌挣扎:“放,放手!”   祝无执把下巴抵在她发顶,低哑道:“别动,让我抱一会。”   “我今日…进宫了,你让我抱一会罢,就一会。”   嗓音低哑,含着浓浓的疲惫和痛苦,还有令人心颤的祈求之意。   和平日里矜傲孤高的样子,极为不同。   温幸妤愣了一会,想起来祝无执和皇室的关系,到底心软了,没有再挣扎。   后背的胸膛热得像一团火,好似要将她烫化。   她咬着唇瓣,浑身僵硬。   黑暗之中,祝无执唇角微勾。   温香软玉在怀,心底翻涌的戾气一点点被压制,转而升起难捱的燥热。   臀腹相贴,他喉结滚动,忽然口中发干,渴得厉害。   半晌,他松开了手,呼吸微重:“睡吧。”   温幸妤如蒙大赦,也不管热不热,迅速把自己裹进被子,缩在最内侧。   祝无执看着她避如蛇蝎的样子,轻笑一声。   同榻而眠一载有余,还是这副样子。   也太迟钝古板。   过了一会,他坐起身,唤外间值夜的仆人。   “备水,我要沐浴。”   仆人正打盹儿,就被吓醒了,一骨碌翻起来,满脸疑惑的去烧热水。   不是才沐浴过吗,怎么又来?现在只是初夏,也没多热吧。   温幸妤缩在角落装睡,生怕祝无执又做些什么。   心惊胆战躺了许久,抵不住困意来袭,沉沉睡去。   *   翌日,礼部南院东墙贴榜。   报榜人身着官服,持黄榜和喜帖,沿途鸣锣宣告喜讯,至祝无执所居宅院。   温幸妤按习俗给报榜人散了红封,祝无执着进士服前往东华门,等候金殿传胪。   唱名赐及第后,便是跨马游街,从崇政殿出东华门,接着从东华门到期集所。   御街两侧挤满了观状元游街的百姓,鞭炮齐鸣,花瓣彩带四洒,欢呼声与锣鼓声交织如雷。   有孩童骑在父亲肩头张望,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大胆求亲,无数香囊绢花抛至马上英才。   祝无执早早为温幸妤定了雅间,窗户正临御街,视野极佳。 竒_書_網 _w_ω_ w_._q_ ǐ_ S _Η _U_ 六_⑥_ ._ ℃_ o _Μ   温幸妤立在窗前,远远就看到了意气风发的三人。   沈为开为首,披红戴花坐在马背上,玉面明秀若朝霞,笑着跟旁边的百姓招手回应。   两侧小楼、街边皆有女子扔去香囊,沈为开唇边梨涡浅浅,却一个都不接,目光巡过两侧楼宇窗棂,寻找着熟悉面容。   祝无执骑着高头大马,绿袍红绸,头戴簪花,端的是玉质金相,气度斐然。   按道理,人生喜事不过有三——他乡遇故知,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可祝无执这个探花郎却神态散漫淡漠,偏头避开飞来的香囊绢花时,还隐有厌烦。   直到行至茶楼附近,他抬眼遥遥望去。   二人视线相撞,祝无执冷漠眸光霎时柔和,直勾勾盯着温幸妤,唇角弯起个浅淡的弧度。   温幸妤被看得心口一跳,扶着窗框的手指微蜷。她微微避开了眼,躲避着如有实质的视线。   沈为开也看到了窗边人影,他眼睛一亮,朝温幸妤挥手,笑着叫了声“阿莺姐”。   街上太喧闹,温幸妤没听清,却认出了口型,于是礼貌笑了笑,抬臂挥了挥手。   祝无执看向沈为开,乌沉的眸子划过戾气,转而恢复如常。   沈为开感觉到对方的恶意,却毫不在意,甚至回头露出个笑。   祝无执打量着对方挑衅的表情,轻嗤一声。   什么货色,也敢觊觎他的人。   *   按照旧制,游街有三日。   这三日来,宅中飞来无数宴贴。   祝无执都没搭理。   第四日,皇帝在琼林苑宴请新及第的进士,是为琼林宴。   月色如水,庭院绿荫垂垂,花香流转入门扉窗缝。   温幸妤正斜倚在罗汉榻上绣香囊,就见祝无执推门进来。   许是吃了酒,昏黄灯火下,青年眸光不似平日清明,玉面微红,熏熏然也。   温幸妤站起身,正欲唤静月端醒酒汤来,青年就大步行来,扣住了她的手腕,轻轻一扯,将她拽入怀中。   他俯身,唇瓣贴在她耳侧,沉郁低哑:“终于…走到这一步了。”   “妤娘,你欢喜否?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出自《宋会要辑稿》   [2]化用自《梦梁录》卷二中记载的内容   [3]出自《四友斋丛说》   这章科举相关内容皆仿北宋。   对不住宝们,剧情线有点卡,写太久了[爆哭],原谅我[可怜]。   32 第32章   ◎“纳她做妾”◎   那声“妤娘”像是在舌尖转了一圈,才轻轻吐出,嗓音醇厚低沉,缱绻绵长。   她僵在他怀里,心肝都在发抖,甚至没听清他在问什么。   祝无执没听到回应,感觉到怀里的女人浑身僵硬,他叹息一声,扣住女人的下颌,掰正她的脸,细细端详。   微风钻入半开的窗,烛火摇晃,昏黄光晕笼在她苍白的面颊上,同那浓卷的睫毛一起跳动、颤抖。   二人鼻息纠缠,他低笑:“你怕我。”   是陈述,不是疑问。   酒香喷薄在面颊上,温幸妤偏头后仰,避开他的气息和注视,挣扎间撞到他腰间悬着的白玉环,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。   她的心随着这声脆响,高高提起,几乎堵在嗓子眼,嗓音干涩:“不,不怕。”   “你醉了,我去拿醒酒汤来。”   祝无执见她确实对自己畏惧,心里隐约有些不痛快。   他想让她因为害怕而乖乖攀附,同时又不想她对自己避如蛇蝎。   或许是真的有些醉了,他竟有这么矛盾的想法。   他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,垂眼道:“唤静月端来便是。”   温幸妤后退两步,胡乱点了下头,揣着起伏不定的心,开门落荒而逃。   “我去厨房看看。”   祝无执站在原地,微微侧身,视线直勾勾黏在女人后背。   明明长着一张玉质金相、再俊美正经不过的脸,面上的神色却偏执阴冷,凤眸乌沉沉的,像是条伺机而动的毒蛇,垂涎着还未到手的猎物。   温幸妤一路逃到厨房,婆子正从锅里盛出醒酒汤,静月在旁边等着。   见她来了,静月赶忙迎到门口,打量了几眼,关心道:“夫人怎么脸那么白?可是哪里不舒服?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轻轻摇头:“没有不舒服,我就是来看看。”   静月抿唇,并不相信这说辞。夫人脸色那么难看,肯定是又和大人发生了什么。   大人那般强势,定是又吓到夫人了。   可主子的事,哪里轮得到她来说?   静月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醒酒汤已经好了,奴婢这会就给大人送去。”   温幸妤嗯了一声,没有再多说什么,兀自坐到墙根的小凳子上,朝婆子和静月道:“忙完了就去歇吧,我在这坐一会。”   厨房灶膛里的柴火还未燃完,上头的大锅里烧着热水,水雾从锅盖缝隙冒出来,蒸腾着热浪。   婆子擦了擦头上的汗,一面往外走,一面腹诽:夏天还往厨房钻,也不知道热的。   人都走光,厨房安静下来,只有柴火燃烧时发出的“噼啪”声。   温幸妤出神的望着红通通的灶膛,发冷的身体慢慢暖和起来,眼中透着隐忧。   祝无执这段时日,越来越轻佻,越来越过分。   那似是而非的话,隔三差五的肢体触碰,让她的心高高悬起。   可若说他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,她又觉得不可能。   祝无执和她判若云泥。   他出身名门,自小享受的都是最精细的侍奉,他博闻强识,文武双全,一朝落魄,也能短时间重回云端。   而她呢,出身乡野,文墨不通,样貌平凡,浑身上下能数出来的优点,或许只有一个制香。   对于官宦贵族来说,民间的制香师上不得台面。   祝无执这样的人,怎么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呢?   温幸妤想,他大抵是把她当成个解闷的玩意儿。   就像大多公子哥一样,对平等出身的贵女们端方守礼,却对丫鬟婢女是另外一副态度,想发火就发火,想逗弄就逗弄。   只是当成个物件、玩意儿,所以做起事来不需要掩饰本性,也不需要考虑对方的感受。   温幸妤在国公府时,听过太多这种事。   像祝无执这种贵公子,身边的妾都得是美人,方能配得上身份。   灶膛的柴慢慢烧完了,剩下点明明灭灭的火星,还在散发余热。   锅里的水咕嘟嘟滚开,门外来了个小厮,手中提着木桶。见到温幸妤托腮坐在墙边,先是一愣,然后挠了挠头道:“夫人,我来舀热水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站起身让开了位子,温声道:“你忙。”   说罢,她转身出了厨房。   院子里空气微凉,她仰头看着虚幻的月影,俄而垂首敛目,将纷乱的思绪压下。   祝无执是探花郎,想嫁他的名门闺秀不会少。那些闺秀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贵女,和她是天壤之别。如此一来,有了对比,他就不会再无聊到拿她解闷。   毕竟在将近两载的相处中,他大部分时候是嫌弃她的。   只要坚持到他不需要观澜哥身份的那天,她就算还清了老太君恩情,能“功成身退”了。   想清楚后,温幸妤慢慢冷静下来,她看着昏暗的主屋,抿唇推门而入。   *   琼林宴后,祝无执被命为皇城司副指挥使,沈为开则是将作监少监。   皇城司直属皇帝,是特务与宿卫机构。   祝无执所任的副指挥使,下属乃亲事官,统辖六大营,负责秘密监察官员、军民动态,刺探情报,外号“察子”。查获案件后需移交开封府或大理寺定罪,特殊案子有缉捕之权,并且能对犯人进行审判。   虽然只是七品,但实际职权要大得多。   祝无执成了名副其实的“酷吏”,为皇帝清扫奸佞和铲除异己的刀。   沈为开所任职的将作监隶属工部,将作将监少监是正六品,负责主管宫室、城郭、桥梁、舟车建造等工事。油水丰厚,是实打实的好职位。   这次殿试的榜眼年逾四十,皇帝直接外放去了青州做通判。   走马上任后,祝无执又忙了起来,有时候两三天都不回家。   家里堆了一沓请柬,有当官的,有富商,亦有豪绅。   有时候他深夜归家,哪怕沐浴过,温幸妤也会嗅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。   大抵是审讯犯人时留下的。   她记得国公府还在时,祝无执就是成了刑部侍郎后,落得个暴戾恣睢的名声。   说起来也是造化弄人,现在顶着观澜哥的身份重新入仕,又成了为人诟病的“察子”。   温幸妤有时候不免想,他杀那么多人,午夜梦回真的不会害怕吗?   想来想去,她看着祝无执那冷漠的脸,意识到他一定不在意不害怕。   对此她只觉得畏惧。   *   仲夏天,暑气蒸腾,庭院里的石榴花盛开,透过窗棂映出明艳光彩。   从五月初一开始,汴京的人们就忙碌起来。街市上有小贩卖桃枝、柳枝、葵花、蒲叶和艾草。   温幸妤也不例外,和宅子里的仆人们一同准备端午要用的东西。   用五彩丝线编了百索,做了漂亮的艾花簪,还有花巧画扇。还用紫苏、菖蒲、木瓜等药材,全都切碎成茸状,做了香囊。   吃的有香糖果子、粽子、白团和五色水团等。   到了端午当天,家家户户将这些物品陈列在门口,与粽子、五色水团、茶酒一起供奉神灵,还会在门上钉艾草。   汴京一片喜气洋洋的热闹氛围。   祝无执忙了差不多一个月,每天不是查案就是审犯人,要么就忙着应付周士元和林维桢,几乎没有闲暇,跟温幸妤说话的时间少之又少。   端午休沐在家,他才能好好跟她吃顿饭、说句话。   他不大爱吃粽子和白团,一口未沾,温幸妤倒是吃得多些,似乎是比较嗜甜。   快到晌午时,温幸妤换了身方便行走坐卧的小袖上衣,静月为她梳了云髻,又在发间簪了艾花,两人准备一道出门。   出了主屋,祝无执也恰好从书房出来,一身湖蓝大袖衫,腰别折扇,看起来似是丰神俊朗、温文尔雅的公子哥。   俨然是也正准备出门。   见她出来,祝无执目光落在她面容上,神色温和道:“去哪?”   温幸妤道:“金明池有赛龙舟,我和静月想去凑凑热闹。”   祝无执瞥了眼静月,慢条斯理道:“正好我也出门,一起罢。”   温幸妤只好应下。   一出院子,朱顶清漆的马车停在旁侧,车夫静候一旁。   祝无执率先上车,而后朝提裙欲上车的温幸妤伸出了手。   “来。”   温幸妤一愣,垂下眼兀自上车,避开了他的掌心。   “我自己可以的。”   祝无执眸光微沉,转而恢复如初,待马车动起来,他忽然瞧见温幸妤手腕上的百索。   五彩丝线编织,细细一根松垮套着,映得肌肤如雪。   而他送的那个羊脂玉菩提珠串,则不见踪影。   他收回视线,不虞道:“怎么不带送你珠串?”   温幸妤攥着手指坐在最边上,她没有看他,小声道:“那个太贵重了,怕带出来磕碰坏。”   祝无执面色稍霁,笑道:“一个手串罢了,不喜欢再送你别的。”   温幸妤抿唇,不想继续这个话题。   她道:“您打算去哪?”   祝无执道:“李明远来了汴京,我在丰乐楼设宴,为他接风洗尘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皱了皱眉,又想起了年前李行简和薛见春的流言。   她没忍住问道:“薛见春也来了吗?她和李明远如何了?”   祝无执把玩着手里的竹骨洒金折扇,闻言看了她两眼,似笑非笑:“你倒是善心,关心了这个关心那个。”   “也不见你这般关心我。”   温幸妤诧异望去,就见祝无执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,笑笑不说话了。   她心里发怵,如坐针毡,恨不得立刻跳下马车,离他远远的。   好在丰乐楼不远,她很快就熬到祝无执下车。   看着青年挺拔高大的背影,她轻轻吐出一口气。   马车再次动起来,碾过青石板路,穿过热闹的御街,行至金明池附近,便被迫停了下来。   周遭人山人海,池边凉亭水榭早被达官贵人占了,宝津楼轩窗大开,人影幢幢,位置最好的水心殿则是皇室。普通百姓有的站在岸边围观,稍微富裕些的会搭遮阳棚子。   温幸妤掀开车帘欲下车,余光瞥见角落里掉着个钱袋。   她拾起来一看,天蓝水纹软缎钱袋,不是祝无执的还是谁的。   想必是方才下车时不慎落下的。   方才他说,去丰乐*楼是为了给李行简接风。   可钱袋在这,他岂不是要没面。   思来想去,温幸妤还是决定先把钱袋给祝无执送过去。反正龙舟赛也还要一会才开始。   她对车夫道:“李叔,劳烦您调头,我想去趟丰乐楼。”   得了吩咐,车夫老老实实调头往回赶马车。   两刻后,马车停至乐丰楼门口。   丰乐楼原叫樊楼,后更名丰乐楼,是汴京最大的正店酒楼,食客众多,且多为达官贵人。整体三层相高,五楼相向,各有飞桥栏槛,明暗相通,珠帘绣额,每每入夜,莲盏如星,灯烛晃耀。[1]   温幸妤一入楼,只见人声鼎沸,宾客推杯换盏。有茶博士迎来,笑眯眯道:“姑娘可有定座?”   能入樊楼的都是富贵出身,可端午时节顾客盈门,没有预定是万万没地方坐的,别说雅间,大堂都没位子。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给茶博士塞了几块碎银:“我给我朋友送个东西,很快就下来。”   茶博士稍微一掂,就知道不少。他态度愈发好,问道:“您朋友叫什么名儿?我带您过去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陆观澜。”   茶博士一愣,不动声色打量了几眼面前的姑娘,旋即引她上楼。   陆观澜如今在汴京名气奇大,明明是探花郎,却做了那杀人不眨眼的“察子”。   这姑娘面相纯善,也不知是他什么人。   茶博士把温幸妤引至三楼一雅间外,便躬身退下了。   门口没有护卫,没有任何人守着,只有脚步匆匆的堂倌亦或是卖客偶尔路过。   温幸妤捏着钱袋,正欲抬手叩门,就听隐隐约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。   鬼使神差的,她停了手,静静立在门口,继续听了下去。   雅间内,祝无执与李行简对坐。   金丝楠桌上摆满珍馐佳肴,皆以银器玉器盛装。   李行简夹了一筷樱桃煎放口中,又仰头喝下眉寿酒,叹道:“还是汴京好啊,富贵迷人眼,连酒都比同州那破地方的好。”   “最关键的,是逃离了薛见春那疯女人。”   祝无执把玩着青玉酒杯,嗤道:“你也就这点出息。”   李行简也不生气,嘿嘿一笑道:“你跟温小娘子如何了?”   祝无执手一顿,他似笑非笑瞥了眼李行简:“能如何?”   李行简啧了一声,揶揄道:“你跟哥们装傻就没意思了啊,谁看不出你对那小娘子有意?”   “在同州那会就给她费尽心思找制香古籍不说,来京城前还去寺庙求了万空方丈的白玉菩提手串。”   “剩下的我都懒得数了。”   “更不用说,你现在分明已然不需要什么掩饰身份。”   门外的温幸妤脸色难看,捏着钱袋的指节泛白。   李行简的每一句话,都仿佛厚重的布帛,层层叠叠劈头盖来,好似千斤重,叫她喘不过气。   祝无执怎么会对她有意,怎么会?   怎么可能!   事到如今,她还是不愿意相信。   雅间内,李行简说完,见祝无执并未否认,他往嘴里丢了颗花生米,笑得不怀好意:“说说吧,打算把你那温小娘子怎么办?”   门外的温幸妤听到这句询问,心高高提起,怀揣着那浅薄的希望,惶惶侧耳听去。   祝无执沉默了一会,觉得这种事叫他当乐子聊,实属闲得没事干。他不喜欢别人窥探自己的隐私。   正想叫李行简闭嘴,余光就瞥见雕花门扇绢布纱上,映着一道模糊而熟悉的身影。   他恍若未觉般,淡淡收回目光,改变了主意。   仰头喝下杯中酒液,口中弥漫眉寿酒的醇香,他唇角弯起,理所当然道:“怎么办?”   “自然是…纳她做妾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樊楼的描写引自《东京梦华录》   本章关于端午节的内容也是参考了《东京梦华录》   关于祝狗和沈小茶的官职,是仿北宋。   33 第33章   ◎镜花水月一场空◎   妾……   温幸妤咀嚼着这个字,只觉如坠冰窟,血液寸寸冻结。   耳内嗡鸣,周遭一切像是被蒙上了水雾,喧闹声朦朦胧胧,全都是那么的虚幻不真实。   她身子晃了晃,面色煞白,腮内软肉被咬的鲜血淋漓,唇齿咽喉满是腥甜。   有堂倌端着菜走过,见温幸妤面无血色呆立门边,好心询问:“姑娘,怎么不进去?”   温幸妤恍然回神,四周的喧闹声如同潮水涌来,击得她耳膜刺痛。她恓惶抬眼,入目是上好的雕花门扇,里头的人还在交谈,她却什么都听不进了。   后退两步,白着脸朝堂倌摇了摇头,兀自转身,跌跌撞撞朝楼下走去。   待出了樊楼,日光洒落,夏风拂面,路过的百姓皆喜气洋洋,笑容满面。   人世温暖繁华。   温幸妤却觉得好冷好冷,阳光是冷的,风也是冷的,如同刀子一般割破她的皮肉,搅碎她的骨头,只剩下魂魄裸/露在这方天地。   万念俱灰。   车夫见自家夫人白着脸立在樊楼外,手中还攥着钱袋,以为是发生了什么,赶忙跳下马车迎了过去。   “夫人,您这是……大人不在里面吗?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顺着车夫的目光垂头,才发现手心还捏着那天蓝软缎钱袋。   指下的布料被指甲抠破,上面沾着月牙状的血痕。   痛觉姗姗来迟,她猛地松手,钱袋掉在地上。她屈指看自己的指甲,才发现已经折断,甲缝里渗出点点鲜血。   车夫吓了一跳,把钱袋捡起来,小心翼翼开口:“夫人,要带您去医馆吗?还是回家?”   温幸妤张了张嘴,喉咙像堵了棉花,缓了好一会,才勉强挤出两句话:“我方才没找到地方,你去送钱袋吧。”   “至于我…我自己走走,你送完了就回宅子,不必管我。”   说完,也不等车夫什么神色,自顾自转身,踏上繁华热闹的街道。   车夫看了眼钱袋,又看了眼夫人的背影,挠了挠头,不明所以。   他叹了口气,老老实实进了樊楼。   人流如织,温幸妤如同游魂,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。   吆喝声,叫卖声,杂耍声,孩童的嬉笑声。   艾草香,柳叶香,糯米香,女子的脂粉香。   她好似什么都感觉到了,又好似什么都感觉不到。她好像还活着,又好像魂魄已经离体。   只有心脏还在痛苦跳动。   耳边回荡着那句“纳她做妾”,周围一切声音都是虚的,只有这句是那么清晰,清晰到将她的心脏狠狠攥紧,无情捏碎。   这段日子令她惶惶不安,让她下意识逃避的点点滴滴,从来没有像今天一般这样清晰。   帮她出气,给她送古籍,送锦衣华服,教她写字……一桩桩一件件,裹着蜜糖的关怀宠爱,不过是对阿猫阿狗的随手施舍。   祝无执从未对她平等视之。   温幸妤想不通,为什么非得是她。   将近两载,日盼夜盼,好不容易快要能接观澜哥回家,却只是镜花水月,一场空。   那浅薄希望如同梦幻泡影,就那么碎了。   午后阳光热辣,许多行人撑油纸伞,要么带着帷帽遮阳,温幸妤就这么失魂落魄的走着,两颊晒得滚烫。   泪珠从眼眶中溢出,滚过发烫的两腮,竟是那么凉,直淌进心窝,冰冷苦涩。   她该怎么办呢?   对于祝无执这样的公子哥,若是被她这样的女子拒了,那将是奇耻大辱。无关情爱,是关乎颜面。   若她敢直言离开,迎接的将会是他疾风骤雨般的怒火。   他不会轻易放手的。   温幸妤好像坠在迷雾中,周遭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,陌生到荒谬。   “柳三家的,不打算带孩子去看赛龙舟吗?”   “哎,刚刚去了,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,啥也看不清。”   听到熟悉的名字,温幸妤脚步骤顿。   她回过头,就见一身着缃色襦裙,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,牵着个垂髫小童,站在街角的饮子铺前说话。   那孩童指着铺子,稚声稚气道:“娘亲,我想吃冰酪。”   妇人抱起孩童,温柔哄道:“念念乖,你还小,不能吃这么冰的东西,会腹痛。”   “娘回去了给你做紫苏饮子。”   是柳三大哥的妻儿。   没想到会在这碰到她们。   乍见熟人,冲散了几分温幸妤心中悲郁。   当时若不是柳三大哥,凭由也不会办那么顺利。当初走得急,不曾好生道谢,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。   她踌躇一番,最终还是走上前去,主动打招呼:“这位姐姐。”   “您可是柳三大哥的妻子?”   妇人抱着孩子转过身,见是个面生的年轻姑娘,疑惑道:“你是?”   温幸妤解释道:“两年前柳大哥帮过我的忙。”   妇人明了点头。   亡夫为人正直,是个热心肠,在皇城司做了多年小吏,帮过的人不知凡几。   温幸妤道:“柳大哥近年来可还好?我才回汴京不久,还未曾去拜谒感谢。”   听到这话,妇人脸色一下难看起来,她叹了口气,满目哀戚:“我家夫君,已经去世快两年了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怔在原地,愕然看着妇人。   柳大哥…死了?   心中顿觉不安。   她压下这种怪异的不安感,充满歉意道:“对不住,说到您伤心事了。”   妇人摇了摇头,苦涩道:“不打紧,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   温幸妤沉默下来,觉得什么安慰好似都很苍白无力。少顷,她道:“您节哀。”   妇人眼眶红红,佯装轻松摆手:“都过去了,不管怎么样,日子都得照常过,我现在只想把念念好好养大。”   说着,她怜爱的摸了摸孩子的头。   温幸妤鼻尖一酸,满眼泪意,侧过头去不敢再看。   妇人看着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,脸上还有泪痕,心想这妹子说不定是遇上了难事。   好歹是亡夫认识的人,她好心道:“外头热,咱们相逢即是缘,不如去饮子铺坐坐?”   温幸妤没有拒绝,或许是心里太难受了,也想找个人说说话。   二人进了饮子铺,一人要了一碗冰凉的漉梨浆,念念是杏酥饮。   对坐桌前,温幸妤捏着粗糙的瓷勺,有一搭没一搭的搅着碗里的漉梨浆。   妇人把念念抱在腿上,问道:“我姓杜,妹子怎么称呼?”   温幸妤道:“杜姐姐叫我阿莺就行,莺鸟的莺。”   杜娘子点了点头,关心道:“我看你面色发白,可是遇上什么事了?”   温幸妤捏着勺子的手一顿。   她抬头看着面前温柔的妇人,摇头复又点头。   “我夫君前些年因病去世,我因为一些原因,没法带他的尸骨回老家。我一直盼着,有朝一日能让他落叶归根,同他此生阴阳相守。前些日子满心欢喜,觉得快要成真。”   “可今日,却被一个人亲手打碎这一切。他想纳我做妾。”   “我不想做他的妾,我只想守着亡夫,可他性子独断,我怕是很难逃脱。”   “两载光阴,盼来盼去,或许只是大梦一场空。”   “曾经我以为他对我是好的,可如今一看,他从未想过尊重我。”   说罢,温幸妤吸了吸鼻子,扯出个苦涩的笑:“对不住,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。”   杜娘子摆摆手,叹了口气。阿莺说的话,她很能感同身受。前年老柳死后,娘家和婆家都劝她再嫁,说她还年轻,没必要守什么贞,说又不是富贵人家,不讲究那么多。   可她不愿意。无关守贞,只是没心情再嫁罢了,她只想好好把念念养大。   阿莺面对的,比她还要棘手。   犹豫片刻,她问道:“阿莺妹子,你口中的这个人,可是有权有势?”   温幸妤沉默一瞬,点了点头。   杜娘子一听,叹息道:“这人也忒霸道。要不你先跟他好好说,要是还不放你走,那就去报官!”   “再有势,也得守王法呀,我不信天子脚下他能毫无顾忌。”   “要实在不行…你早点偷偷逃了吧。”   温幸妤扯出个苦笑,却并未解释,只道:“姐姐说得是,我的确要早些离开。”   杜娘子点点头,劝道:“你也看开些,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。”   说着,她又想到了亡夫,不禁心中难过。   两人各怀心事,沉默下来。   念念看看自己娘,又看看对面的姨姨,乖乖低头喝自己的杏酥饮。   俄而,温幸妤纠结了一下,还是问出了令她不安的疑惑:“杜姐姐恕我冒犯,我想知道,柳大哥他……”   杜娘子一听就明白,阿莺想知道丈夫的死因。   这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,将近两年的日夜,她早都释怀了。   “哎,衙门的人说,是追捕盗匪不幸牺牲的。”   说着,她目光悠远,神色哀伤,像是在回忆什么。   “前年七月十六,我回八角镇娘家,本说好下值来接我,结果一直到入夜才来,说是要去追捕个逃犯,让我不用等他,和念念先睡。”   “我等了一晚上他都没回来,直到第二天清早,有几个衙役上门,说他…死了。”   “我还记得,那天晚上雨特别大,我一直没睡好,惊醒了好多次,心神不宁的。现在想想,是老天在提醒我。”   说着,杜娘子已经泪流满面。   她捂着脸压抑痛哭,念念被吓到,抱着她的胳膊跟着哭:“娘亲…娘亲不哭,呜呜呜呜……”   听完杜娘子的话,温幸妤如遭雷击。   七月十六。   雨夜。   逃犯。   她记得很清楚,那天暴雨倾盆,祝无执忽然出门,深夜才回来,后背还有刀伤。   本以为是遭遇了仇人追杀,没曾想…是他去杀人!   饮子铺客来客往,大敞的门扉有热浪源源不断涌入。   温幸妤觉得齿冷。   脚底窜起一阵凉意,她忍不住发起抖,连牙齿都在磕碰。   惊惧的同时,她不免疑惑,柳三侠义,帮了忙,祝无执为什么要杀?   细细复盘着那天发生的事,那天二人在农舍中的对话,登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祝无执缘何杀人——柳三发现了异常。   柳大哥为人正直,他发现不对劲,定会上报。祝无执想要顺利离开,最粗暴妥帖的办法,就是杀了他。   这么看来,祝无执好像也没错。   这似乎是个无解的死局。   可…真的没有两全的办法吗?柳大哥非死不可吗?   她能怪他吗?凭什么怪他呢?他也只是为了活。   脑海一片混乱,温幸妤顿感迷茫恍惚。   耳边是杜娘子和孩子的哭泣,她不敢抬眼,满面蜡色,心中戚戚。   不论祝无执的杀人缘由,对于她和杜娘子而言,某种层面上,她是帮凶。   那天晚上,是她给祝无执处理的刀伤  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,就再也压制不住。   她翕动着唇瓣,觉得无颜面对杜娘子。   半晌,杜娘子收拾好情绪,就见面前的姑娘脸色凄惶。   她用帕子沾掉眼泪,扯出个不好意思的笑:“让你见笑了。”   温幸妤僵硬摇头,呐呐道:“您受苦了。”   杜娘子抱着抽泣的念念哄,给他温柔擦眼泪。   片刻后叹了一声,自嘲笑道:“倒也不苦,夫君死后,皇城司那边给了不少抚恤银,倒是让我跟念念过得更富裕了。”   温幸妤说不出话。   她喉咙发涩,想要说出真相,却又懦弱卑鄙的不敢承认。   良久,她抖着手指解下钱袋,推到杜娘子面前,哑声道:“对不住。”   “真的对不住。”   “我还有事,先告辞,杜姐姐您留步。”   说完,她踉跄起身,夺门而逃。   “欸,阿莺妹子,你的银子!”   杜娘子站起身追到门口,可街上人流如织,她哪里还看得到阿莺的身影。   望着手里沉甸甸的钱袋,她喃喃道:“好端端的…怎么突然道歉,走得那般焦急。”   过了一会,她摇了摇头,心道阿莺妹子可能是觉得问太多,惹她伤心了,故而道歉。   至于留下的银子,想必是对亡夫相助的感谢。   年轻姑娘,大多心善面皮薄。   她把钱袋小心翼翼收好,想着若是有机会见面,就还给阿莺。   阿莺感谢是阿莺的事,但这银子这么多,她是万万不能收的。   念念仰头看着娘亲,奶声奶气:“娘亲,我想回家。”   杜娘子回过神,抱起孩子,柔声道:“好,咱们回家去。”   *   离金明池愈近,人群愈发拥挤,摩肩擦踵。   温幸妤被人流裹挟着、推着,跌跌撞撞向前,最后停在了金明池附近。   龙舟赛还未结束,水中楼船画舫停泊,两旁小船争渡,水手奋勇争先,欢呼声、助威声如雷,热闹非常。   温幸妤却无心观看,只觉得身心俱疲,心脏像破了个洞,透着凉风。   她拖着两条麻木的腿,走到一处墙角边抱膝坐下,怔怔的看着过往的行人。   祝无执想让她做妾。   祝无执杀了柳三大哥。   这两件事像是霜刀冰剑,一下一下割着她的五脏六腑,摧心剖肝,令她胆寒。   日头逐渐西斜,龙舟赛事结束。   云间霞光万道,映红了半边天,整个汴京城氤氲在夕阳中,路边的槐树柳树皆被镀上一层暖黄光晕。   路过的人,无不好奇的看向墙角抱膝而坐的姑娘。   温幸妤浑然不觉,沉浸在混乱的思绪中。   不知不觉,夜幕降临。   晴了一个白日的天,此时却翻起黑云,刚爬上半空的月亮,被大片云翳遮盖。   街上人流少了许多,三三两两归家。   不多时,星星点点的雨珠落下,砸在瓦片上,没入水中,敲在草木花瓣上,激起尘土,扑灭热浪。   温幸妤愣愣仰头,看着漆黑的天,雨滴落在面颊上,冰冰凉凉。   混沌的思绪忽然就清晰了。她扶着墙,撑起僵硬的身体,一步一步没入雨幕。   她捋顺了、想好了。   离开祝无执是一定的,但要谨慎小心,要从长计议。   祝无执此人心思深沉,做事狠辣果决,从他截杀柳大哥,以及短短一年多回到汴京复仇,可见一斑。   更糟的是,他现在是皇城司副指挥使,整个汴京动向几乎都在他掌控下。   她今夜说什么都走不掉。   没有凭由,没有户贴,带着观澜哥的尸骨从他手中逃脱,几乎是天方夜谭。   思及此处,温幸妤不免胆颤,顿觉行不知往,渺渺茫茫。   可不管有多难,她都必须逃。   若是成了妾,这辈子就完了。过去在国公府时,她是见过那些妾过得是什么日子。   说好听点是主子,实际上就是暖床的奴才。   逃妾比逃奴的罪还要重。   更何况,她只想好好带观澜哥回家,她不能对不起他。   雨幕渐密,温幸妤浑身被浇透。   她的思绪却越来越清明   今日她去樊楼送钱袋的事,祝无执一定会知道,并且大概率会猜到她听到了那些话。   按照祝无执的性子,若是自己回去质问,他会顺势提出纳她。如果她敢拒绝,他定会勃然大怒。   她不敢想盛怒的他会做出什么。  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,暂时只有装傻这条路。   她装傻什么都不提,他或许暂且不会点破——对于他这样的人,不到一定程度,是不会行强迫之事的。   因为他有属于文人的傲气和清高。   温幸妤有些懊悔,她应该早些回去。现在已经入夜,她要是想不到个好借口,怕是不能善了。   哀叹一声,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,冒着瓢泼大雨往宅子赶。   *   书房。   灯火昏黄,祝无执立于案前,面前铺着一幅画。画上美人横卧,只是还未画上眼睛,且有一团豆大的墨迹。   正是不久前他未完成的美人夏困图。   指腹滑过画卷上美人轮廓,绢纹宣的触感宛若女子肌肤,细腻温润。   祝无执下颌紧绷,眼底一片沉郁。   他申时归家,现已戌时末,她都还未回来。  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,草木被打得东倒西歪,凉风钻入窗缝,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。   祝无执的脸半隐在黑暗中,光晕在脸上忽明忽暗,他垂着眼,睫毛在眼下投入浓墨般的阴影,面色阴沉。   很好。   竟然敢躲。   如此不识好歹。   屋门忽被敲响,他皱眉抬眼,听到了静月小心翼翼的声音。   “大人,雨这么大,要不要派几个人去寻夫人?”   “奴婢怕夫人出事……”   祝无执冷笑一声,正欲说不必去找,她不可能不回来。   可脑海却浮现出她胆怯害怕的模样。   风雨交加,雷声不断,她说不定正缩在那个屋檐下,惊慌失措。   咽下将要出口的话,他阴着脸道:“备马,我亲自去寻。”   静月称是,赶忙去倒座房,叫小厮去马厩里牵马。   祝无执回主屋取了件厚实的外衫,才推门出去。   院子里雨点噼里啪啦往下砸,青石板湿漉漉的,他撑伞拾级而下,就听得院门被敲响。   他停下脚步,牵马的小厮赶忙高声询问:“谁?”   “是我。”   门外的声音闷闷的,夹着吵闹的雨声,并不真切,却清晰的传入祝无执的耳朵。   他道:“开门。”   小厮立刻照做,拉开门闩,打开院门。   黑云翻墨,冷雨潇潇。   雨幕像一道银丝密织的帘,将庭院裁成两半。   温幸妤看见祝无执的一瞬,下意识后撤半步。   青年一身绛紫圆领袍,手执油纸伞背光而立,身后的主屋温暖明亮,五官却淹没在黑暗中,那双凤眼乌沉森冷,好似恶鬼。   她心口一突,攥紧了手指,浑身控制不住的发起颤来。   “过来。”   低沉嗓音裹着雨气飘来,阴冷潮湿。   34 第34章   ◎狎昵◎   她浑身抗拒,却不敢不去,只得强压恐惧,恓惶上前。   鞋子和青荷襦裙吸饱了雨水,沉甸甸坠着她的脚步。   又一串惊雷滚过天际,雨势转急,庭院里腾起水雾,仿佛要将两人的身影都溶在其中。   看着女人慢吞吞的动作,祝无执有些不耐,他几步上前,把伞递给身后的静月,将温幸妤横抱起,朝主屋走去。   静月紧跟在后边,把伞撑在两个主子头顶。   积水里摇晃的灯影被踩碎,温幸妤紧咬着唇,安安分分不敢挣扎。   主屋熏笼暖香扑面而来,温幸妤被放在湘妃榻上。   祝无执俯身,手撑在她身两侧的榻面上,凤眼牢牢钉在那张苍白的面容上。   女人双手抱臂,低垂着头,脸上沾着雨水,面无血色,鬓发散乱如洇墨,湿漉漉地蜷在雪颈间,   身上那件青荷襦裙半透,裹着纤瘦肩胛,随颤抖起伏。   他喉结轻滚,捏着她的下巴抬起,又往前逼近了几寸:“这龙舟赛着实精彩,竟让你淋着夜雨都要看。”   温幸妤强压下恐惧,避开他的目光,手撑着榻身子微微后倾,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稳:“龙舟赛结束的早,是我贪恋金明池美景,耽误的久了些,不曾想天忽然变了……”   祝无执一眨不眨盯着她狼狈的脸,忽然唇角微勾露出个笑,眸光却依旧阴沉沉。   “这样啊……”   尾音拉得悠长,语气意味不明。   他再次逼近,温幸妤心下骇然,她被迫后仰,手肘撑在两侧,几乎要折腰倒在榻上。   “是,是这样。”   “我衣裙又湿又脏,你起来可以吗?弄脏你衣裳就不好了。”   祝无执听着这发颤的女声,步步紧逼,唇边带笑,语气堪称轻柔:“抖什么,很怕我?”   温幸妤连连摇头:“不,不怕的,是淋雨太冷了。”   看她那畏惧躲避的样子,祝无执心中腾起一股郁气。   他一向不喜形于色,目光落在她发白的脸上,静默片刻,最终只轻嗤了声,慢悠悠起身。   姑且看在她淋雨的份上,暂放她一马。   温幸妤如蒙大赦,坐直身子。   静月恰好进来,小心翼翼道:“夫人,热水备好了。”   温幸妤松了口气,忙站起来朝静月道:“我现在就去。”   说罢,也不等身后人作何神态,夺门而逃。   浴房水雾蒸腾,温幸妤将自己沉在水中,浑身的寒意才得到舒缓。   她出神的看着百花屏风,惴惴不安。   方才算是应付过去了吗?一会他是否还会做出亲狎举动。   如果他非要点破这件事,她又该如何应对?   心中恐惧不安,直到浴桶里的水温凉,她才起身。   穿好衣裙,将头发擦半干,她惶惶不安回到主屋。   屋内灯火昏黄,祝无执换了被她蹭湿的衣裳,着一件月白寝衣,坐在榻上,手边的小几上搁着一碗姜汤。   见她来了,他抬起眼皮,散漫招手:“来,把这姜汤喝了。”   温幸妤慢吞吞上前,正欲坐到小几另一侧,手腕就被扣住了。   惊慌抬眼看去,只见青年唇边噙着笑,定定看着自己。   下一刻手腕传来一阵拉力,身子不受控的跌坐在他腿上。   她短促惊叫一声,手忙脚乱要起身,却被箍着腰,强行桎梏在他双腿之上。   “别乱动。”   “我喂你。”   祝无执一只手搂着她的腰,一只手拿起白釉瓷勺舀了姜汤,欲抵在她唇边。   温幸妤偏头避开,勉强笑着婉拒:“不劳烦您,我自己来就好。”   祝无执笑着,捏在腰间的力道微重,嗓音不疾不徐。   “你不喜欢我关心你吗?”   “亦或者…你很讨厌我?”   哪怕是带着笑,语气也很平和,但温幸妤清晰的知道他恼了。   若是再推拒,继续惹怒他,祝无执未必会愿意同她继续耗着,说不定会趁着怒火,点破纳妾一事,逼她回应。   到时候她不仅拒绝反抗不了,还会引起他的怀疑,届时再想逃,怕是难上加难。   温幸妤心里发怵,垂下眼帘,没有回答,也不敢再挣扎。   祝无执看她乖顺,心情稍愉,把瓷勺抵在她唇边,笑道:“张嘴。”   温幸妤眼眶发酸,忍着泪意和畏惧,听话启唇。   祝无执像是得了趣味般,一勺又一勺,目光落在女人粉润的唇瓣上,愈发幽深。   姜汤本该是辣的,可温幸妤却好像失去了味觉,什么都感觉不到,只木然的张嘴,吞咽,由他摆弄,直到一小碗被喂完。   祝无执拿帕子沾了沾她的唇,又从旁边的莲瓣白釉盘中捻了颗蜜饯,凑到她唇瓣。   待温幸妤启唇,他便用手指推了进去。末了还在她下唇轻按了下。   暗示意味明显。   温幸妤呼吸微窒,慌乱起身,头也不敢抬:“夜深了,我先去歇息。”   祝无执倒也再做什么,一面用湿帕子擦手,一面笑道:“急什么,先漱口。”   温幸妤僵在原地,静月拿了茶水和唾盂来,她飞快的漱了口,顶着那如有实质的视线,往内间走。   待走到床跟前,她几乎站不稳。   床上只有一床被子。   她回头,透过纱隔看到祝无执模糊的身影,抖着手指拉开了墙边的顶竖柜。   放被褥的地方空空如也。   分明今天出门时,里面还有两张被子。   她闭了闭眼,脸色煞白,心中凄惶。   前些日子他偶有轻佻之举,可从未像今日这般意图明显。他果真知道她听到了那些话,并且想趁今夜彻底戳破这层窗户纸。   正发愣,身后就传来祝无执低沉的嗓音。   “怎么不睡?”   她急急转身,差点撞上他的胸膛,后撤半步站稳后,不死心的哑声道:“只有一床被子。”   祝无执看起来心情很好,拉着她的手腕,径直坐到床沿:“天气热了,放两床被子像什么话?”   “你我同榻两载……”   掌中玉腕滑腻,他揉捏着,轻轻用力把人又往跟前拽了几寸。   温幸妤挣脱不开,只觉手腕上的掌心灼热。   这话虽不是直接点破,却也狎昵意味明显。他这样的人,一向好面子,是不会主动说“我想纳你”,他只会说着似是而非的话,等待她乖顺委身。   何其傲慢,何其…讨厌。   她心中惊慌,面色勉强维持平静,唇瓣翕动了半晌,只强笑避开他的话,说道:“我淋了雨,说不好明日会发热,染给您就不好了。”   “今夜我去厢房睡吧。”   祝无执并未回答,也不松手,盯着她张合的唇看,忽然想起去岁冬日,他在湖底为她渡气。   什么感觉?   当时只觉得很软,很甜,还有些湖水的凉。   那时候她多乖啊,紧紧搂着他的脖子,攀附着他,不像现在,明明知晓他的意思,却还在装傻。   思索片刻,他扯着她的手腕,将人直接带倒在床上。   温幸妤只觉得天旋地转,下一瞬便被压在身下,檀香裹挟着,像是细密的网,密不透风。   她紧绷着身体,手抵着他胸膛,隐隐有了哭腔:“你,你先起来好吗?我今天真的很不舒服。”  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,似笑非笑:“不舒服?”   温幸妤白着脸点头:“淋了雨,浑身疼。”   祝无执见她那抗拒样,也没了兴味。   他今日本也没想做什么,毕竟解她和陆观澜的婚书要时间。他虽不是君子,但也不至于名不正言不顺要了她。   好歹要办了纳妾文书才行。   方才那些举动,只是因着她听了纳妾的话就躲着不回家,心有火气,想试探她的意思。   现在看来,她对做妾一事有所恐惧。   倒也能理解,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子,总要对婚事有所担忧。   也罢,便给她几日平复心情。   心思百转,他轻笑:“睡吧。”   随后起身熄了油灯,放下纱帐,躺在外侧将她搂在怀里,阖上了眼。   屋内昏暗,温幸妤僵硬睡在他怀里,一动也不敢动。   今日在外面游荡了一天,身体疲倦不堪,可她的思绪却十分清明,毫无睡意。   直到身旁之人呼吸均匀,她才暗自松了口气。   看来今日是应付过去了。   可她能躲多久呢?经过这两年的生活,她深知祝无执此人耐性不好。   她要尽快想办法,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。   *   翌日一早,祝无执早起上朝,温幸妤不想和他面对面相处,装睡了一会,等人走了,才顶着两个黑眼圈爬起来。   静月时不时瞄一眼夫人憔悴的脸,暗中叹息。   温幸妤吃了早饭,戴着帷帽就出门了。   她没有带静月,也没有坐马车,为了防止祝无执派人盯着自己,七拐八拐绕了很久,随便进了进了几个铺子,买了点东西混淆视线,最后才绕到新郑门附近的麦秸巷。   麦秸巷离西通新门瓦子很近。瓦子又叫瓦肆,内设有勾栏、乐*棚,日夜表演杂剧、歌舞、傀儡戏、皮影戏、杂技等。除了娱乐项目,还有卖货药、卖卦、喝故衣、探搏、饮食、剃剪纸画、令曲之类,煞是热闹。[1]   而麦秸巷里,住的大多都是贫民,有小商贩,也有外地人来赁房暂住。   温幸妤要找的人,是她在国公府时,关系较好的小姐妹,名唤香雪。   香雪比她大些,早一年出府,嫁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。   国公府覆灭后,她们二人还见过一面,直叹世事无常。后来,她救下祝无执离开汴京,便再也没和香雪通过信。   前些日子祝无执不让她多出门,她也不敢联系过去国公府的小姐妹,怕无意泄露什么,坏了他的事。   如今知晓他已不需要观澜哥身份遮掩,她自然也就没了这层顾虑。   麦秸巷内房屋低矮简陋,地面污水横流,环境奇差。   她按照记忆,寻到了一处破旧却干净的院门外,忐忑叩响。   过了一小会,脚步声传来,院门被人“吱呀”一声拉开。   她抬眼看去,顿时眼露欣喜。   面前的女子荆钗布裙,瓜子脸,白皮肤,一双眼睛又圆又亮,手中端着个簸筐,里头有剪开的四季豆。   显然是正准备晾。   香雪又惊又喜,把筐放在地上,三两步上前轻锤了下温幸妤的肩膀,眼眶有些发红。   “好啊你,才来看我!”   故人再见,温幸妤握住她的手,眼眶发热,哽咽说不出话。   “对不住……”   香雪吸着鼻子笑,把人往院子里拉:“快进来!”   温幸妤点头,二人一同来到堂屋。   堂屋很小,桌椅板凳都很陈旧,整个屋子灰扑扑的,十分昏暗,但东西都打理的很整洁,窗台上的陶土花盆里种着花。   虽然穷,但是在用心过日子。   她看着香雪拿茶壶的背影,心中感慨。   当年在国公府,香雪机灵,很得老太君喜爱。后来老太君想把她许给四爷做贵妾,但香雪不愿意,跪了很久,拒了这场赐婚,最终嫁给了大家都不理解的卖货郎。   国公府倒台,四爷被斩首,香雪也算是逃了一劫。   香雪倒了杯茶给她,嗔怪道:“你这两年去哪了?一声不吭就消失。”   温幸妤愧疚,却也不能说实话,她道:“说来话长,我去了同州,前些日子才回来。”   香雪一听,叹了口气。   “是跟陆观澜?我记得他病挺重。”   温幸妤苦笑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   香雪向来聪慧细心,她见昔日姐妹不欲多提,便也没再多说。   她打量着温幸妤的穿着,眨了眨眼揶揄道:   “好啊你,穿这么好,是不是发财了?”   温幸妤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裙,叹道:“一言难尽。”   “确实攒了些钱,但这不是我自己买的。”   香雪挑眉,想起来了前段时间的事:“陆观澜买的吧,我听说今年的探花郎就是他。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。”   “可惜状元游街那天我发热,实在爬不起来去看。”   温幸妤一听,立马紧张起来,看着香雪尖俏的小脸,关心道:“怎么会发热,现在如何了?有没有好好喝药?”   香雪拍了拍她的手背,安慰道:“已经好了,别担心。”   温幸妤点头:“没事就好。”   “你丈夫…待你如何?”   闻言,香雪脸上飞起红云,羞道:“云峰哥待我极好,做饭洗衣都是他。”   “他脾气好,又聪明,这一年多卖货攒了银子,正打算过段时日了重新赁个大些的宅子。”   温幸妤端详着香雪的神色,见她不似说谎,才放下心来。   她真心实意道:“你过得好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香雪点点头,又托着腮,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关于她丈夫的事。   温幸妤安静听着,时不时说两句话。   两人许久不见,话匣子一打开,就停不下来。   过了一个多时辰,一壶茶水都喝干了,两人才慢慢停了话头。   香雪又去添了壶茶,给温幸妤续了一杯,似笑非笑:“说罢,是不是有事求我。”   温幸妤双颊发红,赧然道:“是有事相求。”   香雪哼笑一声:“我就知道,你这人最藏不住事了,一有心事就揪着衣摆。”   温幸妤被说得不好意思,心中又十分感动。   香雪看着她窘迫的模样,笑骂道:“行了快说,扭扭捏捏的,到底怎么了。”   温幸妤正了神色,叹道:“有人想纳我做妾,我不愿意。”   “这人身份不一般,我欲寻个时机逃脱,但是需要你帮我一把。”   “香雪,我说给你听,听完你考虑,跟姐夫商量商量,若是觉得为难,也不要紧,我再另寻他法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化用自《东京梦华录》   35 第35章   ◎伪装,谋划◎   香雪一听有人要纳温幸妤做妾,霎时变了脸色,低声道:“你不是和陆观澜有婚约吗?莫不是他始乱终弃?!”   温幸不好解释,只道:“与观澜哥无关,这人身份特殊,我不好与你言明。”   香雪聪慧,转念一想就明白了。妤娘不明说是谁,是想着哪怕逃跑失败了,这人也不会来找她和云峰哥的麻烦,毕竟不知者无罪。   她在国公府当了多年婢女,自然明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的道理。她无意再探究想强纳温幸妤的人是谁,叹道:“也罢,你且说要我帮什么忙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香雪,我记得姐夫是陈留县人,如果方便的话,帮我从陈留县衙办个凭由吧。”   香雪一愣:“就这么简单?不需要其他忙?譬如给你准备船票什么的……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笑道:“就这样。”   “那人在汴京耳目众多,我不敢在这办,故而想着绕一圈在陈留县办,这样他便不会发现了…或者说,发现的晚一些。”   香雪点了点头,握住了温幸妤交叠在膝上的手,面色郑重:“我会帮你的。”   “当初在国公府,若不是你私下替我求了情,老太君不会那么轻易送我出府的。”   她知道为人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——妾被明确视为“贱流”,通买卖。说起来是半个主子,可实际上连婢女都不如,没签死契的婢女主家不能随意打杀,可半个主子的妾,却能被主母随便找个由头发卖,更不用说现下士大夫中盛行互换、赠送妾室的风气。   说白了,妾就是个暖床的物件。  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当富贵人家的妾,能穿金戴银、吃香喝辣,可实际上呢?能安安稳稳活到老都不容易。   这也是她当初拒给四爷当妾,毅然决然嫁给云峰这个卖货郎的原因。   所谓宁做穷人妻,不做富人妾。   不过当然了,若是穷困潦倒到要饿死的地步,那做妾,倒也是个选择。   总之,不管是还人情也好,感同身受也罢,她一定会帮温幸妤这个忙。   温幸妤没想到香雪答应的那么快,她心中欣喜,却还是劝道:“你跟姐夫商量商量再做决定,我也不是太着急。”   香雪笑骂道:“不急?怎么不可能不急,那些官老爷什么样,我还能不清楚?弄不好他哪天一个心情不好,把你强纳了怎么办?”   “你安心好了,家里的事我能做主。再说了,云峰哥心肠软,知道这事一定会帮的。”   温幸妤回握着香雪的手,眼圈红了:“香雪……”   “多谢你。”   香雪松开手,屈指敲了一下温幸妤的脑袋,笑骂道:“你可行了,在这谢谢谢的,惹人烦。”   温幸妤也跟着笑起来,两人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国公府的日子。   过了一会,她看了看天色,解下了钱袋,塞到香雪怀里:“这些银子你收着,就当是…提前祝贺你的乔迁之喜。”   香雪轻掂了一下,就知道里头有几十两,她板起脸,柳眉倒竖,正欲把钱袋推回去,就被按住了手。   她抬眼,温幸妤正认真的看着她。   “香雪,你若不收,我不能安心。”  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,她若不收,好像她会出去告密似的。   她叹了口气,语气有些惆怅:“你说说你,也在外面跑一年多了,怎么还这副性子?迟早要吃亏。”   听了这话,温幸妤只笑:“好香雪,你就别笑我了。”   香雪哼的白了温幸妤一眼:“对了,东西办好了如何给你?”   温幸妤道:“这段时日我会隔三差五来找你,届时给我就成。”   香雪皱眉道:“这样他不会怀疑你吗?”   温幸妤摇头道:“鬼鬼祟祟他才会怀疑,我光明正大来寻你去吃茶逛街,他不会多想。”   “毕竟你同我多年密友。”   香雪了然,啧啧夸道:“有道理,你现在可比以前机灵。”   温幸妤无奈笑道:“倒也不是聪明,只是有几分了解他。”   香雪点头,摆手道:“行了,天色不早,你快回去吧,省得叫他怀疑。”   “凭由我会尽快让云峰哥办好。”   温幸妤又道了几声谢,香雪把人送到了院门口。   晴朗的天忽然灰暗起来,细雨飘洒,屋檐上滴答滴答的往下滴水。   香雪拿了把油纸伞塞在温幸妤手心,摆手道:“回吧,我等你过两天来找我。”   温幸妤回过头朝她笑着点头:“好,你快进去吧。”   说完,她转过身,兀自没入了细密的雨幕。   麦秸巷狭窄且泥泞,她踏过污水,七拐八拐出了巷子,弄了满裙摆的泥。   她立在人群熙攘的大街上,瞅着灰蒙蒙的天,幽幽叹气。   接下来的日子,她要专心致志应付祝无执,并且想办法避开他,收殓观澜哥的尸骨。   希望能捱过这段时日,顺利离开汴京。   *   一连十天,温幸妤每隔一日或者两日,就会去寻香雪。   二人一起逛瓦子、吃茶,亦或者买了绣线,在香雪家中绣东西唠家常。   祝无执早出晚归,忙着在皇帝、林维桢和周士元间周旋,并且暗示林向皇帝献计,做一个针对周的死局。可以说是殚精竭虑,脚不沾地。   见温幸妤时不时出门,便抽空派了亲信曹颂去跟着。   曹颂和手底下三个兄弟跟了两天,发现这温小娘子不过是跟香雪逛街玩耍,并无异常,于是向祝无执如实禀报。   祝无执听了后,想着温幸妤这几日对他的态度,并不似先前那般畏惧,有时候还会亲昵的笑,不像要离开的样子,便让这几人各归其位,不用再跟着。   五月十四,细雨蒙蒙,暮色渗窗纸。   心惊胆战等了十日,温幸妤总算拿到了凭由。   香雪的丈夫是个聪明人,找到个来汴京办事的老乡,这老乡是个牙人,在县衙里自有门道,使了些银钱后,替他跑腿,提前半个月就办好了凭由。   这样绕了几道关系,又是在五十里外的陈留县办的,祝无执不大可能发现。   再者现在商业繁荣,凭由这东西官府查得不太严。有钱能使鬼推磨,少部分牙人能弄到好几份不同身份的,更有人敢伪造假的。   温幸妤不敢弄假凭由,怕出了岔子,人没走远反而进了大牢,所以费心思弄了份真的,只不过名字是温莺。   凭由到手,紧接着就是收敛观澜哥的尸骨。   等到了五月二十一夏至,皇室会前往城北郊外“方泽坛”祭地,再前往仓王庙祭水神祈福,祝无执身为皇城司副指挥史,定然会护卫同往。   按惯例,他差不多会三天不归家。   届时就是她离开的好机会。   温幸妤摸了摸袖中的凭由,轻轻吐出一口气,把它放在小匣子里,找到个偏僻的巷子,确定四下无人后,挖坑藏在了角落一颗不起眼的柳树下。   做完这些,温幸妤回到宅子,祝无执也已经下值。   静月领着两个小丫鬟摆了饭,葱泼兔、入炉细项莲花鸭、西京笋、金玉羹,皆以莲花白釉瓷器装盛。   二人入座,净手后安静用饭。   天热,温幸妤没什么胃口,盛了一碗金玉羹吃着。   祝无执慢条斯理用饭,瞥了眼她,用公筷夹了片莲花鸭到她碗中,淡笑道:“这几日都去哪了?”   温幸妤看着碗里的一片鸭肉,吃也不是,不吃也不是。   乍一听他问话,心口骤缩了下。   她垂下眼,随口道:“还记得老太君身边的香雪吗?我同她关系很好。”   “这段日子闷在家中无趣,便去寻她说话逛街。”   祝无执似笑非笑盯着她看,直看得她心里发毛。   她竭力维持平静神态,垂首用饭,就听得他又道:“现在出去转转也好,等日后搬回国公府,你就不好再和这些贩夫走卒接触了。”   温幸妤一愣:“为何不可?”   祝无执笑道:“你们身份不同,自然不能多接触。”   温幸妤听明白了。这是说她未来是他的妾,若是再跟贩夫走卒接触,那便是丢他的脸。   做妾就比商贩高贵吗?都是苦命人罢了。   她有心反驳。却在对上他那双矜傲的眼睛时,又咽下了话头。   有什么可和他争论的呢?反正快要离开了,不能惹得他不快。   “我只是太无聊了。”   “日后回到国公府,我不会再和她联络。”   闻言,祝无执捏着羹勺的手一顿,眼中登时闪过欣喜。   “你方才的意思……是日后会和我搬回国公府?”   听到他的问话,温幸妤眼睫微颤,她敛下紧张的心绪,将碗里的那片鸭肉吃了,又喝了口茶,才姗姗抬眼,露出个赧然的笑:“应该…会的。”   祝无执紧紧盯着她的脸,见她双颊飞霞,羞赧若灿灿桃花,一张冷傲俊美的脸霎时笑开了,恰似冰雪消融,春风拂柳。   他忽略“应该”两字,满心都是她想通了,愿意同他在一起。他一个劲儿瞧她的脸,笑盈盈的,竟一时忘了吃饭。   温幸妤被盯得不自在,她捏着瓷勺的手微微收紧,小声道:“吃饭吧…一会该凉了。”   祝无执颔首笑道:“好,好。”   “你身子弱,要多吃些。”   温幸妤轻轻嗯了一声,低着头安静吃饭,看也不敢看他一眼。   她撒了谎……她不愿意留下。   这样说,也不过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罢了。   *   五月十八,天刚蒙蒙亮,温幸妤就起来了。   祝无执穿好绿袍朝服,正欲出门上朝,就见温幸妤穿了件窄袖上衣,一副要出门的样子。   他停下脚步,笑问道:“又去找香雪?”   温幸妤心中微凛,一面往头上戴帷帽,一面维持平和,柔声回道:“香雪想去崇夏寺求子,我陪她一起。”   闻言,祝无执倒也没说什么,温声道:“坐马车去吧,城东郊外鱼龙混杂,不大安全。”   温幸妤一听这哪行,有人跟着岂不是要发现她做什么了。   她不好直接拒绝,怕被怀疑,最后吞吐道:“事关求子,有男人跟着,怕是不大好。”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:“那就让静月和瓶儿跟着。”   温幸妤不好再推拒,点头应下。   祝无执见她听话,面色稍霁,温声道:“早些回来。”   温幸妤轻轻嗯了一声,目送他走出院门,便带着静月和瓶儿出门,去和香雪会面。   到了城东门口,温幸妤和香雪对视一眼,又无声错开视线。   温幸妤前些日子就告诉香雪,说她有个恩人,埋葬在石水村的桃溪山上,遗愿是能落叶归根,她想趁这次离开,帮恩人了却遗愿。   此番去寺庙,是为了寻寺中化人亭的僧侣,准备火葬一事。这需要香雪帮忙。   这话半真半假,香雪虽然疑惑,却也没有多问。   过去在国公府,温幸妤帮过她很多忙,现在换到她帮温幸妤,那自然是倾力相助。   现在多了静月和瓶儿这两个“意外”,却也不难解决。   二人相识多年,默契十足,只消一个眼神,就知道对方准备做什么。   崇夏寺是城东郊外的一座大寺,香火旺盛,其中求姻缘求子最是灵验。   上山的路隐在翠障里,石阶上苔痕斑驳,转过蜿蜒的山腰,忽见修竹随风轻遥,竹叶尖往下滴答露水,青翠舒朗。   天清云淡,草木葱茏,野花香阵阵,风景很是秀丽。   一路上信众甚多,有坐轿上山者,也有像她们一般的徒步者,大多是女眷,气喘吁吁的拾阶而上。   温幸妤四人也几步一歇,时不时擦擦汗喝口水,过了半个多时辰,总算是到了寺门口。   进了寺庙,温幸妤先和香雪去大雄宝殿捐了香油钱,几去其他几个殿里拜了拜,还抽了签,最后去百年老树上挂红绸。   做完这些,几人在莲花池边的凉亭里歇息,香雪坐了一会,忽然就捂着肚痛呼:“我肚子好痛!”   温幸妤赶忙凑过去,紧张道:“怎么会痛?可是吃坏了肚子?”   香雪直哼哼痛,断断续续回道:“许,许是昨日吃的粽子有问题,妤娘…好痛怎么办……”   温幸妤一脸焦急,对着静月和瓶儿道:“静月,去找个小师傅,让他带咱们去厢房!”   静月一听,赶忙跑去找僧人,不一会就领了过来。   静月和瓶儿搀着香雪,温幸妤拿东西,由僧人引至厢房。   把香雪放在榻上后,她指挥道:“静月,你跟小师傅去请会医术的师傅来。”   “瓶儿,你去厨房要些热水来!”   “快!”   静月和瓶儿被催得慌了神,再者香雪确实脸色发白,头冒冷汗,故而并未怀疑,领了命脚步匆匆去了。   两人离开后,香雪朝温幸妤做了个口型:“快去。”   温幸妤重重点头,离开厢房,避开静月和瓶儿的方向,飞快小跑到寺庙后山的化人亭。   观澜哥的尸骨,她想要带回同州,必须要进行焚化。   我朝对火葬有严格限制,仅允许僧侣、远途归葬者、蕃人焚化尸骨。普通百姓若想,必须向官府报备,获得许可后方可进行。   可规定虽如此,但土葬成本高昂,而火葬则更“省便”,故而成为普通百姓首选。不少人会因穷困常规避禁令,偷偷焚烧。   也有不少信奉佛的富户人家,收买化人亭的僧侣去办。   温幸妤没办法自己去石水村,只好来寺庙的化人亭,找负责此事的僧侣,使银子让他们去办。   等她离开那天,再去取骨灰坛即可。   这是她能想到最稳妥的办法。   赶到化人亭,温幸妤直接找到了负责此事的僧人,晓之以情动之以理,又偷偷塞了银子,最终让那僧人松了口,答应去办。   她给僧人说了香雪丈夫的容貌,言明日此人会来寺庙同他们一起去石水村,取尸骨回来焚烧。最后又道,只要办成,还会有笔不菲的报酬。   那僧人应下来,还写了收据。   温幸妤这才放心,匆匆回了厢房。   一进厢房,静月和瓶儿正急得打算出去寻她。   “夫人,您去哪里了?可叫奴婢们担心。”   瓶儿看起来不大高兴,嘟着嘴抱怨。   温幸妤歉疚道:“刚才见你们迟迟不归,香雪肚子又痛,我一时着急,便想着去寻,哪知迷了路……”   静月想着夫人出去不久,又是老实性子,想必说的是实话。   她松了口气道:“夫人没事就好。”   若是出事,她怕是要被大人罚死。   温幸妤连说了几句对不住,坐到香雪旁边,关心道:“你好点了吗?”   香雪见她神色放松,就知道事办完了,她道:“方才来了个师傅,说是没什么大事,就是受了凉。”   “我喝了些热水,已经好多了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道:“没事就好。”   四人又逗留了一会,便一道下山去了。   到了城中,温幸妤借着买东西的空挡,将画了观澜哥埋葬地的纸,以及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塞到香雪袖中。   做完这些,二人各自归家。   *   另一边,林府,书房。   蝉鸣和日光从窗外槐树间漏进来,林维桢和祝无执对坐檀木棋桌前,一人手执黑子,一人手执白子。   棋枰上白子已露颓势,祝无执神色认真凝重,林维桢则看起来轻松得多。   乍一看,是祝无执被打得节节败退,可事实谁知道呢?   俄而,黑子胜,林维桢拂须朗笑:“贤侄又让我。”   祝无执笑得谦逊:“林叔说笑了,我棋技哪里能比得上您?”   林维桢指腹摩挲着温润棋子,没有回答这句话,忽然道:“贤侄二十二了吧?”   祝无执抬眼看着林维桢,点头道:“不错,再有两个月,就二十二了。”   林维桢意味深长笑道:“像你这般年纪时,我孩子都会走路了。”   “你也该成婚了。”   祝无执面色不改,温声道:“林叔所言极是。”   林维桢朗声一笑,又颇为惋惜道:“可惜我女儿还小,不然怎么都得把她许给你。”   顿了顿,他站起身招手:“你婶子前段时间寻了些适龄闺秀画像,你且随我来看看。”   “若是看上哪个,等国公府翻案平反,就找人上门提亲去。”   祝无执看着林维桢的背影,眸光阴了一瞬,转眼又恢复如初。   他走到书案前,只见林维桢拿出个册子,翻开来指着给他看。   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,我就直言了。册上闺秀皆出身名门,样貌上乘,不管哪个娶回去,都会对你有所助益。”   “你回去了好好挑挑。”   祝无执扫过册子,面上恭敬,心中却在冷笑。   说得好听,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的婚事,进一步控制他,并且拉拢高位朝臣,维系关系。   他心思百转,面上滴水不漏,接过册子笑着拱手:“劳您和婶婶费心。”   林维桢笑着摆了摆手:“行了,回去吧,改日选好了人,把册子差人送过来便是。”   祝无执拱手称是,便恭敬告辞了。   *   回到宅子,他径直回了书房,坐在书案前,盯着案上的册子,满面阴鸷。   好一个林维桢,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,竟敢把手伸这么长。   纵然他说得有几分道理,自己确实该寻个家世相当,能带来助力的妻子,可这也不代表他能插手。   坐了好一会,他才压下心中郁气。   静月端了茶进来,就见祝无执面色阴沉,她心中一惊,小心翼翼搁下茶,正欲告退,就听得一道冰冷嗓音。   “把这东西烧了。”   静月愣了一瞬,就见一朱红册子被丢在地毯上。   她赶忙捡起来,恭敬应了声,转身欲退下。   刚走到门边,身后又传来声音。   “等会。”   静月疑惑转身。   祝无执忽然轻笑一声,道:“先不烧,把册子给我,叫妤娘来。”   静月不明所以,不敢乱猜,低眉顺眼的把册子双手放回书案上,才领命退下。   祝无执把册子摊开在书案上,眸光晦暗。   他确实该娶妻,只是不会选这册上的女子。   但这东西也不是全然无用,起码能试探一二温幸妤的态度。   少顷,温幸妤推门而入。   一线残阳透入书房窗棂,暖黄的光映在祝无执半张俊脸上,莹莹如暖玉。   他一身月白长衫坐于书案前,手中把玩着个竹骨洒金扇,见她来了,凤眸微抬,露出个淡笑,招手道:“来。”   温幸妤见他笑得莫名,担心今日做的事暴露,心中一紧。   许是这段时日伪装惯了,她虽心里慌,但面色却平稳依旧。   垂眸走至他跟前,柔声道:“怎么了?”   祝无执合扇,以扇头点了点案上册子,笑道:“这册子上皆是名门闺秀,你且看看,哪个比较好。”   温幸妤心里咯噔一声,似随意道:“我不懂面相,又没见过她们,看不大出来好不好。”   祝无执笑得意味深长:“无妨,你且看看,觉得哪个贤良淑德、宽容大度,尽管指给我。”   温幸妤心尖发颤,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。   还有三天,一定不能功亏一篑。   她强压下担忧,抬眼看去,对上祝无执含笑的眼,静默片刻后,轻轻点头。   翻了几页,她随手指着其中一位闺秀,看向祝无执:“我觉得都挺好的,或许这一位…最贤淑大度。”   祝无执把玩扇子的手一顿,他没有看温幸妤指的谁,而是掀起眼皮,直直盯着她清秀的侧脸。   眸含冰雪,唇角却带着笑,嗓音缓缓:“是吗?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哈哈大笑]来啦   文中关于凭由、牙人、节日、寺庙、火葬习俗等,皆根据史料,仿宋(勿考据)   36 第36章   ◎欺骗,逃脱◎   温幸妤很敏锐的感觉到他心有不愉。   “是,是吧……”她害怕自己说错了话,谨慎道:“我不会观相之术,指的不合适,你莫要生气。”   祝无执眼神冷冷的,唇角的笑也随着这句话,彻底消失。   打量着女人慌神的脸,以及那疏远的态度,心中腾起怒意。   他语气沉沉,抱着一丝隐秘期望,又问道:“你可知,这册子是做什么的?”   温幸妤被他眼神盯得发毛,呐呐道:“许是…择妻用的。”   这么明显的事,若是她再装傻说不懂,他怕是要更恼怒。   祝无执冷笑一声:“原来你知道。”   知道还浑不在意的指出来,一点伤心吃味的模样有没有。   好个没心肝的。  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,按道理他不应该这么恼恨,毕竟迟早要娶妻。可看到她这副乖觉到浑不在意的样子,他怎么都压不住那股郁气。   往浅了想,她知道他要娶妻,不醋也不闹,是温驯懂事。   往深了想……是她根本对他没有情意。   因为没有情,所以不在乎他娶不娶妻;因为没有爱,所以面对他的时候,只有畏惧和恭敬这两种神态。   细细想来这半个月她的态度,虽待他偶有亲近,也说了日后愿意跟他回国公府,可今日一试,未必不是她在伪装。   那些似是而非的话,想必是拿来搪塞敷衍他的。   思及此处,祝无执脸色愈发阴沉。   他生得冷俊,此时怒极,一张玉面若春山覆雪,剑眉沉沉,压着那双寒星般的凤目,叫人不敢直视。   温幸妤不知道祝无执怎么又怒了,心中叫苦不迭,觉得他也太阴晴不定。   她挪动脚步,试图转身离开。   “没什么事的话,我先出去了。”   祝无执把手上的竹骨洒金扇丢在案上,一把攥住了她的小臂。   温幸妤只觉得身子被迫转过,后腰随之一痛,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了案沿前。   祝无执堵住了她的去路,两手撑在她身两侧的案沿上,眼睛巡过她那张隐隐发白的脸,嗤道:   “我本想着你面皮薄,性子胆怯,便宽限了几日,想让你平复平复心情。”   “可如今看来,是我手段太软,叫你三番两次敷衍。”   耳畔的话带着怒火,她听得心慌,担心准备逃跑的事暴露。  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,没有回应他的话,只小声道:“你先起来,好吗?”   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,饶你再生气,她依旧只知逃避。祝无执气闷不已,冷声逼问:“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?”   温幸妤张了张嘴,本想说听得懂,但又怕自己一承认,祝无执就不管不顾将她纳了,在娶妻前当个外室养在身侧。   毕竟高门大户都要面子,主母不进门,是不能先纳妾的。故而祝无执大概率会把她当做外室养着。   她强压慌乱,模棱两可道:“大抵明白…又不太明白。”   祝无执怒极反笑,挥袖扫落了案上的册子书卷和砚台,墨汁泼洒,地毯一片狼藉。   他双手掐在她腰两侧,将人直接提坐在书案上。   “不太明白?”   说着,祝无执步步紧逼,眉眼阴鸷:“温幸妤,这种时候了,你还在跟我打太极。”   “我待你不好吗?叫你这般畏惧疏远我。”   身前的青年身量高,此时将她困在双臂间俯身压来,宛若山倾。她心慌不已,用手搡他,却纹丝不动。   她抵着他的胸膛,身子微微后仰,磕磕绊绊道:“我……”   祝无执忽然打断了她的话,直勾勾盯着她的脸:“我不想听其他的,你只需告诉我,明白亦或者不明白,愿意…亦或者不愿意。”   温幸妤浑身一僵,登时心惊肉跳。   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,连面子都不要了,就这么捅破这层纱。   接下来呢?她若是敢说不愿意,他定会勃然大怒,行强迫之事。   若说愿意,他是会被安抚住,可保不齐这两日就想成就“好事”,把她当个外室。   好像怎么回答、他高兴与不高兴,她都逃不开那个结局。   这段时间的奔波,恐慌,在面对他的逼问时,化为了深深的无力感。   可还有几天就能逃离,她焉能放弃?   心思百转,她沉默了良久,才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面,哑声道:“你别逼我,好吗?给我点时间。”   “观澜哥才去多久,我怎么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?”   听到她果真是因为陆观澜而推三阻四,祝无执登时气血上涌。   他谋划了那么久,步步贴近,步步引诱,却还是没有撕碎她那层守贞的盔甲。   祝无执平日里那张不喜形于色的面具,此刻碎成了渣,露出里头桀骜阴狠的真面目。   他双手握着她纤瘦的肩膀,不让她后仰躲避,咬牙道:“陆观澜,又是陆观澜。”   “他就这么让你念念不忘?哪怕我跟你同榻两载,也比不得他跟你认识不到一年?他到底哪里好?”   “他不过一介短命书生,庸碌无为,凭什么让你为他死心塌地,固守贞洁!”   温幸妤本来疲于应付,此刻听到那“短命”、“庸碌”等字眼,猛地抬头,压抑了许久的火气终于压不住了。   她仰着脸,定定看着祝无执的脸,往日里柔润如春水的眸子,此时却凝为寒冰。她一字一顿:“对,他就是比你好。”   “哪里都比你好!”   “我就是要为他固守贞洁!”   “我就是……唔”   檀香袭来,俊脸放大,尾音被他碾碎在唇齿间。   温幸妤瞪大了眼睛,抬手搡他的肩膀,锤他的胸膛,却似乎再次激怒了他。   祝无执掐着她的腰,扣着她的下颌,重重碾在她唇上,泄愤似的用牙尖咬她的唇瓣,直到二人口中弥漫着血腥味。   濡湿的唇舌纠缠,温幸妤被桎梏在怀里,退无可退,被迫承受。   眼中沁*出泪水,二人紧贴的唇缝间溢出两声细碎的呜咽,她浑身发软,喘不上气,舌根也阵阵发麻,抗拒的推他的胸膛。   祝无执颇有不管不顾的姿态,吮着那觊觎已久的香甜气息,直到有泪滴在虎口。   一滴又一滴,灼热滚烫。   理智回笼,他喘息着,意犹未尽的拉开了几寸距离,端详着她。   女人肩膀轻颤,眼眶发红,泪珠顺着双颊滚落,就连眼睑处的小痣都成了红色。   她委屈愤怒的瞪着他,哽咽道:“祝长庚,你便是这样折辱我的。”   温幸妤从未连名带姓的叫过他,如今有所怨怼,竟也忘了害怕。   祝无执看着她那悲愤欲绝的眸光,少见的有几分心虚。   他讪讪道:“对不住,是我口不择言,还……”   温幸妤心中惊怒交加,却又不敢再惹恼了他,干脆侧过脸不予理睬。   祝无执离她极近,看着她哭得睫毛都粘成一团,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,唇瓣也艳若涂脂,还有个细小的伤口,心中不免升起几分愧疚。   他心有怜惜,情绪缓和了些,低声哄道:“你莫要恼,我方才是冲动了些。”   说着,他放低身子,和她平视,一面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,一面郑重允诺:“你且安心跟着我,最多两三个月,新妇过门后,我便正经纳了你。”   温幸妤心中冷笑,只觉这人何其傲慢。   她几乎要被他理所应当的话,气得笑出声来。   想到马上要离开,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惹怒了他,于是抬起朦胧的泪眼,看着他那双乌沉的凤眼,嗫嚅道:“你让我缓缓,让我缓缓行吗?”   顿了顿,她捂着脸哭道:“再给我几天时间罢,我实在是…实在是过不了心里那关。”   祝无执见她终于有所回应,又思及方才是他理亏,故而难得好商量:“你是觉得对不起陆观澜?”   温幸妤闷闷嗯了一声。   祝无执轻笑,怜爱的摸了摸她的发顶:“我知你性子纯善。”   “罢了,便让你再考虑三日。”   温幸妤暗自舒出一口气,面上依旧不动声色。   她轻轻点头,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:“起开,我要净面。”   祝无执颇为惊奇的看着她耍小性儿的模样,心中愉悦,朗笑道:“好,好,我起开。”   将她抱下书案,目光在她绯红的脸颊上绕了一圈,顿觉心痒难耐。   他轻咳一声道:“我帮你擦脸,好不好?”   温幸妤浑身一僵,却没有拒绝。   忍忍,再忍忍,很快能离开了。   祝无执唤仆人打了水,亲手一点点用湿帕子,擦干净温幸妤脸上的泪痕。   庭院里忙碌的仆人时不时偷瞄几眼书房窗户,恰能看到女主人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,而男主人俯身向下,悉心温柔的为她擦面。   夕阳渐散,墨染长空,屋内烛火次第点亮,洒一室温馨。   *   梅雨霁,暑风和,芭蕉浓绿窗纱薄。[1]   五月二十一夏至,天还未亮,祝无执便披衣起身。   温幸妤心中激动,一夜没怎么睡好,听到祝无执起了,便睁开有些酸胀的眼睛,抬手掀开半边纱帐。   祝无执正在系腰带,见状笑道:“吵到你了?”   他穿好外衫,走到床侧,俯身摸了摸她的脸,目光落在她睡意朦胧的眼睛上,沉默片刻,哑声道:“你…想清楚了吗?”   温幸妤看着他,神色微怔。   青年朱衣玉带,眉目如画,那双矜傲的凤眸,此刻竟含着几分紧张。   她抿了抿唇,轻轻颔首。   祝无执霎时弯唇笑了,眸光发亮。   他俯身在她额上,烙下一个吻,含笑道:“乖乖等我回来。”   说罢,他又看了几眼温幸妤,才依依不舍起身离开。   温幸妤看着他的背影,心底涌起几分愧疚。   她骗了他……   望着水墨丹青纱帐,她幽幽叹气,收敛好了思绪。   按照惯例,皇帝在夏至日需前往城北郊外的“方泽坛”,主持隆重的“祭地”仪式,再前往不远处的仓王庙祭拜水神,祈求风调雨顺、国泰民安。   祭拜完,皇帝还会于庙中暂住礼佛,并且命人取出冬季储藏于冰窖的冰块,向大臣“颁冰”以示恩宠。   祝无执作为皇城司副指挥史,自然是要护卫身侧。   温幸妤在祝无执离开一刻后,立马悄悄把自己的户贴塞在中衣内,才梳洗更衣。   随便吃了几口饭,她便跟静月说,要去买些鱼来祭祀亡故的父母。   夏至日民间百姓确实有祭拜祖先的传统,静月不疑有他,提出要帮忙提东西。   温幸妤婉拒,说要和香雪去,静月就没再坚持,她顺利出了门。   离开巷子后,她找到埋凭由的柳树,将东西拿到手,便马不停蹄前往香雪家。   她换了香雪提前改好的青色粗布长衫,往靴子里垫了好几个鞋垫才穿上。   而后让香雪帮忙描粗了眉毛,把脸涂黄,看起来就是个瘦弱少年,才挎着装观澜哥骨灰的包袱,准备前往东水门码头。   站在院内,二人相视,纷纷红了眼眶。   温幸妤上前抱住了香雪,哽声道:“好香雪,这段时日真的麻烦你了。”   香雪悄悄抹泪,推开她道:“行了,快走吧,若是以后有机会,一定要来汴京看我。”   温幸妤重重点头,拉着香雪的手,最后认真交代:“三日后,他定会查到你这里,届时你实话实说即可。”   “记住,一定要实话实说。”   香雪听完一下气坏了,柳眉倒竖,甩开她的手道:“你的意思,我是那种背信弃义的小人?”   温幸妤赶忙安抚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……”   “哎,总之香雪你一定要听我的,至于原因…等你见了他,就知道了。”   说罢,她不等香雪质问,快步跑出了院子。   香雪追到门口,就见温幸妤踏着泥泞的路,消失在转角。   她扶着门框,担忧的望着对方离开的方向。   站了好一会,她回到堂屋,抱起温幸妤换下的衣裙,想着拿去烧了。   只听“哐当”一声,地上落了个藕粉色的钱袋。她蹲下捡起来,拉开一看,里头装着大大小小的碎银,掂了掂,约莫三四十两。   她心情复杂,默默把钱袋搁起来,把衣裙鞋袜全部填在了灶膛里,烧成灰烬。   *   温幸妤在街上买了些干粮,去成衣铺买了件靛蓝直裰当场换上,让老板打包了两件棉布长衫,除了这些,通身总共袖袋里散银十几两,钱袋中的铜板若干,再无他物。   她一路奔波前往东水门码头。 奇* 书*网 *w*w* w*.*q* i *s*q *i* s* h* u* 6* 6* .* c* o* m   汴京水运发达,码头遍布城内外的汴河、蔡河、五丈河、金水河等,其中以汴河沿岸的码头最为繁忙。   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入京城,东去至泗州,入淮,运东南之粮,凡东南方物,自此入京城。[2]   温幸妤这次离开,为防止祝无执找到,决定先不回同州。她准备到扬州停留一阵后,再通过陆路转道回去。   东水门码头算是汴京最大的码头之一,温幸妤放眼望去,只见晨雾蒙蒙中,河水粼粼,乌篷船、商船、客船……绵延水面,帆樯如云,百舸争流。   木栈桥尽头停着许多商船,几个脚夫正往舱里搬樟木箱,周边还有不少议价的商贩,口音很杂,有说官话的,也有许多温幸妤听不懂的。   她眺目四顾,寻到个不大不小、还算整洁的客船,走到跟前,压低嗓音,拱手问那船家:“请问这船可停扬州?何时出发?船价几何?”   那船家见温幸妤举止有礼,衣着寒酸,想着可能是个穷书生,于是态度冷淡:“停半日,半个时辰后走,最好的舱室二两,最次的二百文。”   温幸妤又打量了几眼那客船,见上船的大多是士人,亦或者衣着还不错的商贩,于是小心翼翼倒出二百文,仔细数了,才递给船家。   船家看着对方那抠抠搜搜的架势,心说果真穷酸。   他面上不显,接过钱点了,引人上甲板,去了舱室。   这舱室极狭小,里头只有个一人宽的床,一个小木桌,别无他物。   她也不嫌弃,坐在床上,取下包袱,忐忑不安的等待船行。   半个时辰后,客船离开码头,顺流而去。   温幸妤透过小小的窗户,看着太阳跃上天际,河水金芒灿灿,竟有种恍然若梦之感。   脑海中浮现祝无执的脸,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。   终于…终于离开了。   *   当天下午,静月和宅中其他仆人乱了套,她心急如焚,带着人满汴京寻温幸妤,还去了香雪那,却只得到了并未见过的话。   到了入夜,都不见人影。   她只好咬了咬牙,带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仆人,一同出城,前往仓王庙。   可皇帝礼佛,哪是她一个婢女能靠近的?别说是上那座山,就连山周围二十里地,都有禁卫守着。   她想叫人传话,可又怕会传出大人耽于女色的流言,影响仕途。   无可奈何,静月只得无功而返,怀着恐惧等祝无执回家。   五月二十四,帝驾回宫。   祝无执归心似箭,应付完了林维桢后,揣着前些日子就打好的玉簪,策马回到宅子。   一进去,就见静月和一众仆人,扑通一声跪在庭院当中,哭道:“大人,夫人她……不见了!”   “不见……了?”   祝无执面色有一瞬不解,他盯着静月恐惧流泪的脸,登时明白过来。   她跑了。   温幸妤跑了。   一切期盼,一切欣喜,不过是梦幻泡影,转瞬即逝。   祝无执含笑的眼睛寸寸冰冷,他阴着脸道:“怎么回事?”   静月哆哆嗦嗦跪在地上,颤声道:“夏至那天,夫人说要去买些鱼来祭祖,奴婢要跟着去,夫人说她去找陈家娘子,不需要我跟,我便没有去……哪知,哪知夫人突然就不见了……”   说着,她哭道:“大人,那天街上人多……夫人她是不是被拐子拐走了?!”   “她能被人拐?!她这种骗子怎么会被人拐?”   祝无执头一次被人这般戏耍,还是被一个身份低微、不通文墨的的怯懦村妇戏耍。   想到这些日子他对她怜惜疼爱,步步退让,却遭了骗,便满心耻辱,怒不可遏。   将手中的锦盒掷在地上,木盒被砸烂,里头的白玉簪子“咔嚓”一声断裂成几截。   静月和仆人们恨不得把头埋胸口里,噤若寒蝉。   祝无执阴着脸扫过一地仆人,还不觉解气,冷道:“好好跪着,若我寻不到她,你们也不必活了,就跪死在这罢!”   说罢,他出了院子,翻身上马,扬鞭到了城西一处宅院,推门而入。   这宅子里住的,皆是他当年在国公府时培养的亲卫。   现在是他布局的关键节点,不能出任何纰漏,皇城司里的亲信要盯梢周士元和林维桢,脱不开身,想寻温幸妤,只得动用亲卫。   亲卫们见主子冷着脸,皆是心中一紧。   祝无执一面往堂屋走,一面吩咐道:“曹颂,带人去捉麦秸巷陈云峰夫妇来。”   “陈子凛,带三个人去宅子,看着那些奴才罚跪,除吃喝拉撒外,皆不得起身。”   亲卫们一愣,曹颂和陈子凛立马拱手领命,点了两个亲卫去了。   不多时,香雪和她丈夫被蒙着双目,压入堂屋。   亲卫把两人压跪在地上,伸手解开眼睛上的布条。   香雪眯了眯眼,逐渐适应了光线,她抬头看去,瞳孔骤缩,脸色顷刻间惨白如雪。   天光穿过雕花格窗,被分割成几缕金芒,有尘粒浮动。   明暗交错间,青年端坐主位,手中把玩着青玉茶杯,正面无表情的睨着她。   香雪瞠目结舌,喉咙发紧,半天才吞吐出声:“世…世子爷。”   她心中惊骇,没想到想要强纳了妤娘的,居然是昔日的主子!   祝无执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,他淡淡嗯了声,语气叫人听不出喜怒:“说说看,你是如何帮温幸妤离开汴京的。”   香雪心有畏惧,额头上的汗滴滴答答落在地上,身旁的陈云峰更是抖若筛糠,面无血色。   她总算明白了,妤娘为何不肯说是谁。   哪怕是知道世子爷,她也会帮忙,妤娘定然也猜到这点。为了让她不被祝无执迁怒,所以妤娘不肯说,撒了许多谎,将她摘了出来。   世子爷虽然狠戾,却不是滥杀无辜之人。   不知者无罪,他会放过她和云峰哥。   心思百转,她叩首,按照妤娘的交代,一五一十说了实话。   说完后,屋内一片寂静。   香雪心里发怵,忐忑不安的跪着。   俄而,她听到祝无执开口。   “可知她从哪条路走?”   香雪摇了摇头,如实道:“回世子爷的话,妤娘并未告知奴婢她从哪里走、又到何处去,只说要离开汴京。”   祝无执缓缓掀起眼皮,扫过香雪和那货郎颤抖的身躯,淡声道:“今日之事,若敢泄露半句……后果你知道的。”   香雪赶忙压着自己丈夫,叩头称是。   见她识相,祝无执没心情跟个不知全貌的民妇计较,遂摆了摆手。   亲卫得令,给两人挡了眼睛,带了出去。   祝无执吩咐道:   “张铭,带我的令牌去寻各城门街市市令和隆昌行会的行长,且问他们,城门周边成衣铺子,三日前的清早可有个眼睑有痣、身形瘦弱,身着青布长衫,背着包袱,买了其他衣裳换了离开的年轻男人。打听清楚他换的衣裳是何布料颜色,给李游和曹颂传信。”   她想为香雪脱罪,那自然不会穿那身青袍,而是去附近成衣铺子,买了新衣换上。   “李游,带几人去各个城门附近,问问赁马处,三日前可有这样的人赁马租车。”   “曹颂,持我的帖子,找都大巡检河堤使,让他问各码头沿岸的埽所官和铺屋兵,三日前清晨,可有这样的人搭船。”   几人领命去了。   祝无执出身国公府,为官数载身居高位,虽说一朝落魄,不如当年权势滔天,可多年来经营的人脉、以及对汴京的掌控,是普通百姓无法想象的。   他不过稍加思索,就确定了温幸妤会做些什么。   不过一个时辰,曹颂便来禀报,说三日前清晨,有个身着靛蓝直裰的瘦弱男人,从东水门码头,搭了王老三家的客船。   祝无执轻笑,站起身道:“走,同我抓人去。”   曹颂见主子面色带笑,不似刚来时的冰冷,但心里莫名一突,隐隐不安。   他不敢胡乱猜测,点头称是,带了十几人跟在主子身后。   祝无执快马疾行至汴京不远处的陈留县码头驿站,命驿丞调取这两日码头客船停泊和启椗的信息,确定了王氏客船是昨日未时离开。   按照这个行船速度,以及汴河不同河段河道宽度和流速,他很快判断出那搜船应当再有两日到达宋州。   他带着人,不眠不休,疾驰一日半,方才到宋州南关码头驿站。   此时日渐西沉,码头人潮涌动,声音嘈杂,祝无执负手而立,眺目望去,只见霞光铺满整个河面,天与云与水,共用一色。   他收回视线,侧头对曹颂道:“赁艘船,找个好些的舵工,再问驿丞借些弓箭。”   曹颂点头称是,行礼退下。   不到半个时辰,曹颂就弄来了东西,祝无执登船,负手立与甲板上,遥望腾起夜雾的汴河。   *   是夜。   温幸妤躺在狭小的舱室内,毫无睡意。   正值夏日,蜗居在个不太透气的逼仄船舱内,她头疼的厉害。   再加上她本就没怎么坐过船,这几日不知趴在甲板的围栏边吐了多少次,整个人都有些发虚。   直到今日,才算是稍微适应了一点。  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,索性穿好外衫,走到甲板上吹风。   河上白雾漫漫,熏风阵阵簇浪,星子铺满河面,更有渔火点点。硕大的明月高悬空中,在水面上映出虚幻倒影。   晃晃悠悠,随水波动,被行过的船撞碎,复又合拢。   她看着河景,吹着凉风,闷痛的头舒服了许多。   站了许久,夜色渐深,河风裹着潮气扑面,温幸妤忽然又觉得有点冷。   旁边也没休息的年轻书生打量着她,笑着搭话:“这位兄台,你准备去往何处?”  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,笑脸迎人:“去扬州,投奔亲戚。”   书生点了点头,笑道:“我也是去扬州,只不过我是回家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并未再多说话。   出门在外,还是谨慎些为妙。   那书生正想问面前的瘦弱少年,是否参加了今年春闱,余光就瞥见前方忽然现出一簇明亮灯火。   他眯了眯眼想看清是干什么的,可惜夜雾浓重,只依稀辨出是艘船。   他指着那点亮光,疑惑道:   “兄台你瞧,好像迎面来了艘船,也不知是干什么的……”   温幸妤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灯火逐渐划破浓雾,两船相向而行。   不过眨眼的功夫,她就看清了情况。   那是艘比她所乘的船要大些的客船,甲板上站着十来个人,各个黑衣覆面,像是凶煞的强人。   不等她反应过来,船就被逼停。   船家着急忙慌带着几个水手到甲板上,朝对面扬声喊话。   “来者何人,为何逼停我们的船?”   温幸妤顿觉不妙,悄然后退,就听得那边高声回应。   “皇城司捉拿嫌犯,无关人等,暂且避让!”   说罢,远远抛过来个令牌。   船家没读过书,就认得几个字,哪里识得出令牌真假?他匆匆一看,心想只要不是谋财害命的强人就行,至于到底是什么人,想抓谁,那也与他无关。   思及此处,他堆笑道:“马上走,马上走,官爷们请便,请便。”   说完,他立马招呼甲板上的人回舱室。   温幸妤听到皇城司三个字,心神紧绷,脸色骤白。   不会的,祝无执不会这么快查到。   汴京水系发达,码头不知凡几,还有陆路,更不用说她扮做男子,在东水门码头登船时并未登记姓名,理应不会这么快……   她垂着头,缀在几人当中往回走,安慰自己:或许只是皇城司其他人办案,与祝无执无关呢?他总不能不顾筹谋,胡乱动用皇城司的人,抓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女子。   走了约莫十来步,就听得身后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,随之是她熟悉的、畏惧的、最不想听到的低沉嗓音。   “温莺,你还想去哪?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化用自《喜迁莺梅雨霁》宋周邦彦   [2]引自《东京梦华录》卷一河道篇。   文中夏至习俗、码头、航线等内容,皆略微仿宋。   将近8k,码了一晚上,好困好累[爆哭]。   宝们求灌溉呀[可怜][抱抱]   37 第37章   ◎上天无路,入地无门◎   温幸妤僵在原地,惊惧万分。   怎么会?祝无执怎么会如此快就寻到了她的踪迹,还亲自追来。   汴京十二座城门,六座水门,道路水□□通八达,每日每时进出人流不知凡几,她还乔装打扮成男人,使了银子未登记姓名坐船。人海茫茫,他就算不管不顾动用皇城司的人,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查到。   更不用说汴京到宋州南关码头少说二百里,按照她的想法,从祝无执发现她不在,再到查出她的去向,少说也得两三日,届时她早已换乘几遭,遁出牢笼,任天地广阔。   可如今,祝无执不仅迅速查到,还亲自追来了。   他的船是从宋州南关码头方向来的,这意味着他回到宅子当日,就查到了她的去处,而后快马加鞭赶到宋州,开船来逼停她乘的船。   为什么会这样?   温幸妤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差错。   思来想去,猜测或许是自己低估了祝无执的权势。   那她前些日子的苦心谋划算什么,算个笑话吗?   一时间顿觉天地为牢笼,河风寒透骨,满心唯剩惊惧恓惶。   她静默僵立许久,就听的身后的人轻笑催促。   “傻站着做什么,如今竟连看我一眼都不愿了吗?”   温幸妤咬着牙,缓缓转过身去。   疏星垂,寒月笼,半河墨色半河明。隔着夜雾,二人四目相对。   祝无执定定看着她面无血色的脸,笑盈盈伸手:“随我回去。”   温幸妤后退半步,摇头道:“不去了。”   祝无执见她依旧妄图挣扎,只觉她傻得可爱,顺着她的话问道:“那你想去哪里?”   温幸妤强忍畏惧,努力平静的看着他,认真道:“我与你恩怨两清,已无瓜葛,我去哪里,是我自己的事情。”   闻言,祝无执心中已怒火中烧,他忍了又忍,方才面不改色,没有失态。   他看着温幸妤倔强的神情,叹息一声,喃喃重复:“恩怨已请……已无瓜葛。”   “好一个已无瓜葛。”   他眼中已凝了寒冰,唇角却还带着笑:“恩是清了,可怨没有。你欺我瞒,焉能随意揭过?”   “听话,跟我回去。”   温幸妤又后退了两步,白着脸一字一句:“我不回去。”   祝无执唇角的笑维持不住,他凤眸微眯,冷声警告:“你跟我两载,该知道我什么脾性。我劝你识相些,乖乖听话随我回去。”   温幸妤正要说话,就见有个黑衣人突然走到祝无执身侧,耳语几句,递给他个包袱。   是她的包袱!这黑衣人何时去的舱室,她怎么没发现?   她脸色煞白,来不及阻止,就见祝无执从里面拿出个五寸高的白瓷坛。   那是观澜哥的骨灰坛!   她心下大骇,三步并作两步上前,急道:“还给我!”   祝无执身量高,他抬手把坛子递给旁边的曹颂,垂眼看着她惊惧的脸,似笑非笑:“放心,我不会做什么的。”   温幸妤紧盯着曹颂手中的骨灰坛:“那你还给我!”   祝无执没有回答,笑道:“那你现在,要不要跟我回去?”   温幸妤愕然抬头,对上了那双恶意的凤眼,登时心中大恨。   唇齿间鲜血淋漓,她咬牙道:“你竟然拿恩人的骨灰威胁我,你好生卑鄙!”   话音落下,满船寂静,十几个亲卫噤若寒蝉,埋着头恨不得自己聋了。   祝无执也不生气,只笑道:“回,还是不回?”   冷月涌流,星星欲坠,风动衣袂透骨寒。   明明是暑天,温幸妤却觉得遍体生寒,冷到骨头缝,冷到每寸血肉。   她浑身颤抖,几乎咬碎了一口牙,想怒骂想抗拒,却又怕他一怒之下把观澜哥的骨灰坛丢下汴河。   心中愤懑悲恨,却不得不识时务屈服。   她闭了闭眼,满面凄惶,无力道:“回。”   “我回。”   祝无执见她神色郁恨,脸色透白,心里莫名有点不舒服。他解下斗篷,将人裹严实横抱而起,足尖一点到了另一艘船的甲板上。   曹颂小心翼翼捧着陆观澜的骨灰,心中叫苦不迭。   这叫什么事啊……   温幸妤被祝无执抱着,熟悉的檀香像是细密的蛛网,将她裹挟,密不透风。   这次彻底惹恼了祝无执,他怕是不会再等下去,今夜或许逃不过了。   满心悲戚恐惧,泪水决堤,沾湿他的大片衣襟。   温幸妤被径直抱到了舱室,入目铺设清雅,铜兽炉香烟馥郁,足下团花地毯绵软,再往里瞧,是绣衾罗帐,红烛高照。   比她住的那小小舱室要好太多太多,可此时此刻,她却觉得这奢华的一切都那么令人恐惧,像是精心织造,伪装成锦绣仙府的深渊地域,要将她吞吃入腹。   祝无执将她放在榻上,吩咐亲卫去备水,自己则慢条斯理倒了杯热茶,递到温幸妤唇边。   “哭什么?瞧你那脸白的,明明身子不好,还住那么逼仄的舱室。”   “我是该说你节俭,还是说你愚钝?”   言外之意,是锦衣华服的日子你不过,偏要愚蠢的受这份苦。   温幸妤抹掉眼泪,偏过头,躲开了茶杯,一言不发。   祝无执捏着她的下巴,掰过她的脸,低声道:“听话,喝茶取取暖,不要和身子过不去。”   温幸妤忍无可忍,一把挥开他的手。   “我不想喝。”   茶杯砸在地毯上,骨碌碌滚了几圈,清翠茶汤泼洒。   祝无执面色一冷,直起身睨着温幸妤,见她不似从前温驯,油盐不进好似顽石,也来了火气。   他冷笑:“几日不见,你倒脾气见长。”   “是我太惯着你。”   温幸妤不予理睬,兀自坐着。   不一会,曹颂叩响舱门,恭敬道:“主子,水备好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俯身想抱她起来,就见温幸妤忽然抬眼,哑声问道:“为什么非得是我?”   他愣了一瞬,旋即理所当然道:“你我相识多年,恩情互报,又同榻近两载,早已牵扯不清,这是缘分天注定。”   他怜惜的摸了摸她愈发苍白的脸,叹道:“你应该明白,我想要的,向来不会松手。”   听到此话,温幸妤只觉得荒谬,荒谬到她几乎笑出声来。   什么缘分,什么天注定,不过是他一厢情愿,强人所难!   她明白今夜真的躲不过了。她厌极了他这副高高在上、自以为是的样子。   她该怎么办呢?再软声软语哄他吗?   可前些日子靠假意逢迎逃了一次,如今被抓,祝无执定不会再相信她任何话。   思及此处,心中悲愤交加,她盯着祝无执,不管不顾,恨声道出心中所想:“早知今日,我当初就该背弃恩义,你惨死牢狱也罢、上断头台也好,总之不管你下场如何,我都不该去救。”   不救,也就不会有这所谓的可笑缘分。不救,也就不会连观澜哥的骨灰都保护不了。   祝无执听了这话,神情微凝,怫然而怒,顿觉眼前这个女人冥顽不灵,万分可恶。   冷笑一声,只当她在口不择言说气话,阴着脸将人拦腰抱起,大步走到浴房。   浴房内水雾氤氲,暖香浮动,屏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交颈鸳鸯。   祝无执把人放下来,伸手去扯她的腰带。   温幸妤虽说心知躲不过,但事情到了眼前,闸刀要落下了,还是止不住的恐惧。   她颤抖着按住他解腰带的手,软了声线,戚戚哀求道:“真的不能再等等吗?”   “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……你口口声声说缘分,就不能尊重下我的意愿吗?”   祝无执手一顿。   其实他原本是打算娶妻后再正式纳她的,也算是给全她脸面。   可一想到她戏耍他将近一个月,如此不识抬举,便觉得不必再给她颜面。   他单手擒住她的双腕,另一只手解着她的腰带,不疾不徐:“跟着我不好吗?我有貌有权,过去也从未有过女人,你是第一个。更何况,你跟着我只会荣华富贵享不尽。”   “还是说,你害怕未来主母待你不好?”他安抚道:“你且安心,我会选个贤良淑德,有容人之量的妻子,不会让人欺了你去。”   褪了她的男子直裰,拆了她的布巾发冠,解开她缠绕起伏的白布,露出曼妙无瑕女体。   灯火摇曳,水汽弥漫,他扫过去,只见雾中纤腰一握,雪肤白莹莹晃人眼,顿感喉咙发紧。   情绪稍愉,他也不乐意跟个木头成事,于是一面把人抱起来放浴桶里,一面解自己的衣衫,压着脾气劝:“我知你对我有怨,可你仔细想想,我这两年待你不好吗?”   “好好跟了我,我自不会亏待你。”   温幸妤凄然一笑,喃喃道:“好一个待我好,好一个不会亏待……”  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,没入水中,她满心疲惫,闭上眼,不再挣扎。   祝无执跨入浴桶,抱着她沐浴更衣,收拾妥帖后,又把人横抱到了鸳鸯戏水的床榻之上。   温幸妤心如死灰,任他摆弄,横卧榻上,望着朱纱鸳鸯顶,泪水涟涟,滴滴没入鬓发。   祝无执见她眸若含冰,无声哭泣,竟如覆雪春枝,倔强又娇柔。顿觉热气上涌,口齿生津。   怜惜之余,心里也发了狠。无论如何,今夜必须成就好事,他等不及了,也不愿意等了。   纵使她会恨他,那也无妨。得到了身,迟早也能得到心,他有这个信心。   缚腕入罗帏,玉山压白雪。   纱帐落,春风起,雪山消融湿地漫,岸上桃花催,粉瓣颤,莺鸟啼鸣引蛇缠。   红烛照,纱帐晃,柳腰款摆四肢柔,香汗湿绫罗。   檀口张,气息乱,青丝发尾相纠缠,红梅覆雪,鸳鸯绣被翻红浪。[1]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“柳腰款摆”引自王实甫《西厢记》、“鸳鸯被里翻红浪”引自柳永《蝶恋花》、“香汗湿绫罗”化用自周紫芝《菩萨蛮》中的“粉汗湿吴绫”。   最后几段的句子,除了引用以上诗人的,其他都是我瞎写的。   38 第38章   ◎回京◎   船已经靠近码头。   晨光流进窗户,日头刚从河面升出一半,淡白微青的天空上还坠着月亮的虚影。   祝无执缓缓睁眼,怀有温香软玉。   锦衾半遮半掩,露出线条柔和肩颈后背,雪肤上红梅点点,乌发如云堆积,他的手臂正搂在她细腰间,二人臀腹相贴,亲密无间。   想起昨夜,他呼吸略微急促,搂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。   可思及她初经人事,不能折腾太过,故而惋惜轻叹,只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。   下一瞬温幸妤就猛地睁开眼睛,像是被吓到般,扭身推开他的怀抱,瑟缩到最里侧,白着脸道:“你又想做什么?”   若说昨夜的一切是噩梦,那祝无执这张俊美的面孔便是噩梦的始作俑者。他是恶鬼,是野兽,无休无止的吞食掠夺了她一整夜。   令她现在看到这张脸,就胆颤不已,隐隐作呕。   祝无执脸色有些难看,但看到她眼中的惊惧,到底没说什么。   他兀自披衣起身,侧过半边脸道:“我先出去。”   说完,穿戴妥帖后,出了舱室。   见他离开,温幸妤才慢慢放松下来。   正欲起身,舱门就又被人推开了。   她吓了一跳,就见一个十五六岁、身形瘦弱的姑娘,端着托盘走过来。   “夫人,奴婢是明夏,来伺候您更衣。”   温幸妤觉得很难为情。   她把被子拉高,遮住肩背上的红痕,轻声道:“你出去吧,我自己穿。”*   话音落下,明夏就扑通一声跪下了,哽咽哀求道:“夫人,您就让我伺候吧,奴婢要是什么都不做,会被退回去的!”   曹大哥买她花了十五两,这十五两正好够母亲看病。来之前,大人交代了,要好好伺候夫人。   夫人若是不叫她伺候,那她说不定要被退回去,母亲的病就没法医了!   温幸妤被明夏这反应弄得手足无措,她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?快起来!”   明夏抹了抹眼泪,道:“夫人,奴婢伺候您更衣梳洗?”   温幸妤觉得心好累,她木着脸点头,明夏立马破涕为笑,手脚麻利的为她更衣。   收拾完,祝无执就回来了。   他换了一身玄色缕金窄袖圆领袍,发冠束起,看起来矜傲冷冽。   曹颂提着食盒,把早餐摆在桌子上,又躬身退了出去。   对于和他同桌用饭一事,温幸妤浑身抗拒,她立在原地,迟迟不动。   祝无执坐在桌前,瞥了她一眼,温声道:“别傻站着,过来用饭。”   温幸妤抿着唇,沉默不回话。   祝无执笑着,轻飘飘道:“想让我喂?”   这话让温幸妤浑身一僵,最终还是走过去坐下。   她捏着勺子,看祝无执慢条斯理用饭,丝毫不觉得惭愧,忽然就想开了。   他做出那样的事都不觉得羞愧,还能悠然用饭,那她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的身体?   况且事情已经发生,她不该自怨自艾,应该好好想想,以后的路该怎么走。   有时候她挺讨厌自己这种唯唯诺诺识时务,可她这条命是爹娘用身躯遮挡风雪换来的,她不能轻易死去。   即使再绝望,也不能死。   更何况观澜哥的骨灰还在祝无执手中,她要想办法拿回来,不然指不定他会做什么。   一顿饭味同嚼蜡。   用完饭,二人下船到码头上。   此时晨雾已经被日光驱散,码头上人潮涌动,嘈嘈杂杂。   祝无执放缓脚步,把温幸妤半护在怀里,穿过人群,走到空旷些的地方。   有驾翠盖朱缨,四角悬铃的马车停在那。   银铃被河风拂得泠泠作响。祝无执侧头垂眼,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,眸色发暗。   月白衫裹着单薄身子,像是枝头未开尽的梨花,教人想…碾碎了揉进掌心怀抱。   温幸妤感受到那灼热如实质的目光,心下厌恶。   此刻她身上穿的,是他遣明夏拿来的月白绫衫,如茧裹着,叫她喘不过气。   祝无执扫过她微微发白的脸,温和道:“休沐还有一日结束,我先行归京,你且乘马车从官道慢慢来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心思微动,可下一刻,那点刚升起的希望,就被击了个粉碎。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,明白她所想,似笑非笑道:“陆观澜的骨灰我先拿回汴京。”   “你放心,我会找个庙观,好生供着。”   温幸妤抬眼,冷冷看了他一眼,一言不发上了马车。   祝无执也不生气,掀起帘子,晨光斜斜切进去,直照在女人苍白的唇上。   他笑道:“途中若有什么需要,告诉李游即可,他自会替你跑腿。”   “我在汴京等你。”   说罢,祝无执放下帘子。   她听见他对亲卫嘱咐:“李游,好生护送妤娘回京,若是出了差错……”   后半句话未言明,倒比说全了更瘆人。   李游带着五人,肃然称是。   祝无执翻身上马,又看了一眼车帘,才带着曹颂等人策马离去。   待马蹄声渐远,温幸妤紧绷的身体,方放松下来。   她掀起一角侧帘,见四个佩刀侍卫骑马围在一圈,李游则和另外一个名唤胡连昱的,坐在舆前驾车。   俨然一副怕她逃跑的样子。   她苦笑一声,缓缓放下车帘。   “夫人用些点心罢。”   明夏捧着一碟进来,里头是杏脯和槐花糕等精致点心。   温幸妤神色恹恹,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,多谢。”   明夏只好把碟子搁在檀木小几上,跪坐在白狐毛地毯上,时不时偷瞧几眼闭目小憩的女子。   模样是好看的,但也就是清秀佳人。   大人那般龙章凤姿的人物,为何会娶这样一位夫人?   明夏不懂,但她有些为大人不值——今早见过大人后,她就觉得大人宛若梦里见过的神仙,矜贵非凡。而这位夫人…却对大人如此冷漠。   实在令人费解。   *   祝无执到汴京后,径直回了宅子。   三天前他就飞鸽传信给亲卫,停了对仆从的惩罚,并且又采买了几个婢女小厮。   此时归家,旧仆从的们都在养伤,新仆从们认主。   祝无执沐浴更衣后,推门进书房,待看到桌上的东西,眸光微愣。   正中间摆着个钱袋,俨然是温幸妤所谓的“两清”。   怒极反笑,祝无执阴着脸把钱袋拿起来,抬手丢在了博古架上。   两清?想都别想!   他坐在书案前,吃了杯茶,方压下心头火气。   看着窗外探来的碧色枝叶,他冷笑。   既做了他的人,那这辈子都别想逃脱,哪怕死,都得死在他手上。   *   入夜,皇宫御书房。   灯火通明,香炉青烟袅袅,金丝楠木雕花窗半开,透入如墨夜色。   皇帝赵迥坐在御案前,下首立着祝无执和林维桢。   他揉了揉眉心,搁下手中的御笔,耷拉的眼皮微抬,露出浑浊的双目。   “江南水患一事,林卿和长庚以为,谁能堪此重任?”   两个时辰前,江南水患的急报入宫,而后赵迥召集群臣议事,散后又留林维桢和祝无执于御书房。   祝无执立于书案下,烛火暖黄的光笼在面容他上,他垂首敛目,叫人看不清神色,躬身直言:“臣拙见,户部左曹于鼎,亦或者司农寺使霍巡,都可前往赈灾。”   赵迥抚须颔首,又看向林维桢。   “林卿觉得呢?”   林维桢迟疑道:“这……臣以为,于鼎不合适。”   赵迥:“哦?为何?”   林维桢额头渗出冷汗,他忽然掀袍跪地:“陛下恕臣直言,于鼎乃周平章外甥,恐不能胜任。”   赵迥摩挲玉扳指,神色不明:“周平章清廉正直,又老成持重,于鼎虽是他外甥,却也是凭本事当上的户部左曹。”   “你且说说,有何不可?”   林维桢静默片刻,终叩首:“臣斗胆,那周士元在应天府置办的别院,上月添了三十匹河西骏马。”   “林维桢!”赵迥猛地拍案,震得青玉笔山晃了三晃。   殿内当值的冯振慌忙跪倒,祝无执也掀袍跪下,就听得老皇帝声调陡然转冷:“你当朕是汉献帝么?周平章最是清正,岂容尔等妄加揣测!”   林维桢伏在地上,脸色微白,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账册,双手高举过顶,不卑不亢:“去岁腊月,周府从河东路私购精铁三千斤。今春清明,其外甥于鼎在洛阳西郊,私训甲士!”   暮色透过纱窗漫进来,混着灯火,在赵迥眉间投下深浅不一的影。良久,他让冯振把账册呈过来。   他随手翻了几页,而后递给祝无执。   祝无执看了几眼,神色不变,语气淡漠:“这账册真假难辨,说明不了什么。”   赵迥赞同道:“不错,林卿该知道,构陷朝臣,是何罪责。”   林维桢恭敬道:“陛下,臣不敢妄言。”   “虽说证据不足,但事关安危,臣以为,还是要未雨绸缪,防患于未然。臣有一计,可探周平章忠心。”   赵迥道:“哦?你且说来看。”   林维桢心下稍定,缓缓道出:“万寿山顶有一老道,丹术高明,可制假死药,陛下只需服药假死,即可知周平章忠心。”   话音落下,赵迥一把抓起案上的砚台砸了下去:“林维桢,你真好大的狗胆!朕看你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奸佞!”   林维桢不敢躲,生生受了砸,额头鲜血淋漓,还沾着墨。   他伏在地上,急声道:“陛下息怒!”   “臣忠心天地可鉴!陛下可命人查验丹药,并且臣会先服,等确定无事后,陛下再服。”   赵迥靠在椅背上,胸膛剧烈起伏,苍老的脸上含着怒色。   他眯眼盯着林维桢好一会,才看向静静跪着的祝无执:“长庚,你怎么看?”   祝无执面色依旧,答道:“陛下龙体贵重,丹药伤身,臣以为坚决不可。”   赵迥嗯了一声,不说话了。  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,旁边的冯振暗自揣测。   这林维桢倒是个聪明人,知道陛下想叫周士元死,故而主动投诚献策。   陛下面上生气,心里怕是满意着呢。   祝无执的态度,倒也挑不出差错,他若和林维桢有关系,自然不会反对这计策。   半晌,赵迥摆了摆手:“都退下吧,朕要歇了。”   林维桢着急道:“陛下,这事……”   赵迥神色疲惫:“先把那道士带进宫来,再说其他的。”   林维桢的心,彻底放下了。   他压抑着喜色,叩首后爬起来,躬身退了出去。   祝无执起身,皱眉道:“陛下,事关龙体,请您三思!林维桢恐怕不安好心。”   赵迥端详着面前青年的脸色,俄而叹道:“朕也知道这事太过危险,可林卿说得不错,事关天下安危,还是要防患未然。”   顿了顿,他浑浊的眼珠直盯着祝无执,幽幽道:“朕也不大放心那道士,不如这样,你也来替朕试药,如何?”   祝无执愕然抬眼,而后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失态,飞快垂下眼,哑声道:“能为陛下分忧,是臣之幸。”   赵迥看着他不情不愿,压抑着怒火的模样,才放下心来。   他摆了摆手,笑道:“行了,退下吧。”   祝无执拱手,躬身退了出去。   出了宫门,云翳渐散,明月高悬。   他翻身上马,带着一身月色,策马回了宅子。   *   四日后清晨,马车抵达汴京,林维桢也将道士秘送入宫。   温幸妤回到宅院,祝无执正推开屋门,二人隔着满庭粉白海棠和碧绿芭蕉,相视而望。   祝无执立于阶上,唇角带笑,招手道:“过来。”   温幸妤收回目光,冷着脸缓步走过去,却没有把手放进他伸出的掌心,而是目不斜视,同他擦肩而过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上还有一章掉落~   39 第39章   ◎梦魇◎   祝无执生于簪缨世家,又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,何曾被人这般撂过脸子。   他收回了手,唇角下落,转过身来,就见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吃茶,一点要理他的意思都没有。   忍着怒气,他坐到了罗汉榻另一边:“我倒看错了,原以为你是柔弱性子,结果却是块石头。”   “又冷又硬。”   温幸妤听着他的冷嘲热讽,一面心里还残存积年累月对他的畏惧,一面又觉得厌恶反感。   沉默了半晌,还是厌恶占了上风,亦或者说,她知道祝无执此时还对她有新鲜感,自然不会打杀了她。   她搁下茶杯,抬眼看着他,漠然道:“大人若觉得嫌,那便放我走。眼不见心不烦,不是吗?”   祝无执气得一噎,心说过去怎么没发现她如此牙尖嘴利,能活活气死人。   他盯着她冷漠的脸看了一会,只冷笑道:“想走?除非你死。”   末了觉得这还不够,遂又道:“不,哪怕你死了,也得埋我祝家祖坟!”   听到这,温幸妤更气了,她站起身,不欲跟他继续争,冷冷看了他一眼后,兀自去了浴房。  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,捏起手中青釉茶杯就想往地上砸,最后又收了手。   他重重搁下茶杯,冷哼一声,心说不跟女子一般见识。   她出身低,没受过高门闺秀的教养,自然不懂什么叫礼。等日后寻个宫里的嬷嬷教教便是,且先不跟她计较。   这厢已经缓和了心情,那厢却更憋闷了。   静月和瓶儿伤还没好,明夏刚进府,还得由嬷嬷教规矩,故而备水的,是个新来的,名唤芳澜的婢女。   温幸妤一直不习惯叫人伺候,她见水已经备好了,就道:“辛苦了,你出去吧,我不用伺候。”   芳澜愣了一下,悄悄看了眼主屋,小声道:“大人说,让奴婢要寸步不离的贴身伺候您……”   闻言,温幸妤就明白这是祝无执怕她跑,让人监视呢。   虽然愤怒,但她也不能为难人,只憋着气,无奈点头。   沐浴完,几日舟车劳顿,才算缓解几分。   回到主屋,祝无执已经出去了,听仆从说,是被皇城司的人叫走了。   她不关心他去做什么,只觉得松了口气。   温幸妤思及宅子里的旧仆皆是因她受罚,按照记忆从主屋的柜子里,翻出来两瓶祝无执的金疮药,让芳澜找了几个小盖罐,毫不客气的匀好,分发给受伤的仆人。   静月被罚的最狠,她亲自拿了送去。   推开屋门,昏昏日光透入。   静月正靠在床头,闻声侧头过去,只见温幸妤一身藕荷衣裙,面上已经褪去了青涩,多了几分妍妩,惊讶之余,还有几分感慨。   “对不住,静月。”温幸妤把伤药搁在她床头边的矮柜上,愧疚道:“我想着这次你不知情,他不会罚你,哪知……”   “真的对不住,是我连累了你。”   静月哪里敢接受温幸妤的道歉,她挣扎着想起身,就被对方轻按住了肩膀。   温幸妤道:“你膝盖受伤,就不要起来了。”   静月心中顿时五味杂陈。   说不怨,是假的,可温幸妤好像也没做错什么。但她敢怨大人的不是吗?她不敢。   沉默半晌,她道:“夫人,多谢您赐药,奴婢想休息了,您…回去吧。”   温幸妤知道静月心有怨念,她也是做过婢女的人,自然理解。   只是她真的没想到,祝无执会心狠手辣到这种地步。   原本,这次她想着静月一直被自己蒙骗,不知者无罪,祝无执就不会罚,毕竟之前在同州,静月受罚,是因为知她出去和沈为开叙旧,却不及时禀报……   思来想去,静月他们被罚这么严重,除了被她连累外,还有一个原因,是他们签的都是死契。   正因如此,祝无执才敢如此肆意妄为。   她心中有愧,关心道:“你好好养伤,我会让新来婢女照顾你,若有什么需要,尽管提。”   说完,她才出了静月的房间。   回到主屋,她回内间躺在床上,愣愣的看着帐顶上的青竹翠湖图,思绪纷乱。   该怎么做呢?已经逃过一次了,再曲意逢迎,也放松不了祝无执的警惕。   更别说,她现在连观澜哥骨灰被放在哪里,都打听不到。这四天来,她想了各种办法试探,那几个亲卫,是一句有用的话都不说,滴水不漏。   如此看来,她似乎怎么做,都逃不出这方牢笼。   心有哀戚,深深叹了口气。   天光透过窗纸,将屋内照得暖暖昏昏,室内安静,唯有窗外蝉鸣,夏风拂花吹叶,沙沙作响。   许是奔波多日,身心俱疲,再加祝无执不在,温幸妤渐渐有了困意,沉沉睡去。   *   午梦千山,窗阴一箭。[1]   夜色静谧,明月如水,草木花影映在窗纸上,有夏风阵阵,摇曳生姿。   闷热夏夜,温幸妤却陷入噩梦,浑身发冷。   她变成了莺鸟,被一只修长的手捏进掌心,塞入金笼。   笼子挂在廊檐下,她抬头看不见完整的天,低头看不见完整的地,四周左右,都有笼柱横亘阻挠。   她鸣叫嘶吼,撞的头破血流,好不容易挤出半个翅膀,却被那只手捏住。   “怎么就学不乖呢?”   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飘来,模糊又森冷。   下一瞬,那只美好的、玉白的手握着银剪,在她的哀鸣中,剪断了一双翅膀,羽毛飘扬落下。   痛,好痛!   温幸妤惊叫一声,猛地睁开眼,浑身发抖。   祝无执被吵醒,他借着月色,就见温幸妤剧烈喘息,眼睛木木的盯着帐顶,似乎还未从梦魇中脱身。   他伸手把人捞怀里,轻拍她的后背:“梦魇了?”   “莫怕,我就在你身边。”   听到祝无执的声音,温幸妤眼珠缓缓转动,神情有一瞬疑惑,旋即彻底恢复清明。   差点忘了,她已经被抓回来半个多月了。   这半个月,祝无执早出晚归。   每天夜里,半睡半醒间,她都能感受到祝无执带着沐浴后的檀香水汽,轻轻将她拥进怀中。   两人白日里基本没碰过面说过话,夜里他回来时,她已经睡了。   这段日子,她本以为自己渐渐平复了愤懑悲戚的心绪。   结果今夜却做了这样一个梦。   想到梦里的一切,她浑身发寒,被剪断翅膀的痛,好似延续到了现实。难得没有挣扎,她将脸埋在他肩颈处,紧贴着,汲取着他身上的温暖。   祝无执没想到她没有推开他。   他有些怔愣,旋即眼中闪过欣喜,颇为怜爱的把怀里发颤的人搂得更紧,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后背,柔声安抚:“别害怕,我一直在的。”   温幸妤没有吭声,她贴着他的肩颈良久,浑身寒意退散,才意识到自己又主动向他“求救”。   她心里难受,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。   “我没事了,睡觉吧。”   祝无执见她恢复如常,只是神色还有些倦怠,于是道:“改日我带你去趟相国寺。”   温幸妤疑惑道:“去相国寺做甚?”   祝无执伸手搂住了她,语气温柔:“你近日睡得不太踏实,白玉菩提手串你不喜欢,便想着重新去问方丈求个辟邪安神的物件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会是这样。   她张了张嘴,道:“你还信这些?”   祝无执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,笑道:“原本是不信的,但…这几年开始信了。”   温幸妤心情复杂,不知道说什么,沉默片刻,只道:“不必去了,太麻烦。”   “若是可以…抽空帮我买些制香的料,以及有关制香的书籍回来吧,我待在家里太无聊了。”   祝无执想着她一直被圈禁在庭院里,确实也委屈。放她出去是不可能的,但买这些是小事,故而没拒绝。   他道:“明日我差人送来,安心睡吧。”   温幸妤心下稍安,任由祝无执抱着她睡去。   *   翌日晌午,天灰蒙蒙的,不一会飘起了雨。   祝无执没有回来,温幸妤一人用了饭,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观雨。   不多时,曹颂带着人,抬着两个红漆木箱子进来。   “夫人,这是主子命属下送来的香料和书籍,请您过目。”   温幸妤揭开两个箱子一看,一个里面全是上等的好料,还有一个里头是满满当当的书籍。   除了制香的,还有话本。   她合上盖子,说道:“多谢曹大哥。”   曹颂拱手:“夫人客气了。”   “您要是没其他吩咐,属下去复命了。”   温幸妤颔首道:“没什么事了,辛苦您。”   曹颂命人把两个箱子抬去了西厢房,便躬身告辞。   温幸妤去到西厢房,拿出了制香用的东西,静月和芳澜在一旁盯着,没有要离开的意思。   她也说让两人离开的话,从箱子里翻了料出来,开始制香。   一直到傍晚,静月和芳澜累得坐在凳子上,一个劲儿打呵欠。   温幸妤把做好的香丸,放在桌面上阴干,净手后揉了揉酸胀的眼睛,笑道:“我制香太投入,没想到过了这么久,辛苦你们在旁边陪伴。”   静月和芳澜赶忙站起身摇头:“不辛苦,不辛苦。”   看着夫人是她们的职责,若是看不好…又要受皮肉之苦。   温幸妤没再说什么,回了主屋。   一连几天,她都一头扎进制香里,当值的婢女们暗地里叫苦不迭。   天天闻各种香料的味道,闻多了感觉嗅觉都快失灵了。   这日明夏当值,温幸妤照常一大清早就去了西厢房制香。   明夏搬个凳子坐在那看,没一会脸上的表情就不耐烦了,还一个劲儿揉鼻子。   她看着温幸妤柔和认真的侧脸,隐隐有些瞧不起。   来宅子的第一天晚上,她就知道这所谓的“夫人”,不过是个外室。   连妾都算不上。   听人说,出身也不高,还不会琴棋书画,整日就会制香。   她实在想不通,大人怎么看上这么个女子。汴京美人如云,按道理就算是外室,也不该轮到温幸妤这样的。   明夏看着温幸妤,偷偷撇了下嘴,心中愈发烦躁鄙夷。   真叫人受不了,这破香到底有什么可做的,害得她还得待在旁边认真盯着,给大人禀报做香用了哪些料!   这段时日被迫闻各种香味,鼻子都快出毛病了!   温幸妤余光瞥见明夏神色不耐,心知到时候了。   她放下手中活,关心道:“明夏,我看你脸色不大好,要不要出去透口气?”   明夏立马怀疑的看着她,警惕道:“不成,大人说让一定伺候在您身侧。”   温幸妤笑了笑,说道:“我知道你在看我用了什么料。”   “我正在做玉春新科,味道和用料你应该都熟悉了。”   “况且,这箱子里的料都是有数的,你且放心去透气吧,回来闻闻、再对对账,就知道我有没有加其他的料。”   明夏本就待得烦躁,这么一听,觉得有几分道理。   闻了这么多天,玉春新科的味道她早都闻腻了,而且就像温幸妤说的,箱子里的料都有数,并且已经所剩无几。   她一会回来,只需要闻闻香丸的味道,再清点箱子里的香料数,就知道对方有没有偷偷加其他料。   虽然麻烦是麻烦,也有风险,但总比在这待着强。   她实在是不想闻了。   就算后面有问题,也可以推责任——就说是温幸妤不让她待着。   心思百转,明夏道:“夫人,我肚子有些不舒服,先出去一会,您可别乱来啊!”   说完,她也不等温幸妤说话,就推门出去,借着窗边蓬蓬的芭蕉叶遮挡身形,顺着墙根儿溜回了下房,躺在床上睡大觉。   同住的瓶儿回去,见明夏躺在床上,吓了一大跳。   明夏翻起来捂住瓶儿的嘴,把自己的猜测说了,又姐姐长姐姐短的说好话儿,瓶儿心想反正是明夏当值,就算出了事,也跟她无关,于是悄悄不吭声,推门出去了。   明夏这才放放心心躺着睡觉。   温幸妤等了一会,确定明夏没回来,其他人也没来,才从袖袋里拿出一小包麝香粉。   很多熏香都需要麝香,譬如雪中春信、腊梅香、华盖香、宝金香等,只不过需要的量极少极少,故而祝无执买的香料中,有很多麝香块。   这些麝香粉,是她这段时日制香,偷偷一点点从麝香块抠下来,藏进袖中收集的。   现在只需要把这些麝香粉,加入方才做的玉春新科,并长期在主屋内熏,就会有避子的效用。   虽说她和祝无执只发生过一次,但难保他后面忙完了政务,会不会又强迫于她。   她不能怀他的孩子,绝对不能。   但祝无执不让她出门,成天叫人寸步不离跟着她,她根本没法拖人买避子药。   故而只能想到这个办法。   这段时日制香,也不过是为了慢慢放松这些婢女的警惕。   她也想过要不要直接做迷香逃跑,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祝无执不止让婢女看着,暗处还有他的亲卫。更不用说,她至今都不知道观澜哥骨灰被藏在哪里。   温幸妤思绪万千,手底下却没停,利落的将麝香融进去,做成了玉春新科的香饼。   玉春新科原料有兰花,而麝香味道极像兰花,不懂香的人,是闻不出来的。   这也是她选这种熏香的原因。   刚做完香,明夏就打着呵欠回来了。   一进屋,明夏随便行了礼,就跑去闻还未阴干的香饼,皱眉嗅了嗅,没闻出问题,又去点箱子里的香料,依旧没发现问题。   她彻底放下心来,看温幸妤也顺眼了许多。   “夫人,还继续做吗?”   温幸妤犹豫了一会,摇头道:“有些累了,明日吧。”   明夏松了口气,表情明显高兴起来。   温幸妤但笑不语,回到主屋,用过晚饭后,就倚在罗汉榻上看制香书。   入夜,清虚高悬,星子闪烁,庭院内有萤火点点,飞跃花草间。   祝无执披着月色回来,就见美人卧榻,乌发乱,玉钗横,雪肌映着烛火,莹莹如玉,睡颜娇憨。   青纱袖摆滑落,露出的半截玉臂横搭在胸前,手中书卷要落不落。   祝无执呼吸发紧,看了一会后俯身拿掉她手中的书,把人横抱了起来。   温幸妤被惊醒,一双杏眸水雾涟涟,有些迷蒙。   抬起眼,只见祝无执恰好低头,唇角勾起,凤眸幽深。   “沐浴后再睡。”   温幸妤一下清醒了,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,登时心中大惊。   她手抵着他温热的胸膛,挣扎道:“我,我自己去就行。”   祝无执抬手抽去她发上簪钗,任乌发如瀑垂落,狎昵道:“乖,我抱你去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避子香那部分我胡诌的,没有医学根据哈~   [1]引自吴文英《踏莎行润玉笼绡》   40 第40章   ◎沐浴◎   祝无执的话狎昵意味甚浓,让温幸妤心慌不已。   一路被抱至浴房,内里水雾氤氲,屏风上的百花图映着烛火,色泽艳丽。   祝无执将她放在屏风前,伸手解她的裙带。   温幸妤按住他的手,好声好气道:“我没做好准备,可以等下次吗?”   俗话说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她早就想通了,一直反抗是没用的,这样只会让祝无执对她更加戒备。只有曲意逢迎,假装顺从,才能让他慢慢卸下防备,放松控制。   可制好的避子香还未阴干,今日决计不能跟他行房,起码要拖过这一天。   祝无执动作一顿,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,直看得温幸妤心里发怵。   正当她以为祝无执又怒了时,他忽然轻笑一声,步步紧逼:“那你要什么时候才做好准备?明日,后日,下个月,亦或者……”   “永远不?”   后几个字咬得略重,温幸妤心跟着一点点沉下去。   她被逼得连连后退,直到后背碰到屏风。   屏风被撞得一晃,祝无执抬手扶住边沿,将人半圈禁在怀里,笑看着。   浴房水雾浓重,又潮又热,温幸妤额头出了层细汗,她不像从前那般躲避他的目光,而是忍着畏惧回视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:   “大人想听真话,还是假话。”   见她不似过去那般抗拒,而是打起了哑谜,祝无执兴味盎然,盯着她道:“假话如何,真话又当如何?”   温幸妤道:“假话,自然是明日或者后日。”   “至于真话……”她抬眼看着祝无执笑,只是笑容里有迷茫与苦涩:“我也不知道何时能真的准备好。”   胡诌一个时间给祝无执,他也不会信,反而会觉得她又想“耍花样”。   倒不如模棱两可的回答。   四目相对,唯余安静。   俄而,祝无执嗤笑一声,眼神冷了下来:“言之无物,似是而非。你莫不是又想把我当傻子戏耍?”   温幸妤心里一突,赶忙道:“并非此意,这都是我的真心话。”   祝无执若有所思:“真心话啊……”   温幸妤点头。   祝无执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,两颗乌黑的眼珠,像是粘稠阴冷的泥潭,引着人深陷。   温幸妤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,她终于顶不住压力,侧过头,避开了他的视线。   祝无执唇角勾起,俯身贴近她的耳畔,温热唇瓣擦过耳廓,声音轻飘飘的:“既不知道何时准备好,那让我帮帮你罢。”   “妤娘…阿莺。”   耳畔吐息湿热,两个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,莫名就变了味道。温幸妤只觉得一股酥麻窜上脊背。   她偏头躲开他的唇,结结巴巴:“什……什么?”   祝无执直起身子,看着她慌张发红的脸,心情愉悦:“自然是叫你…愉悦的、心甘情愿的,接受我。”   温幸妤没明白,正要问,就被祝无执扣住两只手腕,紧接着不由分说解她的裙带。   她愕然瞪圆了眼,旋即反应过来,一面挣扎,愤怒的骂道:“什么帮,你说得动听,还不是要强迫我!”   祝无执也不生气,三两下褪了她的衣衫,又解了自己的,抱着她进了浴桶。   浴房的浴桶在十天前,就被换成个大的,三四个人泡澡都绰绰有余。   温幸妤不免又想起那夜发生的事,心中恐惧,扒着浴桶边缘就要起身逃跑,却他被拉住了胳膊,一把拽到怀里。   她踉跄坐倒,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,甚至感受得到臀下异样的轮廓。   她明白那是什么,脸色通红,又羞又愤,挣扎着要起身:“你放开我,登徒子!”  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,禁锢着,嗓音低哑:“别动,不然就不是沐浴这般简单了。”   温幸妤一僵,却也不敢再乱动了。她思索着他方才的话,慢慢冷静下来,狐疑道:“真的只是沐浴?”   祝无执轻笑:“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?”   “我堂堂皇城司指挥使,伺候你沐浴,可高兴?”   温幸妤心中暗啐了一声下流。   她扯了扯嘴角,讽刺道:“大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、心。”   祝无执被她呛声,也不恼,把温幸妤翻过来按在浴桶边,左手按着她,右手拿起桃花熏蕊澡豆,化开涂抹在她后背上。   掌下肌肤滑腻,他顺着肩颈一点点抹开。   脊背,臀腿,又从腰线滑至身前,一路缓慢轻柔向上。   掌下身躯颤抖不止,浴桶水面波纹振荡摇晃,星点溅出桶外。   祝无执眸光渐深,有那么好几次,都想直接行事。   可到底还是忍下来了。   温幸妤只觉得酥麻顺着尾骨炸开,那只手好似带了火星,灼热滚烫,每滑过一处,都带来不可控制的颤栗。   她挣扎不开,只好咬着唇,不让自己发出异样的嗓音。   良久,祝无执才大发慈悲的放开她。   温幸妤被折腾的浑身发软,脸颊上也湿漉漉的,不知道是水珠还是泪珠。   祝无执将她抱出来,擦干水和湿漉漉的头发,裹好衣裳,横抱回了内间。   屋内灯火昏黄,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,警惕的看着祝无执,生怕他又像方才那样胡来。   祝无执看到她的动作,轻笑拂下纱帐,扯开被子,俯身向下。   微凉的发*丝垂落在她肩颈,温幸妤推他的胸膛,却纹丝不动。   她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,既心慌又羞恼:“你,你又想干什么?我不需要你帮助,我现在只想睡觉!”   祝无执凤目垂下,盯着她的脸瞧,却并不回答,一条腿强势挤进双膝,右手攥住她的双腕压在头顶。   玉指温,灵动游如蛇。   温幸妤身子一僵,有酥麻窜上脊梁,她控制不住颤抖起来,想要挣扎抗拒,却被桎梏的死死的。   庭院风渐起,吹得草木摇,雨珠敲窗,海棠露浓花瘦。   屋内灯火摇红,祝无执直直盯着她。   女人脸颊绯红,细颈后仰,薄薄的皮肤下,透出淡青色血管。她下唇卷在贝齿之下,倔强的一声不吭,乌发沾了汗水,如同水藻堆叠在肩颈和起伏之上,额头和鼻尖上都是细汗,眼睑下的小痣沾的不知是泪,还是汗。   看着她难耐的脸,祝无执语气诱哄:“喜欢这样吗?”   温幸妤感觉自己快要溺毙,闻声她张开迷蒙的眼,对上了青年的眼睛。   纱帘被风吹开个缝隙,灯色坠入他那双乌沉的凤眸,凝成一团火,带着令人心颤的温度。   祝无执看着她水雾蒙蒙的眼睛,喉结轻滚。   眉眼半阖含春媚,汗光点,鬓发乱,玉趾轻蜷柳腰摆,多娇爱敛躬。   檀口微张吐兰息,黛眉颦,娇颜红,泪眼莹莹酥香晃,婉转低莺啭。   魂魄离体身无力。   祝无执的目光紧紧黏在她潮/红的脸上。   温幸妤刚恢复神智,就见祝无执一身雪白亵衣,整整齐齐,除了眼尾有些发红外,其余看起来再正经不过。   而她……她低头一看,脸色爆红,立马拉起被子盖严实。   她正要骂祝无执,就见他盯着她自己,然后无比自然的,把水光淋漓的指尖,放在唇边舔了一下。   “……!!!”   她瞪圆了眼睛,被惊得忘记了对他的畏惧,骂道:“你,你怎能如此?简直无耻下流!”   祝无执心情好,也不计较,笑道:“怎么还骂人呢,难不成…我伺候的你不舒坦?”   温幸妤脸色一下僵了,她脸红了又白,心里哽着一口气,气愤又委屈。   说是不强迫,可这难道就不是另一种强迫吗?   想骂,又怕他再说出什么轻佻下流的话,最后只翻身背对他,闭眼不搭理。   她听到他轻笑了一声,然后下了床。   过了一小会,又听到脚步声。   祝无执端着一盆水,把水放在旁边的脚踏上,拧半干布子,掀开被子,强行把她掰正,笑道:“清理一下再睡。”   温幸妤瞪了他一眼,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帕子,恼怒道:“我自己来!”   祝无执挑眉笑道:“好吧。”   收拾完,温幸妤浑身疲乏,腿/心难受的厉害。   她躺在里侧,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气恼羞愧,心中难受的紧。怎么事情就发展成这样了呢?虽然逃过一劫,又好像没逃过……   他果真傲慢无礼,自以为是极了。   月凉如水,疏星缀空。   许是这段时日做香太累,方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,温幸妤想着想着、气着气着,就沉沉睡去。   祝无执搂着她,听这她均匀清浅的呼吸声,迟迟无法入睡。   良久,他借着月色,目光游弋过她的脸颊,肩颈,最后到锦被上搭着的细柔手指。  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藕臂,轻轻捞起她的雪白细腕,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手指,一点点合拢,然后缓慢闭上了眼睛,想象着什么。   可能是他动作没控制好,有点重,温幸妤皱眉呓语了两声,抽回手翻过了身。   祝无执睁开眼,怅然若失的看着自己的手心,最后轻叹一声,下床去了浴房。   不多时,他带着一身冰凉水汽,躺回了她身边,把她搂进怀中。   他知道她的抗拒,也知道她还想逃。   今夜所为,也不过是因他并不喜强人所难,迫其与他欢/好。   他想叫她得了意趣,而后心甘情愿。   日后,她同他虚与委蛇也好,假意逢迎也罢,这都不重要。   重要的是,她已经是他的人了。   已经得到了身,心也就不远了。   人都是有习惯的。只要日后习惯了他的存在,习惯了和他云雨,那久而久之,厌恶会减少,假意也能变真情,最后…怀上他的孩子,彻底心甘情愿留下。   *   自打那日以后,温幸妤不动声色,慢慢开始对祝无执小意温柔。   之前她想过,如果态度变太快,那祝无执肯定会怀疑她,但如果借着那日亲密的契机,就能顺理成章的软了态度。   事实证明,她的做法是对的,经过一段时日的假意逢迎,祝无执慢慢放松了对她的管控,不再把她圈禁宅院,同意她出门。   不过还是得带着婢女。   她猜测他那几个亲卫定也在暗处监视。   温幸妤按捺下急切逃跑的心,准备趁此机会,暗中打听观澜哥骨灰的位置。   日子一晃而过,到了六月底。   祝无执已经升到了皇城司指挥使,除了白日忙碌,也经常在深夜换一身夜行衣,悄无声息离开,前往周士元的宅邸,同他商事。   说起来,周士元此人比皇帝和林维桢都要谨慎,祝无执告知他皇帝要拿假死药试探他的忠心,周士面上信了,背地里却又差人查。   直到十天前,才确定下来祝无执所言为真。   周士元为人谨慎,也有“舍得一身剐,敢把皇帝拉下马”,破釜沉舟的果决。   他不仅不收手,还命祝无执找机会把药换成真毒药,想到时候直接毒杀皇帝,嫁祸给林维桢,而后带兵入宫,以清君侧为名,杀林维桢等敌党,最后立假遗诏,废太子,扶五岁的小皇孙上位,窃权摄政。   至于其他三个皇子,都是酒囊饭袋,不足为惧,圈禁起来,慢慢让他们病逝、暴毙即可。   说起来,也是赵迥育儿无方,四个儿子,就太子还聪明些,不过也不如赵迥年轻那会。或许是父亲太强势,太子的性子从小就有些优柔寡断。   这也是赵迥着急在死前为太子扫清障碍的原因。   也是周士元不愿在等下去的原因。   这厢如此谋划,那厢老皇帝赵迥,也不是简单人物。   他表面同意了林维桢的建议,但背地里,却命祝无执寻能工巧匠制两个人皮面具,准备等事发当日,找个身形符合,即将病故老人假扮成他,而他则扮成侍从,站在角落。   等假皇帝一死,周士元带兵入宫,赵迥既能以谋害天子的罪名杀林维桢,又能以叛乱之罪杀周士元。等最后用完了祝无执,过段时日后,随便安个罪名问斩就是。所谓一箭三雕。   祝无执对他们的想法,心知肚明。   这三人都认为祝无执不过是个着急复仇,性子暴戾,且毫无靠山的年轻人。   经过一段时日的利用,三人都确定了祝无执的确忠心做事。又因查到他对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沉溺痴迷,觉得他着实不堪大用,遂愈发轻视,减少了部分警惕心。   棋盘之上,不到最后一刻,无人知晓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执棋者。   朝堂看似平静,实则暗流涌动,酝酿着清洗万物的风暴。   *   七月五,临近七夕,官员开始休沐。   祝无执是皇城司的指挥使,休沐也未歇下来,故而二人每日见面的时辰,并没有多少。   温幸妤偶尔出门逛逛,和婢女买些七夕吃的用的。   从七夕前几日开始,汴京车马盈市,罗绮满街,百姓旋折未开荷花,做成双头莲,取玩一时,提携而归。幼童会特地换新衣,竞夸鲜丽。[1]   七月初六,温幸妤和婢女们在庭院里搭建小彩楼,谓之“乞巧楼”,楼棚里摆上花瓜、酒菜、笔砚、针线等物,准备七夕当夜,念诵诗句、对着弯月穿针引线,以及焚香行礼,这就是“乞巧”。[2]   虽说已经立了秋,但暑热尤在,搭完了彩楼,已夕阳西下,霞光万丈,众人热得满头大汗。   温幸妤回到主屋净面洗手,又倒了冷茶喝,静月和芳澜也去打水洗脸。   她在罗汉榻上静坐了一会,待热气散了,忽发现香炉中的香饼燃完了,于是去西厢房取了新的“玉春新科”香饼。   揭开香炉鼎盖,才发现里头的香灰有些多了,且还有结块,于是她拿起香铲,把结块的捣碎。   正欲铲出多余的,就听道背后冷不丁传来一道低沉嗓音:   “妤娘,在做什么?”   温幸妤吓了一大跳,她转过身,就见祝无执穿着朱色官袍,站在她背后。   两人离得极近,祝无执身量高,将女人的身形遮得七七八八,连窗外暗淡的天光也一同挡住了。   他凤眸微垂,视线漫不经心的,落在她毫无防备的面容上,又移到那香炉边放着的香饼上。   “添的什么香?”   青年的影子笼罩着她,嗓音不疾不徐,温幸妤却霎时紧张起来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[2]皆引自或化用《东京梦华录》卷八七夕篇   41 第41章   ◎七夕◎   “是玉春新科,最近一直焚这个。”她故作镇定,一边回答,一边转回身继续做方才的活。   她垂着眼,用香铲平稳的把多余的灰铲出来,压平炉中乱灰,最后把香饼放了进去,点燃。   青烟起,香气四溢,祝无执看着她神态如常的焚香,细细分辨后,确定这气味和前些日子熏香的味道一样,并无异常。   他散去大半怀疑,笑道:“连着用这么多天也不换,看来这香很得你喜爱。”   温幸妤听得心里一紧,她面色不改,用毛刷把旁边的粉末扫干净,盖上炉盖,转过身笑看着他:“初秋天,暑气未散,就想着焚些气味的清雅的香。”   女人站在熏炉前,身后香烟袅袅升起,她一身月白大袖广绫银线裙,眉眼沉静,唇角微弯,看起来好似寺庙里供奉的菩萨,叫人觉得亲近又遥远。   也不知是那熏香的作用,还是他的心理作用。   祝无执不喜欢这种感觉,皱了皱眉收回目光:“原来如此。”   “日后添香这种事交给婢女干即可。”   温幸妤不明所以,觉得他或许是公事不顺,故而看哪儿都不顺眼,处处挑刺。   她敛下不耐,面上柔顺乖巧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说道:“去净手,准备用饭吧。”   温幸妤点点头去铜盆净手,擦手时,见祝无执已经坐在罗汉榻上喝茶。她终于缓缓松了口气,心说他总算不逮着熏香一事问东问西了。   用过饭,祝无执又出去了,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翻阅制香的书,把其中含麝香的熏香品种记下来,准备换着做。   祝无执疑心重,方才说“最近一直用”,不过是故意试探,因为她往常的习惯,是三、四旬才换一种。   若是她乱了阵脚,明日就换,祝无执就会看出异常。   所以她要多做几种避子香,三旬更换一次即可。   初秋夜凉,碧空溶溶,月色浸窗纸。   屋内灯火摇曳,温幸妤看了许久书,眼睛有些酸胀,她把书卷搁下,准备沐浴歇息,就见明夏摆弄着西窗台白釉细颈莲花瓶里的秋海棠,花瓣都被不慎摘掉了好几片,时不时看她一眼,似乎是有话要说,   她索性没起身,佯装没注意到,端起茶杯啜了口温茶。   过了一小会,明夏又拿了个布子,左擦擦,右擦擦,一路擦到罗汉榻边上的高几。   温幸妤有些无奈。   平日里,明夏除了祝无执在时,表现得勤快规矩些,其他时候都很懒怠,活能推就推,对她的态度也隐隐不耐烦。   温幸妤不计较,一来是觉得反正迟早要离开,祝无执宅里的仆人同她无关。二来是她本也不习惯叫人伺候,有些力所能及的事,顺手就做了。三来,是她巴不得明夏偷懒,这样能给她偷偷制避子香的机会。   今日的明夏,可太反常了。   又坐了半晌,温幸妤也不说话,就听得明夏终于按捺不住了,似作无意状搭话:“夫人,明日七夕乞巧节,您给大人准备什么手信了吗?”   温幸妤一愣,摇了摇头:“并未准备。”   七夕又见乞巧节,主要是女拜织女乞巧,男拜魁星求功名。而男女互赠手信之事虽有,却也是极少数的。   明夏眼神闪了闪,看了眼窗外,见庭院里已无闲人,于是好奇问道:“夫人为何不准备?是不知大人喜欢什么吗?”   这话说得颇没规矩,温幸妤似笑非笑看着明夏,猜测到她想问什么。   她没点破,只道:“自是知晓他喜欢什么的,没有准备,只是不知七夕还要互送手信。”   明夏表情微僵,有些心虚,偷偷瞄了几眼温幸妤,见不像生气,心里暗暗鄙夷对方真是个软柿子,于是毫无畏惧的继续道:“夫人祖籍偏远,和汴京习俗自有差距。”   说着,她话头一转,问道:“不过不送也好,大人带金佩紫,身份不凡,普通物件定入不了他的眼。”   温幸妤顺着她的话点头:“你说得在理。”   明夏看温幸妤傻呆呆的,好糊弄极了,于是道出了目的:“奴婢听院里的老人说,您跟在大人身边两载。”   “您可知大人这样的人物,到底喜欢何物?”   试探的言辞粗糙简陋,温幸妤彻底明白了明夏的目的。   心思百转,她觉得告诉明夏或许是个好选择——明夏在宅子里养了月余,早褪去初见时的黑瘦,皮肤白皙,五官娇艳,比她好看得多。若明夏能引得祝无执注意和喜爱,他就不会再执着于她。   她抬眼看着明夏隐隐期待的眼睛,笑道:“自是知晓的,熏香的话,他喜欢雪中春信和檀香。”   “衣袍、香囊的颜色大多用绛紫、湖蓝、天水碧等,绣纹的话也很挑剔,不同色、不同场合配不同纹。”   “除了这些,他喜欢看兵书和游记。”   “……”   温幸妤毫不吝啬,回忆着两年来他的习惯,把能记起来的,和一些猜测,一股脑说了出来。   明夏听得聚精会神。   温幸妤说完,口干舌燥,面色有些发红,故作羞赧:“让你见笑了,说了些乱七八糟的闲话。”   明夏心说这怎么能是闲话呢,她高高兴兴道了谢,说了句:“奴婢忘了准备明日用的针线,您先睡,有事再唤奴婢。”随即急切的小跑出了主屋。   温幸妤看着她离开的背影,叹了口气。   希望能如她和明夏所愿。   这样…等她被祝无执厌弃,说不定就有机会离开了。   *   七夕当日,天净云疏,清阳曜灵。   这日除了叫乞巧节外,还有个别称,名“晒书日。”   春夏潮湿多雨的日子过去,到了凉爽的秋日,读书人多在此日抖晾衣服书籍,谓可不生虫蠹。   祝无执也不例外,宅中仆人将他的书箱全部掰出屋子,把里头的各类书籍小心铺在阳光处曝晒。温幸妤的那些制香书也搬出去晒了,一时间院子里墨香阵阵。   到了傍晚,书重新收入箱笼,抬回屋子。   二人用了晚饭,温幸妤便和府中婢女们一同焚香列拜,望月穿针,分食巧果。   一般来说,男子也会在这天拜魁星,或求功名,或求官运亨通。   但祝无执对这种把仕途寄托在神鬼上的行为,嗤之以鼻。   书房灯火摇曳,他坐在案前看文书,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穿过半开的窗,落在庭院搭建的小彩楼处。   弯月高悬,檐下灯笼明亮,一众婢女着各色新衣,小声玩闹,温幸妤一身鹅黄罗裙坐在当中,眉眼弯弯,神态放松,说到逗趣儿处,笑得双颊爬红,贝齿微露。   祝无执看着看着,眉心舒展,眼中也浮现几分笑意。   俄而,她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,转过头看过来。   四目相对,她笑靥如花,好似月色坠入双目,明亮澄澈。   他怔了一瞬,心跳莫名加快。   记忆中…她似乎很久没有这般,对他真心实意的笑了。   温幸妤又转回了头,和婢女们笑谈闲聊。   祝无执盯着瞧了会,垂眸看向文书,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。那些工整的文字,好似变成了密密麻麻的蚂蚁,叫人心烦。   坐了一会,他站起身,合起文书,出了书房。   温幸妤正听她们说些坊间趣事。   瓶儿眉飞色舞,一面嗑瓜子吐皮,一面道:“你们是不知道,潘楼东那边有个王家铁匠铺,我前几天路过,看了一桩好戏。那里头有个打铁的学徒,长得浓眉大眼,身形健硕,看着正经老实,结果却和王铁匠的婆娘勾搭成奸,叫抓了个正着。”   “王铁匠拿着把刀追了一路,那学徒也是个没担当的,直说是师娘勾引他。铁匠婆娘气了半死,当街……”   说着说着,瓶儿就闭了嘴,她嘴上还沾着瓜子皮,目光落在温幸妤身后,神色畏敬。   “然后呢,继续说呀,你这妮子故意吊胃口!”芳澜和温幸妤面朝同个方向坐,不解的催促。   静月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,然后站起身朝温幸妤身后行礼:“大人。”   明夏眼睛一亮,娇怯福身:“大人,您来啦。”   温幸妤扭头,就见祝无执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她背后。   天水碧缂丝圆领袍,发冠束起,玉质金相,肃肃如松下风。   祝无执淡淡嗯了一声,目光唯落在温幸妤身上。   他朝她伸手,笑道:“今日街上很热闹,可要去逛逛?”   温幸妤微怔,迟疑了片刻,还是把手放在他掌心,站起身点头道:“好。”   二人相携出宅,并未带婢女小厮   潘楼东街人流如织,车马拥挤,千灯照碧云,瓦肆高楼红袖客纷纷。两边街上店肆小摊,有提瓶卖茶的,卖唱的,算卦的,还有很多卖磨喝乐的。   吆喝声,欢呼声,笑声交杂,各色花灯照长街,汇集成迷离光影,缭花人眼。   温幸妤看着街上繁华热闹,忽然就忆起在国公府的日子。   那时候每逢七夕夜,府中主子会准她们一两个时辰的假,除了那些轮到值夜的,其他人都可出府玩耍。她大部分时候会被安排值夜,只有少许时候,能和香雪等关系好的小姐妹出府逛逛。   那时候一心想攒银子,故而出去逛也抠抠搜搜,什么都不买。她还记得当时许过一个愿望,期盼等出府后能赚大钱宽裕,然后逛街时想买就买。   然而现在不缺钱了,她却没了买的心思。   祝无执牵着她的手,街上喧嚣仿佛都是虚无,半分都落不进他的眼睛。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温幸妤侧脸上。   见她目光落在小摊上的陶土泥人上,他温声道:“可是想要?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旋即摇了摇头:“不用,我就是随便看看。”   祝无执却拉着她,走到摊子跟前,指着一男一女两个空白的泥人,给那老板丢了一把金瓜子:“按我二人模样彩绘,可行?”   那老板盯着金瓜子眼睛都直了,他哪里见过这么大方的客人。忍了又忍,还是挠头推拒道:“能画,但是您给得太多了,一百文就够了。”   祝无执神色冷淡,把金瓜子直接丢在了摊子上,言简意赅:“画好些。”   老板见其气度不凡,衣着华贵,隐有不耐,怕得罪了人,也不敢再推脱,立马照着二人模样画起来。   温幸妤有些无奈,心中确实也有些好奇,一眨不眨看着老板画。   祝无执有些不乐意了,他捏了捏她的手指,指尖探入袖摆,摩挲着她的腕骨,低声道:“这么感兴趣?”   腕上阵阵发痒,温幸妤很不自在,她抬手抓住他作乱的手指,柔声回道:“我以前没买过,也没见过旁人当场画,有些好奇。”   祝无执重新牵住她的手,若有所思。   过了一会,老板画完,祝无执拿起来看了,觉得勉强入眼。   温幸妤倒是很满意,认为老板画得很像,尤其…是祝无执孤高冷傲的神态。   正准备收起来,祝无执就拿走了她手里的,然后把他的塞她手里。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祝无执凤眸微垂,眼底映着璀璨灯火,笑道:“你拿着我,我拿着你。”   “这样便能时常看到对方。”   温幸妤一怔,抬头看他。   只见青年身后明月高挂,灯火阑珊,他的面庞被照得有些模糊。   她唯看到那双温柔缱绻的眼眸,以及被暖光映照成浅青色的天水碧衣衫。   一个清隽如兰,一个孤高如月,两张截然不同的脸,在光影中慢慢重叠。   好像……   好像观澜哥。   她怔怔看着,眼眶发热。忽有孩童嬉笑跑过,她蓦然回神,赶忙低头看着掌心的泥人,把泪意生生憋了回去。   祝无执见她神色怔愣,眼中汹涌着他看不懂的神色,最终尽数化作哀愁。   他皱眉端详了片刻,就见她已经把泥人收起来,然后仰起脸朝他露出个笑:“回去吧,也没什么可逛的了。”   神态如常,温驯柔和,仿佛方才那异常的神态,是他的幻觉。   他收回视线,点了点头。   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市,行至虹桥时,忽听得有道声音由远及近。   “等等我,长庚兄!”   两人停下脚步,转过身去,就见李行简气喘吁吁跑过来。   祝无执嫌弃看着他:“有事?”   李行简喘匀了气,咧嘴笑道:“不是说好了要去会仙楼吃酒?”   说着他又看向温幸妤,真挚眨眼:“嫂嫂放心,我保证,只吃酒,不狎妓。”   温幸妤被那声嫂嫂弄得很尴尬,待听到他后面的话,登时心中冷笑。   祝无执不狎妓倒是真的,但李行简可不一定。在同州时,谁人不知他花眠柳宿,最是风流。   她没有答话,看向祝无执,就见他也在看自己。   祝无执沉默了片刻后,歉疚道:“曹颂在暗中护卫,你且安心回去。”   李行简和他并未相约吃酒,此番说辞,也是为了掩人耳目。只是可惜了难得有空闲和她携手逛夜肆。   温幸妤当然没意见,点头道:“你去吧,我先回。”   祝无执朝她颔首,又看了她几眼,才跟李行简离去。   秋夜风凉,梧桐叶落。  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,看着虹桥两侧的摊子,缓步穿过。   刚下桥,肩膀忽然被轻拍了下。   她转过身,入目是沈为开那张灿若朝霞的笑脸。   “阿莺姐,好巧啊。”   温幸妤想起在同州时,祝无执因她和沈为开见面罚静月。   此时曹颂等人在暗处,她若和沈为开接触太多,祝无执知道了定会发火。   遂后退半步,礼貌笑道:“是很巧。”   沈为开见她不似过去热络,动作疏离,神色不变,唇边梨涡若隐若现:“阿莺姐是准备回家吗?夜里不安全,我送你回去吧。”   温幸妤赶忙婉拒:“不用了,我自己回去就行。”   沈为开漂亮的眸子立马暗淡下来,玉白的脸上满是失落,他道:“可是我哪里惹了姐姐不快?”   温幸妤没想到他会误会,赶忙解释:“并非如此。”   “你不要乱想,我只是……”   沈为开接了她未说完的话:“是因为他吧。”   温幸妤沉默下来。   沈为开叹了口气:“那我不打扰阿莺姐了。”   “你早些回去,省得他又生气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就看沈为开忽然朝她伸出手。   她偏头躲避,只见青年的手擦过她的耳畔,很快收了回去。   沈为开指尖捏着点枯叶碎片,眨了眨眼笑道:“阿莺姐果真招人喜欢,连落叶都忍不住亲近你。”   温幸妤仰头看,只见头顶偶有枯叶簌簌落下。   她看着沈为开的笑脸,总觉得他说得话太过亲近,且氛围古怪,于是浅笑了下:“多谢你,天色已晚,我得回了。”   沈为开袖下手指捏着那枯叶碎片,打量着她比几个月前沉静许多的脸,忽然道:“前两个月我初上任,就被委派去太康县督造桥梁,故而没去拜访姐姐,你莫要恼我。”   说着他神色愈发真挚:“现在我回来了,你若是遇见麻烦或者困难,可去安远门东绿柳巷第二户寻我。”   温幸妤微愣,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好心。   她想不明白,只好笑着点头道谢:“多谢你的好意。”   沈为笑着点头,再未纠缠:“阿莺姐不必客气,快回去吧,路上当心。”   温幸妤颔首告别,兀自踏入逐渐清冷的街道。   她并未注意,不远处的巷口有人鬼鬼祟祟探头,而后脚步匆匆没入漆黑巷子,身影消失不见。   沈为开目送温幸妤离开,等她的背影转过街角,明秀的面容骤冷,那双澄净笑眼里,唯剩漠然。   他侧头看着巷口,双眸微眯,而后唇角露出个莫名的笑。   他早都知晓了探花郎“陆观澜”就是昔日的国公府世子祝无执。也听说了祝无执上月亲自快马疾行,自宋州码头追回逃跑的温莺。   说实在的,他也不太明白,自己为何那般想管温莺的事。   或许是和她幼时玩耍的鲜活记忆,无数次撑着他度过绝望。他能爬出牢笼,走到今天这一步,有她一部分功劳。   也或许是…她身上有他渴望的东西。   善良,赤忱,坚韧,如同当年村子里山壁上盛开迎春花。   诚然,他念在幼时情谊,想帮她脱离苦海。但也不得不承认,他亦有觊觎之心。   想起方才偷窥之人,他唇角弯起。   吵吧,闹吧,这样阿莺姐才能更厌恶祝无执。   *   明夏穿过巷子,快步朝宅子走。   一面走,她一面思索方才看到的画面。   那男人是谁?温幸妤似乎和他很熟。   可惜离得不够近,只看到那男人朝温幸妤伸手,是摸她的脸,还是别碎发?   举止似乎太亲密了。   如果大人知道此事……会厌弃温幸妤的吧?   思及此处,明夏心跳加快,呼吸略微急促,手心潮湿黏腻。   要这么做吗?   犹豫片刻,明夏眼神坚定下来。她自诩比温幸妤貌美聪慧,大人能看上对方,就很可能看上她。   只要有一点机会,她都不会放弃。俗话说富贵险中求,只要成事,那便是一朝飞上枝头,往后荣华富贵享不尽。   做大人的妾,可比给穷人当正妻好多了。大人容貌甚伟,仕途亨通,迟早成权倾朝野的大官。   她受够了苦日子,无论如何都要攀上高枝。   半个时辰前,她把做的荷包偷偷放在了大人书房。届时大人一定会问是谁放的,若是大人没有嫌弃或者生气的意思,她就大胆承认,然后装作无意,道出温幸妤和外男举止逾矩一事。   做好决定,她站在院外收敛好表情,平稳了心跳,才推门进去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来喽[抱抱]   42 第42章   ◎怒火◎   七夕良辰,汴京金明池畔灯火如昼。州桥夜市,彩楼欢门直入云霄,游人摩肩接踵,笑语喧阗,罗绮如云,脂粉香气氤氲满街。   祝无执与李行简至会仙楼,于四楼靠河雅阁入座。   阁中灯烛荧煌,不一会堂倌就送来了佳肴美酒。   “东西备妥了?”祝无执指节轻叩案几,声音平缓。   李行简咧嘴一笑,探手从宽大的袍袖中,取出一个尺许见方的紫檀木盒。   木盒雕花精美,打磨得光可鉴人。   他将木盒轻轻推至案几中央:“长庚兄所托,焉敢怠慢?东西就在里头,你且打开看看。”   祝无执打开铜扣,揭开盒盖。   盒分两格,一格中放着一副人皮面具。   他将面具对着烛火打量了几眼,合上盖子。   皇帝让他找能工巧匠制人皮面具,他便将这事交给了李行简办。   不过…并非全然按皇帝的旨意制作。   这两副人皮面具,一具无毒,令一具浸了剧毒“钩命”。   此毒乃西南苗寨秘药,是李家偶得之物,触之则随气血游走,七七之期方显,状若惊风而亡。   这具带毒的人皮面具…是给皇帝准备的。   这毒最令他满意的,乃‘延宕’二字。佩戴之人初时毫无所觉,待毒入膏肓,纵有通天手段,亦难回天。   届时,世人只道皇帝是暴病而卒,岂能疑及其他?   只是……他还是不大放心李行简。   虽说用人不疑,疑人不用,但此物事关他能否手刃仇敌,事关他能否彻底赢了这盘棋。   稍有差池,则万劫不复。   祝无执半晌未语,烛火将他半边脸映得明暗不定。   窗外市声笑语隐约飘来,更衬得阁内一片死寂。   少顷,他抬眼直视李行简:“明远兄,此物干系非小,你我同乘一舟,固当肝胆相照。然人心叵测,世路崎岖……”   他话未言尽,意已昭然。   李行简是商人,何等精明。他明白了祝无执的意思。   他需一个无可辩驳的证明。   他面上笑容不减分毫,抬眼看向祝无执,眼中带着赌徒般的疯狂:“长庚兄疑我?疑此盒中机巧,疑我李明远存了那渔翁得利之心?那好!”   “我现在就试戴这两副面具!”   “只是待我下黄泉,还望长庚兄莫忘承诺,许我李家皇商之名,并善待我的父母和…妻子。”   说完,他伸手夺那檀木盒,祝无执却稳稳按在盒子另一端。   四目相对,阁中空气瞬间绷紧。   烛火被窗缝钻入的微风吹拂,在李行简决绝的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   祝无执面色淡淡。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。怀疑、权衡、最后化为试探后的了然和放心。   他脸上冷淡的表情,缓缓融化,唇角弯起个笑。   “明远兄何须如此?”   他的声音平缓:“你我相交,贵在知心。方才一言,不过戏言相试耳。明远兄肝胆皎如明月,我岂不知?”   闻言,李行简紧绷的身躯放松一丝,按在另一端的手顺势收回,拢入宽大袖摆。   他恢复了往常没正形的样子,呼出口气靠在椅背上,抱怨道:“长庚兄可真是的,我还当你真不信我。”   祝无执笑了笑,斟酒抬杯,说道:“莫要气恼,来,吃酒。”   李行简举杯碰了,二人仰头喝下。   一连碰了三杯,他搁下酒杯,忽然道:“差点忘了,有毒的那具气味不大一样,我找了人遮盖*,但效果不大好。”   “稳妥起见,长庚兄最好找个靠谱点的药师或者制香师,把气味再遮一遮。”   祝无执掀起眼皮看他,似笑非笑,眼底还有微不可查的欣赏。   李行简的确聪明,懂得留后手。   此等要事,留到现在才说,是想着他祝无执若敢卸磨杀驴,那届时皇帝发现异常,自然他也活不了。   他把玩着酒杯,笑道:“好,我会找人。”   二人又碰杯吃酒,商议些细节。   半个时辰后,祝无执看了眼窗外天色,起身道:“一切按计划行事,我先回了。”   李行简起身相送。   阁门在他面前无声开启,又沉沉合拢,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流光溢彩、笑语喧阗的七夕之夜。   他走到窗前,推开紧闭的雕花窗扇。   楼下州桥夜市,万千灯火倒映在汴河的水波里,金翠交辉,恍若星河坠落人间。   李行简凭栏俯瞰这万丈红尘,唇角含笑。   他笃定,不出两月,祝无执定是此局赢家。而李氏,不久的将来会成为大宋首富。   这汴京繁华,定有他一份。   *   秋风萧瑟,明月如钩。   祝无执回到宅子,主屋灯火已灭,他径直揣着檀木盒子去了书房。   书案中间,突兀地卧着一只簇新荷包,以湖蓝锦缎为底,绣作并蒂莲开之态,另有他惯用的水云暗纹。   针脚细密,非是寻常匠人所能为。   祝无执眸光微缓,眼底闪过愉悦之色。   许是妤娘想通了,对他也有了情意,故而赠他荷包。   他探手拈起,指腹捻过那滑腻冰凉的缎面。   可待完全看清荷包绣工,他勾起的唇角渐渐下落。   此物,绝非出自她手。   她女红尚可,针线走处,同她柔怯内敛的性子相符,如春水之痕,不着痕迹。   而这只荷包……针法精湛,风格张扬外露。   他掀起眼皮看向门扉,唤来了值夜的小厮竹山。   “何人今夜进我书房?”   声音冷淡,叫人听不出喜怒。   竹山扑通一下跪倒,冷汗直流:“大人饶命,奴才跟松墨几个去了街市,方归府半个时辰。”   “奴才还在时,无人进书房,之后……”   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,就感觉有东西落在面前,紧接着是祝无执兴味盎然的嗓音。   “去问清楚,此荷包出自何人之手。”   竹山赶忙捡起荷包,爬起来躬身领命,退了出去。   他站在书房外,借着廊灯打量荷包,心说大人好像对这荷包的主人很感兴趣。   说不定…这人要飞上枝头了。   他可得多加讨好。   *   不多时,明夏急趋上前,裙裾如风荷轻摆,停在书房门外,叩响门扇:“大人,是奴婢。”   只听得里头传来一声低沉悦耳的“进来”。   明夏心下紧张,她咽了口口水,整理了一下衣襟,鼓足勇气推门进去。   立于案前,福身行礼,见祝无执面色如常,不似生气,她跌宕的心放下了一半。   明夏眼波流转,垂首娇声道:“回禀大人,是奴婢斗胆,见今夕乞巧,斗胆献上此物,聊表寸心,祈愿大人福泽绵长。”   她语声婉转如莺啼,悄然抬眼,目光恰如春水般脉脉拂过祝无执如玉的侧脸。   祝无执坐在案前,把玩着玉扳指,缓缓扫过明夏那张精心描画过的面庞,目光并无一丝波动,深不见底。   明夏被他看得心头猛跳,那股子邀宠献媚的勇气,顿时泄了大半,慌忙垂得更低。   她思来想去,还是心有不甘,咬牙大着胆子,似想起什么紧要之事,支支吾吾:“奴婢今日见夫人戌时三刻归府门,步履似有些匆忙,不知,不知是否……”   她欲言又止,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,引人遐思。   祝无执套上玉扳指,似笑非笑:“说。”   明夏心头一喜,面上却愈发做出惶恐忧惧之态,声音压得极低,却字字清晰:“奴婢惶恐,远远瞧着,夫人在虹桥下,似是……似是遇着一位陌生郎君,二人于灯影树荫之下,挨肩擦脸,甚是,甚是亲昵。”   言毕,她飞快地偷觑祝无执脸色,见他下颌线条骤然绷紧,面色阴了下去,畏惧之余,更有幸灾乐祸的暗喜。   “贱婢!”祝无执猛地将案上茶杯掷去,音色含怒:“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,连主子都敢妄加置喙。”   茶杯迸裂,汤汁飞溅。   “大人明鉴!”   明夏吓得扑通跪倒,连连叩首,声音颤抖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:“奴婢若有半句虚言,甘受天打雷劈!那郎君身形颀长,着青衫,夫人归来时,眼角……眼角似有残泪未干!”   她添油加醋,一口气说完,伏在地上,肩头瑟瑟发抖,气息却隐隐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待。   书房内死寂得可怕,唯闻窗外秋风扫落叶。   祝无执面沉似水,眼底深处却似有墨云翻涌。他不再看脚下婢女,目光转向门扉,冷声道:“曹颂何在?”   不过片刻,曹颂悄无声息推门而入,抱拳行礼,气息沉凝。   明夏心中大骇,顿觉命不久矣,她跪在地上,面色煞白。   怎么会有人跟在暗处!为什么!   祝无执扫过明夏惨白的脸,轻叩案几,冷声询问曹颂:“妤娘夜间归府,可有不妥?”   曹颂拱手道:“禀大人,夫人戌时三刻于虹桥下,偶遇将作监少监沈为开沈大人。”   祝无执凤眸微眯:“继续说。”   曹颂称是,将两人说了什么,做了哪些动作,一五一十道来。   听前几句时,祝无执面色还算如常,直到听到曹颂说,沈为开亲手为温幸妤取下发间落叶,说什么“阿莺姐果真招人喜欢,连落叶都忍不住亲近你”的暧昧言辞,以及不安好心的,让温幸妤有困难和麻烦就去寻对方。   祝无执眸色愈发阴冷。   曹颂心道不妙,又补充道:“二人偶遇后,夫人并未主动搭话,且言不过六句。”   “沈大人似有未尽之言,夫人并未同他纠缠,很快离开,且一路神色步履如常。”   “属下等隐于暗处,看得分明,夫人并无逾矩之举。”   “好,很好。”祝无执唇角勾起,眼神却异常森冷。   他看向地上犹自跪伏,抖如筛糠的明夏,怒极反笑:“‘挨肩擦脸’,‘甚是亲昵’,‘眼角残泪’?好一个‘看得分明’,好一个‘甘受天打雷劈’!”   “大人听奴婢解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祝无执已霍然起身,阔步上前,一记窝心脚踹了过去。   “啊!”  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呼,明夏整个人倒飞出去,后背重重撞上墙角一架檀木博古格,格上陈设的秘色瓷瓶应声而落。   “噼啪”一声脆响,在地上迸裂开来。   明夏瘫软在碎片狼藉之中,剧痛让她蜷缩如虾,连痛呼的力气都没有。   她喉间发出咯咯的抽气声,鲜血从嘴角蜿蜒而下,眼神涣散。   巨大的喧嚣撕裂了宅院的宁静。   温幸妤被吵醒,心头猛地一悸,赶忙翻身坐起来,匆匆披了一件素色外衫便循声疾步赶向书房。   甫至门前,那满地的碎瓷狼藉,如重锤般撞入眼帘。   目光掠过墙角昏迷不醒的明夏,温幸妤瞳孔骤缩,再抬眼,正撞上祝无执那双翻涌着暴戾与阴鸷的眸子。   他背光而立,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、令人窒息的阴影,几乎将她整个吞没。  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,目光扫过书案上的荷包,心有不解。   为何会这样? 奇!书! 网!w!w!w !.!q!i !s! h !u !6!6!.!c!o!m   就算没看上明夏,也不该如此暴怒伤人。   祝无执虽然性子孤高傲慢,行事狠戾恣睢,但他其实鲜少亲自动手罚人。   还是对一介弱女子。   定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。   她暗自揣测,面色有些发白,稳着声线劝谏:“不若先请个大夫给明夏看看,打死了人恐对你的官声仕途有损。”   虽不知祝无执为何暴怒,但明夏是活生生的人,她不能视若无睹,见死不救。   祝无执却不答话,只冷笑一声,上前猛地攥住了温幸妤的手腕,把人甩在案沿上。   温幸妤后腰撞上案沿,手腕也被捏得生疼,她心下惊惧,拿右手掰祝无执攥在左腕上的手指,想挣脱他的桎梏。   他却不管不顾俯身逼近。  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发白的脸,哑声讥讽,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生生挤出,裹挟着浓烈的酒气与戾气,狠狠砸在她脸上:“你可真好心,有工夫教人做荷包送予我。”   “怎么,还想逃?认为只要把我推给别人就能离开?”   43 第43章   ◎是你害死了她◎   书房内,一只金兽香炉静卧高几,炉口吐纳着缕缕烟篆,缭绕升腾,香气袅袅。   听到祝无执的质问,温幸妤呼吸微窒,内心掀起惊涛骇浪。   按理说,明夏做的荷包她并未亲手参与缝制刺绣,只是暗示了对方用何种颜色的布料和纹饰,祝无执不该看出来。   可他看出来了,且猜到了她的目的。   这只能说明此人思睿观通,洞中肯綮,平日里就观察到了她的女红绣痕。   想从这样一个人手上逃脱,简直是痴人说梦。   思及此处,温幸妤不免怆然。   她强压恐惧,回道:“我没有这个意思。”   祝无执冷笑一声:“没有?我看你不仅想把我推给别人,还想让你那青梅竹马帮你逃!”   “怎么,想跟他做一对亡命鸳鸯?”   温幸妤愕然抬眼,没想到他如此专横,竟说出这种污蔑折辱人的话,登时也来了火气:“我与他不过旧识偶遇,寥寥数语,在你眼里就成了我想让他帮我逃跑?”   “你凭什么无端污人清白?”   说着,她眼底泛起水光。   祝无执怒极反笑,猛地攫住她的下颌,把人拉进几分,两人鼻息纠缠:“清白?七夕良夜,让外男为你取发间落叶,这是清白?”   听了这话,温幸妤顿觉心累。   连这种意外之事都能被说成“不清白”,还有什么争辩的必要吗?   她闭了闭眼,无力道:“随你怎么想。”   “放开我,我要找人给明夏治伤。”   祝无执恨极了她这心向别处、满不在乎的模样。   心中怒火滔天,面上却已然恢复平静。他松开钳制,直起身睨着她,哂笑:“治伤?你果真是菩萨心肠。”   扫过她透着厌恶疏离的脸,慢悠悠道:“事情还未结束,你且好好看看。”   温幸妤抬眼看他,心下不安。   “你还想做什么?”   祝无执忽然笑了一下,没有回她的话,而是吩咐门口垂头瑟缩的竹山:“去将院中所有人叫来。”   竹山早都吓得够呛,忙不迭去将倒座房里的小厮和偏房的婢女们喊起来。   半刻钟后,院子里乌泱泱十七八人。   温幸妤见祝无执脸上已无怒火,神色淡漠,一时间心中愈发不安,隐隐发怵。   祝无执淡声道:“动手罢。”   曹颂意会,隐藏在暗处的另外两个亲卫也出来了。   三人把昏迷的明夏抬到院子里,提来一桶水,兜头泼下去。   祝无执扣住她的手腕,拉着她走出书房立于廊檐下,笑道:“好好看着。”   秋夜风凉,明夏被泼了一身冰冷井水,悠悠转醒。   她感觉肺腑剧痛,浑身发冷,待模糊的视线清晰,才发现自己被绑趴在长条凳上,旁边站着三个冷肃的侍卫,皆手持长杖。   明夏费力仰头,就看到大人一身天水碧圆领袍,面色冷淡立在檐下。   她霎时清醒了,想惊声尖叫求饶,却被堵了嘴,只能发出呜呜呜的哀鸣。   温幸妤猛地侧头看祝无执:“你,你想杖杀她?”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:“擅闯书房,奴颜惑主,不该杀?”   温幸妤顿觉齿冷,遍体生凉,她抖着唇瓣:“何至要她性命?”   明夏固然有错,可那也罪不至死。   更不用说,祝无执从不在这座宅院的书房放什么要紧东西。   他很谨慎,机密之物皆另有藏身之所。   如今杀明夏,是为了杀鸡儆猴。   祝无执并不回答她,而是看着底下一众面色惶惶的小厮婢女,淡声道:“我素日事务繁忙,没空整顿院中人事,竟叫人生了歪心。”   “今日你们且好生看着,蔑视规矩、僭越本分是何下场。”   说罢,他一挥手。   两个亲卫等人立刻持杖而上,噼里啪啦打下去。   温幸妤脸色煞白,抬手去掰他攥在手腕的手指,想挣脱桎梏去救明夏,却被重重扯进怀抱。   祝无执箍着她的腰,嗓音轻缓:“乖乖看着,不然死的可不止她。”   温幸妤满心愤懑,怒道:“你如此专横暴戾,岂是为官之道?你不怕遭报应吗!”   祝无执嗤笑:“报应?愚民的话术罢了。”   他从不信什么所谓的因果报应。   飒飒秋风,初透寒凉。当此晴空月夜,本该是良辰美景,然庭院之中,光愈明,影愈浓;天愈净,气愈寒。一股无形压抑之气弥漫四周,沉沉如铅,压得人胸中惊闷,几欲窒息。   一院子的小厮婢女抖若筛糠,煞白着脸勉强立于冷风之中。   一通廷杖下去,明夏皮开肉绽,涕泗横流,脸色惨白。腰以下渐渐了知觉,长凳上的血顺着板子往下滴。   温幸妤浑身发抖,急声阻拦:“住手!”   “我叫你们别打了,快停下!”   可曹颂等人怎会听她的话呢?应该说,这院子里的人,没一个会听她的话。   明夏恨极了温幸妤,死死瞪着廊檐下那道纤弱身影。要不是对方告诉她大人喜欢什么,她也不会挨这顿打。   可随着廷杖无休无止落下,她心中恨转为对死亡的恐惧,呜呜呜的挣扎,期冀的看着祝无执,却发现对方眸色淡漠,看着她的眼神,无情的好似在看死物。   此时此刻,明夏终于后悔了。   视线被汗水模糊,腰下彻底麻木,她强撑着,向温幸妤投去哀求的目光。   眼见明夏要不行了,温幸妤焦急万分,朝祝无执哀求认错:“此事是我一人之错,你放了她罢,她罪不至死。”   “我求你了,我真的知错了,祝长庚,我求你……”   祝无执垂眸睨着她。   女人面上的焦急和惊惧犹如实质,眼中含泪,他放开搂在她腰间的手,终于大发慈悲开口:“好了,停下吧。”   亲卫闻声停手,院子里战战兢兢的小厮婢女们,迟迟不敢上前把生死未卜的明夏解开抬下来。   温幸妤白着脸吩咐:“快去请大夫来!快去!”   仆从们这才动起来,把腰臀鲜血淋漓的明夏小心翼翼解开。   和明夏同住的瓶儿壮着胆子探了探鼻息,短促惊叫一声跌坐在地上,愣愣道:“死…明夏死了……”   温幸妤浑身一僵,旋即跌跌撞撞到明夏跟前,抖着手指放在她鼻下。   毫无气息。   她脸色骤白,踉跄后退,撞上一方温热胸膛。   祝无执看都不看地上的人一眼,把呆愣恍惚的温幸妤横抱起来,阔步行至主屋,放在了罗汉榻上。   温幸妤是个善良的人,纵使偶尔会有倔强的一面,可骨子里还是懦弱的。   明夏的死,像是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她身上,叫她脑子一片空白,半天都回不过神来。   屋中炉火明灯,暖香缭绕,金玉锦绣罗列满眼,而窗外枯枝敲打、冷月窥伺,寒意仍如无声之蛇,悄然游走于她四肢百骸。   温幸妤坐在罗汉榻上,看着青年平静漠然的眉眼,神色怔忡,半天才哑声挤出一句话:“你杀了她。”   在祝无执看来,这是句愚蠢的废话。   可他心底却涌上些不安。   敛目沉默片刻,才抬眸紧盯着她苍白的脸,缓声道:“不,是你害死了她。”   他摸了摸她的脸,语气不紧不慢,说出的话却让人遍体生寒:“若不是你教她做荷包,她也不会有机会生了不该生的心思,更不会擅闯书房,也就不会死。”   他把她鬓边碎发别至耳后,看着她泛红的双眼,神色怜悯,嗓音轻得像是在说情话:“是你害得她命丧黄泉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这张章字略少,晚上那章会多一些~   44 第44章   ◎我不稀罕◎   祝无执语调堪称温柔,可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,直剜心窝,温幸妤闻得此言,如遭五雷轰顶,面色惨白。   是她害死了明夏?是她……   若不是她告诉明夏他的喜好,对方也不会擅闯书房被杖杀。   她怔怔望着青年含笑的眼,在他漆黑的瞳仁上,看到自己恓惶发白的脸。   一个激灵清醒过来。   不,不对,分明他手段暴戾,杀死明夏。   他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!   胸中一股浊气翻涌,堵在喉头,欲呕不得,欲哭无泪,方才的空白,此刻尽化作滚油煎熬。   “你…你胡说八道!”终是驳出一句,声音嘶哑破碎,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。   祝无执坐在她身侧,手指撑开她蜷曲的指节,挤进她的指缝,十指交握,方感到几分快意。   他含笑凑近她的面庞:“怎么能是胡说八道呢?若不是你,她岂敢生出那等攀附枝头、一步登天的妄想?”   他字字诛心,温幸妤只觉得心如被万蚁啃噬,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直窜上脊背,她抖着唇,用力挣扎被他握紧的手,满目惊惧厌恶:“颠倒黑白,草菅人命,你简直是疯子!”   祝无执不置可否,扣紧了手,细细描摹她愤怒惊惧的眉眼,轻笑道:“是啊,我是疯子,所以你若再敢如此,我不介意多杀几个人。”   屋内灯烛荧煌,映着金玉锦绣,暖香浮动,温幸妤却感到遍体生寒,眼前的人好似恶鬼。   手被紧紧扣在温热掌心,她挣脱不开,只满面凄惶,泪水滚落,却倔强的不吐半个字。   祝无执见她泪水涟涟,鼻尖泛红,心有爱怜,把她强行抱坐到腿上,一面拭泪,一面低哄:“只要你安心待在我身边,不要再把我推给旁人,就不会再有这种事。”   “乖乖听话,我会对你好。”   说罢,他看着怀中人眼睑发红的小痣,没忍住低头凑过去,想亲她的眼皮。   温幸妤偏头避开,一想到他把她当成个阿猫阿狗对待,给一棍子再给颗甜枣,胃里就翻江倒海的恶心。   再细细琢磨他说得那些话,她只觉得荒谬。   积攒已久的厌恶占据上风,温幸妤抹掉眼泪,毫不掩饰眸中的反感,直直看着青年的眼睛,问道:“不把你推给别人?”   “难不成,祝大人打算娶我为妻?”   祝无执神色微怔,难得语塞,迟迟没有回应。   娶她?   哪怕她是县令之女,他都会明媒正娶了她。可她一介乡野孤女,如何能做他的妻子。   能做他的妾室,对她而言都是天大的福分。   沉默片刻,他郑重承诺道:“你且放心,过段时日我会纳你为妾。”   温幸妤冷笑:“谁稀罕当你的妾?你装什么痴情种?虚伪。”   言辞刻薄,前所未有,脸上的抗拒和嫌恶一览无余。   祝无执长这么大,很少有人能如此尖锐的讽刺他。   尤其是那句“谁稀罕当你的妾”,直叫他恨得牙痒痒,心口都被刺得发疼。   他脸色冷了下来,把人放在榻上,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她:“不管怎么样,你已是我的人,就该安分守己。我劝你收起小心思,不然我有的是法子,叫你乖乖听话。”   温幸妤也不回应,冷笑一声别过头,一个眼风都不给他。   祝无执看她那疏离憎恶的模样,登时心中又恼又恨,终忍无可忍,拂袖而去。   屋门被“砰”的一声阖上,温幸妤在榻边坐了很久。  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如墨,狂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,呜呜作响。   她不敢看,害怕一看出去,就是明夏被活活打死的场景。   直到夜过了大半,天色微明,她才拖着僵硬的身体,跌倒在床榻上,却依旧睡不着。   一闭眼,就是明夏死前哀求她的眼神。   祝无执在书房枯坐一夜,思绪纷杂。   他罕见的有几分迷茫,不知对她那句“谁稀罕当你的妾”,还是…那句“祝大人难不成打算娶我为妻”。   亦或者,两句都有。   天际泛起鱼肚白,窗棂透入淡薄光线,他才恍然发觉已经该上朝了。   动了动僵硬的身体,他站起身,沐浴更衣后,早饭未用,径直离家赶往皇宫。   *   云淡天高鸿影远,一庭黄叶静秋心。   自打明夏死后,温幸妤连着做了好几天噩梦,几乎夜夜惊醒。   晚上睡不好,白天就恹恹的,提不起劲儿。   祝无执早出晚归,夜里抱着她睡,见她做噩梦,心下也有几分后悔。   早知拉出去料理,不该让她亲眼看着。   可事已至此,只好温言安抚,又问宫中御膳房要了安神食补的方子,让厨房给她做药膳。   又过了十来天,夜里是不会惊醒了,可还是看起来无精打采,像朵蔫了的花。   祝无执看在眼里,难免担忧。   他知道症结在哪,可让他放她走,那是万万不可能。   他想过让温幸妤的好友来开解探望她,只是这些人,皆是上不得台面的。   再者他谋事在即,也不好随意放人进出宅院。   思来想去,他忽然想起来李行简说薛见春来汴京了。   薛见春和温幸妤一样都出身低微,不通文墨,而且他记得当初李行简婚宴,温幸妤对薛的印象还可以。   两人想必能说到一起。   思及此处,他提出让薛见春来家中做客,最好能开解温幸妤。   是日天高云淡,青穹如洗,庭院草木虽未尽黄,青绿间却已点染斑驳赭色。   温幸妤坐在廊檐下的黄花梨摇椅上,静静看着澄净广袤的天际。   这段日子,祝无执温言软语哄他,几乎有求必应,除了一件事——他不让她出去。   她就像是只鸟儿,被圈禁在这四方院落,将近一个月。   连门都出去不去,更别说打听到观澜哥的骨灰在哪里。   她该如何逃呢?望着庭院飘落的枯叶,她心中怆然,只觉举目无措,前路渺渺茫茫。   正发呆,就听得芳澜来禀报:“夫人,李夫人前来探望您。”   温幸妤不知道这事。   她在汴京不认识什么李夫人,想了想后问道:“可是李明远的夫人?”   芳澜点头回道:“是她,夫人要见见吗?”   温幸妤沉默片刻,点了点头。   她心知这是祝无执的主意,但她确实许久没见过外人,心中憋闷,故而还是选择见见薛见春。   芳澜去请人进来,温幸妤从黄花梨摇椅起身,回到了主屋。   薛见春自院门入,一身窄袖山茶花蓝缎衫,蔷薇提花杏黄旋裙,腰缠软鞭,又挂葫芦酒壶,容色明艳,双目炯炯有神,三分英气,三分豪迈。   她阔步行进屋内,只见一淡青罗裙,发髻松挽的清秀佳人坐在罗汉榻上,神色倦怠。   是比当初婚宴见时,清减消沉了不少。   薛见春也不客气,走到罗汉榻另一端,同她隔桌对坐,直言道:“祝大人托我来跟你说说话。”   “我听说你受了惊,神思不宁,到底为何?”   温幸妤听到她的话,沉默了一会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  薛见春悠哉哉端着茶喝,闻言笑道:“你不愿说,我便不问。”   说着她想起从李行简那听来的闲话,有些好奇的打量着温幸妤,问道:“我听说你段日子跑了,是祝无执亲自把你抓回汴京的。”   “你不想做他的妾室?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没想到刚来就问这么直白,一时不知怎么回。   静默片刻,她垂下眼帘,复又抬起,浅笑道:“之前是不愿,但现在……想通了。”   “他身居高位,容貌俊美,我怎会不愿呢?”   院里都是祝无执的耳目,她哪里敢说实话,只希望自己的回答传到他耳朵里,能让他放松戒备。   薛见春看着她唇角带笑,眼中却含着苦涩,登时明白她是言不由衷。   是了,若非身不由己,哪个姑娘想为人妾室?   原先在宴席见温幸妤,满堂宾客眼带鄙夷,唯独她面色清正,隐有担忧。   当时就觉得这姑娘脾性柔和良善,很招人喜欢。   可惜好好一朵鲜花,就这么慢慢枯萎了。   薛见春心怀怜悯,心说祝无执和李行简果真是一丘之貉,都不是好东西。   定是祝无执强人所难,将温幸妤软禁在此。   薛见春出身镖局,自小习武,跟江湖之人没少打交道,颇有侠义之心,最见不得强抢民女、以权压人之事。   她见两个婢女出去沏茶端点心,凑近温幸妤,压低了嗓音:“你想不想跑?想得话,我可以帮你。”   温幸妤大惊,一面回:“我已经想通了,女子在外谋生不易,不如安稳留在他身边,好歹吃穿不愁。”   一面眼神示意薛见春暗处有人。   薛见春意会,不免懊恼自己太鲁莽。   恰好婢女端着点心和新茶来,她不敢再多说,害怕说多错多,反而害了温幸妤,于是道:“好吧,你想通就好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转移了话题:“你跟你夫君如何了?”   在同州时,这对夫妻三天两头提剑相向,打得不可开交,吵吵闹闹。   也不知过这么久,有没有相处好一些。   薛见春一听温幸妤提李行简,就气不打一处来,她翻了个白眼,骂道:“那就是个不要脸的东西,成日花眠柳宿,不干正事。”   她摆了摆手:“罢了,不提他,没得晦气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两人还是这样子。   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,有些歉疚,小声道:“对不住,我不该提。”   薛见春觉得温幸妤莫名其妙的,她皱眉打量着她白皙清秀的脸,忽然就想起和爹一同押镖,不幸丧命的干妹妹。   也是这样怯懦柔弱,动不动给人道歉。   那是妹妹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押镖,结果就丧了命。   她软了声音安慰:“你道什么歉,你又没做错什么。”   顿了顿,又劝道:“不要太考虑别人的感受,这样没什么用,反而会让自己不开心。”   温幸妤看着薛见春黑白分明的眼睛,微怔了一下,才轻轻点头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二人吃着茶和点心,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很多。   最开始两人不太熟悉,温幸妤有些拘谨,但薛见春是个自来熟的性子,大大咧咧的,不多时就让她放松下来。   直到夕阳透入窗纸,照到温幸妤的眼睛,她侧头看向窗外,只见天际余霞成绮,落日熔金,才惊觉不知不觉,二人聊了一个多时辰。   静月来问要不要摆饭,温幸妤想着祝无执这段日子都是深夜才归,便留了薛见春吃饭。   直至夕阳彻底落入山坳,霞光被墨色浸染,二人才分别。   温幸妤让车夫把人好生送到李府。   出院门时,薛见春拍了拍温幸妤的肩膀,出言劝慰:“船到桥头自然直,想开些罢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旋即朝她抿唇笑:“我知道了,谢谢你。”   薛见春朝温幸妤眨了眨眼,无声暗示:“我改日再来看你,回屋吧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朝她挥手。   薛见春转过身,出了院子跳上马车,身影消失不见。   温幸妤原地站了一会,直到静月小声提醒,才姗姗回屋。   的确要想开些。   不论多艰难,她都一定要逃。   *   夜色如墨,祝无执身披秋露月色而归。   沐浴更衣后,他来到内间,见温幸妤倚靠在床头看制香古籍,昏黄烛火下肤色暖白如玉。   她神色困倦,却并未歇息。显然是在等他回来。   祝无执不免有些惊讶。   她从未等过他,都是早早睡了。   二人一天到晚,几乎没说过两句话。   温幸妤见他回来,打了个呵欠,搁下书看着他道:“回来了。”   祝无执见她软声细语,心中愉悦,主动坐到她身侧,拉着她的手放入掌心,轻轻揉捏,温声道:“今日和薛见春相处可愉快?”   45 第45章   ◎柔情蜜意◎   祝无执的掌心温暖干燥,揉捏她手指的动作却轻佻极了。   温幸妤忍着挣脱的冲动,任由他握着,面上浮现出一层羞赧的笑意,刻意显出几分亲近。   “李夫人为人豪爽,不拘小节,我很喜欢跟她说话。”   祝无执笑道:“你若喜欢她,就多请她来陪你说说话。”   他一面打量温幸妤的神色,一面暗忖。自明夏死,她便郁郁寡欢,终日横眉冷对,同他形同陌路。虽喜她今日之柔顺,但确实也有些蹊跷。   说不定又是曲意逢迎,筹谋逃跑。   思及此处,祝无执抚其青丝,状似无意问道:“今日缘何等我?更深露重,你身子弱,该早些歇息。”   目光却凝视在她面容上,审视细微神色。   温幸妤低眉顺眼,掩去眸低厌恶,轻声道:“我有事想求你。”   祝无执眸光微顿,揽她入怀,轻抚着她的脊背,笑问道:“你且说说,何所求?”   后背的手指像是火星,顺着她的脊骨一点点摸下去,激得她忍不住轻颤了下。   她垂下眼,定了定神色,揪着衣摆道:“我想在院子里做个花房。”   祝无执闻言愣了一瞬,思绪转了几道,只笑问:“可是给你买的香料用完了?”   香料的数,每隔一日就有婢女来报,他自然知道还未用完。如此一问,也不过是为了试探。   温幸妤轻轻摇头,拿起一旁的书卷,翻了几页后拿给他看,小声道:“香料终是比不得新鲜花草,这古籍里有大半熏香,都是用鲜花做的。”   祝无执一手揽着她,一手接过书来翻,看了几眼,确定温幸妤所言为真。   的确多半熏香需鲜花炼制。   修花房是小事,只是鲜花不像购置的香料都有数,花结了落,每朵花的花瓣也没有定数,故而不好掌控。指不定她会偷藏几片花瓣,制迷香类的东西,用以脱身。   他放下书,转过她的肩膀,认真道:“这院子太小,修花房也修不了太大的,你且等些时日,回了国公府后,我寻工匠在你院子旁修一座大花房。”   温幸妤脸色一下冷了,拂开他握在肩头的手,半委屈半讽刺道:“这就是大人的好好待我?连个花房也不愿给我修。”   说完,她背过身去,似是生了闷气。   祝无执一时愕然,没想*到她说变脸就变脸,脾气一日比一日渐长。   但他意外的没多生气,反而觉得很有趣。   他好脾气的去转她的肩膀,手背上就“啪”的挨了一巴掌。   祝无执收回手,看着手背上的红痕,颇有些感慨,自己竟也有哄人的一天。   见女人的后背轻轻发颤,似有细弱啜泣声,他长眉一挑,索性起身走到她跟前,俯身去看。   只见女人耍性子的别过脸,眼圈红红的,一双眼水光潋滟,泪珠要落不落,唇瓣卷在贝齿下,看起来委屈极了。   见她眼泪汪汪,祝无执心霎时软了。   他坐在她面前,凑近了柔声低哄:“这种小事哭什么?我没有对你不好。”   温幸妤忍着泪,骂道:“叫你关着就算了,求你修个花房也不成,现在连哭都不行吗?你这算什么对我好?你惯会哄我诓骗我!”   往日温幸妤笑也无,怒也无,冷若冰霜宛若顽石,祝无执虽心有不满,却也无可奈何,只道是美人性烈,需以时日打磨。   今日忽见她温声细语,便有所怀疑,直到现在蛮不讲理的耍小性,祝无执才卸下三分警惕,只道是薛见春那句“船到桥头自然直,想开些罢”,对她起了作用。   或许用不了多久,她就能彻底服软任命。   他看着她哭得委屈,眼泪断了线一样往下落,难免心软。   思索再三,觉得她这样的转变实在难得,若真惹恼了她,说不定又回到过去那冷冰冰的样子。   祝无执纵有疑窦,但他实在不想破坏这难得的亲昵。   大不了等修了花房,再多费些工夫监视戒备。   他叹了口气,低头给她擦眼泪,终是松了口:“我答应就是,莫哭了。”   温幸妤哭声微顿,泪眼朦胧,颇为狐疑的看他:“当真?”   祝无执失笑点头:“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,自然当真。”   温幸妤破涕为笑,见他盯着她看,似是想到自己说了些子浑话,立马不好意思起来,双颊飞红,有些赧然的侧过头。   祝无执见她这般情态,只觉心头发热。   他伸手将她抱坐在怀中,打量着她微红的脸,喉结轻滚:“我答应你修花房,你当如何谢我?”   温幸妤身子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僵硬,随即软化下来,软声道:“大人…想叫我如何谢?”   见她眸光似水,软语温存,恰如春风拂过寒冰初融之湖面,纵有怀疑,祝无执亦不免心神微漾。   他摩挲着她的腰肢,嗓音微哑:“你明白的。”   温幸妤暗骂下流,垂下眼帘,复又抬起,似是鼓足了勇气,环着他的脖子,闭眼落下一个吻。   祝无执垂眸看着怀中美人。   只见她面颊绯红,神情羞怯,美目轻阖凑近,于他唇上落下个生疏的吻,触之即分。   烛火摇曳,温香软玉在怀,他甚至能看到她面颊上细小的绒毛,以及那因为羞怯而颤动的睫毛。   他顿觉口齿生津,情难自抑。   祝无执的视线牢牢黏在她脸上,哑声叹息:“妤娘,这样可不够。”   “这谢礼,就由我来取罢。”   说罢,他抚下水墨丹青纱帐,将人带倒在床榻上,倾身覆去。   罗裳轻解,烛影摇红羞玉面。软语呢喃,暗尝丁香舌底甜。云鬟半坠,枕畔春山黛眉锁。雨润娇棠,一树胭脂透夜窗。   一晌贪欢。   *   那夜过后,祝无执第二天就差人来修筑花房。   花房修好后,他命人搬来了一盆盆已经培育好的花,以及一些名贵的花种。   温幸妤一改前态,每日制香种花,若薛见春来,便同她说笑闲聊,有时候还会和婢女们打叶子牌。或于庭院中修剪花枝,姿态娴雅,偶遇祝无执归来,必展颜相迎,眼波流转间,情意款款,不复昔日之抗拒疏冷。   祝无执休沐时,她会亲奉羹汤于书房之外,或红袖添香,侍立无声。   初时祝无执处处设防,然时日一久,见其言行如一,温婉和顺,处处以己为尊,那满腹疑心,竟也渐渐被这如水温情蚀出几分缝隙。   物转星移,这样温情的日子,眨眼就过了一个半月。   祝无执谋事在即,愈发忙碌,而温幸妤也似乎真的妥协了,安心待在四方院落里,不是侍弄花草,制香看书,就是和薛见春聊天打牌。   院子里的仆从们,也和温幸妤关系亲近起来。   祝无执日日听得汇报,心渐渐放宽,从最开始要求每日禀报她言行,但最后变成三日一禀。   九月初三,重阳节在即。   是夜,祝无执于书房批阅文书至深夜。   温幸妤悄然入内,手捧一盏参汤,轻置案头,柔声道:“大人劳碌,饮此参汤,稍解疲乏。”   言毕,立于一旁,主动为他轻揉额角。   祝无执闭目受之,只觉那指腹温软,力道适中,连日积压的烦躁竟被丝丝化去。   他忽地握住她的细腕,温幸妤身形微不可察地一僵,随即放松,任由他握着,面上飞起两朵红云。   祝无执凝视其含羞带怯的眉眼,心中顿生暖意,甚是受用,温声道:“去歇息吧,不必等我。”   温幸妤轻轻点头,却并未离开,而是攥着衣摆,欲言又止。   他面色如常,笑道:“有何事相求,说罢。”   温幸妤抬起眼眸,波光流转间带着几分期盼恳求:“大人……我在这深宅日久,甚觉气闷。过几日重阳,我能跟你一起去登高赏菊吗?”   祝无执唇角笑意不减,眼底却冷了几分,心说她莫不是图穷匕见,意图逃跑。   他瞥了她一眼,将人揽坐膝上,缓声道:“当日我要护卫陛下去仓王庙登高祭祀,恐不能陪你前往。”   闻言,温幸妤面露失望,却也不多加央求,只冷声道:“我知道了,大人去忙便是,我赏花房里的菊花就够了。”   “谁叫我是个外室呢?不配让大人陪着出去。”   说罢,就要离开他的怀抱。   祝无执听到前半句阴阳怪气,略有不愉,正要冷言训斥,就又闻下句“我是个外室”。   他一下哽了声息,有些讪讪的。   他难得升起几分愧疚,思及的确关了她太久,怕是早闷坏了。   再者……他有心试探。   思及此处,他搂着她的腰把人箍怀里,抚摸着她的脊背,低哄道:“我只说不能陪你去,又没说不让你去。”   温幸妤讶然抬眼,见他眉目含笑,不似说假话,立马恢复了笑脸,搂着他的脖子,软语道谢:“大人真好。”   祝无执轻笑一声,心说女子心性果真阴晴不定,难以捉摸。   他捏了捏她的鼻尖,补充道:“可以去,只是近日城外不甚太平,恐有宵小。你若去,为夫当遣得力亲卫,护你周全,寸步不离。”   温幸妤心中一凛,知他名为保护,实为监视。然面上却绽开柔顺笑容,仿佛全然信赖,更显娇憨:“但凭大人安排。有亲卫在,我也更安心些。”   说罢,她小心翼翼看着祝无执,又道:“听闻独乐冈附近的慈云庵香火鼎盛,景色清幽,我想登高完,再去进香祈福,一则散心,二则……为大人求个平安顺遂。不知大人可允否?”   祝无执眼底骤冷,面上却不显。   他似笑非笑,手指一点点摸过她纤瘦后背一节节微凸脊骨,目光凝在她脸上,嗓音缓缓:“此乃善举,有何不可?”   46 第46章   ◎重阳◎   九月初九,重阳节。   汴京城乃天子脚下,八方辐辏之地,逢重阳佳节,端的是人烟浩穰,热闹非凡,御街樊楼皆以各色菊花妆点,香风阵阵。   祝无执天还未亮就前往皇宫,护卫帝王仪仗前往仓王庙祭祀登高。   走之前,他遣了四个亲卫,以及四名健壮仆妇,命其好生随侍温幸妤车架左右。   晨光熹微时,温幸妤起身梳洗,收拾妥帖乘马车出门,前往城东宋门外的独乐岗登高望远。   一路上人潮如龙,车马塞道,温幸妤掀开侧帘,贪恋的看着街上繁华热闹,人来人往。   她已经很久没出过门了,看不到人间烟火,听不到市井喧嚣,每日睁眼闭眼,抬头垂首,都是那四方院落,方寸天空。   何其憋闷。   可惜,今日还不是离开的时候,她还得再等等。   温幸妤心如明镜,深知祝无执枭雄心性,疑心病极重,她提出登高,又言去慈云庵,祝无执必定会严加监视。   她这次出门,也不是为了逃跑。   这段时日虚与委蛇,不过是为了示弱以骄其心,方便薛见春和她的江湖友人探查观澜哥骨灰所存之处。至于花房里的花,她暗中藏了花瓣,制成迷香,交给了薛见春。   功夫不负有心人,经过一个多月的暗查,终于找到了骨灰藏身地。   祝无执把骨灰坛放在城西一处宅院,那宅院里住着他大半亲卫,薛见春和江湖友人们靠近不得,怕打草惊蛇。   她思来想去,决定趁着重阳节,盗出骨灰坛。   一来是这天祝无执不在城内,盗走骨灰那些亲卫无法短时间禀报,这样一来,就能给薛见春等人逃遁和隐藏骨灰的时间。   二来是她前往独乐冈和慈云庵,祝无执一定不仅明面上派几人随侍,暗地里定也会派人保护监视。再排除那些被祝无执安排去做其他事的亲卫,宅院内所剩亲卫就不多了。如此,以调虎离山之计,就能盗出骨灰。   骨灰被盗,祝无执定然会知道是她所为。但那又如何?她无论如何都要拿到观澜哥的骨灰,防止他再以此威胁。   观澜哥活着的时候命途多舛,她不想因为自己,让他去世后连骨灰都不得安稳。   按照计划,薛见春会把骨灰藏到李行简书房。地点特殊,祝无执一时半会也不会查到,等他寻到线索,那骨灰也早都转移几道,换了地方。   他若质问,她没有好的办法,只能矢口否认,咬死不知情。届时想办法安抚他,再继续曲意逢迎一段日子,等时间长了,他或许会慢慢放松警惕。到时候她便寻个时机,带着观澜哥的骨灰离开。   或许让他放松警惕很难,逃跑的机会也不好等。也许是一个月,两个月,甚至会是一年,两年。   但不论多久,她都会等。她做了八年婢女,受了数不尽的委屈,最不缺的就是忍耐的本事。   温幸妤看着窗外街景,默默期盼薛见春他们能成功。   半个时辰后,马车行至独乐冈,只见半黄不绿的山坡上来了许多登高望远的人,有富家子弟和友人围地而坐,赋诗饮酒,也有平民百姓携子女游玩。   芳澜寻了个人少点的地方,从马车拿出锦席铺在地上,又取出重阳糕和菊花酒,摆在上面。   温幸妤让随侍的人一起坐下,分食糕点,闲聊饮菊花酒,又前往高台,眺望山川平原。   游玩了半个时辰,太阳高照,来的游人也越来越多,温幸妤便提议: “这里人太多了,吵得头疼,我们去慈云庵吧,听说那有狮子会,玄明师太讲经义,想必更有趣些。”   芳澜等人点头称是,扶着温幸妤上了马车,离开独乐冈。   慈云庵坐落于不远处青螺山麓,山道蜿蜒,林木葱郁。   温幸妤到了庵堂,焚香拜佛后又去听玄明师太讲经,一听就是一个多时辰。   听完经,温幸妤又在慈云庵转悠赏景,用以拖延时辰。亲卫仆妇紧随其后,目光如炬,扫视着每一处角落。   转了一会,她似是有些倦了,对扫地的老尼合十道:“老师父,此间清幽,我欲往庵后听松台静坐片刻,观山景以涤尘心,不知可否?”   她语气虔诚,又指着亲卫等人:“有家仆在侧,绝不扰庵内师父清修。”   老尼见其气度不凡,仆从众多,知其非富即贵,不敢怠慢,忙道:“施主请便。听松台景致甚佳,只是山路略陡,请小心脚下。”   温幸妤道了谢,便在亲卫仆妇簇拥下,缓步向庵后行去。   听松台乃山崖边一块天然巨石平台,视野开阔,松涛阵阵。   行至平台边缘,温幸妤凭栏远眺,山风拂起她素色衣裙,飘飘欲仙。   明处暗处的亲卫紧盯着,生怕温幸妤使计逃跑。   温幸妤观山野广阔,松海浩渺,仿佛已经看到通往自由的路。她紧绷的心弦终于稍松,一股巨大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期盼涌上心头。   望着林间小径,心底升起渴望。   那路是通向哪里呢?是更深的山,还是下山的路。   栏杆阻挡她的脚步,但她的心和魂魄,早已随着山风飘向青山叠嶂。   她好想,好想就这么离开。   可惜不行,现在还逃不掉。   理智拉扯回离魂,失落怆然在她的心中沉静。   温幸妤就这么站着、望着,神色寂寥,眸光悠远。   芳澜和静月坐在一旁的长凳上等着,也不敢出声打扰。   直到暮色四合,夕阳于松针上渡了金芒,静月才忍不住起身提醒。   “夫人,天色不早,咱们该回了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,算着时辰差不多,薛见春应当已得手,遂轻轻点头:“好,回罢。”   言辞间,似夹着一声轻轻的叹息。   芳澜和静月此刻似乎明白了几分,夫人为何不愿留在大人身边。   天地广阔,人世繁华,夫人却只有四方天空。等大人娶妻,夫人身为外室…将来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。   可谁人日子好过呢?她们这些签了死契的奴婢,说不定哪天惹了主子不快,就命丧黄泉。像明夏那样。   人各有命,谁也不配说谁的选择是对是错。   温幸妤不知她人所想,怀着忐忑不安的心,离开慈云庵,坐马车回城。   回到汴京城,天色彻底暗了,疏星和明月刺破浓稠暮色,透出几点光亮。   进城没几步,忽有人拦马车,她掀开帘子一看,正是薛见春。   亲卫仆从神色戒备,薛见春恍若未觉,神色惊喜:   “哎呀,还好遇见你了,我今日去城外登高,回城时马车坏了,走了小半时辰才到城内。”   “可累死我了,妤娘你不介意送我一程吧?我家太远,实在是走不动了。”   温幸妤朝她伸手,笑道:“当然可以,快上车。”   薛见春跳上马车,温幸妤放下车帘,给她倒了杯茶,推至跟前,做口型道:“成了吗?”   薛见春点头,凑近温幸妤,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,耳语道:“出了点意外,李明远今日破天荒没出门,东西我没拿回去。”   温幸妤登时紧张起来,悄声道:“放在何处了?”   薛见春道:“我寻地方的时候,碰到沈大人,他说你与他青梅竹马,可以暂放在他府中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。   她没想到这事能跟沈为开扯上关系。   薛见春愿意帮她,一来是对方有颗侠义之心,二来是她们做了笔交易。   薛见春家有个镖局,在同州一带很有名气,可一年前,她父亲和干妹妹在一次押镖时,遇见流寇,不慎丧命。现在就剩她体弱的母亲苦苦支撑镖局。   可自打她父亲去世,外头便传言她家镖师都是花架子,连流寇都对付不了。   自此镖局生意一落千丈,那些镖师没有活干,拿不到银钱,便纷纷离去,只剩下十来个承过她父亲旧情的镖师还在。   可人总要吃饭的,这些镖师还要养家糊口。   薛见春不想让父亲一辈子的心血付之东流,也不忍母亲日日辛劳,更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叔叔伯伯生计困难。   她当初嫁到李家,一方面是她父亲二十年前救过李行简父亲一命,二人交换信物,定下未来子女的口头婚约。   另一方面,是李行简的父亲答应,若是按约出嫁,此后李氏货物皆由其镖局押送。   最开始,镖局的确生意好转,可成婚前,薛见春却无意得知,那些流言大多是李氏放出来的。   薛见春察觉出问题,觉得父亲的死或许有蹊跷,于是和母亲商量后,毅然决然嫁入李氏,决心查清真相。   成婚后,李氏果真不顾约定,以各种理由推脱,不用她家镖局押送货物。   薛见春没办法,只好想办法赚钱,维持摇摇欲坠的镖局。   温幸妤得知此事,提出做熏香,让薛见春去卖,银钱三七分成,她三薛七。外加薛帮她找观澜哥的骨灰。   最开始她还担心事情败露会连累薛见春,但薛见春说,祝无执和李行简乃好友,祝无执不可能杀兄弟妻。   温幸妤一想也是,故而放下心来,安心合作。   薛见春帮她是合作,那沈为开呢,他为什么帮她?总不能真是因为幼时玩耍的那点情谊。   温幸妤心有不安,但事已至此,她只好安慰自己,沈为开为人良善,又才思敏捷,东西留在他那,说不定比放在李行简书房还安全。   她思索了片刻,同薛见春耳语道:“且先放他那,等有机会,再换地方。”   薛见春知道自己搞砸了约定,也很愧疚,握着温幸妤的手保证:“你放心,下次不会再有这种意外了。”   温幸妤点点头,正好到了李府外,二人便告辞分别。   回到宅子,祝无执还未归来,她忐忑等待。   *   星稀河影转,霜重月华孤。[1]   祝无执随护御驾回宫后,又于宫中参重阳宴,直至深夜,才自宫门出。   此时街上灯影煌煌,行人寥落,两侧店铺楼肆各色菊花妆点,秋风卷香气。   他并未乘马车,兀自穿过长街。   走至虹桥时,曹颂快马追来。   停下脚步,曹颂翻身下马,扑通一声跪下,面色发白,拱手道:“主子,属下该死,陆观澜的骨灰…遭贼人盗走了!”   祝无执轻叹一声:“起来吧,我知道。”   曹颂见其面色如常,不似发怒,没忍住问道:“主子,您…早料到了?”   祝无执淡淡嗯了一声,望着汴河上两三点渔火,眼底有了然,也有失望。   的确猜到了。   月余柔情蜜意,不过是梦幻泡影。   他一开始就知她有所图谋,所有的小意温柔,不过是虚与委蛇。   可那又如何呢?假的情意也是情。   他贪恋这一切,放纵自己沉溺,将所有的怀疑压在心底,收敛本性,对她有求必应,温柔体贴。   如此费尽心机,只盼着她有朝一日被打动,能想通,最后真心实意留下。   可惜她太固执了。   她看不到他的用心良苦,总是把他的情意踩在脚底。   在这场梦里,他和她最亲密无间。   梦醒了,她又会把他当陌生人。   秋夜冷风阵阵,汴河水雾茫茫。青年漆黑的眼睛映着无边夜色,冰冷沉寂。   祝无执天性凉薄,对待人世唯有“傲慢”二字。哪怕遭遇不幸,身陷囹圄,也从不迷茫颓唐,在他眼里,没有做不到的事,只有无能的人。   过去,情爱对他而言,不过红尘俗物。   可如今,情之一字,却求而不得,摧心剖肝。   他步步为营,处处让步,竟是为了个不通文墨,身份低微的农女。   甚至打算娶妻都娶个能容她的人。   可她呢,却对这些弃若敝履,不惜欺他骗他,只为离开。   世人追求的锦衣华服,金玉罗绮,在她眼里还不如当初在胡杨村那片菜畦。 [奇^书 ^网][q i].[s h u] [6 6].[c o m ]   思及此处,祝无执低笑一声,觉得这一切未免太过荒谬。   他望着水中月影,不免想,他真的非她不可吗?   几乎下一瞬,他就确定了——非她不可。   或许是情,或许是关乎颜面的不甘心,总之他想要的东西,绝不会放手。   哪怕她恨,她死,那也要留在他身边。   无论如何,他势必要驯服这只不听话的雀儿。   曹颂见主子凭栏望水,神色无波,不悲不喜,心底隐隐发怵。   半晌,祝无执收回视线,淡声道:“查到骨灰去处了吗?”   曹颂羞愧拱手:“属下无能,只知是江湖人士,遁于城南郊外,但还未追查到具体行踪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从薛见春那入手,查到骨灰去向后,不要打草惊蛇,盯紧即可。”   说罢,他摆了摆手:“行了,去办吧。”   曹颂躬身拱手,领命离去。   祝无执在虹桥栏边站了一会,才缓步向宅子走去。   且再给她一次机会。   倘若她只是拿走骨灰,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计较。届时再找机会送回同州,她自会慢慢忘却。   若是再次逃跑……那便借此机会,叫她吃个教训。   怀柔无用,威胁无用,那他只好换种方式。   她这样倔强的心性,不吃些苦头,是不会心甘情愿留下的。   得让她明白世道艰难,危机四伏,方知待在他身边的好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引用自张孝祥《临江仙》   不好意思,今天玩游戏上头,晚了一小时[可怜],原谅我宝宝们。   47 第47章   ◎“你舍不得离开我?”◎   和温幸妤预料的差不多,重阳节那天晚上,祝无执满面愠色,质问她是不是盗了骨灰又想逃跑。   她矢口否认,祝无执自然不信,冷脸拂袖而去。从那夜开始,他加强了对她的管控,并且将花房里的花尽数毁去,又丢了所有制香用的书籍、工具以及香料,以这些行为,来警告她不要妄图逃跑。   她按照计划,温言软语安抚他,哄着他,终于在立冬前,祝无执对她态度好转。   两人似乎恢复到了一种浓情蜜意的状态。   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内,一切都显得那么合乎情理,合乎他傲慢的脾性。   可温幸妤总有种隐隐不安感。   来不及让她深想,九月二十三这天,祝无执难得早归家。   两人一起吃了晚饭,祝无执说要作画,她就在一旁磨墨添香。   书房灯火摇曳,炭盆中火星明灭,温暖如春。   祝无执一身月白单衣立于书案前,笔锋游走间,一副寒梅图便跃然纸上。   温幸妤立于莹莹灯火下,神情恬静柔顺。   良久,他搁下笔,负手打量着自己的画片刻,又垂眸看旁侧的女子,平缓道:“你觉得这画如何?”   听到他问,温幸妤愣了一瞬,然后细细看了几眼。   山峦起伏下,有红梅覆雪,傲然绽放,原本冷肃的天地被这抹傲然赤色,渲染出磅礴的生命力。   她不懂画,仅凭着个人感觉,觉得是极好看的,遂轻轻点头:“很好看。”   紧接着,他就听到青年轻笑一声,然后把她拉到怀里。   后背贴着他灼热的胸膛,青年像是只巨大的鹰,将她包裹在宽大的袖袍中。   他把下巴抵在她头顶,呢喃叹息道:“你不懂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以为他是在说她不懂画。她有些无奈,回道:“我未学过书画,自是不懂画作的。”   祝无执又笑了,她感觉到他的胸膛都在随着闷笑震颤。  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的,总觉得今日的他很奇怪。   不等她问,祝无执忽然松开手坐在椅子上,把她也拉坐在他腿上。   他环着她,掌心抚摸着她的脊背,像是抱着只温驯的猫儿,转了话题,不紧不慢道:“明天我要去趟应天府,可能七八天都不在家。”   温幸妤的心不可控制的狂跳起来。   她掩盖着情绪,疑惑道:“去应天府作甚?”   祝无执垂下眼,望着烛火下她那双清透温暖的眼睛,语气缓和:“贵妃娘娘身患顽疾,太医束手无策,陛下命我于民间搜罗大夫,带去皇宫为娘娘治病。”   温幸妤哦了一声,如同这段日子来无数次那样,无比自然的搂着他的脖子,眼神流露出几分依赖:“那你要快些回来陪我呀。”   祝无执笑了笑,直直凝视着她,那双桀骜冷淡的凤眸里坠着几点灯火,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柔。   他抚了抚她后背青丝,嗓音低沉悦耳:“怎么,你舍不得离开我?”   听到这个问题,温幸妤心头发颤。   她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眼睛,躲避性的,把脸贴在他肩颈处,轻轻嗯了一声。   似乎很眷恋不舍。   祝无执眼底情绪翻涌,不过瞬息,就恢复平静。   他听到他略微干涩的声音响起。   “我会尽快回来,你…”他短暂停顿,笑着说出了后半句话:“在家乖乖等我。”   或许因为撒谎的心虚愧疚,温幸妤莫名觉得有些难受。她沉默了几息,收敛好情绪,攀着他的肩膀坐直身子,看着他的眼睛,缓缓点头应下:“好,我等你。”   仿佛如胶似漆的小夫妻,连分开几日都依依不舍,互做承诺。   假意真情,真情假意,都是令人沉溺的泥沼。   祝无执抱着她,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。   他多希望她说的都是真话。   *   翌日清早。   晓色微茫,淡薄的天光透入窗棂,似乎把庭院里的冷气也带进屋子。   祝无执掀开秋香缠枝莲蜀锦帐,更衣洗漱后,去外间用早饭,走到一半,却又折返回来。   他把半边幔帐挂在玉钩上,坐于床侧,垂眸看着她。   温幸妤被吵醒,迷迷糊糊睁眼,就见祝无执正坐在床侧看她。   她揉了揉眼睛,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:“准备出门了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注视着她迷蒙的脸半晌,抬手拂开她脸侧的乱发,又替她掖了掖被角,才说道:“等我回来。”   温幸妤昨夜思虑过重,几乎没怎么睡,此时困得厉害。   她缩在温暖的被窝里,闻言胡乱点了下头。   祝无执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样子,笑了笑再没说什么,起身去了外间。   用完饭,他乘马车前往皇宫。   霜风渐紧,还有三日立冬,汴京城已浸透刺骨冷意。   寒冷的北风夹着汴河的水雾,又湿又冷,冻彻骨头。   下早朝,他打发了车夫,缓步行至樊楼。   天色阴沉,樊楼高耸入铅灰天幕,飞檐翘角挑着几缕惨淡天光。   祝无执来到三楼雅阁,李行简已在内等候。   阁内银丝炭在铜火盆中烧得赤红,哔剥作响,暖香浮动。   他脱下薄氅衣坐在主位,端起茶杯轻呷。   李行简见他神色淡淡,泰然自若,好像五日后要做的不是窃权乱政的大事,而是去奔赴宴席。   他不免感叹,明明还不到二十三,心思却如此深不可测,智多而近妖。   二人谈了会话,事毕祝无执起身要走,李行简忽然想到近日,祝无执交代的关于温小娘子的事,没忍住问出了心底的好奇。   他道:“你费尽心思,假意放她离开,意图让她明白外面的危险,老老实实依附你,可…倘若她这次回来,哪怕知道外面危险,也还要走呢?”   祝无执系大氅带子的手一顿,旋即慢条斯理系好带子,嗤笑道:“不会的。”   “她再顽固,再执拗,也不能改变她本性里的怯懦。”   家养的雀儿,哪怕再渴望外面的天地,也会被风暴吓退,重回主人身边,寻求庇护。   李行简有些不认同。   春娘说,温幸妤此人看着柔弱胆怯,但骨子里是坚韧的。   就像蓬勃生长的野草。   但他没有反驳祝无执,只笑道:“如果是这样最好。”   祝无执不置可否,瞥了李行简一眼,推门出了雅阁。   他没有回宅子,隐匿行踪,去了城东另一处不为人知的宅院。   为贵妃寻药是假,真正的目的是麻痹群臣。世人多疑心,直接放出皇帝病重的消息,他们不会相信。   反之,放出贵妃病重的假消息,他们定会自己探寻,随后顺理成章的得到皇帝“病重”的消息。   如此,他们只会觉得这才是真相,减轻怀疑。   只待五日后,宫中传出陛下驾崩的消息,周士元叛军入宫,林维桢给他以为的“皇帝”喂下毒药,皇帝戴上有毒的人皮面具……就是他收网的时刻。   在此之前,他要放跑温幸妤。   一来,放她逃跑,是为了让她吃些苦头。虽然他不愿意承认,但事实是,他确定她一定会逃。   二来,林维桢等人知晓他看重温幸妤,定会留后手,打用她威胁他的主意。   让温幸妤离开,是为了她的安全。   曹颂已提前准备好和她身形相似的女囚,等她一走,就立刻戴上人皮面具,于宅内伪装。   *   祝无执离开的第二天,薛见春来了宅子。   两人坐在屋里喝茶吃点心,温幸妤对于祝无执说得话并不相信,于是问道:“这几日你可曾听说过‘贵妃生病寻医’的消息?”   薛见春点头回道:“是有传闻,宫门口还贴了告示,说若能治好贵妃,赏黄金千两。李明远最近好像天天忙着找名医。”   “他说如果帮贵妃找到大夫治好病,定能让李氏更上一层。”   说罢,她撇了撇嘴,颇为嫌弃:“李氏这群人,平日里不干好事,总弄些子歪门邪道,汲汲营营想攀高枝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人各有志,和我们道不同罢了。”   薛见春赞同点头:“那是,这群渣滓,我们才不和他们是一路人。”   温幸妤不置可否,又问了些细节,确定祝无执确实没骗她,且已离京后,才算放下心来。   她以要和薛见春同床午憩为由,支开了芳澜和静月。   放下幔帐,她凑过去耳语:“春娘,这次是逃跑的好机会。”   薛见春赞同道:“的确,趁他不在,还有几分逃跑的可能。”   二人睡在被窝里,耳语商量逃跑的详细事宜。   计划清楚,薛见春就打着呵欠道:“躺着躺着就困了,我在你这睡一会哈。”   说完就翻了个身睡着了。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幔帐内光线昏暗,她望着模糊的缠枝莲帐顶,丝毫睡意也无,内心忐忑期盼。   *   祝无执离开的第三天,正是立冬时节。   深夜子时,漆黑的天幕飘飘扬扬下起了雪,庭院内不一会就覆了一层,天地一片素白。   暗处的亲卫按照曹颂的命令,江湖侠客袭来时,假装反抗了几下,就顺势被迷烟迷倒在地。   宅子里的仆从们,也被温幸妤早就准备好的迷香薰地沉沉睡去。   她在祝无执的书房翻出自己的户贴,换上薛见春当年走镖时穿过的窄袖男衫,蹬好长靴,揣好钱袋,其余什么都没带,毫不犹豫的,阔步奔出宅子。   巷子里雪色弥漫,寒风刺骨,站在几个头戴兜帽的江湖人士,三男两女。   温幸妤没见过,*但薛见春提过几人样貌特色,她挨个打了招呼道谢。   身形高挑,腰挂短刀的人称快刀曲三娘,她打量着温幸妤,爽朗一笑:“果真是个柔弱妹妹,你既是春娘闺中密友,那便是我们的朋友,不必客气。”   “走吧,先去我们那,明日一早再送你出城。”   按律法,夜深不可出入城门,想要出城,只能等明日清晨。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又看了眼矗立在茫茫大雪中,圈禁了她好几个月的宅子,最后缓缓垂下眼睫,怀揣着紧张而复杂的心绪,坐上提前准备好的马车。   车轮碾过一地碎琼乱玉,于风雪中坚定前行。   48 第48章   ◎风雪满路◎   初冬夜雪,朔风如刀,卷着满天银屑,簌簌落下,将汴京城裹在一片茫茫素缟之中。   城东某宅院书房,灯火昏黄。   祝无执立于案前,手执狼毫,挥笔写就,深邃眉眼笼在跳跃的烛光中,忽明忽暗,叫人分不清喜怒。   曹颂立于下首,拱手禀报:“主子,夫人她…于子时一刻离开。”   祝无执笔锋微顿,墨迹滴落,眸光闪过了然和失望。   俄而,他搁下笔,淡声道:“可将那带了人皮面具的女死囚放入宅子?”   曹颂垂首称是:“禀主子,已经趁庭院仆从昏迷将她带进去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明日按计划假意搜捕。”   “不要惊动官府,只暗中透露给那几个江湖人士。”   曹颂拱手称是,躬身退下。   屋内炭盆明灭,祝无执负手立于窗前,看院中雪色茫茫,远处皇城巍峨沉寂。半晌,他唇角露出个嘲弄的笑。   到底还是跑了。   她总是这样叫人失望。   轻叹一声,他想,且先允她逍遥几日,待汴京事平,再接她回来。   雪夜沉沉,庭院如冢,书房灯烛温暖似炉。   可这暖是假象,沉寂亦是假象。唯无声涌动的暗流,才是这汴京皇城中,真正的底色。   *   翌日天蒙蒙亮,月亮虚影还挂在空中,温幸妤便起身收拾妥帖。   曲三娘等人把陆观澜的骨灰交给她,驱马车前往提前收买的商队,以镖师身份,将她安顿好。   他们给商队的说辞是,温幸妤出身书香门第,向往江湖,但家中不同意她出门,故而出此下策,花银子请商队带她出城。   商队的人见温幸妤气度温婉,确实看着像书香门第闺秀,又听得父亲只是七品官,他们商队并非得罪不起。再者温幸妤出手阔绰,有钱能使鬼推磨,商队的人和镖师很快松口答应。   温幸妤害怕靠商队出城不够稳妥,也怕会牵连旁人,故而打算瞒着曲三娘等人,先假意上商队的车,再寻机会下车,改头换面后自行想办法出城。这样就能混淆祝无执亲卫视线,让他们去追商队,给她留出逃遁的时间。   可还未上商队的车,就听得曲三娘说,昨夜开始城中已有人手持男女两种画像,在几个码头和城门处蹲守搜捕,   按照迷香药力,他们不该醒来这么快。温幸妤只当是习武之人不同,她迷香的量不够足。   思来想去,她觉得若不靠商队遮掩,恐怕出不了城就会被捉。   无奈,最终决定还是先藏在商队货物中出城,等行至合适的地方,再转道去别处。   商队的人将货物装好,温幸妤便按照原先计划,藏在一堆叠衣裳的箱子内。   她蜷缩在内,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,待听到城门处有人询问盘查,登时紧张起来。   不过好在这商队的人和守城之人有交情,塞了些银子后,痛痛快快放行了。   商队行至离汴京三十里处时,停了下来。   温幸妤掀开箱盖,跳下装货的马车。   只见雪幕中,有一青年牵马立于路旁,身着狐毛大氅,头戴斗笠,身形颀长。   显然是在等她。   他踏雪而来,扯下面巾,露出一张清隽明秀的脸。   正是沈为开。   温幸妤怔愣片刻,疑惑道:“沈大人,你怎么在这?”   沈为开笑道:“阿莺姐莫怪,我问了曲三娘你的去处,特地快马来此等候。”   说罢,他在温幸妤不解的目光中,从怀里拿出一份凭由:“这凭由上姓名和地点皆是空白,姐姐可随意填写。”   温幸妤接过扫了几眼,看到了上面的官府印。   沈为开知她有疑虑,解释道:“放心,我绕过他的视野办的,不会被发现。”   温幸妤捏着凭由,心情复杂。   她看着青年笑眯眯的眼睛,问道:“你为何…如此助我?”   沈为开摸了摸下巴,故作沉思,而后灿然一笑:“大抵是…你过去也帮过我。”   支撑我走出牢笼。   温幸妤更疑惑了。   在她记忆里,二人除了幼时一同玩耍外,再无交集。   见她疑惑不解,并不相信,沈为开也不解释,唇角梨涡若隐若现:“阿莺姐,快走吧,他们该等急了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只见商队的人虽未催促,却神色已然不满。   她只好点头道谢:“多谢,若日后有缘再见,我定报答你。”   沈为开笑着点头,催促她快走。   时间仓促,她也不好再磨蹭,转身往镖师所在的马车走。   走了几步,忽然就听到沈为开清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。   “阿莺姐,此去路途艰难,更有被捉风险,你不如……”他顿了顿,似是好心提议:“先住我的另一处宅子。”   温幸妤愕然回头,就见青年眉眼真挚:“姐姐别误会,那宅子在我老师名下,他暂且查不到,等风头过了,我再送你离开。”   听完,她毫不犹豫的摇头,婉言拒绝:“多谢你的好意,只是我并不喜汴京,更向往江湖。”   沈为开也不纠缠,叹息道:“好罢,沈某祝姐姐此番离去,一路顺风。”   温幸妤颔首道谢,跳上马车。   沈为开看着商队没入风雪,颇有些遗憾。   可惜没能让她跟自己走。   俄而,他轻笑一声,温莺啊温莺,怎么还是这般天真。   他笃定,不出十日,她就会被祝无执捉回汴京,同他再次相见。   *   温幸妤和几个镖师坐在围着棉帐的车厢内,思索着沈为开的事,总觉得这人对她好得离奇。   她想不通,只好先放下,掀开隙车帘,只见无边雪野于面前铺开。   天地是如此的广阔,雪覆盖了四野八荒,抹平了山峦的棱角,模糊了天地的界限。唯剩下一片无边无际、令人心悸的纯净与苍茫。   远处巍峨皇城溶于层层雪幕,一点点倒退消失不见,她狂跳的心,也渐渐平稳下来。   离开了。   终于离开了。   抱着装观澜哥骨灰坛的包袱,她眼中泪意朦胧,眸光却异常坚定。   纵使寒风刺骨,前路艰难,她也绝不后悔。   *   两日后,雪霁云散。   汴梁深宫,沉沉如晦。   这段日子,刘贵妃凤体沉疴,药石无灵,太子以老皇帝心疼贵妃、亲炼救命丹药,无法上朝为由,临朝听政。   各朝臣却心知肚明,真正生病的是老皇帝。   皇帝寝殿福宁宫日闭重门,唯闻铜漏点滴,似催寿数。   入夜,皇帝病情转急,一众太医围于龙榻前,施针的施针,灌药的灌药,满头大汗。   片刻后,皇帝喷出一口鲜血,双目圆瞪,生机骤绝。   太医们手忙脚乱,竭力抢救,半个时辰后跪倒在地,神色大恸。   “陛下…驾崩了!”   侍疾的刘贵妃面色惨白,以指探鼻息,而后软倒在地。   太子和其余宫妃闻讯赶来,只见皇帝气息全无,面容灰败,悲痛之余,欲命内侍冯振传各大臣进宫,商量此后事宜。   冯振还未出得寝殿,就有小黄门连爬带滚进来,满面惊恐,嗓音尖利:“太子殿下,周平章带着五千人马逼近宫门,恐最多半个时辰,破宣德门而来!”   太子并不知皇帝谋划,闻言大惊失色,六神无主。   只见枢密使林维桢紫袍玉带,缓步入殿,先是问了太医话,确定皇帝乃“病故”,并无异常后,心落下一半。   他拱手朝太子道:“殿下莫慌,皇城司的人已暗中戒备,周士元若敢率叛军入宫,那是自投罗网!”   话音落下,却听得宫门之外,金铁交鸣,杀声骤起,如平地惊雷撕裂死寂。   不多时,殿门轰然洞开,同平章事周士元,一身朱紫蟒袍,须发戟张,率黑甲死士,踏入寝殿。   殿内宫人吓得惊声尖叫,太子被侍卫护在身后,脸色惨白:“枢密使,不是说有禁军吗?!怎得将叛军放进来了!”   面对此等变故,林维桢却面色如旧,镇定自若,他侧头看了眼慌乱的太子,暗嗤蠢货,面上却依旧恭敬。   他道:“殿下莫怕,我林某定誓死护你周全!”   刀光映着殿内摇曳的宫灯,一片肃杀之气。   周士元冷笑一声,一言不发挥手,命属下控制殿内众人,亲自走到榻跟前,让带着的大夫去探脉。   大夫望闻问切,却见皇帝僵卧如朽木,原本苍白的唇色,忽然慢慢变黑,呈现中毒之像。   确实是中了丹毒,魂归紫府。   听得大夫禀报,他心头巨石方落,杀意再无阻滞,看着不知真相的林维桢,怒指其面容,声若洪钟:“林贼!尔竟敢毒杀天子!今日本相,清君侧,诛国蠹!”   林维桢见皇帝“死相”不正常,知道恐怕生了变故。   他当初准备的丹药确实有毒,但那毒要三日后方起效。但现在,榻上皇帝嘴唇乌黑,显然已毒发生亡。   几乎不用想,他明白过来是周士元换了丹药。   他心下不安,却已无退路,只得扬声道:“周士元,你带兵入宫,意图谋反,还颠倒黑白,简直罪不容诛!”   说罢,他看向殿门,高声道:“祝指挥使,还不快带人来镇压叛军?!”   殿外有冷风呼啸,宫人哭嚎,唯不见祝无执身影。   林维桢登时面色骤变,心知祝无执恐已叛变,自己将命丧黄泉,一时间心中大恨。   周士元见祝无执按照约定并未出现,不免得意,他看着面色惨白的林维桢,笑道:“林贼还不束手就擒?”   话音落下,变故丛生   一直垂首立于角落,瑟瑟发抖的老内侍,蓦然抬头。   他撕下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。面具之下,赫然正是那本应僵卧龙榻的老皇帝赵迥。   他直起腰,浑浊的眼扫过殿内众人。   “周士元,尔率甲士,擅闯宫禁,形同谋逆!林卿……”老皇帝目光如毒蛇般扫过面无人色的林维桢:“丹药有异,其心可诛!皆国贼也!”   “祝卿何在!”   话音落,祝无执身披玄光重甲,手中长剑而来。   他身后,无数禁军锐士如黑潮决堤,汹涌而入,刀枪如林,瞬间将周士元及其属下团团围困,水泄不通。   祝无执扫过三人各异的脸色,面色如常,声音沉冷:“诛杀叛逆,擒拿国贼,敢有异动者,立斩!”   说罢,他身边的副指挥使扬声道:“若现在投明,陛下仁慈,可饶一命。”   此言一出,周士元和林维桢如遭五雷轰顶,面无血色。   那些叛军,亦被这“起死回生”的天威所慑,一时茫然无措。   林维桢没有亲卫保护,被擒跪于地。   他目眦尽裂,怒骂道:“竖子尔敢!你认贼作父,对得起定国公府上百冤魂吗?”   祝无执睨着他,声音平静: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再者…定国公府的人是被周士元和王崇害死,并非陛下。”   林维桢没找到自己会栽在这样一个毛头小子手里,恨声道:“祝无执,你今日背叛我,可曾想过温幸妤焉有命在?!”   祝无执轻轻摇头,怜悯道:“不过一个农女,你觉得我会在意?”   说罢,独留林维桢怒骂嘶吼,他持剑踏出殿门。   周士元已由属下护着,厮杀往外退。   福宁宫内,顿成修罗屠场,禁军甲胄精良,阵列森严,如墙而进。周士元豢养的兵士虽凶悍,却因变故而士气衰退,更不用说还有放下兵器投降的。   不消一炷香,喊杀渐息。   周士元被擒,叛军伏尸遍地。   祝无执收剑入鞘,行至皇帝前,拱手道:“启禀陛下,叛逆已诛,二贼就擒。”   赵迥已经换上龙袍,坐于圈椅上,太子安静立于一旁。   他摆了摆手,苍老的脸上带着疲惫:“把人押入天牢,听候发落。”   祝无执面色如常,沉声应诺:“臣谨遵圣谕!”   躬身退出殿门,禁军如拖死狗般将失魂落魄的周士元,与瘫软如泥的林维桢押了下去。   天上又飘起雪花,慢慢掩盖满地鲜血。   他望着远处朦胧山峦,眸光淡漠。   *   其后两日,周林两党由祝无执彻查清洗,一时间朝野震动,人人自危。   除此之外,在百姓的震惊中,定国公府平反,祝无执恢复身份,袭定国公之位。   一朝落魄的国公府世子,不到三年,就复仇雪恨,重登高位。   皇帝嘉奖其平乱,特许黄金千两,并赐还国公府宅院,但并未进行拔擢。   祝无执官职未升,朝中议论纷纷,言陛下疑心,恐不久会让其卸职,唯剩虚衔加身。   深夜,祝无执忙完事宜,回到宅院。   曹颂禀报完商队去向,问道:“主子,可要前去接夫人回来?”   祝无执沉思片刻,提笔写了封名帖,递给曹颂,嗓音不疾不徐:“不急。”   “不久前,澶州凤池山上的黑石寨被招安,半月后将来京受封,你且让伍子晦拿我的名帖快马前去,让寨主于三日后,劫下所有过路商队和行人。”   “告诉他们不得伤人,多加恐吓即可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抱歉晚了点[可怜]   但是凌晨还会有一更,大概三点左右,宝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。   49 第49章   ◎真可怜◎   温幸妤已离京七日。   雪停了,天却冻得紧。前几日纷纷扬扬的大雪,此刻被日头一照,刺得人眼睛发痛。商队十余辆大车,满载着汴梁城的绸缎、瓷器,慢吞吞在雪地里跋涉,即将抵达澶州。   按理说,两日前就该到澶州,但因着雪路难行,商队还要时不时清点货物,中途休整,故而行路比一般马车要慢。   行过陈桥驿、滑州,整整七日,才快到澶州。   原本,温幸妤打算自滑州转道,但无意间从镖师那了解到,滑州道路单一,水路一般都是拿来运货的,客船几乎没有,如果从此处走,很容易被追到。   于是她几番纠结后,选择再等等,到了澶州再走。澶州陆路水路皆发达,东南西北四个方向,皆有处抵达。   她想要转道模糊去向,此处是最好的选择。   这七个日夜,温幸妤从最开始的紧张忐忑,到现在已变得平静。   温幸妤坐在中间那辆油壁车里,厚厚的棉帘低垂,只留一线缝隙。   望着车外景物在刺目的雪光里晃动,她不知为何,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不安感。   她抿唇抱紧了怀里的包袱,再次回想起这次逃跑的细节。   并未有异常,一切都很顺利。   只是……似乎也太顺利了,比她预想中还要顺利。   或许是逃离心切,她把这些不安归咎于对祝无执的恐惧。   苦笑一声,觉得自己太过杯弓蛇影。   她抱膝坐着,压下纷乱的思绪,打算等到了澶州和商队分开后,独自渡黄河往东边曹州而去,再于此地改头换面,几番转道,直到祝无执放弃追捕。   商队里的几个镖师对温幸妤印象不错,见她多日来闷闷不乐,只当是第一次离家,有些不适应。   其中一个黑面大汉,拿了半块干饼递给温幸妤,善意道:“吃些东西吧,等过了凤池山,再行三十里,就到澶州北城了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接过饼子道谢:“谢谢赵叔。”   大汉叹了一声,眸中似有想念:“你跟我大女儿差不多大,不必客气。”   温幸妤心中有暖流划过,她浅笑点头,就着微凉的茶水,把半块饼子吃了。   马车缓慢前行。   半个时辰后,车夫声音闷闷地传来:“可算到凤池山了,今儿晚上到澶州地界,可得好好用些热茶热饭,暖暖肚子。”   温幸妤闻言放松了些,几个押车的镖师也活泛起来。   前几日下了雪,山路难行,两侧山林寂静,偶有乌鸦飞过,断枝脆响。   车厢内燃着劣质炭盆,帘子开了点缝隙透气,温幸妤缩在角落,偶尔和几个镖师说几句话。   就在这松弛的当口,死寂的山林深处,毫无征兆地,传来嘈杂的马蹄声。   温幸妤心头猛地一紧,攥紧了手中的包袱,透过车帘缝隙看去,登时心下大骇,面上血色尽褪。   是山匪!   不等众人反应,林子里冲出数十骑人马,踏起漫天雪粉,直扑商队。   “抄家伙!”   商队领头的镖师怒呵拔刀,双方顷刻交战。铁器撞击声、痛呼声、马匹惊嘶声,不绝于耳。   温幸妤油壁车被几匹受惊的马带着猛地一冲,几乎侧翻。车身剧烈摇晃,她死死抓住窗框才没被甩出去。   她强压恐惧,想着趁乱跳车遁走。   手刚伸向车帘,一双大手就率先一步,倏地掀开帘子。   寒风夹着浓烈的汗味和血腥味猛灌进来。   一张狰狞的脸突兀地出现在缝隙外,脸上横亘一道暗红刀疤,嘴角咧开:“嘿,车里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,正好抓回去给老子当压寨夫人!”   温幸妤大惊失色,向后急缩,后背重重撞在车厢壁上。   那山匪一把扯住了温幸妤罩在外面的斗篷,猛地向外一拽。   巨大的力量传来,她惊呼一声,身不由己被那力道拖得向前扑去,整个人被生生从车厢里拽了出来,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雪地上。   她下意识护住包袱,摔得眼前一阵发黑,半天爬不起来。   山匪劈手抢走她的包袱。   温幸妤惊怒交加,强撑着爬起来去夺:“还给我!”   山匪嬉笑躲开,打开看了几眼,把里头银子拿走,见有个骨灰坛,骂了一声“晦气”,随手丢雪地里。   她赶忙捡起来,见骨灰坛没破,才松了口气,把坛子重新装包袱里,牢牢抱着。   山匪没有再为难,挥手道:“都捆了!一并带走!”   混乱很快停止。   雪地上,温幸妤、商队的人以及镖师,都被捆了手脚,蒙上眼睛,串成一串。   那些货物被山匪们熟练地翻找,值钱的被挑出,粗暴地堆上几辆空出来的大车。   山匪头子翻身上马,大手一挥:“回寨!”   温幸妤蒙了眼看不见路,被推搡着,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没膝的积雪,踉跄前行。   押解匪徒嫌人走得慢,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又一把。   温幸妤跌跌撞撞于众人间行走,脸色煞白。   怎么会遇见山匪呢?商队出发前都会了解清楚沿途情况,不可能选有匪患的路走。   难不成这些山匪是从别处流窜而来的?   她该怎么办?   温幸妤垂着头,老老实实走,心底飞快思考退路。   这些山匪有些奇怪。   他们并未杀人,只劫了财。但若只是求财,没必要花工夫把所有人都押走。   这些人…究竟想做什么?   山路崎岖,积雪更深。   不知走了多久,日头开始西斜,给冰冷的雪地镀上一层刺眼的淡金色。   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,山匪摘了众人眼上黑布。   温幸妤慢慢适应光线,看清了眼前景象。   山寨内盖着很多木楼和瓦房,大门上刻着“黑石寨”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。   温幸妤等人被带到了三间破败的柴房外,分开关押。   她靠着冰冷的泥墙坐下,惊魂稍定。   方才进寨后,她偷偷观察了寨中景象,发现除了凶恶的匪徒外,还有不少衣着干净,神色轻松的老人妇女孩童。   这说明,这些山匪不是穷凶极恶之徒,虽不知为何掳掠他们前来,但起码可以推断,山匪短时间不会要他们性命。   只要不杀人……她就能想办法逃。   温幸妤鞋袜被雪水浸湿,手脚早已冻得麻木,身上夹棉袄子那点可怜的暖意,似乎完全透不过来。   她苦笑一声,心说自己果真倒霉,刚出龙潭,又入虎穴。   柴房内的镖师们一脸不忿,挣扎怒骂了好一会,见门外看守的山匪不搭理,才慢慢安静下来。   有个女镖师冷静很多,观察之下,发现温幸妤缩在角落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她想着这些书香门第的闺秀大多聪明,说不定会有什么办法。   她挪过去悄声道:“妹妹,你可有什么章程?”   温幸妤回过神,默默摇头。   女镖师有些失望,却也没说什么,她见温幸妤脸色发白,温言安慰道:“妹妹别怕,天无绝人之路,总会有办法的。”   话音落下,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。   沉重的脚步声踏着干草和尘土,由远及近。   巨大的阴影投下,一双黑靴停在温幸妤面前。   她惊惧仰头,只见一身着青布直裰,样貌白皙斯文的年轻男人正笑眯眯打量她。   他一双眼尾微微上挑,有些像狐狸。   温幸妤赶忙低头,心如擂鼓,暗道不妙。   女镖师见状护在她身前,怒骂道:“臭山匪,你看什么呢!”   那男人依旧笑眯眯的,旁边的瘦子一脚把女镖师踢开,骂道:“怎么跟我们二当家说话呢?当心老子剁了你下酒!”   被称为二当家的男人眼风轻飘飘扫过去,瘦子立刻噤声,白着脸退了出去。   他兴致勃勃的蹲在温幸妤跟前,端详了好一会。   少顷,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。   莫名其妙来,又莫名其妙走。   柴房的门被重重合上,女镖师暗骂了几句。   温幸妤靠在墙上,神色也带着不解。   她深呼吸,慢慢压下心头对匪徒的恐惧,强行捋清思绪。   半晌,她问旁边的女镖师道:“你可听过这黑石寨?”   女镖师点头:“自然听过。”   “这黑石寨原先在这一带很有名,只是向来只劫恶贾商队和贪官污吏。”   说着,她也有着疑惑:“不知为何,这次忽然对我们这小商队动手。”   温幸妤道了声谢,细细思索。   暮色降临,期间只有人送了冷水来,并未给吃食。   温幸妤喝了点水,重新坐回角落,一遍又一遍,回忆这七日来发生的事。   枯坐一夜,即使再不愿承认,她也明白了几分。   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,蠢到跳入陷进却沾沾自喜,毫无知觉。   一开始,她就发觉这些山匪很不对劲,细想之下,才明白过来……分明从祝无执说要去应天府开始,就隐隐透着怪异。   那被抛掷脑后、掩盖于急切逃跑之心下的不合理处,于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。   温幸妤闭了闭眼,只觉遍体生凉,心如死灰。   怪不得这么顺利,怪不得这么巧合,如果没有猜错,这一切都是祝无执放任的。   就连山匪,恐怕都和他脱不了干系。   她有些后悔,前几日应该从滑州走的。   祝无执恐怕是算准了她的心思,知道她谨小慎微,定不敢从滑州这种距离汴京太近,且道路单一的地方走,而选择不远不近,距离正好,且四通八达的澶州转道。   何其可怕的心思。   他费尽心机,放她逃走,又命山匪劫商队,到底是为什么呢?   思来想去,唯有一种可能——他一直不相信她肯真心留下,因此故意设局,放她逃走,目的是让她感受世路危险,从而知难而退,乖乖待在他身边。   她这月余的曲意逢迎,在祝无执眼里,恐怕就是个拙劣的笑话。   寒风卷着雪沫,从破旧的木门缝隙透入,冻彻骨头。   她眼中含泪,巨大的绝望感席卷而来,胸腔闷堵,喉咙血气上涌,欲咽不下,欲呕不得,叫她喘不过气。   凭什么?就凭他出身高贵,就凭他位高权重,就可以肆意妄为戏弄人?未免也太过可恨。   她当初就不该救他。   薄情寡义,傲慢暴戾,她不明白自己当年在国公府,怎么会以为他是个好人呢?   柴房冷风透骨,温幸妤无力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,面色灰败。   *   温幸妤被山匪关押第二日,也是汴京宫变的第八日。   枢密使和同平章事的位置尚且空悬,各大臣吵得不可开交,皇帝还未做决策,忽然抽搐昏倒。   皇帝被抬回寝殿,太医诊治后,言乃是惊风之症,需要施针用药,静养数日。   太子再次接手朝政,白日处理政务,晚上侍疾。   祝无执借太子之手,以黑石寨有异动,要去探查为由,带着几十皇城司的人离开。   如此,皇帝不日后暴毙,他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。   而侍疾的太子…就是弑君杀父的罪魁祸首。   他安排好一切,确保万无一失后,带人快马疾驰,从小道行,日夜不休。   不过两日半,便抵达凤池山黑石寨。   祝无执一身玄色大氅坐于马背上,金冠束发,矜贵冷冽。   他仰头看着黑石寨三个字,脑海中浮现温幸妤的脸,唇角微勾。   不知她如何了?吃了那么苦头,是否后悔逃跑。   他想,她那么娇柔胆怯,定然怕极了,悔极了。   等他“救”她回府,她会心存感激,并且由此以后,明白世道险恶,身为女子无法独自生存,从而彻底丧失逃跑的勇气。   家养的雀儿,经不起风浪。   祝无执心情不错,属下出示令牌后,被寨主恭敬迎入。   他跟寨主交谈片刻,在其敢怒不敢言的目光中,命属下处置了一批手沾无辜之人鲜血的恶徒。   他亲手削了把温幸妤拽下马车摔伤、以及出言调戏的山匪双手。   做完这些,他不紧不慢,连脸上飞溅的血点也未擦,缓步朝柴房走。   *   柴房在寨子最偏僻一角,看守严密,温幸妤被关了四天。   这四天里每天都会有商队的人或者镖师被拉住去,而后发出几声模糊的惨叫,就再也没回来了。   她不免怀疑自己,难不成是她猜错了?这些山匪真是杀人不偿命的恶徒,自己只是倒霉罢了。   似乎不论怎样,都是绝境。   此时窗外日光淡薄,穿过破洞的四方小窗,透入冷光。   几天来,看守的山匪每日会丢半个干饼和一碗冷水进来。   虽然饿不死,但也饿得头晕眼花,肚腹里都感觉是冷的,让她根本没办法集中精力思考。   她怀里依旧抱着包袱,仿佛这样就能驱散些恐惧。   正坐着,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。   柴房里剩下的几个人皆面如土色,惊惧瑟缩,温幸妤也难免害怕,紧紧抓着包袱,把头低下去。  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,冷风和光线一齐灌入,温幸妤没忍住打了个哆嗦。   她肩膀轻颤,不敢抬头。   可这次,等来的不是山匪粗鄙的辱骂,亦或者商队里的人的哭嚎求饶,而是一声极轻的嗤笑。   紧接着,一道熟悉的、令她畏惧的低沉嗓音,叹息着,不疾不徐的,于门口响起。   “真是可怜。”   满含讥诮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求灌溉宝宝们[可怜]   50 第50章   ◎拯救◎   [真是可怜]   语调轻缓,仿佛只是在陈述事实,却如同冰棱,狠狠扎进温幸妤的心头。  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。   从踏出宅子的那一刻起,她自以为的逃离,不过是在祝无执精心铺就的陷阱里徒劳挣扎。   放她“逃”,再让她“落”,让她亲身体验这世道的凶险和绝望,碾碎她最后一点反抗的勇气……心思深沉,可见一斑。   内心恐惧有之,绝望有之,还有那被愚弄的屈辱,铺天盖地席卷而来。   温幸妤用尽全身力气,才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和悲鸣。   不能失态,绝不能在祝无执面前失态,不能让他知道,她猜到了他的目的。   祝无执此刻出现在这里,不就是为了欣赏她这副狼狈绝望的模样,然后像天神般降临,“施恩”于她吗?   那她就如他所愿,做给他看。   温幸妤垂着眼,安慰自己。   此番情况,是绝境,亦是生路。   一来,落在他手里,而不真正的山匪手中,起码能活命。   二来,他疑心极重。比起她主动小意温柔说不会逃,因“受到山匪惊吓”而丧失逃跑之心,则更容易让他相信。因为他自负,只相信自己做的局。   她心思百转,也不过眨眼间。   温幸妤缓缓抬眼,睫毛剧烈地颤抖着,恰到好处的流露出震惊和恐惧之色。   青年一身玄色大氅,逆着门外那片耀眼的雪光,清晰地立在门口。光线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影,仿佛镀着一层冰冷的银边。   柴房内昏暗的阴影,门外明亮的雪光,以及他周身那层矜贵的气度,形成了极其强烈的、令人窒息的对比。   他是天上月,是山巅雪,而他们是尘世间挣扎的蝼蚁。   他凤目含笑,缓步走来,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。  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,瞬间将她完全笼罩。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袭来,盖过了柴房的腐臭。   这熟悉又令人窒息的气息,让她浑身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极致。   祝无执凤目微垂,同她四目相对。   一个是金尊玉贵的国公爷,一个是狼狈不堪的阶下囚。   俄而,他微微俯身。   一只冷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,极其自然地拂过她脸侧被雪水黏成一缕,结了些许冰碴的碎发。   那动作看似轻柔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怜悯。   目光落在她苍白的、蹭了泥尘的脸,又缓缓下移到干涸的唇,最终回到那双蓄泪的眼睛。   祝无执轻叹一声:“不过几日未见,妤娘怎么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?”   青年玉面沾着星点血迹,明明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,神态却端的是悲天悯人。   温幸妤攥紧了怀里的包袱,眼眶登时红了,声线颤抖哽咽:“祝长庚……”   祝无执听到这声呼唤,心莫名的钝痛了一下。   他摸了摸她冰凉的脸,拇指蹭掉眼眶中流淌下来的泪水,柔声安抚:“别怕。”   说罢,他伸手想拿走她怀里装着陆观澜骨灰的包袱,却被她凉凉的手握住了手腕。   她面带哀求,压抑着哭腔:“让我自己拿着,求你了。”   祝无执顿了顿,看着她朦胧的*泪眼,终是收了手。   罢了,且先让她拿着,等回到汴京,再把陆观澜的骨灰送走。   他解下大氅,细细裹住了她冻得僵硬的身体,将人横抱起来,阔步朝外走去。   一直在旁边缩着的女镖师见状,总觉得温幸妤似乎很害怕面前这个男人。   这人…虽然看起来玉质金相,气度斐然,但却不像好人。   她忍着畏惧,出口问道:“这位大人,你是温妹妹什么人?”   祝无执脚步停顿,微侧过脸,轻笑道:“是她夫君。”   说罢,他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女镖师愣在原地,喃喃自语:“夫君……”   看着也不像啊。   *   此时山寨里一片死寂。那些平日里凶神恶煞、吆五喝六的山匪们,此刻都瑟缩在木屋的角落或门后,连头都不敢抬起。   只有风卷着雪沫,在空旷的场地上打着旋儿。   温幸妤揪着他的衣襟,把头埋他怀里,仿佛真的是受了惊吓,拼命汲取温暖,寻求庇护。   寨主早已准备好了屋子,且很有眼力见的命人备了饭食和热水。   屋内烧着炭盆,暖烘烘的,温幸妤被抱到了屏风后的浴桶跟前。   祝无执放下温幸妤,把大氅随手丢一旁,解开她身上脏污结冰的衣裙,把她抱进浴桶中,亲手用布帕轻柔擦拭身体,洗发净面。   热水包裹身躯,温幸妤没有挣扎反抗,她扒着浴桶边沿,缩在水中,神色胆怯顺从,目光中还带着未散去的恐惧。   祝无执叹了口气,心说这次她该吃教训了,明白世道艰难,待在他身边才是最稳妥安全的选择。   沐浴完,温幸妤被冻僵的身躯总算有了几分暖意。   祝无执给她换了白绸亵衣,抱她到床上,裹好棉被,命人端来了姜汤喂她喝,又喂了小半碗鸡丝粥填肚子,她便疲惫昏睡过去。   夜色渐沉,窗外明月高悬,疏星点点,寒风凛凛。   虽说屋子暖和,又喝了姜汤祛寒,但到底是冬雪天,受了几日冻和惊吓,又加温幸妤情绪激荡,心气郁结,当日夜里就发起了高热。   昏昏沉沉中,温幸妤听到有人喊她。   “妤娘,醒醒。”   旋即一只温暖的手覆在她额上。   紧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披衣声,和焦急的脚步声。   她浑身忽冷忽热,眼睛酸胀得睁不开,思绪也混混沌沌的。   仿佛天地昏暗,时光颠倒,万物都成了虚无,唯窥见点点旧日光亮。   她看到温柔慈和的母亲搂着年幼的她唱童谣,亲昵地叫她“乖女莺莺”,看到憨厚的父亲把小小的她抱坐在宽阔的肩膀上,观长龙一样的花灯,说“莺娘要快乐长大”,看到玉雪可爱的妹妹抱着她的腿,说“姐姐我最喜欢你”,看到观澜哥在灼灼桃花树下摸着她的头,说“妤娘,你比任何人都好。”   一幕幕,一桩桩,一件件,可望不可即,触之不及。   她伸手想抓住这几分光亮,却见星河影转,风雪袭来,唯剩寒冷。   如果没有那场天灾该多好。   神智昏沉间,温幸妤眼角泪水滑落,由温暖变冰冷,没入鬓发。   祝无执乌发披散,只着了件单衣立在床边,见她烧得厉害,浑身发红滚烫,眼角泪水不止,不免担忧。   他看着属下连夜带上山的大夫,皱眉道:“快给她看看。”   大夫年过五十,一身青袍,闻言连连称是,提着药箱走到床榻跟前,隔着帕子,为她探脉。   俄而,他躬身恭敬道:“尊夫人风邪入体,惊吓过度,故而发了高热。”   说完,他瞥了眼青年,琢磨半晌,虽有所畏惧,但秉着医者仁心,还是小心开口:“大人,恕老夫多嘴,尊夫人体寒阴虚,日后还是不要用太多寒凉药物。”   51 第51章   ◎外室◎   听了那老大夫的话,祝无执神色微凝。   他隐约猜测到什么,却还是觉得不可置信,冷声询问:“说明白些。”   老大夫一听,登时出了满背冷汗,他支支吾吾道:“老夫观尊夫人脉象虚浮,根基有亏虚之兆。观其气血,似是……”   “似是什么?”   “长期用避子药。”   “避子药?”祝无执彻底阴了脸色,眯眼瞧着床榻上烧糊涂的人,咬牙重复。   在汴京时,他对温幸妤看管严密,她根本没机会去买避子药。   只有一种可能……她自制了有避子效用的熏香。   怒极反笑。   他还是对她太好性,当初就该把那些劳什子的熏香全部扔了。   祝无执冷笑一声,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,将床上的温幸妤完全笼罩。   他微微低着头,目光落在床榻上女人烧红的脸上,眼底翻涌着遭人忤逆,被人弃若敝履的恼怒。   避子药。   她当真如此厌恶他?甚至不惜毁了身子,也不愿为他生养骨血。   她怎么敢?她怎么能如此不识好歹。   俄而,他闭了闭眼,到底顾及着她还在发热,没有当场发作。   他收敛了情绪,朝那老大夫道:“开方罢。”   大夫见状忙不迭应声,趴在旁边的小几上写了方子,曹颂便带着他去抓药煎药。   人都走干净,他坐在床边,盯着她布满虚汗,绯红如晚霞的脸,眸光阴鸷。   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制避子香,他是该说她聪颖,还是该说她可恨呢?   窗外朔风卷着雪粒子,簌簌敲打着糊了明纸的窗。   温幸妤裹在重重锦衾之下,意识昏聩,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灼热沼泽。   浑身冷一阵,热一阵,骨头缝里都透着难言的酸软。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,只有滚烫的气息,喷在紧贴着脸颊的锦缎上,又闷热地反弹回来,徒增煎熬。   朦胧中,似乎有人坐在床侧,眸光犹如实质,像是森冷的剑,狠狠钉在她脸上。   幻梦和现实交替,不知过了多久,温幸妤感觉有人捏着她的双颊,温热的瓷勺撬开她的唇齿,灌入苦涩的药汁。   温幸妤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,模糊的视线中,是祝无执那张俊美无俦,阴沉压抑怒气的脸。   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抵不过眼皮沉重,再次昏昏睡去。   祝无执搁下药碗,冷着脸用帕子擦了擦她脸上和脖颈间的汗,又恨又怒的于床边守了一夜。   *   温幸妤醒来,已经日上三竿。   窗外天灰蒙蒙的,洋洋洒洒着细雪。   她捂着昏沉钝痛的脑袋坐起来,就听到有人推门进来。   “醒了?”祝无执推门进来,身后跟着个年纪不大的婢女,端着雕花漆盘,上头搁着白瓷药碗。   温幸妤浑身酸软倦怠,她坐起来靠着引枕,低低嗯了一声,嗓音微哑。   婢女放下药碗,祝无执就让她出去了。   他端起药碗递给温幸妤,神色十分冷淡:“喝了,再过一个时辰就启程回京。”   温幸妤很敏锐地察觉出他情绪不愉。   但受了这一遭愚弄屈辱,又刚褪了热,实在疲乏厌倦,她抿着唇,只当没注意到,一言不发接过碗,仰头把药喝了。   药汁苦涩,滑过喉管落进胃腹,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染了苦味。   她皱了皱眉,正欲去倒杯茶喝,就听得祝无执冰冷的嗓音响起。   “昨夜大夫言,你长久服用伤身的寒凉之物。”   “你且告诉我,那是什么?”   温幸妤瞳孔猛缩,翕动着唇瓣,强压恐惧镇定开口:“我也不知,许是误食了什么。”   “不知道?”祝无执笑着反问,唇边带着笑,眼睛却极冷:“你当真不知道吗?”   “那日日燃在主屋的避子香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祝无执已经知晓得如此清楚。   都知道了,她解释还有用吗?再怎么说,也熄灭不了他的怒火。   她心头升起一股厌烦,索性垂着头沉默不语。   祝无执见她一副任打任骂无所谓的模样,登时气血翻涌。   他猛地攥住温幸妤放在锦被外的手腕,将人拉至跟前,盯着她苍白的脸,神色阴戾:“你这般自轻自贱,是嫌我的骨血污了你清白?”   “你就这般厌恶我?甚至不惜毁了身体。”   温幸妤被迫倾身向前,迎上他那双怒火中烧的凤眼。   很奇怪,面对祝无执的怒气,她分明该惊惧慌乱的,可此时此刻,心底却弥漫着讽意。   她双目含泪,凝视着他含怒的眼眸,轻声开口:“我只是个外室,怎么能在大人娶妻前,生下孩子呢?”   所有怒火顷刻间被这句话浇灭。   祝无执哽了声息,下意识松开了钳制她的手,四目相对,直跌进她湿淋淋,满含哀怨和委屈的杏眼。   他的心忽然酸胀刺痛起来。   他竟然……从未想过这个问题。   他为什么会忽略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?   祝无执沉默半晌,干涩道:“日后不必再用这些寒凉之物,至于你说的那些…不是你该考虑的问题。”   说罢,他站起身,连大氅也忘了穿,大步推门离去。   温幸妤靠在床头,呆呆看着被他捏红的手腕,露出个苦涩的笑。   回到汴京后,他定不会让她再碰熏香。   只希望找到时机逃走前,千万不要怀他的孩子。   千万不要。   *   祝无执出了门,却有些茫然。   他不知道要去哪,索性漫无目的的在寨子里走着。   天寒气清,山寨空荡荡的。   皇城司的人已经把昨日那些恶徒的尸身处理掉,剩下不到百人,都收拾了行装,准备此番跟皇城司的人一道前往汴京,招安受封。   走着走着,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他。   “祝大人留步。”   祝无执回过头,就见个白面青袍狐狸眼的年轻男人,笑眯眯走了过来。   正是黑石寨二当家吴为。   “祝大人,天寒地冻,不如去吴某那吃酒暖暖?”   祝无执扫了他一眼,明白此人有心攀附,估摸着想拿投名状出来。   他本就有意招揽吴为,故而没拒绝,淡淡嗯了一声,随对方去了正堂。   *   一个时辰后,皇城司的人和被招安的山匪先一步策马离去。   祝无执抱温幸妤上了马车。   温幸妤缩进车厢最深处柔软的锦垫里,将自己蜷成一团。   厚重的紫绒车帘落下,隔绝了外面的风雪,也彻底隔绝了光线,马车陷入一片昏暗而带着暖香的静谧。   祝无执坐在另一侧,两个人谁也不说话。   轻微的晃动感传来,马车平稳地向着山下移动。   外面风雪呼啸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。   车厢里很暖,暖得几乎让人昏昏欲睡。   温幸妤恹恹地蜷缩在角落,耳边是祝无执翻书的声响。   她感到好烦,好倦,好闷。   又要回汴京,回到那重重深院,回到他掌控的密不透风的罗网中央。   这一次,很难再有任何逃离的机会了。他用一场精心策划的劫难,试图碾碎她所有的勇气,只为让她明白一个道理——这天地虽大,风雪千山,每一步,都不可能踏出他的掌心。   可她偏不认命。   她偏要走。   *   回到汴京,已是五日后。   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温幸妤这一路上都恹恹的,或许是药里有安神的东西,她整日大半时辰都在睡梦中度过。   有时候梦到小时候,有时候梦到在国公府的日子,大多都是噩梦。   祝无执没再提过避子香的事,也没有要惩罚她的意思,好似这件事从未发生过。   温幸妤纵使再怨愤,也明白她必须趁此机会,表现出她已经对外面的天地有所畏惧。   两人各怀心思,倒是相处得平和了许多。   汴京今年的雪格外多,立冬没几天,就下了好几场大雪。   路上的旧雪还未化尽,就又添新雪。   回京的第三日夜,云翳遮盖明月,冷风漫卷细雪。   温幸妤抱着手炉,斜靠在罗汉榻上,呆呆望着窗外庭院的落雪。   祝无执推门进来,见她病容憔悴,如弱柳扶风,不免心有怜惜。   他在碳炉边站了一会,散去身上的冷气,才走过去,把她侧抱坐腿上。   “今日胃口可好些了?”   温幸妤乖顺任由他抱着,轻轻嗯了一声。   祝无执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,哄道:“乖乖养病,等病好了,我带你去城南玉津园赏梅透气。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轻轻摇头:“我不想出去。”   祝无执扫过她病气的脸,问道:“为何?”   温幸妤攥紧了他的衣襟,把脸埋在他肩颈处,声音闷闷的:“我……有些怕。”   女人全然依赖的缩在他怀里,温热的鼻息喷薄在肩颈,带来阵阵痒意。   祝无执心下满意,柔声道:“好,那便不去。”   他包裹住她莹润的手,只觉掌心像握了块发凉的玉。   “你既知世道不好,贼寇横行,日后就好好待在我身边,莫要再乱跑。”   顿了顿,他撑开她蜷缩的指尖,手指挤入她的指缝,同她十指交握。   “日后我会好好保护你,不叫你再受那般惊吓。”   温幸妤知他处处试探,心中嗤了声虚伪,面上却不显。   她轻嗯了一声,不作其他回答。   祝无执转了话题,似是闲聊:“这宅子小,委屈你了。且等十日府邸修缮好,咱们便搬回去,届时你就不会再觉得闷。”   温幸妤随意点头。   祝无执也不介意她话少。   毕竟这样的反应才属正常。她骨子里倔强,一朝受了惊吓被迫回汴京,定然心绪烦郁。   如果她又像上次那般温情柔软,反倒不正常。   心气郁结不要紧,慢慢开解调理便是。   祝无执自顾自说了些当年国公府的事,试图让她回忆起点开心的过往,能心情好些。   温幸妤偶有回应,大多时候都是静静聆听。   她大致明白祝无执是想叫她开心些,可他也不想想,当年在国公府,她不过一介婢女,整日忙着战战兢兢伺候主子,脚不沾地,生怕一不小心惹了主子不快,挨一顿打骂。   奴婢而已,哪有多少快活日子。   他和她终究不是一路人。   说了会子话,曹颂忽然叩门进来。   他向温幸妤问了好,便对祝无执道:“主子,该走了。”   祝无执放下她,俯身捧着她的脸,微微抬起,垂眸盯着那双澄澈的眼睛,温声道:“今夜我可能回不来,你不必等我,早些歇息。”   温幸妤回视着他,轻轻应声:“我知道了。”   祝无执亲了亲她的额头,方觉心满意足。   他起身穿狐毛大氅,同曹颂阔步离开。   温幸妤靠在引枕上,看着二人身影消失在庭院的雪幕中,缓缓收回视线。   别回来才好,省得她心烦。   52 第52章   ◎摄政◎   月暗云淡,雪落无声。   深宫禁苑一片死寂。   老皇帝赵迥沉疴不起,缠绵御榻之上,已有多日。   太医署束手,只道是“惊风入脑”,以致口不能言,四肢僵痹,形同枯木。一时间,朝野惶惶,暗流汹涌。   福宁宫内药气弥漫,内侍宫娥屏息垂首,如泥塑木雕。忽闻内侍传报:“皇城司指挥使、定国公祝长庚求见。”   榻上老皇帝浑浊的眼珠陡然转动,喉中发出“嗬嗬”之声,枯瘦的手指微微颤动。   这惊风之症来得蹊跷,他知道这事定是祝无执做的。   本以为祝无执只是个掀不起风浪的小吏,殊不知对方才是那黄雀。赵迥没想到,祝无执这把易折的刀,有朝一日会刺向自己。   奈何口不能言,四肢如废,满腔疑怒,尽化眼中血丝。   珠帘轻响,祝无执已至榻前。   但见他身着紫袍玉带,面如冠玉,身姿挺拔,对着龙榻深深一揖。   神色哀戚,言语却清晰沉稳:“臣祝长庚,叩问圣躬万安。陛下此疾,实乃天妒圣明,臣等五内如焚,万望陛下保重龙体。”   言辞恳切,端的忠臣模样。   可他明明就是狼子野心!   锦被之下,老皇帝形容枯槁,气息奄奄,目光死死钉在祝无执脸上。   他想叫人来,奈何唇舌僵硬,只余喉间“呃…呃…”的悲鸣。   跟了他几十年的冯振闻声走到床边。   眼里刚露出几分欣喜,就见冯振对祝无执恭敬堆笑。   这老狗竟也叛变了!赵迥目眦尽裂,用尽力气抬起手指。   祝无执一把握住老皇帝微抬的手,神色悲戚,眼神却异常清明:“陛下沉疴难起,臣心如刀绞,然国不可一日无主,储位关乎社稷存续……”   他略略一顿,抬眼,目光诚恳得令人心悸,“太子赵琮,虽居东宫之位,然性情过于优柔寡断。值此多事之秋,恐非社稷之福。”   此言一出,赵迥瞳孔骤然收缩,胸膛剧烈起伏,似欲驳斥,却只发出更急促的“嗬嗬”之音,涎水不受控地自嘴角溢出。   他太清楚祝无执此言何意!   祝无执视若无睹,声音愈发恳切:“臣观皇孙赵协,虽年齿尚幼,然天资聪颖,仁孝温良,颇有帝王之风。陛下若……”   他微微前倾,压低了声音,却足以让榻上之人听清:“若有不忍言之事,臣在此立誓,必当效仿古之周公,竭忠尽智,以辅幼主,保我大宋江山,千秋永固。”   祝无执唇角微勾,凤目扫过皇帝暴怒的脸,语调缓慢:“陛下……可安心否?”   “安心”二字,他咬得极重。   老皇帝胸膛剧烈起伏,一口气堵在喉头。   这逆贼!鸩杀君父在前,此刻竟假惺惺要扶立他那懵懂无知、年仅五岁的幼孙赵协!   名为辅佐,实为窃国,这“周公”之诺,分明是夺权摄政的挑衅。   此等狼子野心,昭然若揭!   一股逆血直冲顶门,他死死瞪着祝无执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,口中“噗”地喷出一口血。   他到底是小瞧了祝无执!他怎么能忘了,对方也有他赵家几分血脉,一样的无情无义,一样的心狠手辣!   他和林周王三人,不过都是祝无执棋盘上的子。   悔之晚矣,悔之晚矣!   气急攻心,毒彻底发作,赵迥头一歪,气息断绝。   祝无执随即厉声高呼:“快来人!陛下昏过去了,太医!速传太医!”   侧殿歇息的太子闻声赶来,太医鱼贯而入,施针的施针,灌参汤的灌参汤,片刻后纷纷跪地,大恸道:“陛下……宾天了!”   殿内死寂一瞬,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哀嚎。   “陛下,驾崩了!”   冯振尖利的声音跟着响起,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恐与悲恸。   不多时,宫妃皇子以及高位朝臣皆闻讯而来,跪在地上恸哭不止。   祝无执见人到齐了,霍然起身,询问太医:“方才陛下尚能目视于我,何以顷刻间便……院使,陛下到底因何而亡?”   院使跪在地上,额头冒了一层冷汗,颤声回话:“是…是毒发身亡。”   能四十来岁当上院使的,自然是人精。方才不敢说,是想着蒙混过关,只要没人问,那皇帝的死就这么轻轻揭过去。如果说了,他保不齐会被迫参与进党争。   可现在祝无执问话,他却不敢再隐瞒,只好实打实说了,只盼着不要把他拉下水。   闻言,太子立马愕然惊声:“父皇怎么会中毒!”   他与老皇帝向来父子情深,闻言环视悲泣的宫人,目光最后落在冯振身上,厉声道:“冯都知,父皇近日起居饮食,何人经手?可有不妥?”   冯振一边抹眼泪,一边道:“老奴染了风寒,今日方好,这五日在陛下身边伺候的,是李福。”   太子长眉一竖,怒道:“来人!去把李福那狗奴才擒来!”   祝无执出言安抚:“殿下莫急,不若先封锁宫门,命太医速查陛下近身之物。”   太子本就是个没主见的性子,再者不久前林周之事,皇帝还未告知他缘由,就突发恶疾,故而太子十分信任祝无执,以为他就是父皇的心腹。   闻言他点头道:“那就劳烦祝大人负责此事。”   祝无执领命去了,皇城司封锁宫门,命人捉了内侍李福,又有太医查看福宁宫中老皇帝用过碰过的东西。   不过半个时辰,就在皇帝用过的药渣中,发现了断肠毒。   而后在皇城司的拷问下,李福供认不讳,言是太子命他下毒。   太子大惊,祝无执安慰之,命人继续查那毒药从何处流入宫廷。   天将泛起鱼肚白时,皇城司副指挥使来禀,查出断肠毒乃是东宫太子妃娘家的婢女,从坊间购置,通过她在宫中当宫女的妹妹送入皇宫。   人证物证俱全,矛头直指太子赵琮。   朝堂哗然,太子百口莫辩,被指“急于登基,行大逆不道之事”,即刻被圈禁于东宫别苑,形同废黜。   其余三个皇子,两个远在封地,一个手中无兵权,哪怕想争夺,也是有心无力。   再者祝无执早已暗中把三衙收入囊中,手握八万禁军,纵使有人质疑,也是石子投湖,溅不起什么水花。   当日辰时,丧钟长鸣。   先帝“遗诏”颁行天下,幼主赵协于灵前即位,尊先帝庙号。祝无执总摄朝政,加九锡,晋爵摄政王,辅弼幼主。   三日后登基大典,祝无执着蟒袍玉带,立于幼帝身侧,受群臣朝拜。   不久后,幼帝准许他“赞拜不名、入朝不趋、剑履上殿”。[1]   将近三载日月,殚精竭虑,数次性命攸关,祝无执终棋高一着,大仇得报。   *   云消雪霁,软红光里涌银山。   幼帝登基不久,定国公府的宅子更为摄政王府,修缮完毕。   这日休沐,祝无执照旧早早起身,于庭院打了套拳,又练了一会剑法,沐浴过后,才进到主屋。   温幸妤已经更衣起来,正坐在镜台前由芳澜梳发。   发髻梳毕,她就从铜镜里看到祝无执的身影。   他着一身湖蓝广袖,唇角含笑,行至她身后站定。   二人于镜中四目相对,五官神态略模糊。   他俯身贴近她耳畔,笑道:“我替你描眉,好不好?”   许是刚沐浴过,祝无执的发梢还沾着水汽,垂落到她肩膀上时,冰凉湿润。   她透过镜子看他,俄而垂下眼睫,轻轻点头。   芳澜悄悄退了下去。   祝无执绕到她身前,拿起石黛。   笔锋落下,冰凉坚硬,贴着眉骨缓缓游走,细细描摹。   那触感,非关风月,只觉得让她万分难熬。   暖阁内炭火正炽,铜盆中红焰吞吐,不一会她额上就出了层细汗。   “张敞画眉,传为佳话。”   他忽地开口,声线低沉悦耳:“我今日所为,亦当效之。”   温幸妤面露茫然。   祝无执也不介意,专心描摹着。   她不通诗书,不知这典故是言伉俪情深,实属正常。   只要他明白就好。   他不需要她懂这些,她只要乖乖待在他身边,就足矣。   温幸妤不知他所想,目光落在铜镜中。   只见青年微微俯首,目光专注落于她的眉间,神情竟似真有几分温柔。他描得极慢,极细致,仿佛在完成一件关乎社稷兴衰的紧要文书。   温幸妤一时有些怔愣。   描眉画目,何其亲昵。   这样的景象,在她少女怀春时也曾幻想过。期盼未来的夫君温柔体贴,为她描眉,为她梳发,恩爱两不疑。   她从未想过会是祝无执与她这样。   可这算什么呢?她只是他的外室,且她对他并无情意,唯有想要逃离的畏惧和憎恶。   终于,最后一笔收拢。   祝无执看着她白净面颊上的两弯细眉,心下满意。   他放下黛笔,拉着她的手站起身道:“去用饭罢,用完了饭,咱们就搬去王府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回那处府邸。   想起当年在府中的日子,她难免心绪复杂。   她被牵着走到外间,二人隔桌对坐,默不作声用起饭来。   吃完了早饭,祝无执就抱着温幸妤上了马车,仆人和一众财物,皆有新采买的管家负责送去府邸。   万里无云,虽说是难得的晴天,但冷风依旧刺骨。   温幸妤挑开车帘,看着窗外街市人来人往,心有哀戚,就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出她掌心的帘子,随手丢下。   她回过头,就见祝无执笑看着她,语气平和:“你初愈不久,还是不要吹冷风。”   “若觉得闷,等过几天我带你去金明池畔坐画舫赏景,可好?”   温幸妤知他因上次逃跑,对她全无信任。   可连看个街景都要如此防备,也太过令人窒息。   她闷闷嗯了声,也不说话。   祝无执知她生了闷气,把人抱坐腿上,柔声安抚了几句。   温幸妤也顺着台阶下,给他了个浅浅的笑脸。   不多时,马车停在原国公府,现摄政王府的大门外。   此府邸原是前朝何太师之住所,占地极阔,统共二十四处楼台,四百余间屋子,其中亭台楼阁,奇花异石,曲水环弯,奢靡至极。   温幸妤看着朱漆大门内深深庭院,有种恍然若梦的感觉。   幼时自角门入府,为奴为婢,受尽欺凌,只为讨一口饭吃,能活下来。   如今自大门重回,为池鱼笼鸟,依旧身不由己。   祝无执见她脸色透白,目露伤感,想着她或许是忆起旧事,有所感怀。   他牵起她的手,只觉像握了块冷玉,登时心生怜惜,裹在掌心细细暖着。   温幸妤任由他握着,缓声道:“大人,不进去吗?”   祝无执笑道:“府里修缮后与当年大不一样,我且带着你一一看过。”   “若是有不满意的,你便提出来,我差人去改。”   温幸妤心说改不改的也与她无关。   她面色疲惫,轻声婉拒:“大人,这些还是让未来主母做罢,我插手…并不合适,恐遭人诟病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出自《三国志魏志武帝纪》   53 第53章   ◎吵架◎   见她语气平和,神色疏冷,又提什么“主母”类的话,全然对这摄政王府泼天富贵毫无兴致,祝无执也不知怎么的,隐隐生出几分怒气。   他沉了脸,开口道:“我若真娶妻,你也不介意?”   温幸妤抬眼看他,语气淡淡的:“我凭什么介意?人贵有自知之明,大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?”   祝无执被她这指桑骂槐的一句话,说得心头一哽。   他压抑着怒气:“自知之明?好,好。”   他一连两个“好”字,紧盯着她平淡的神色,一字一顿:“如你所愿,我过两日就去相看新妇。”   温幸妤怔忡一瞬,垂下眼帘:“愿大人早日觅得佳人。”   祝无执最见不得她这种浑不在意的模样,闻言登时心头堵了一口闷气。   看着她冷淡的样子,他下意识收紧了手,直到听到一声痛呼,才发觉自己捏疼了她。   他蓦然松手,低头一看,那只细白的手已经被捏出红痕。   温幸妤皱眉,将手收回袖子,叹了口气道:“大人还进不进去?天寒地冻的。”   祝无执脸色变幻,待看到温幸妤透白病弱的脸,最终归于平静。   他抿唇将人横抱起来,缓步朝门内走去。   穿廊庑,过仪门,但见庭院深深,气象宏阔。   府邸内婢女小厮皆垂首恭候,待祝无执走远,才继续忙活起来。   温幸妤窝在他怀里,目光一寸寸扫过这座宅院。   堂前广庭,青砖墁地如镜,四角植嘉木数本,积雪压枝,宛若梨花簌簌。   堂后曲径通幽,引向园林深处。叠石成山,引泉为瀑,凿池如鉴。池畔筑水榭,四面轩窗洞开,湘妃竹帘半卷。   至后宅,琉璃瓦,白玉地,雕梁画栋。   走了一路,寒风拂面,祝无执火气却怎么都消不下去。   一口气哽在胸口,不吐不快。   他将温幸妤放下来,同她十指相扣,冷着脸道:“我带你去住的院子。”   温幸妤缓缓收回目光,轻嗯了一声。   确实不大一样了。   来来往往的婢女小厮,再也不是当年旧人,入目景致,也非当年之景。   过去的国公府堆金砌玉,奢靡无度,就连仆从穿的都是杭缎。而今修缮过的府邸更淡雅幽静,仆从们衣着也素雅些。   祝无执径直牵着她到内宅主院旁的一处院落。   此院名“枕月”,庭中有红梅横斜,暗香浮动于雪径。更有修竹树竿,倚粉墙而生,风过萧萧,清影摇绿,与雪景相映成趣。   主屋敞阔,正中一张紫铜暖炉,炉火正旺,烘得一室如春,暖意融融。   罩后为内室,窗明几净,琳琅宝器一应俱全。最惹眼的,当是最里侧的描金彩绘架子床。   祝无执拉着温幸妤的手,坐到窗边湘竹榻上,打量着她的面色,问道:“这院子可还满意?”   温幸妤不欲跟他再起争执,遂点头道:“雅致清幽,挺好的。”   祝无执沉默了片刻,看着她认真道:“我若娶妻,你当真不介意?娶谁都不介意?”   他不知为何有所问,自己到底想听到怎样的回答。   只是想问便问了。   温幸妤怔愣,复垂下眼帘:“我该介意吗?你总要娶妻的,无论娶个宽和良善的,还是娶个活泼骄横的,对我又有什么影响?”   “无非都是自安卑贱,曲事主母。”   祝无执一时怔住。   面前的女子神色清淡,眸光和缓,窗外天光映着她雪白的肌肤,好似一尊玉雕的菩萨。   离他那么近,又那么远,喜怒全无,平静的令他又恼又恨。   他长眉一压:“过几日我表妹来京,我打算让她住府里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旋即响起他口中的表妹,恐怕就是他远在扬州的外祖家的表妹,他的前未婚妻,高月窈。   她对这位高家嫡女有点印象。   五年前的上巳节前,高月窈乘船至汴京,于府中短居月余,她身为老太君院里的婢女,自是近距离伺候过。   记忆中这位高小姐花容月貌,知书达理,老太君十分喜爱她。   祝无执当时外放归府不久,待高小姐温和有礼,两人相处的似乎还不错。   后来国公府覆灭,婚事自然是不做数的,如今祝无执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,高家想重修旧好,完成当年的婚约,也属正常。   祝无执让高小姐住府里,想必也有结亲的意思。   小几上的白釉茶杯中碧汤雾气袅袅,将祝无执的神色遮得隐隐绰绰。   温幸妤道:“好,我不会在府里乱走,会小心避着高小姐。”   “大人若是怕我冲撞了她,或者担心她得知了我的存在而心生恼怒,可以把我送回原先的宅子。*”   言辞恳切,字字句句为他着想。   祝无执却怒不可遏。   他站起身,冷道:“你这般贴心,我自不会拂了你的意!”   温幸妤不置可否。   祝无执见她这般浑不在意,心里不痛快,也不想叫她痛快。   他冷笑一声:“待我消了你跟陆观澜的婚书,迎娶新妇过门后,就去官府办纳妾文书。”   “在此之前,你且好好在这待着,没有准许,不得踏出院子半步。”   说着,他看向垂首静侍的婢女,沉着脸道:“若她踏出院子,你们就不必留下双目。”   听到要消和观澜哥的婚书,温幸妤猛地抬头,心里登时难受又恐慌。   她忍着怒气,仰头看着他道:“观澜哥已去世多年,那婚书早无效用,你为何要费功夫去消。”   “你想办纳妾文书就去办,消个无效的婚书做什么?”   祝无执见她有了情绪波动,却不是因为他娶妻,而是婚书,终忍无可忍,恨声道:“你既已是我的人,就不该跟旁人有牵扯,哪怕是死人也不行!”  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h u 6 6 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q i s h u 9 9 . c C 、q i s h u 6 6 . c C 、q i s u w a n g . c o m 、q i s u w a n g . c c 、q i s h u 9 9 . c o m 、 q i s h u 7 7 .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  话音落下,他拂袖要走,温幸妤面露慌乱,一把拽住他的袖摆,软了声音祈求:“是我今日口不择言,是我说错了话,你不要生气。”   祝无执脚步骤顿,转身垂眸。   女人拽着他的袖摆,正仰起脸看他。秀丽白净的面上带着慌乱,眼眶发红,软语哀求。   如此情态,却是为了一个死人!一个死去两载余的迂腐书生!   祝无执只觉得心像是被钉板滚了一遭,密密麻麻的疼。   他恨怒交加,神色却恢复如常。   冷冷的睨着她,一点点抽出被她扯在掌心的袖摆,薄唇微启:“你怎么会有错呢?有错的是我。”   错在没早点把这碍眼的婚书消了。   错在这段时日太顾着她的意愿。   他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,深深看了面色恓惶的女人一眼,头也不回的阔步离去。   温幸妤愣愣坐在湘竹榻上,见窗外身影消失在覆雪庭院,终难掩悲凄,捂脸痛哭。   婚书,她跟观澜哥的婚书。   这是她跟他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。   可如今却保不住了。那写着二人姓名的薄薄纸张,要被祝无执这个恶鬼亲手毁掉。   何其可恨!   屋里新来的婢女都不敢出声,去煮新茶的芳澜端着茶盘进来,就见女主人哭得闻者伤心。   她悄悄问了旁边的婢女,得知缘由后蹲下给温幸妤递了帕子,小心翼翼安抚:“夫人,您想开些罢。”   温幸妤接过帕子擦泪,哽咽不已:“谢谢你,我没事的芳澜,我只是…我只是一时缓不过劲。”   芳澜思及大人和温幸妤的关系,没忍住叹了口气。   原先在那处小宅时,她们并不知晓夫人原先的身份。还是不久前,瓶儿好奇问起,夫人毫不避讳的说了,她们才知夫人原先是定国公府的婢女。   说实在的,芳澜很不理解温幸妤为什么非要离开大人,对一个死去已久书生念念不忘。   她没忍住出言相劝:“夫人,你看开些。大人位高权重,又生得俊美,虽说阴晴不定了点,但素日里性子还算和善。如今搬来王府,等大人娶妻,您定会被抬为贵妾。”   顿了顿,她苦口婆心道:“按照大人对您的情意,您绝不会被未来主母欺负了去,等将来生个一儿半女有了倚仗,哪怕大人喜新厌旧,这辈子也不愁吃穿。”   “我知道您心里有人,但情爱可不能当饭吃。”   “现在世道艰难,女子在外行走谋生不易,穷人典妻的不在少数,虽说您是妾室,但按照大人品性,是决计不会把你送出去的。”   温幸妤泪流不止,闻言不作解释,亦不反驳。   人各有命,她只想把观澜哥的骨灰好生送回同州安葬,然后寻个制香的活计谋生,并不愿被困在深宅大院。   想想当年国公府的那些妾室,她只觉得齿冷。   面上是主子,却能被主母随意打骂。有些佛口蛇心的,弄些看不见的伤口在身上,这些妾也有口难言,只得受着。   更遑论生了孩子,也不能叫自己娘。而这些妾为了孩子,只得更加小心的侍奉主母,期盼能让女儿嫁得好,让儿子能谋个好前程。   再鲜妍娇艳的花,到最后也零落成这宅院里死气沉沉的泥尘。   荣华富贵对她而言只是过眼云烟,她只求能平淡安定的生活。   她绝不要成笼中雀。   但这话没法跟芳澜说,她擦干眼泪,扯出个笑,回道:“你说得有理,是我自己钻了死胡同。”   芳澜闻言欣慰道:“您能想开就好。”   说着,她站起身道:“奴婢打水伺候您净面罢?”   温幸妤点头道谢,净面后就去了内间歇息。   *   碧空如洗,积雪半化,路旁树枝被洇出湿痕。   祝无执出了院门,阴着脸往主院走。   亲卫李游脚步匆匆追来,气都没喘匀就道:“主子,宫里传信来,说陛下今日闹得厉害,不肯念书写字。”   祝无执脚步不停,淡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李游挠了挠头,见主子面色阴沉,立马反应过来估摸着又跟那位起了争执。   他不敢乱说话,只道:“大人若是心情不好,不如去喝两杯?俗话说一醉解千愁。”   祝无执停了脚步,斥道:“谁说我心情不好?谁要解愁?!”   李游性子不如曹颂精明,闻言缩了缩脖子,讪讪道:“我要解愁,我要解愁……主子莫恼。”  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,冷着脸进了主院书房,把博古架上、矮柜、高柜里的匣子翻了底朝天,最后找出来页泛黄的纸张。   李游探头探脑好奇道:“主子是在找什么?”   祝无执冷笑一声:“婚书。”   “她跟陆观澜的婚书。”   李游立马噤声,不敢说话了。   祝无执扫过婚书上的两个名字,只觉得刺眼至极。   他大步往前院走,穿过垂花门后,朝旁边的小厮道:“去备马。”   李游道:“主子打算进宫了?”   祝无执道:“不,去官府。”   他要亲手把这婚书消了,让她彻彻底底和陆观澜断了关系。   随从把马牵过来,祝无执翻身上马,扬鞭去了官府。   府衙的人一看摄政王莅临,登时吓得不轻。   祝无执冷着脸把婚书拍到主簿跟前,沉声道:“把这婚书消了。”   主簿点头哈腰称是,把婚书展开一看,上头官印名籍俱全,写着“陆观澜”“温幸妤”两个姓名。   他面色一惊,偷偷瞧了一眼摄政王,见对方神色阴鸷,赶忙收了视线。   如果没记错…摄政王恢复身份前,借的正是陆观澜此人的身份。   那这上面的温姓娘子,想必就是传闻里那个身份低微的农女了。   王爷特地来消一个死人的婚书……这是要强抢民女啊!   主簿暗道自己恐怕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,额头顿时出了层汗。   本该半个时辰才能弄好的事,他战战兢兢两刻就办好,堆笑道:“大人,婚书已消,此纸作废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把那张废了的婚书拿起来,就近丢到旁边的炭盆里。   火舌吞没纸张,从姓名到官印,一点点化成灰烬。   祝无执心头的闷气,也随之消散。   出了官府后,他策马去了皇宫。   福宁殿内。   幼帝身着明黄小袍,却无帝王之威,此刻正将一卷书狠狠掷于地上,小脸涨得通红,泪珠在眼眶里打转,尖声哭嚷道:“不学,就是不学!朕要看斗鸡!要听百戏!这些劳什子字,朕一个也认不得!烦死了!”   侍立一旁的内侍和宫女们吓得面如土色,跪伏在地,瑟瑟发抖,却无一人敢上前劝慰。   偌大的御书房,只闻幼帝带着哭腔的任性和压抑的喘息。   恰在此时,殿门外传来一声低沉而清晰的通传:“摄政王祝长庚觐见陛下。”   声音不高,却似一道寒流瞬间涌入殿内,压过了幼帝的哭闹。   跪伏的宫人把头埋得更低,幼帝的哭嚷也戛然而止,只剩下惊恐的抽噎,下意识地向宽大的圈椅深处缩了缩。   未等“宣”字出口,殿门已被无声推开。   祝无执扫过地上散落的书册和惊惶的幼帝,神色看不出喜怒。   他至御案前数步,依足礼数,拱手道:“臣参见陛下,吾皇万岁。”   祝无执直起身,目光落在幼帝脸上,语气依旧恭敬:“陛下适才所为,臣在殿外,略有耳闻。”   他略一停顿,无形的压力骤然加重:“陛下可知,此非人君之道?”   幼帝被他目光一刺,眼泪又涌了上来,却不敢再哭出声,只小声嘟囔:“朕,朕不想学…太闷了……”   “陛下!”祝无执虽仍称陛下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训诫之意。   “《帝范》乃先帝遗泽,治国圭臬。陛下身系社稷,为天下苍生之主,岂可任性妄为?”   话音落下,殿内空气仿佛凝固,宫人们伏地的身躯抖若筛糠。   幼帝似懂非懂,彻底被慑住了。巨大的恐惧压倒了孩童的任性,他不敢再看祝无执的眼睛,抽噎着,小手无措地绞着衣角。   祝无执见状,眼中冷厉稍缓,语气也略转低沉:“陛下年幼,一时顽皮,情有可原。然此等任性,绝不可再有。”   “明日起,臣会亲自为陛下讲解《帝范》。陛下天资聪颖,必能早日明悉帝王之道,不负祖宗社稷。”   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地上的书卷。旁边一个机灵的内侍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过去,小心翼翼捧起书,高举过头顶。   幼帝看着眼前那卷沉重的书卷,又看着祝无执那张不容置疑的脸,所有的委屈和任性都化作了深深的畏惧。  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,接过了书册,低着头小声应道:“朕,朕知道了,朕听摄政王的话。”   祝无执微微颔首:“陛下圣明。”   他不再多言,再次对着神情惶惑的幼帝恭敬地行了一礼:“臣告退。”   随即转身,大步流星地走出福宁宫。   幼帝坐在圈椅上,紧紧握着书卷,眼泪花还在眼眶中打转。他尚且年幼,懵懂无知,还不懂什么是天子,什么是为君之道,面对对祝无执这个摄政王有依赖,更有畏惧。   *   入夜,漆黑天幕唯见星星两三点,月华如水。   祝无执思及白日里的事,拉不下面子去枕月院,索性直接去了书房处理文书。   他独坐案前,朱批案上堆积文书,不知不觉已至深夜。   偶有寒风从窗隙潜入,烛火便随风跃动,满室光影随之浮摇,映得祝无执眉眼愈发深邃冷冽。   管家杨言祥叩门进来,手中拿着一叶信笺,躬身道:“大人,扬州那边又来了信。”   祝无执接过打开一看,眉心微蹙。   信上说高月窈提早了五日出门。   算算日子,怕是后天就到了。   真麻烦。   他把信丢过去给管家,不耐烦道:“把信烧了。”   管家匆匆扫了一眼,小心道:“大人,可要收拾出间院子给表小姐?”   祝无执瞥了管家一眼,似笑非笑:“你那么好心,不如把你院子腾给她住。”   管家吓了一跳,慌张跪地道:“奴才多嘴,奴才多嘴,大人莫怪。”   祝无执没有责罚他的意思,淡声道:“差人去把清水巷的宅子腾给她住。”   管家恭敬称是,思索了一下,硬着头皮问道:“大人,可要按俗去樊楼,或是于府上办接风宴?”   祝无执皱了皱眉。   扬州外祖高家还有些用处,该有的礼行免不了。   他心有不耐,冷声道:“于府中办宴,邀些当年高家在汴京的近邻旧友。”   顿了顿,他又道:“剩下拿不定主意就去找妤娘,她做决定就好。”   说罢,他摆了摆手:“下去罢,没事别来烦我。”   管家赶忙爬起来,将信笺烧了,躬身退下。   祝无执又处理了一会文书,揉了揉眉心起身。   沐浴过后躺在床上,却怎么都睡不着,满脑子都是温幸妤的脸。   辗转反侧,心烦气躁,索性披了衣裳出门。   随从提着灯引路,行至不远处的枕月院。   冬夜雪意初收,院中枯枝负着残雪,如披了薄薄一层素绢。主屋纸窗透出一豆暖黄烛火,于雪上映出莹莹光晕。   祝无执推门进去,值夜的静月顿时清醒。   见是大人,她行了礼,悄声道:“夫人已经睡下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绕过纱隔进了内室。   温幸妤吃了安神药,正昏昏欲睡,忽有人掀开锦帐,暖黄烛火透入,微微晃人。   她睁开眼,挡了挡光,待看清来人,困倦道:“怎么来了?”   祝无执坐在她身侧,凤目微垂。   只见她神色倦怠,玉臂斜搭身前,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。   他沉着脸,冷哼道:“白日还在哭婚书,夜里竟就安然入睡。”   “你心倒是宽。”   温幸妤不知道他大半夜又发什么疯,听到婚书二字,心口顿时泛起疼来,吃了安神药才好不容易有的睡意,消散了一干二净。   她坐起身,冷冷看着他道:“我不睡觉就能让你不消婚书吗?”   明明是他行强盗之事,却还颠倒黑白,讽刺她没心没肺。   好生可笑!   祝无执被说得哑口无言。   他自讨没趣,转了话题:“高月窈后日到汴京,我没安排她住府里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旋即点点头,懒懒哦了一声。   见她浑不在意,祝无执心生恼怒,沉着脸道:“你没什么话说吗?”   温幸妤仰头看着他,觉得莫名其妙的,疑惑道:“我该说什么吗?”   祝无执性子冷傲,又有士人特有的清高,哪里能直接挑明,说:我想看你拈酸吃醋,我想看你表现出在意我。   他冷着脸不说话,想等她主动示好。   温幸妤见他一言不发,心里烦躁,干脆躺下翻身,给他留了个背影。   祝无执气闷不已,把她强行转过来,阴着脸道:“我把人接府里你没反应,我说把人安排在外面,你也没反应。”   “你怎能漠然至此?”   温幸妤只好又坐起来,无奈道:“你想我有什么反应呢?不管你把谁接府邸,想娶妻还是纳妾,那都是你自己的事,我什么身份,哪里能置喙堂堂摄政王的决定?”   54 第54章   ◎接风宴◎   温幸妤的那些话字字诛心,神情又是那般的不耐冷漠,就差要说出“你不要无理取闹”几个字。   祝无执心生恼恨,却偏生辩驳不了半句。   是啊,他强人所难留下她,把她当妾,就应该明白她不可能对自己有好态度。   他该明白的。   祝无执不免想,天下美人何其多,他为何非要在她这样一块顽石上费功夫?   他如今想要什么没有,为什么非要在她这受气?   可转念一想,他费了那么多功夫,用尽了手段,才好不容易让她安分留下,凭什么就此撒手。   祝无执思绪万千,最终心头发了狠,势必要驯服这只不听话的雀,叫她从身到心都属于他。   他盯着女人困倦的脸,不再同她争吵,只冷声道:“你既有自知之明,就该明白为妾者,当敬顺无违,讨主君欢心。”   闻言温幸妤差点被气笑。   有心讥讽祝无执几句,却又看到他愈发阴沉的脸色。   她不想彻底惹恼了他,索性转了话头,敷衍道:“是是,我省得了,”她躺下,打了个呵欠,“夜深了,主君大人,准许我睡觉罢,好不好?”   说罢,温幸妤已经盖好被子翻身,一副懒得理睬的模样。   宛若一拳打在棉花上,祝无执气闷不已,僵坐床侧,却也不好出口斥责。   盯着女人秀丽的侧脸看了半晌,也不知想了些什么,祝无执脱靴上床,紧紧搂着她,低声道:“不愿对我笑脸相迎也没关系,只要你留在我身边。”   温幸妤拍了拍他的胳膊,无奈道:“我不留下能去哪里,再被匪徒掳上山吗?你别搂那么紧,我要喘不过气了。”   祝无执听到她的话,心里终于舒坦几分。   他放松了桎梏,听着温幸妤逐渐绵长均匀的呼吸,也慢慢有了困意,阖眼睡去。   *   冉冉晨雾重,晖晖冬日微。   东水门码头人来人往,汴河上水雾弥漫,将渔舟货船遮得影影绰绰,唯独有艘华丽的描金客船格外显眼,惹得路人纷纷眺目张望。   客船停泊后,自上头下来了个衣着华贵,头戴帷帽的女子,身边左右簇拥着婢女婆子,侍卫小厮若干。   看这排场,就只是官家千金出行。   不少人好奇这女子容貌,探头张望,有河风吹过,将帷帽上半透的纱吹起几分,只先美人朱唇皓齿,一双含情目宜喜宜嗔。   高月窈坐了一个多月船才行至汴京,浑身疲乏,心情奇差,又见四周船夫渔民百姓来往,气味混杂,登时面露嫌恶。   她站了一会,就见个高瘦中年男子带人迎来。   管事一眼辨出那身着白狐毛斗篷的是高家小姐。他上前躬身行礼道:“表小姐安好,奴才是府上管事,姓杨。”   高月窈收敛眼底情绪,软声道:“劳烦杨叔专程来一趟。”   一旁的婢女颇有眼色的递过去一袋碎银。   杨管事说什么都不接,高月窈只好使眼色让婢女收起来。   她大量四周,没见到记忆中那道身影,没忍住问道:“杨管事,表哥呢?”   杨管事道:“表小姐莫怪,大人公务繁忙,今日实在抽不出空来,”他顿了顿,回答的滴水不漏:“不过大人已将事事都安排好,您且安心在汴京游玩。”   高月窈倒是并不意外。祝无执性子有多傲慢,她可是领教过的。更遑论当年是她高家背信弃义毁了婚约,如今表哥重回高位,成了权势滔天的摄政王,家里长辈又想重修旧好,完成婚事。   她不是没抗争过,可她并非高家主脉嫡女,根本没话事权。她的祖父跟表哥的外祖父,也就是高氏家主乃亲兄弟,她的父亲称高家主一声表叔。原本这婚事本该是高氏嫡女的,但高家主不愿自己的孙女嫁入定国公府,故而推给了她这个出身不高不低的旁系嫡女。   她和祝无执的婚约,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联姻。   她不好抱怨什么,只柔柔一笑,失落道:“表哥处理政务要紧,我没关系的。”   杨管事躬身,掌心向上引路:“奴才已备好马车,您请。”   高月窈颔首,带着一众仆从,穿过人群走到马车前,踩着马夫的背进了车厢。   汴京的冬和扬州大为不同,更加干燥,冷风像是刀子一般。   她掀开车帘看着热闹的街市,不一会就没兴致的搁下帘子,闭目小憩。   汴京繁华,但扬州也不差。   比起来,她还是更喜欢扬州的白墙黛瓦,烟雨蒙蒙。   可为了家族,还有心底那几分朦胧的情意,她甘愿远赴异乡,盼望那个孤高的男人能履行婚约。   马车摇摇晃晃行至清水巷停下,高月窈下车一看,登时愣在原地。   她不解道:“这是何处?”   杨管事笑容不变:“这是大人为您安排的住所,陈设皆按江南布置,您若有其他需要,尽管提,奴才定竭力办好。”   高月窈心有不愉,但事已至此,她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,总不能说想住摄政王府吧。   还是等后面再想办法住进去。   她神色依旧温婉,笑着点头。   杨管事引着高月窈进宅子四处看了,又敲打了几句安排伺候她的仆从,便恭敬退下,回到王府复命。   高月窈坐在主屋的罗汉榻上,打量着四周陈设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希望此行能顺利完成婚约,这样父亲和哥哥才能受嫡脉帮扶提拔。   *   又过了两日,王府办宴,为摄政王的表妹高月窈接风洗尘。   京中四品及以上出身的女眷,皆在宴请之列,尤其是当年高家在京中的近邻旧友,是受邀的重点。   温幸妤自知没名没分,不想上赶着惹人烦,宴会当日清早便窝在被子里,迟迟不起,没有要去的意思。   祝无执上朝起得早,下朝还得亲自教导幼帝,故而往常大半个白日都不会在府里。   他出门前交代静月和芳澜,让她们悉心伺候温幸妤出席接风宴。   但此时日上三竿,眼看女眷们准备上门了,女主子还懒懒睡着,压根没有要起的意思。   静月和芳澜急得不得了,又不能直接把人拉起来,只好隔一会就轻唤催促。   温幸妤无奈,只好揉了揉眼睛起身梳洗,就看静月端来一身簇新的银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袄,和一件雪白无瑕的貂鼠裘领披风,   她摆了摆手,说道:“我不出门,穿袄子太热。”   说着,她起身走到顶竖柜前,从里头拿出一件素雅的浅青罗裙,欲自己换上。   静月和芳澜对视一眼,为难道:“夫人,大人说让您去参加宴席,穿着衣裙怕是太素净。”   温幸妤面色不变,阖上柜门,温声道:“来得都是高门大户的闺秀,我去也是讨人嫌。”   “更何况,你说我要是去了,你们该如何称呼我呢?是唤‘夫人’,亦或者‘温姨娘’?似乎怎么叫都不合适。”   静月和芳澜沉默下来。   这的确是个问题。   那高家小姐弄不好会是未来主母,她们怎么敢当人家面叫温幸妤夫人?   但大人又交代了,要温幸妤出席。   芳澜看着温幸妤沉静的眉眼,叹了口气道:“夫人,大人交代过……您还是去罢,不要为难我们做奴婢的。”   温幸妤抿唇站着,良久终于还是点了头。   祝无执喜怒不定,她不好害得静月和芳澜受罚。   更衣梳洗后,时辰就差不多了,她带着静月和芳澜,朝梅园的暖阁走去。   今日是个晴天,浅淡的日光晒化了部分积雪,梅园中石子小径湿漉漉的,横斜来的梅枝上滴滴答答滴水。   风里带着潮湿的雪气,寒冷透骨。   暖阁内却是另一番天地。银丝炭在炭盆里烧得通红,暖意融融,将窗外冷风隔绝。   空气里浮动着暖甜的酒气、清雅的梅香,还有若有若无的脂粉甜香。   暖阁四周轩窗明亮,日光照得紫檀木圆桌面上金杯玉盏、珍馐佳肴一片浮光跃金。   温幸妤掀帘进去,就见一身着天青织金莲纹罗裙的美人端坐客席主位。   云裁雾鬓,雪砌冰肌,双目盈盈若清泉,丹唇贝齿。容色温婉清绝,宛若明珠生晕,花树堆雪。   不愧是生在水软山温里的江南美人。   四目相对,高月窈率先露出个笑,起身迎上前,柔声道:“百闻不如一见,温姐姐果真秀丽端淑。”   吴侬软语,闻之若春风拂柳,雨缠海棠。   温幸妤浅笑回礼:“高小姐谬赞。”   二人客套几句,便入了座。   在座的女眷皆是待字闺中的高门贵女,如今前来赴摄政王府邸的宴席,自然把该打听的都打听清楚了。   譬如高月窈此行是来重修旧好履行婚约的。   再譬如…这温姑娘,乃是摄政王养在身边,宠爱有加的外室。   温幸妤对席间若有若无的视线,恍若未觉,兀自安静坐着。   高月窈自是从清水巷宅子里的婢女那套了话,得知温幸妤的身份。   她也从记忆的角落,扒出了温幸妤的身影——曾经伺候在老太君身边,平淡无奇,泯然众人的二等婢女。   思及此处,只觉得世事无常。   当年低微的婢女,竟成了表哥的外室。也算是飞上枝头,改换命运。   她对此甚为不满。哪个好人家的郎君会未婚就有外室?   但表哥如今身份比当年还要贵重,她怎敢表现出介意?   只要能顺利嫁入王府,她大不了慢慢想法子料理了这外室。是发卖还是好生送走,端看对方有没有自觉。   席间推杯换盏,各怀心思,不少闺秀不动声色抬举讨好温幸妤,亦跟高月窈拉关系。   高月窈不一定成摄政王夫人,但温幸妤却是实打实摄政王的人,即便现在只是个外室。   若能讨好了她,说不定会对家里有助力。   温幸妤有自知之明,明白这些闺秀讨好她是为何。   伸手不打笑脸人,她皆以笑脸迎之。   坐了一会,忽听到暖阁外传来一道清脆女声。   “这梅林真不错,就是可惜天晴雪化,少了几分意趣。”   声音由远及近。   众人闻声望去,只见红团花锦缎袄裙,容貌英气的女子掀帘进来,带入一股夹杂雪气得凉风。   温幸妤眼睛一亮。   她没想到祝无执居然邀了薛见春来。   这次回汴京后,祝无执把观澜哥的骨灰带走,而后既不准她出门,也不准她见任何外人。   薛见春扫视一圈,目光定格在温幸妤身上,扬唇一笑,大步走到她跟前的空椅子上坐下。   “许久未见,有没有想我?”   温幸妤点点头,笑道:“自是想的。”   她跟高月窈等闺秀介绍了薛见春,众人神色不一,虽说都礼貌笑着,但还是能看出对商人之妻的不屑。   自古士农工商,商人即便再有钱,也会被骂“一身铜臭味”,官家女子哪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也清高自诩,不乐意跟商户来往,生怕辱没了身份。   薛见春性子爽朗,心胸开阔,对这些小娘子的不屑,权当看不见。   她一来,温幸妤放松了不少。   高月窈和闺秀们叙话,眼波流转间,轻轻落在温幸妤身上。   “温姐姐,”她声音婉转,笑如同三月杏花,“听人提起,姐姐原是这府里的……老人儿了?”   温幸妤抬眼看她,并不否认,大大方方回道:“没错,原先是婢女。”   高月窈微微一顿,那双剪水秋瞳里漾着纯然的好奇,语调温软:“昨日表哥来看我,夸姐姐温柔体贴,想是你昔日伺候惯了老太君起居,比一般人细致周到。”   “说来也是惭愧,我身子骨差,卧床养病数载,未能按约成婚陪伴表哥左右,为他分忧。”   “不过…这几载日月,多亏姐姐侍奉表哥,让我放心不少。”   字字句句,看似寻常问候,却不动声色地提醒着在座所有人,温幸妤不过是昔日国公府老太君身边一个端茶递水的婢子,如今更是个见不得光、无名无分的外室。   而她高月窈,才是王府的未来主母。   55 第55章   ◎何苦?◎   席上霎时一静,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或快或慢地扫了过来。她们没想到,高月窈会把温幸妤的身份挑到明面上来。   一个或许是未来的摄政王夫人,一个是摄政王正宠的外室。   无人敢插手。   再者,大部分人也隐隐抱着看戏的态度。   温幸妤动作一顿,瓷匙碰到碗壁,发出极轻微的一声“叮”。   俄而,她抬眼看着高月窈,笑得平和:“高小姐的身子现在可修养好了?”   高月窈愣了一瞬,没明白温幸妤为何作此询问。   她笑着点头:“已经好很多了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那就好,等你跟大人完成婚约,陪伴他左右,就不需要再愧疚了。”   此话一出,高月窈脸上表情有一瞬凝滞。   她没想到温幸妤如此回应。   不等她吭声,薛见春笑嘻嘻道:“哎呀,这么说高小姐和摄政王婚期将近了?”   她眨了眨眼,笑得纯良:“高小姐透个底呗,二位何时成婚?我们也好早日准备贺礼。”   旁边的闺秀们立马竖耳细听,好奇地看着高月窈。   高月窈面色羞怯,内心却叫苦不迭。   她见惯了后宅女眷间的勾心斗角,口蜜腹剑,从未见过温幸妤和薛见春这样的,根本不接招。   釜底抽薪,问得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。   别说婚约了,她来汴京几日,就见了表哥一面,统共说三句话,两句她说的,表哥就说了句“有事找管事”,然后就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本想挑衅激怒温幸妤,令其失态,没成想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。   礼部侍郎家的小姐颇有眼色,看出高月窈不乐意回答,见状赶忙打圆场,笑道:“嘿呀,李夫人你就别揶揄窈娘了,她面皮儿薄,都害羞了。”   此话一出,其他闺秀也嬉笑着你一言我一语转了话题。   高月窈悄悄看温幸妤,就见这容貌清秀的女子,恍若无事的跟李夫人笑着说话。   处变不惊,镇定自若,丝毫不因她那些挑衅之语难过愤怒。   她抿唇垂下眼,内心竟有些欣赏对方。   用过饭,午后的阳光透过高阔的轩窗,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道道金线。   炭盆烧得旺,熏香混杂着女眷们衣袂间或清雅或馥郁的香气,无声流淌。   过了一会,便有人提议去赏梅散步。   梅园占地甚广,东边尽头再走几步,便是引活水凿的小湖泊,湖边有个水榭,冬天适合围炉煮茶,观雪景。夏天又可泛舟纳凉。   一行人赏梅散步,闺秀们时而赋诗时而做词,高月窈出身书香门第,自然是其中翘楚。   不一会婢女拿来了竹篮,侍候贵女们踏雪折梅。高月窈众星捧月般被围在当中,言笑晏晏。   温幸妤和薛见春慢慢坠到了人群最后,拉开了一段距离。   走着走着,二人就到了湖边。   此时晴光如淡金泼落湖山,残雪缀岸,若碎琼散玉。湖上冰面化了不少,浮光荡漾,其下幽波隐约可见,恍有游鱼之影。   眺目望去,可见湛空之下宫廷黛瓦红墙,巍峨耸立。   阳光再胜,湖风也是冷的。  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,望着皇宫的方向,不免想到了祝无执。   他此时在做什么呢?教导幼帝,亦或者处理奏章。   薛见春侧头看着温幸妤微微出神,笑道:“看皇宫这么认真?”   说着,她有些好奇:“话说他现在都是摄政王了,有没有带你进宫去看看?我听说皇宫富丽堂皇,连地面都是金玉铺就,也不知是不是真的。”   温幸妤收回视线,摇了摇头:“不曾去过。”   薛见春啧了一声,感慨道:“妤娘,你说做宫里的娘娘,是种什么样的滋味?”   话音落下,就听到旁边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。   “大抵是‘红颜未老恩先断,斜倚薰笼坐到明’的滋味罢。” [1]   温幸妤侧头看去,就见高月窈莞尔一笑,复又眺望皇宫。   她听懂了高月窈的那句话。   对方在说宫里的娘娘,却似乎又在*影射自己的未来。   薛见春挠挠头,疑惑道:“好像听懂了,但是又不太懂。”   下一刻,她摆了摆手,笑道:“管它呢,反正我这辈子没娘娘命,也没机会体验。”   闻言温幸妤和高月窈皆神色松怔,旋即笑了。   温幸妤收敛了思绪,问道:“其他闺秀呢?高小姐怎么没和她们一道。”   高月窈看向不远处的水榭,笑道:“她们去水榭烹雪煮茶,我觉得有点闷,借口出来透透气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没再说什么。   湖风阵阵,三人静默站了一会,小厮来通传,说府门外有个叫曲三娘的人着急找薛见春。   薛见春蓦然变了脸色,跟温幸妤耳语了句“镖局出事了”,然后就大步往外奔去。   温幸妤看着薛见春消失在梅林中的背影,目露担忧。   高月窈正要说话,就见不远处月洞门出现一片绛紫衣角。   电光火石间,她心里有了主意。   她绕到温幸妤前面,把自己的簪子插在对方发间,笑道:“方才在暖阁我说错了话,姐姐莫怪。”   “这簪子就当给姐姐赔礼了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登时戒备起来。   自打当年在朝邑县被陈令仪推下水,吃了教训,对这种事十分警惕。   她正欲后退,就被高月窈攥住手腕,按在对方肩膀处。   高月窈面上瞬间褪尽血色,化作惊惶欲绝的凄楚,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哭腔:“温姐姐,何至于此?!”   话音未落,她朝着那浮着薄冰的湖面仰跌下去。   温幸妤反应很快,当即明白了高月窈意欲何为。   她想也不想,一把拽住了对方的手臂,用尽力气拉着。   高月窈半悬在湖面上,斗篷垂落沾湿一片。她美目圆瞪,面露震惊。   发愣的空挡,温幸妤已经高声喊来了不远处的婢女,一齐把她拉起来站稳。   高月窈怔怔抬眼,正对上温幸妤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。   澄澈清明,没有愤怒也没有嘲讽,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。   四目相对,温幸妤打发走了婢女,低声开口:“何须自伤?”   “你出身高门,金尊玉贵,”温幸妤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,“湖水寒凉,若落下病根,受苦的是你自己。何苦为了留在王府几日,或是让他厌我,便行此险招?”   高月窈张了张嘴,喉咙发哽,半句话都吐不出来。   温幸妤叹了口气,把簪子取下来插回她发髻间:“你想留下,我帮你。”   说罢,就听得身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。   她扭头,只见青年着绛紫织金蟒袍缓步行来,神色冷淡。   祝无执搂过温幸妤的肩膀,将人半搂在怀里,温声道:“想回去,还是继续参宴?”   神态平和,似乎根本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。   温幸妤垂下眼,缓声道:“回罢。”   高月窈见祝无执看都不看自己一眼,顿感难堪,抿唇小声叫了句:“表哥。”   祝无执微微侧头,凤目扫过旁侧局促的女子,神色漠然的嗯了一声。   温幸妤道:“窈娘,我头有些痛,就不奉陪了,改日再向你赔罪。”   说罢,她又看向祝无执,拽了拽他的袖摆,轻声道:“走吧,我累了。”   祝无执扫过她莹白的脸,神色探究。   见她没有要为高月窈说话,试图让对方留下的意思,目光稍愉。   他嗯了一声,牵起温幸妤的手,往梅园外离去。   高月窈死死攥着斗篷,指尖掐得发白,迟迟未动,神色茫然。   何苦如此?  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,毕竟从小到大,后宅中这种手段屡见不鲜。   温幸妤明明可任她落水看她笑话,或者拉起她后,再在表哥面前揭穿她的计谋。   可对方没有,甚至那些话都是婢女走远了才说的。   她这般陷害,对方却只说“伤身不值得”。   思及此处,高月窈内心五味杂陈。羞愧有之,疑惑有之,甚至怀疑起自己如此汲汲营营,只为嫁给一个没见过几面,只有些朦胧好感的男人,是否正确。   良久,远处水榭传来贵女们的呼唤声。   她回过神,收敛了情绪,笑着朝那边挥手,小跑了过去。   *   回到枕月院,主屋炭炉烧得很旺,暖香浮动。   温幸妤解了斗篷,换了身舒适略薄的藕荷色罗裙,坐在湘竹榻上吃茶。   祝无执也换了身是石蓝大袖衫,姿态散漫,和她隔着檀木小几对坐。   他掌中把玩着个蓝田墨玉珠子,笑问:“和那些闺秀可合得来?”   温幸妤瞥了他一眼,回道:“还好。”   祝无执笑道:“等来年入春天气热些,你若觉得谁合眼,只管邀来府中陪你。”   等来年入春……   意思是今年只要没他允许,她就只能待在院子里,谁也不能见。   她握着青釉茶杯,神色冷淡下来:“要等到来年,那我还不如干脆一直待在院子里,谁也不见。”   祝无执知她恼怒,却也不松口,只笑着哄她:“你生了场病,哪里好成日出去走动见外人?等来年春日身子大好,我必不拦你。”   温幸妤本也没有和那些个闺秀打交道的意思。   她们出身高门,哪里乐意经常来捧一个出身低微的外室。她可不想讨人嫌。   思索片刻,想着不如趁此机会,使使性子,让他把高月窈留下。   她冷哼一声,搁下茶杯站起身道:“话说得好听,还不是你疑神疑鬼,让我连外人都不能见!”   “你赶紧回主院处理政务罢,我要歇息了。”   说罢她往内室走去。   祝无执一把拉住她的手腕,将人扯进怀里,抱坐在腿上,哭笑不得:“你如今气性愈发大了,还敢跟我撂脸子。”   温幸妤抵着他的胸膛,冷冷道:“嫌我气性大,大人就去找个温驯柔顺的,还待在我这受气作甚?”   祝无执也不生气,知她被困在院子里心里不畅快,攥住她抵在胸膛手,低声哄道:“我怎会嫌你?”   “你若觉得无趣,就找芳澜和静月说说话,打打叶子牌。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低声道:“院里的人哪个敢跟我多说话?玩个叶子牌都想法设法让我赢,唯恐我不高兴。”   “这样有什么意思?”   祝无执道:“那等过几日,我带你出府逛逛。”   闻言温幸妤微白,摇了摇头:“不出府。”   祝无执叹了口气,目光落在她委屈的脸上,问道:“那你说,你想怎么办?”   温幸妤抬眸看了眼他,复又垂下眼帘,小声道:“窈娘是你表妹,不算外人。”   她顿了顿,环住他的脖子,软声恳求:“她今日在席上说了不少扬州的趣事,我十分感兴趣。能不能让她住我旁边的听竹院?我想听她多讲讲江南那边的风貌。”   “去不了,听听也是好的。”   祝无执抚摸着她的鬓发,乌沉的凤目微垂,目光不轻不重落在她隐含期待和不安的脸上。   盯着她看了须臾,才慢条斯理开口:“你该知道她这次来汴京,是为了同我重修旧好,履行婚约。”   “哪怕这样,你也要请她入府,和她交好吗?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引用自白居易的《后宫词》   56 第56章   ◎待我有情◎   温幸妤被盯得后背发毛,她强压畏惧,不偏不倚的回视他,轻声道:“大人这么说,是打算娶她的意思了?”   祝无执一愣,方才那升起来的几分火气,被这句话打得烟消云散。   他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,叹道:“当真伶俐,如今竟学会避答而诘问了。”   温幸妤不依不饶追问:“那你到底会不会娶她?”   祝无执笑问:“答案对你很重要吗?”   温幸妤面色一僵,恼怒地推了推他的胸膛,挣扎着要起身:“不重要,一点都不重要!你爱娶谁就娶谁,我也不想听什么扬州风物了!”   祝无执搂着她的腰,把人禁锢在怀里,闷笑几声,哄道:“好了好了,莫气,我没有要娶她的意思。”   温幸妤这才不挣扎了,狐疑的看着他的脸:“不娶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认真道:“不娶。”   温幸妤侧目避开青年灼热真挚的眸光,轻咳一声:“随便你,反正是你的事情。”   看她那情态,祝无执这才琢磨出点不同的意味来。   她故意提出让高月窈入府,只怕是为了试探他到底会不会娶对方。   这么说…她到底还是有几分在意他的。   思及此处,他心生欢喜,语气也柔和了不少:“你想听扬州趣事,那便让她入府来小住几日,可好?”   温幸妤瞥了他一眼,生怕答不好又令他起疑生怒。   她冷笑一声,讥诮道:“我提出来的时候你怀疑我,现在我不要她来了,你又让她住进来,是不是觉得戏耍我很有趣?”   “大人不愧是摄政王,一会一个样,难伺候极了!”   祝无执长眉一挑,颇为感慨。   最开始以为她是个温顺胆怯的,后来又觉得她骨子里倔强不驯,而今日,忽然又感受到了所谓的娇嗔无常,性若翻云。   他把玩着她的手指,笑道:“我没有戏耍。”   “那你还要不要让她进府,同她交好?”   温幸妤冷声道:“问来问去有什么意思?你又不会尊重我的意愿。”   “我说让她来,你指不定又勃然大怒,疑心我别有所图。”   祝无执无奈道:“我不会再疑心你,只要你不要把我往外推。”   顿了顿,他道:“明日就让她住你旁边的听竹院,跟你讲讲扬州风物解闷。但前提是,你不能出枕月院,也不能制香,亦或者让她帮你采买任何物件。”   总之他也不会娶高月窈,放其入府,既能麻痹安抚扬州外祖家,又能试探试探温幸妤的态度。   何乐为不为?   说完见温幸妤神色依旧失落,便话头一转,柔声安抚:“你想要什么,就打发婢女小厮去买,若汴京买不到,你只管告知我。只要大宋有的,我都会尽可能满足你。”   温幸妤暗自舒出口气,心说总算是让他松口同意了。   她眉眼含笑,温驯地伏在他怀里,嘟囔道:“就你会哄人。”   祝无执见她双颊飞霞,含嗔带喜,心头一动。   他抬手将她发髻间的簪钗取下来,横抱起来,嗓音微哑:“我这般哄你,你也哄哄我罢,妤娘。”   温幸妤一惊,佯装羞赧:“青天白日的……等入夜好不好?”   自打上回她逃跑,祝无执许久不曾碰过她。   他是习武之人,年纪又轻,有过体验后自然是食髓知味,不知餍足。   如同山林燃起大火,急需甘霖消解。   脚步不停,将人带到床榻上,倾身而下,含住了她的下唇,轻轻一吮,研磨片刻后,才严丝合缝的堵了上去,唇舌勾缠。   温幸妤霎时软了半个身子,羞恼闭上眼,睫毛颤颤,颜若渥丹,无力地推他胸口。   良久,两唇分离,祝无执盯着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,喉结轻滚。   剥荔枝般,藕荷色的衣裙层层落下,露出莹润如玉的果肉。   红绡帐暖,但觉阳和暗涌,骨酥神驰。   *   这方浓情蜜意,李府却家翻宅乱,闹得不可开交。   薛见春出了摄政王府和曲三娘碰面后,才得知家里镖局出了事。   半个月前有所有人都被同州官府的人捉进大牢,镖局亦被查封。查抄的由头,是替一小商户押送的药材里,竟夹带了整整三石官盐。   私运盐铁,形同谋逆。   这是要她薛家满门的命。   薛见春乃是外嫁女,又身在汴京,才得暂且豁免于难。   来回信件传达,快马也至少十日,如今薛氏镖局的人,恐怕已经被严刑逼供,命不久矣。   薛见春得知这消息,不用想就确定了罪魁祸首——李氏布庄,   她这段时日刚查到些父亲之死的异样之处,镖局就遭此劫难!   薛见春勃然大怒,提着鞭子,一脚踹裂了相国寺后街一处雅园的大门。   守门的仆从认得少奶奶,还未来得及通传,她就已如一阵风般卷了进去,足尖在积雪上只留下浅浅印痕,显是轻功极俊。   一路奔至后园,李行简正坐在水榭中,同五六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,听曲吃酒。   各个怀里抱着貌美的乐伎,好不快活。   她阔步入内,小厮还未来得及阻拦,就狠狠一鞭子抽裂了李行简面前的檀木几。   杯盏迸裂,瓷片四溅,靡靡之音骤停。   李行简偏头躲开瓷片,愕然抬眼,还未出声,又是一鞭子抽来。   他翻身躲过,鞭子抽断了七弦琴,几个乐伎吓得花容失色,惊声尖叫。   李行简忍无可忍,一把攥住鞭身,掌心一阵刺痛,怒道:“你又发什么疯!”   水榭里的几个富家公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?见状立马推开了乐伎往外走:“李兄先忙,我家里有事,改日再聚。”   “我家老娘要生了,告辞告辞。”   “……”   人都散了个空,水榭一片狼藉。   薛见春抽不回鞭子,她冷笑一声,骂道:“你爹想杀我全家,那我就杀了你!”   李行简一时愕然,咬牙道:“你浑说什么!我爹卧病在床一个多月,怎么就杀你全家了?!”   薛见春松了鞭子,从腰间抽出短刀,寒光点点,直冲李行简面门而去。   李行简狼狈躲过,斥道:“你个疯子,天天跟那些下九流的胡混就罢了,今日又给我家扣莫须有的罪名!”   “意图杀夫,你信不信我把你送去官府!”   薛见春招招致命,怒骂道:“好啊,你去啊,反正我娘和叔伯都要死在牢狱里了,我剁了你,然后就去投狱!”   李行简一愣,脚步停顿,肩头生生被刺了一刀。   薛见春没想到他忽然不躲了,愕然看着他肩膀上的血迹,旋即眼神一厉,拔出匕首,又狠狠刺了过去。   李行简一手捂住肩膀,一手握住刀刃,神色沉凝:“我对此事并不知情,你先别动手,好好说话。”   薛见春看了眼滴血的刀刃,又怀疑地看李行简。   无声对质许久,她道:“我倒要看看你准备找个什么借口。”   李行简这才松开刀刃,撕下一条衣料,随便在掌心缠绕几圈,皱眉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   薛见春三言两语把经过说了,而后冷笑:“三石官盐,何等扎眼?我镖局的叔伯们,都是细心的老镖师,若非内鬼存心构陷,事先将那要命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藏入镖车深处,他们不可能不发现。我在同州的友人,查到你李家于一个月前收买了我镖局一新来的镖师。”   “李明远,你作何解释!”   李行简脸上的笑意瞬间冻结,化作一片惊疑与凝重。他眉头紧锁:“私盐?内鬼?此事我毫不知情……”   “毫不知情?”薛见春冷笑一声,打断了他,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悲愤与讥诮:“你爹打着帮扶镖局的名义,让我嫁给你,而后又言而无信,百般推诿,甚至出手打压残害。”   “你们李家,到底想要什么?李明远,我求你明说,我薛家若有,定会交给你。只要你们放过我娘,放过我家的镖局。”   说着,薛见春眼中泪花打转,嗓音哽咽。   薛见春一向刚强,生病受伤都不会掉一滴泪,李行简何曾看过她这般模样?   他登时慌了神,软声道:“我真不知道这事,不过你放心,我会弄清楚,给你薛家一个公道。”   “至于你娘和那些镖师,我会请人修书一封,差人快马加鞭送回同州,让他们查清真相前,暂且把人放了。”   薛见春狐疑地看他,见他神色不似作假,放下了一半心。   如此闹一场,他肯出手相助,这件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。   李明远比起那老贼,品性又稍微好上那么一点。若是让父子俩成仇,按李明远的手段,说不定真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。   心思百转,她道:“你最好别骗我,不然我杀了你。”   说完,她转过身去,悄悄掐了一把大腿。   李行简绕到她面前,就见平日里骄横跋扈的女子,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,鼻尖和眼圈都是红的。   他心一软,鬼使神差的抬手,拇指蹭去她面颊上的泪水,哄道:“好了,别哭了,我李明远虽称不上正人君子,但也不屑欺骗姑娘。”   薛见春拍开他的手,胡乱抹了把脸,将地上的鞭子捡起来,低声道:“但愿你言而有信。”   说罢,她头也不回的走了。   李行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,环顾满地狼藉,又抬手看了眼掌心的刀伤,眼底晦暗不明。   当初跟薛见春成婚后,他就发觉有些不对劲。但当时祝无执谋事在即,他抽不出空来调查。   如今正要着手彻查,就发生了这种事。   薛见春性子直率,不会撒谎。   他爹到底为了求什么?竟不顾他跟春娘的夫妻关系,把亲家往绝路逼。   水榭外寒风渐起,飞雪簌簌,将整个汴京,笼在一片素白朦胧中。   *   接风宴的第二日,高月窈便入住旁边的听竹院。   这些日子,每日晌午后,高月窈都会响枕月院的门,同温幸妤讲扬州风物,以及一些坊间趣事。   到了晚上,祝无执归家后,高月窈会端着亲手做的补汤或者点心,去主院求见。   祝无执见了一两次,但那些东西他一概不入口。   笑话,外祖父有多厌恶他这个孽种,他心里跟明镜似的。   别说是送吃的,他都不会让这女人靠近他半寸。   祝无执让人暗中把深夜面见高月窈,“红袖添香”的事透露给温幸妤。   而后温幸妤闹了脾气,几日不跟他说话,又加她跟高月窈相处一般,二人每日见面跟完成任务一样,知礼而疏远。   祝无执这才算彻底满意,确定温幸妤待他多少有些情意。   除此之外,李家发生的事,祝无执并未告知温幸妤,也不让薛见春进府找她。   因着上次帮温幸妤逃跑的事,祝无执对薛见春没什么好感,故而刻意阻止二人见面,试图让她们关系慢慢疏远。   日子一晃而过,离年关还有不到半个月,汴京的天愈发寒冷,晴十日雪一日,草木枯败,唯有松竹依旧青翠。   十二月十八,这日天降大雪,高月窈披着狐裘,照旧晌午一过,叩响了枕月院的门。   婢女将她迎去主屋,温幸妤正坐在湘竹榻上看书。   见她来了,搁下书笑道:“外头冷,快喝杯茶暖暖。”   高月窈入座,从怀里拿出本书,推到温幸妤跟前:“这是上次说的《寰宇记》的第一卷 ,你且先看,有不懂的可以问我。”   温幸妤大致翻了几页扫视,而后合上,笑道:“这下就不用再劳烦你,日日来给我讲各地的风俗人情了。”   这话说得并不大中听,好似不乐意跟高月窈见面似的。   瓶儿默默几下两人对话,心说夫人果真不喜欢这高小姐。   高月窈和温幸妤对视一眼,又若无其事移开,柔声道:“温姐姐若是喜欢此书,我过两日再把二、三卷送来。”   她顿了顿,又道:“只是姐姐可要爱惜些,此书乃是孤本。”   瓶儿竖起耳朵听着,闻言没忍住悄悄打量温幸妤的脸色。   这话说得……可谓是绵里藏针,暗中嘲讽夫人粗鄙不爱惜东西,又彰显了自己有才有德,愿意把孤本借给个外室看。   只见温幸妤面色一僵,旋即恢复如初,浅笑道:“如此珍品,借给我确实不妥。”   说着,她把书推过去:“我还是求大人替我寻其他书来罢,就不夺窈娘所爱了。”   高月窈端茶杯的动作一顿,脸色有些绷不住了,强笑道:“温姐姐这是哪里话?您留着就是,我还有很多孤本,此书算不得珍爱之物。”   两人你来我往,言辞间机锋不断。   瓶儿和静月暗自记下,准备入夜禀报给祝无执。   过了小半时辰,温幸妤揉了揉额角,神色倦怠。   高月窈见状起身,告辞道:“我先回了,温姐姐好好歇息罢。”   温幸妤也不起身,只说让静月去送。   高月窈回到院中,也不进屋,拢着狐裘看庭院墙角的数丛修竹,喃喃自语。   “非关癖爱轻模样,冷处偏佳。别有根芽,不是人间富贵花。”[1]   旁边的婢女没听清,疑惑道:“小姐,你说了什么?”   高月窈回过神,笑道:“没什么,只是说汴京的雪真好看。”   婢女点了点头,赞同道:“是啊,咱们扬州可不会下这么大的雪。”   “等日后您嫁进王府,年年都能看汴京雪景呢。”   高月窈笑了笑,没回应,转身推门进了屋子。   *   次日夜,祝无执身着鹤氅,踏雪入松鹤院。   主屋灯火煌煌,窗纸上映美人倚榻之影,玉软花柔。   祝无执漠然的眸光柔和了几分,推门入内。   温幸妤正斜倚在榻上看《寰宇记》,闻声也不抬头,自顾自看书,像是入了迷。   祝无执无奈,轻咳一声,提醒道:“我回来了。”   温幸妤眼睛未离开书卷,随意道:“哦,你今日回得要比昨日早些。”   祝无执站在炭炉边散了寒气,解下鹤氅挂在木架子上,挨着她坐下,把她手里的书拿走搁在一旁,笑道:“你还记得我比昨日回来早?”   温幸妤这才姗姗抬眼瞧他。   她把头靠在他肩膀处,百无聊赖的绕着他腰间的嵌玉绦带,随口道:“整日待着无事做,自然什么都记得清楚。”   祝无执轻笑一声,没有接话,目光扫过旁侧书面上的《寰宇记》三个字,复捉住了温幸妤的手,握在掌心,盯着她缓声询问:“这两日看书这般入迷,连我回来都不肯抬头,可是要考个女状元?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引用自纳兰性德的《采桑子塞上咏雪花》   全词为:非关癖爱轻模样,冷处偏佳。别有根芽,不是人间富贵花。谢娘别后谁能惜,飘泊天涯。寒月悲笳,万里西风瀚海沙。   我引的“非关癖爱轻模样,冷处偏佳。别有根芽,不是人间富贵花”,隐含他对于富贵门阀种种束缚的逆反心态,对功名牢笼的疏离,对天地间无拘无束的追求。(不一定对哈,书上大概这么赏析的。)   57 第57章   ◎我算什么?◎   温幸妤嗔了他一眼:“你惯会揶揄我。”   神色如常,不慌不乱。   祝无执将人揽进怀里,轻笑一声转了话头:“过几日宗祠修缮完毕,祖母和祝家其他祖先的牌位也已重制完,届时你同我一起祭祖。”   温幸讶然看他:“我去…不太好吧?祭祖哪有带外室的,你也不怕被祖宗降罪。”   祝无执垂着眼,揉捏着她软白的指尖,漫不经心道:“降罪?若不是我,他们早都沦为孤魂野鬼。如今有人敬香祭拜,识相些的,就该好好保佑你我福寿绵长,这样才能多受几年香火。”   温幸妤面色复杂的看着他,一时说不出话了。  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,也就他能说得出口。   果真桀骜恣肆。   她抽回了手指,问道:“那你不怕日后的妻子得知此事,会恼怒生气吗?”   祝无执凤目微抬,语气缓和:“谁告诉你我现在要娶妻?”   温幸妤蹙眉,语气有些不可置信:“不娶妻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并不解释。   前些日子,他让曹颂送来了京中家世清白显赫,尚未婚配的闺秀画像,想着挑个温婉大方,有容人之量的正妻。   哪知翻了一遍画册,没一个合适的。   贤淑宽和的,行事大多古板无趣。行事活泛聪慧的,性子又太骄横泼辣。   两者皆备的,又貌若无盐,着实无法入眼。   且不说别的,这些女子除了家世,竟没一处比得上温幸妤。   最后思来想去,决定先把这事搁置,等日后有合适的再说。   温幸妤没再说什么。   祝无执决定的事情,就算她有异议,也没有用。   沉默片刻,她忽然小声道:“说起祭祀……”   “嗯?”   “接近年关了,我想……去铁佛寺给观澜哥上柱香。”   上次回来后,祝无执就把观澜哥的骨灰供至铁佛寺,并未隐瞒她。   揽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,旋即头顶传来青年冷淡的嗓音:“这段时日这般听话,是为了让我同意你去给他上香?”   温幸妤被迫伏在他胸口,她仰起脸看他,眼眶有些红:“不…只是你提到祭祖,我便想起了观澜哥。”   “当年他死的时候连块碑都没有,现在又孤零零在寺庙里,无人祭拜无人敬香。我一想起来…心里就难受。”   眼中的泪花映着烛火,波光潋滟,惹人怜惜。就连说话的嗓音,都那般轻柔。   “长庚,你陪我去罢,好歹……他也是你的恩人。”   祝无执一言不发,目光落在她雾蒙蒙的眼睛上,好似跌进了一汪冰冷潮湿的湖水,拖他溺毙。   呼吸几欲凝滞。   良久,他松开了手,沉默起身,取下了木架上的狐裘,穿戴好后,扫了眼榻边泫然欲泣的女人,神色平静往门外走。   “后日我会安排马车,送你去铁佛寺。”   温幸妤站起身,手足无措道:“好……”   “这么晚了,你去哪?”   祝无执开门的手微顿,头也不回:“去书房处理政事。”   说罢,他拉开门大步去了。   寒冷雪气涌入门内,烛火随之摇曳跳跃,很快又恢复平静。   温幸妤转身透过窗纸,看着青年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。   她垂下眼,在原地站了半晌,直到芳澜小心开口。   “夫人,歇息罢,大人等气消了,会来看你的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扯出个苦涩的笑:“但愿如此。”   祝无执走出枕月院,脸上的平静之色顷刻消失。   他脑海里循环往复着温幸妤饱含泪水的眼睛,心烦意乱。   本该当场发作的,本该直接拒绝的。   可他想,只不过是一个死人,一个化成灰都未真正得到过她的死人。   温幸妤想去祭拜,也不过是念着当年未婚夫妻那点情分。念着陆观澜那点可笑的、寒酸的温情。   雪花飘飘洒洒,寒风肆虐。   他抬手拂去肩头雪粒,明明已想通,那双凤目却愈发阴郁。   分明知道他发了怒,却不知道追出来。   他不明白,陆观澜跟她相识不到一载,而他跟她同榻将近三载。她凭什么如此惦念一个死人。   甚至当着他的面,哭着央求去祭拜前未婚夫。   那他算什么?   夜半三更,主院书房烛火昏昏,窗纸上传来轻轻的拍打声。   祝无执搁下朱笔,阖上奏章转过头去。窗外雪愈发大了,在檐角灯笼的映照下、寒风的裹挟下,斜斜打在窗纸上,映出模糊冰冷的影。   她睡了吗?会因为他的离去而恐慌吗?   想必是不会的。   她能念着化成灰的陆观澜寂不寂寞,能担忧薛见春日子过得顺不顺畅,甚至会体贴婢女小厮会不会受冻生病。   却唯独不会顾念他。   那样的没心肝儿。   汴京下了一夜的雪,摄政王府主院的书房,也燃了一夜的灯。   *   翌日,温幸妤起了大早,照常看了一日《寰宇记》。   祝无执好似很忙,上朝后就留在宫里,直到子时都未归来,只派了曹颂来传话,说政务繁忙,要歇在宫里。   温幸妤没说什么,似乎早有预料。   她把一个红漆雕花食盒交给曹颂,柔声道:“天寒地冻,我炖了些三脆羹,劳烦曹大哥带给大人。”   曹颂愣了一下,赶忙接过,恭敬道:“是,夫人。”   说罢,他拱手退出门外。   芳澜和静月偷偷打量温幸妤的脸色。   见其神色恹恹望着院子出神,无声对视一眼。   一个多时辰前,夫人亲自去小厨房炖了羹汤,不叫厨娘插手。   当时院中的仆从,皆惊奇不已。都说这铁石心肠的夫人,竟转了性儿,会主动讨大人欢心了。   女主子受宠,对她们做下人的而言是好事。   温幸妤在榻边坐了一会,轻声道:“备水吧,我想歇息了。”   静月躬身称是,轻步退出门外。   另一边,皇宫拱垂殿。   殿内宫灯明亮,祝无执端坐案前,长眉紧锁,正提笔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。   曹颂提着食盒,于殿外等待通传。   少顷,殿内传出青年低沉的嗓音:“进。”   曹颂推门入内,躬身拱手行礼:“主子,夫人让属下给您送羹汤。”   话音落下,祝无执抬眼看去,目光直落在曹颂手中的食盒。   “拿过来。”   嗓音听不出喜怒,曹颂赶忙把食盒提到跟前,打开端至案上。   白釉莲花盅映着煌煌宫灯,温润如暖玉。   他心绪复杂,抬手揭开盖子,鲜香气味顷刻溢出,白雾腾腾。   她这是做什么?讨好他吗。   是因为他生气了讨好,还是因为…怕他反悔不准她去铁佛寺而讨好。   思及此处,他漠然盖回盖子,淡声道:“赏你了。”   曹颂惊讶抬头,就见主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。   他赶忙低头称是,将白釉盅端回食盒里,躬身道:“谢主子赏赐,属下告退。”   行至门前,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叹息。   “罢了,食盒拿回来,你退下。”   曹颂:“……”   他任劳任怨把食盒提过去,将白釉盅端出来。   抬眼一看,祝无执面前的奏章已经被丢到旁侧,面前空出来一片。   他把三脆羹恭敬端至主子跟前,就听得对方道:“是她自己炖的?”   曹颂如实道:“是夫人花了一个时辰炖的,听院里奴才说,并未假于人手。”   祝无执面色稍霁,摆了摆手:“行了,退下吧。”   曹颂这才退出门去。   祝无执揭开盖子,旁边的小内侍要前来试毒,他皱眉道:“不必试,退下。”   小内侍吓了一跳,赶忙退到角落,垂首不敢发出动静。   祝无执拿起羹勺,慢条斯理将一盅三脆羹用完。   罢了,不管为何讨好,总之都是讨好。   陆观澜一个死人罢了,来年将他的骨灰送回同州,她自然不会再惦着。   又处理了几份奏章,他站起身,披衣往外走。   回到枕月院,主屋的灯还亮着,他推门进去,散了冷气走到内室,就见温幸妤衣着单薄趴在窗边,透过半开的窗子,出神望着探枝的梅花。   他冷了脸,抬手将窗子*阖上:“都是死人?女主子大病初愈,也不知道劝着些。”   说罢,他将人横抱起来,放在床榻上,拥裹好被子。   温幸妤怔怔看着他,复又垂下眼:“不要怪她们,是我贪凉看雪。”   屋子里的婢女慌慌张张跪下,祝无执摸了摸她的脸,又去摸她的手,感觉到一阵冰凉,神色愈发阴沉。   他只不过一日未归,这群狗奴才就这般不上心。那若有朝一日他一年半载不在家,她那样得过且过的性子,还不得被人蹬鼻子上脸欺负到头上。   这段时日是他疏忽了,竟忘了敲打管事嬷嬷,叫她偷奸耍滑,不好好调教新入府的奴才。   祝无执打定主意,赶明儿就换了负责采买奴才的管事。   “滚出去。”   他侧过头,冷脸呵斥。   一干婢女连滚带爬出了主屋。   温幸妤被裹在被子里,发丝如云堆叠,脸微微发白:“你怎么回来了。”   祝无执缓和了脸色,握着她冰凉的手暖,责备道:“我若不回来,你是不是要吹一夜的冷风?”   温幸妤抿了抿唇,偏过头去,一言不发。   祝无执感觉她状态不太对,轻扣着她的下巴,把她的脸转过来。   只见一双杏眸泪光点点,含嗔带怨。   他叹了口气,心中又无奈又欢喜道:“哭什么?我不是回来了吗。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声音闷闷的:“我以为你厌弃了我。”   祝无执心一软,低哄道:“哪里的话?我怎会厌弃你。”   “近日辽人屡犯边境,我忙着处理政务。”   说着,他将人揽进怀里,好声好气道:“是我的错,不该疏忽你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他会道歉。   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,温驯伏在他怀里,轻声道:“你莫再一言不发就离开,好不好?”   “院中寂寞,你若再不理我……我怕我有朝一日,真的会疯痴。”   祝无执面色松怔,一时喜,一时忧。   他把下巴抵在她发顶,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,像是安抚乖巧的狸奴,嗓音干涩:“好。”   “不会不理你,永远不会。”   屋内炭盆明灭,烛火摇曳,窗外积雪压枝,寒风拂灯。   祝无执又哄了温幸妤几句,见她破涕为笑,才起身沐浴更衣。   而后脱木屐上榻,拂下天青莲纹锦帐,抱着她沉沉入睡。   *   听竹院。   高月窈早已入榻,睡意朦胧中,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   “小姐,小姐。”   有人掀开了幔帐,昏黄烛火透入床榻,她睁开眼,就见贴身婢女采薇伏在脚踏上,一手掌灯,一手捧着信。   她坐起身接过信,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名讳,皱眉道:“为何今夜才来信?”   采薇道:“角门的婆子说,那送信的递夫言,近日京畿一带下雪,故而马程慢了些。”   高月窈叹了口气,把信笺拆开,借着灯火一目十行往下看,脸色逐渐难看。   看完,她阖上眼,将信纸揉成一团,一行清泪顺着脸颊往下淌。   采薇自小跟在高月窈身边,知其向来内敛柔韧,纵使天大的事也不会如此。   她慌了神,环顾四周确定无人,小声道:“小姐……信上说什么了?”   哀莫大于心死。   高月窈睁开眼,任由泪水四溢,沉默着一点点将信纸抚平,淡声道:“高涣和高扶光,命我给大人下药。”   平和的嗓音下,是滔天的失望和怨恨。   采薇瞪大了眼睛,翕动着唇,恨声道:“老爷和大少爷…怎么能这般,这般……”   “这般没皮没脸,这般禽兽不如。”高月窈一字一顿的接话。   采薇登时红了眼眶。   她家小姐向来温柔,哪怕再恼怒,也从未骂过人。   老爷和大少爷也忒不是人,竟让小姐一个大家闺秀,做这种……这种腌臜事。   高月窈看着信纸上工整的字,几欲作呕。   父兄究竟把她当什么呢?因为家主暗示催促,就出此昏招,以家族之名裹挟,逼她行龌龊之事。   他们从未考虑过,若她真按他们说的行事,就算能如愿嫁入王府,恐怕也会遭夫君厌弃,遭汴京贵女耻笑。   他们从未替自己考虑过,半分都没有。   高月窈自幼熟读《女诫》《列女传》,循规蹈矩了十九载,渴望的不过是父兄和母亲的疼爱。   而如今这温情的假象,终于尽数被这封信撕了个干净。   她愣愣看着信,不免想:凭什么呢?父兄庸碌,靠着她跟祝无执的婚约,才在家主那得了脸,谋了个七品承事郎的位子。   如今又想叫她不顾贞洁,仿妓子行径。   何其贪婪。   她诗词歌赋无一不通,甚至连骑射都会,若非女儿身,恐怕早入朝为官,青云直上。   就因为是女儿身!她就要为两个废物铺路!   凭什么!   高月窈心头大恨,唇齿间鲜血淋漓。   眼前那条迷雾重重的路,从未像如今这般清晰。   她眸色愈发坚定,那张柔弱温婉的脸,迸发出惊人的狠意。   将信纸收好,高月窈心中有了决断。   先前她同温幸妤交好,通过枕月院仆从的异常,猜出对方并非自愿做祝无执的外室。   后来通过言辞试探,得到了温幸妤的回应,二人便心照不宣成了同盟——她帮助温幸妤离开,而后自己就有机会得偿所愿嫁入王府。   枕月院的婢女看得很严密,但百密终有一疏,她跟温幸妤通过偶尔抓到的片刻时机,敲定了逃跑章程。   可如今她改主意了。   人都是自私的……总要先为自己考虑。   *   第二日清晨,天光微明,祝无执已去上朝。   温幸妤起身更衣梳洗,用过早饭后推门出去。   凉意袭来,她拢了拢斗篷,只见天际灰蓝,远处的皇城静默矗立在素白之中,宛若工整的山峰。   她收回视线,缓步走下阶梯。   下了一夜的雪,庭院里的积雪已经被仆从清扫干净,堆积在旁侧的花池子里。   出了院门,一顶翠盖珠缨,四角悬着赤金铃的七宝香车停在旁侧。   她扶着静月的手进了车厢,就听得一道清软的嗓音响起。   “温姐姐这是做甚去?”   温幸妤掀开车帘,笑道:“去铁佛寺上香。”   高月窈笑盈盈道:“真是巧了,我正纠结去哪个寺庙祈福。温姐姐若不嫌弃,我同你做伴,一道去铁佛寺。”   温幸妤为难道:“这……恐怕要过问大人。”   高月窈不解:“大人政务繁忙,还是别去打扰了。这点小事,温姐姐难不成还不能自己做主?”   温幸妤叹了口气,朝旁边的静月道:“你且让瓶儿去传话,就说窈娘同我一道去铁佛寺。”   静月点头应了,快步去给瓶儿交代清楚,便进了车厢,和芳澜跪坐在地毯上侍奉。   马车车厢很大,多了高月窈和其贴身婢女采薇,也不觉拥挤。   护卫骑马围守一圈,马车缓缓行出府门,碾过积雪,自金明池一路向北,行至栖松山。   朔风卷雪,山径覆素。   转过一山坳,风势稍歇,前方山门隐隐,朱墙半露于苍松和积雪之间,数缕青烟,袅袅升于铅灰天色之下。   二人一前一后扶着婢女的手下了马车。   高月窈仰头凝望,神色肃穆,温幸妤亦肃然,整了整鬓边微松的珠花,不复多言。   两人挽手,直向那香烟缭绕处行去。   知客僧引路入寺,寺内积雪扫尽,青石微露。   温幸妤面色端凝,对高月窈道:“你且去大雄宝殿祈福,我欲先往西偏殿,为一位故友上炷香。”   高月窈眼底微光一闪,旋即笑道:“温姐姐情深义重,自当如此。小妹先去殿中为父兄母亲祈福,稍后便来寻你。”言毕,携采薇径往大殿。   温幸妤带着静月芳澜转入西偏殿后一净室,室内唯设一案,上供一白瓷素坛,旁立一木牌,书“陆观澜之位”。   她屏退婢女,独对骨灰坛,缓步上前,轻抚冰冷坛壁,低语喃喃:“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…今岁汴京雪甚,观澜哥……你在那边可好?”[1]   言语间,暗自从怀中取出一巴掌大的油纸包,又从袖袋里抽出个小臂长、一寸宽的扁匣。   动作迅速的替换完毕。   “观澜哥,我来年再来看你。”   语声哽咽,强抑悲声,取香三炷,就长明灯点燃,深深三拜,插入炉中。   香烟缭绕,映得她面容愈发苍白清寂。   这厢在上香,那厢皇宫里的祝无执,也才得了高月窈临时决定同去铁佛寺的消息。细问之下,才知瓶儿路上被两个乞儿纠缠,摔了跤,故而姗姗来到宫门口。   祝无执本就疑心温幸妤看《寰宇记》这种地志风俗类的书籍,如今高月窈又跟她一起去铁佛寺,彻底确定,她又企图逃跑。   殿中内侍见摄政王脸色阴沉,登时大气都不敢喘,生怕触了霉头。   祝无执静坐片刻,心底冷笑。   他倒要看看,这次她打算如何逃出生天。   *   铁佛寺。   高月窈祈福毕,寻至净室外,见温幸妤推门出来,神色难掩悲伤。   她上前挽臂,柔声道:“听闻寺后‘望岳台’视野绝佳,可观汴梁雪景,你我同去一观如何?”   温幸妤心绪未平,同高月窈不动声色对视一眼,略一颔首。   二人登台。此台悬于山壁,视野豁然开朗。但见千峰裹素,万壑堆银,汴京城隐现于茫茫雪雾之中,气象宏阔。   朔风扑面,温幸妤不禁拢紧斗篷,凭栏远眺,神色沉静。   高月窈立于其侧,赞叹道:“汴京雪景果真豪阔。”   恰一阵风过,卷起台上浮雪,迷人眼目。   高月窈侧身贴近,状似为温幸妤遮挡风雪,耳语道:“安心去罢。”   话音未落,藏于斗篷下的手,借身形遮挡,猛地于温幸妤腰后发力一推。   温幸妤早有预料,并未挣扎,惊呼一声,身子如断线纸鸢,掼出栏杆之外,直坠下方覆满积雪的山坡。   天旋地转中,她看见的最后一眼,是高月窈深沉古怪的眼神。   来不及细想,她蜷成一团,护住头,顺着雪坡往下滚。   坡上积雪深厚,温幸妤身着月白斗篷,瞬息便被卷入枯枝之间,踪迹渐隐于茫茫雪幕之中。   静月和芳澜就站在四五步开外静侍,事情发生的太突然,二人疾步到跟前,还是连温幸妤的一片衣角都来不及抓。   眼看人消失不见,两人脸色惨白跌坐在地上,浑身发抖。   高月窈佯装惊慌失措:“不好了!温姐姐失足坠崖了!快来人啊!”   待亲卫们赶来,系了绳索翻下看台去寻,她伏于栏杆,眼底浮现几分愧疚。   接下来的事,只盼温幸妤不要怨她。   远在皇宫听政的祝无执,得了消息后,明知她是为了脱身,不太可能出事,但一想到她滚下山坡难免受伤,顿时心神不宁,又担忧又恼恨。   他暗骂一声“冤孽”,即刻策马出宫。   到地方后,眉睫结霜,发顶和肩头落满了雪花。   他管也不管,阔步行至看台,扫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女子,眸光森冷。   正欲翻下栏杆亲自去寻,就听得身后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:“大人且慢!”   “可先听表妹一言?”   他脚步一顿,转回头睨着跪在地上的高月窈,凤眸微眯。   俄而,他缓声开口:“说。”   高月窈跪得笔直,正色道:“大人现在去坡下寻,也来不及了。提前雇佣的车夫,定然已将温姐姐转送至旁处。”   她顿了顿,顶着那森冷的目光,强装镇定:“我知道温姐姐的去向。只要大人能允诺件事,我将知无不言,且甘心接受您的惩戒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引用白居易的《梦微之》   58 第58章   ◎为何不走◎   祝无执嗤笑一声。   这高月窈,倒是比高家其他子嗣要大胆得多。  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。   他垂眸看着她,淡漠道:“你且说说,要什么允诺?”   高月窈深深一叩首:“以摄政王之名,将我赐婚给扬州林氏嫡次子。”   祝无执长眉一挑,稍加思索,就明白她想要做什么。   权衡利弊后,他觉得此女确实值得押注。可作为他瓦解高氏的棋子。   只不过助温幸妤脱身,又背叛她之事,不是能轻易揭过去的。   他道:“你凭什么认为,温幸妤去向的价值,足以换一份赐婚的旨意?”   高月窈闻言脸上血色尽褪。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,语气淡淡:“你且跪着好生想想,还拿得出什么筹码。等妤娘安然归家,若我心情好,或许会允诺你来谈…所谓的条件。”   说罢,他翻身上马,衣袂猎猎作响,身影很快消失在寺庙内。   高月窈知道这样已经是祝无执格外开恩,不敢违抗,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。   *   温幸妤滚下山坡,摔入一片密林,后背撞到树干上,眼前骤然一黑,几乎晕厥。   哪怕护着,积雪也厚,脸和手上还是被枯枝败叶划不少细小伤口。身上那件月白斗篷更是沾满了雪泥,挂出好多道口子。   她急促喘息,把袖子中装了观澜哥骨灰的匣子拿出来检查,确定完好无损后,轻轻吐出一口气。   温幸妤挣扎着爬起来,右脚一踩到地上,一阵钻心的疼。环顾四周,她不敢停留,咬紧牙关,拖着那只无法着地的右脚,在深可及膝的雪地里,朝着密林深处,被雪半掩的荒僻小径,一步一挪,挣扎前行。   风雪更大了,扯天扯地,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。山林寂静,偶有乌鸦鸣叫,枯枝断裂的声响。   走了一小会,就看到一辆刻着“城西春坊赁马处”字样的青篷螺车,停在小径上。车辕上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丈,正焦急地搓着冻得通红的手,朝这边拼命张望。   见她来了,赶忙跳下车迎了过来。   “姑娘,快快上车!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目光扫过他的打满补丁的袄子,以及皲裂手腕上的木槵子佛珠,眸光微闪。   顿了顿,她心中有了计较,从怀里拿出装骨灰的扁匣,低声道:“老丈,我不坐车,你且拿着这匣子,帮我送去乾明寺。”   那车夫愣了一下,没有接东西,疑惑道:“雇我的人说,势必要把您送离京畿一带。”   温幸妤没有银子。祝无执为了防止她逃跑,不让她制香,不让她接触外人,亦不给她银钱,半个铜板都不给。   她把头上唯一的簪子拔下来,塞到老丈手中:“雇你的人是我的仆从,现在情况有变,你听我的。”   “这簪子是报酬。你快快去送匣子,寺庙的僧人问起来,就说是你远房侄子的骨灰,客死他乡,无奈暂放庙中祭拜。”   老丈一听匣子里是骨灰,不免有些退缩。但看着那华美的金缠丝玉簪,却又舍不得放开这笔买卖。   若能拿这簪子换钱……女儿的病就有救了。   他一咬牙,接过匣子,郑重承诺:“姑娘你放心,小老儿一定把东西安然送至乾明寺。”   温幸妤点点头,交代道:“这匣子里的骨灰,牵扯甚广。过两日会有人去乾明寺取,若发现匣子破损,亦或者被调包……”   她顿了顿,告诫道:“你全家的性命,我不一定保得住。”   老丈吓了一跳,赶忙把匣子推了回去:“这么严重?那小老儿不送了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这簪子所换银钱,除了给寺庙交一部分外,剩下的足以解决你的燃眉之急,且让你家这辈子衣食无忧。”   “只要你小心些护送,就不会有人找你的麻烦。”   老丈被这话打动。   普通老百姓一年阖家嚼用不过几两银子。而这簪子,他看不出价值几何,但缠金的东西,至少都得百两。   护送一个骨灰匣罢了,能出什么差错?   他年纪大了,就那么一个女儿,冒次险又如何。   思及此处,老丈接过了匣子,小心翼翼包裹在破烂的棉袄中,才从温幸妤手中拿走簪子,细心收好。   他看着面前女子惨白的脸色:“姑娘放心,匣子我会好好送去寺庙,只是您…一个人真能走出山林吗?”   温幸妤心口一跳。   防人之心不可无,她瞥了老丈一眼,镇定道:“我另派了人来接应我,就在前边山腰那。”   老丈笑得老实:“那就好,那小老儿现在就去护送匣子。”   温幸妤嗯了一声,说道:“簪子不要在汴京的当铺换,最好能多经几次手,以防你被人当成贼寇捉走。”   老丈点头哈腰:“明白的,明白的,小老儿做了将近三十年车夫,知晓其中利害,姑娘且放心。”   温幸妤颔首,催促他赶紧走。   老丈也不磨蹭,上螺车后,扬鞭一挥,车轮便碾过小径,愈行愈远。走到山脚处,就见皇城司的人骑马巡防,俨然是要捉什么人。他吞了口水,心说还好没对那姑娘起歹心,不然恐怕不等他走出去,就被皇城司的人捉住了。   皇城司的人仔仔细细搜查了老车夫,又盘问几句,没发现什么异常,挥手放行。   车夫心有余悸,战战兢兢驱车离去。   温幸妤见车身影消失,才扶着树,一瘸一拐往密林另一个方向走。   她这次……原本是想逃跑的。   但滚下山坡后,高月窈那古怪的眼神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。   再想想对方一路上的异常,以及推她时那句语调奇怪的“安心去罢”,她就心有不安。   上次有这种不安感,她就跳入了祝无执的陷进,被掳至山寨。   这一次,她当机立断决定不跟车夫离开,只把观澜哥的骨灰送出去。   骨灰调包的事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,高月窈只知她要逃,却不知她要带着骨灰逃。   遂这次把骨灰调包,祝无执不会发现。   观澜哥的骨灰安全,她就没多少顾虑了。   这次她主动回去,祝无执定会更加放松戒备,剩下就是等一个时机,一个能让她彻底脱身的时机。   至于为何敢把观澜哥的骨灰交给那车夫。一来敢接这种生意要钱不要命的,要么是赌徒恶汉,要么就是家中出了大事急需用钱,不得不铤而走险。   这老车夫显然是第二种。观其袄子上针脚细密的补丁,就知他有妻有子。更不用说螺车上还有“赁马处”的标记。有家室又有谋生活计,意味着他做什么都会有所顾虑,没必要冒着杀头的风险,谋财害命。   二来,温幸妤知道高月窈本性良善,雇车夫前,定都摸清了人品,不至于让她陷入危险。   三来,这车夫裸露出的手腕上戴着木槵子做的佛珠,俨然是佛家信徒。这样的人,对骨灰类的东西有敬畏之心,不会随意丢弃处理。   故而温幸妤敲打一番后,放心把骨灰交给了车夫。   至于她……自然是顺着路走,等待祝无执找来。   温幸妤扶着粗糙的树干,踩着深雪,忍着右脚的刺痛麻木,出了山林后,走上了一处平阔的山路。   天地上下一白,万籁俱寂。   热气呼出来,顷刻在眉睫上结白霜。   温幸妤浑身又冷又疼,她把斗篷的帽子戴着,捡了树枝做拐,慢吞吞在雪幕中挪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。   她眺目望去,只见遥遥雪色中,有人打马而来。   北风凛冽,雪片如刀,黑貂裘,照夜马,衣袂翻飞间,劈开浓重雪幕快马奔来。   祝无执目力极佳,远远就看到了雪地里那道身影。   离她还有几十步时,他勒马而停。   四目相对,一个浑身狼狈,一个衣角不沾半片尘埃。   他端坐高头大马上,手握缰绳,居高临下地睨着,眼神比漫天飞雪还要冷。   女人狼狈跌在雪窝里,眉睫结霜,脸上好几道细小伤口,斗篷上沾满了雪泥,皱皱巴巴,褴褛不堪。   温幸妤仰起头,面色惨白,望着神色漠然,无动于衷的祝无执,结霜的睫毛被热气融化,眼角滚落一滴泪。   “祝长庚……你怎么才来?”   天地广阔,万物素白,祝无执眼中却只映出那张苍白委屈的脸。   怀疑、愤怒、失望……所有的情绪如同铺天盖地的大雪,被这滴泪融化,直流淌进心窝。轻而易举撕裂他冷若冰霜的假面,令他弃甲投戈,不战而败。   祝无执静默片刻,翻身下马,将她从雪窝中拉起来,解下她身上冰冷的斗篷,裹上他的裘衣。   “上马。”   貂裘温暖,驱散了几分寒冷,温幸妤仰头看着祝无执紧绷的下颌,小声唤道:“大人……”   祝无执冷眼看着,并不回应。   温幸妤知他心有恼恨,只好住了口,一瘸一拐往马跟前走,还没走出去几步,又是一个踉跄。   祝无执眼疾手快扶住,垂眼扫过她的右脚,什么都没说,把她仔仔细细裹好,横抱置于马上,又翻身上去,将人搂在身前,一夹马腹,朝山下的路去了。   温幸妤安分窝在祝无执怀里,贴着他温热的胸膛,听那蓬勃跳动的心,一下又一下。   或许是因着即将主动踏入牢笼,又或许是身上的伤太疼了,她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襟,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。   祝无执有所感,略一垂眼,见她埋在自己胸口,大抵是受了伤疼得厉害,哭得浑身都在轻轻发颤。   他收紧了拥着她的手臂,哑声道:“为何不走。”   看不清女人的神情,只听得她哽咽回答:   “我不知道……走了一半,摸到你送我的白玉菩提珠串,忽然就不想折腾了。”   “我…我想见你……”   满含哭腔的回应,被耳侧呼啸的风声吹散,远远抛在覆雪的山野。   祝无执长叹一声。   罢了,且再信她一回。   他想,只要温幸妤肯回头,只要她心里有他,哪怕只有一点点,就怎样都好。   只不过,这次回去,除了处置那群连主子都看不住的废物奴才外,另要彻底切断她跟外界的往来。   熏香、朋友、书籍、金银铜钱……全部都要清理掉。   她眼中只需有他,只需听他的话。   独属他一人所有,从穿到戴,由生到死,皆由他掌控筹办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求灌溉~   59 第59章   ◎本性◎   回到枕月院后,御医已经在等着了,检查后确定温幸妤后背挫伤,右踝扭伤,以及手脸上有些刮痕。好在都是小伤,未伤及骨头。   她擦了药,喝过汤药后,小心翼翼问了祝无执高月窈的消息,得知对方被罚跪了两个时辰,被抬回来后就发了高热,现在正昏迷。虽说是互相算计各求所需,但温幸妤还是有些愧疚,请求祝无执允她去赔礼探望。   祝无执自然不肯,冷言拒绝,且毫不留情的讥讽她“菩萨心肠”。   往日他对温幸妤还压着性子装一装,觉得能靠着压抑本性,伪装成君子,博取她的喜爱。   但如今却不需要这样了。   她既已主动留下,就说明已经对之前的他有了情意。那么此后的日子,他不会再压抑本性,同她整日玩一些君子端方、发乎情止乎礼的戏码。   他要让她看到真实的他。不为外物影响的,慢慢接受他、爱他,乖乖待在他身边。   温幸妤不知祝无执内心所想,只隐约觉得他好像不太对劲,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。   更阴鸷,更傲慢,说出的话刺耳至极,毫不留情。就仿佛回到当年,她刚把祝无执救到山洞中时,他那副阴森宛若毒蛇的模样。   温幸妤隐有畏惧,纵使心生恼怒,也没有说话。   祝无执照看了她一会,就离开处理政务了,或许是汤药里有安神的东西,她不一会就抵不住困意,昏睡过去。   翌日起来,才发现静月和芳澜不见了,换了两个沉默寡言的婢女。   她心有不安,试探着问:“你们知道静月芳澜去哪了吗?”   那两个婢女指着嘴,露出黑洞洞、没有舌头的口腔。   温幸妤吓得不清,叫来瓶儿,才知道这两个婢女是祝无执特意安排的。至于静月和芳澜,被打了顿板子,降了等次,打发去外院做粗使婢女。   她听着心里难受,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们。她真的没想到都主动回来了,祝无执还会迁怒二人。   除此之外,院子里的所有书籍、金银类的东西,都不见了。仆从们也不跟她闲聊,恭恭敬敬,显然是害怕再出了岔子被罚。   又过了两天,府邸宗祠祭祖仪式,祝无执本来想带温幸妤去的,但思及她腿脚受伤不好下地,奔波劳累会加重病情,故而只好放弃带着她。   祭祖当日夜里,祝无执在祖母的牌位前坐了一夜。   报完了仇,忽然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。   什么都得到了,又好像什么都没得到。   祝无执觉得可能手握的权力还不够。他想坐上那把龙椅。   稳坐明堂,享万民朝拜。   *   除夕夜,府邸妆点的喜气洋洋,宫灯都换成了红色的,窗子上贴了窗花。   祝无执是摄政王,要出席除夕宫宴,温幸妤一个人在院子里吃了饭,然后就坐在窗边发呆。   子时,窗外“砰”的几声,她推开一点窗子,凛冽冷风灌入,将屋内的沉闷吹散了几分,令她耳目头脑皆清醒起来。   她仰头看去,透过方寸窗口,看到漆黑的天幕被一片绚烂之色点缀,像星星一样耀眼,又飞速灰败,无声息的坠落。   除了烟火声,她似乎还听到了街道上喧嚣热闹的声音,远远越过院墙,传入她的耳朵。   朦胧,却好像又那么清晰。   她出神地看着烟火起,烟火落,不知怎么了,心里特别难受。   这段日子她窝在屋里,祝无执没回来时,没人跟她说话,就一个人发呆。有时候看着满屋锦绣罗绮,就会不可控制的冒出一些念头来。   要不就这样吧,也挺好的。折腾什么呢?这样富贵的生活,若不是祝无执,她这辈子怕是都享受不到。   除了不让她出门,不让她跟外人接触,有些情绪无常外,其他方面都还好。   不缺衣少食,不用受苦受罪,这样好像也挺好的,知足常乐不是吗。   又是“砰”的几声,寒风骤起,夹杂着烟火独有的气味,冲进温幸妤的鼻腔。   温幸妤一下清醒过来,打了个寒战,将窗子阖上,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绚丽。   她怎么能被这些东西迷惑呢?若是因为一个微弱可能,就把后半生都寄托给一个专制独断、阴晴不定、暴戾恣睢的男人身上,被圈禁在小小的宅院里,靠着那点他随时能收走的情意,摇尾乞怜。   温幸妤觉得这样她会被折磨疯。   更何况……早在祝无执在船上强迫她,用观澜哥的骨灰威胁她,又一次次不顾她的意愿,甚至用人命胁迫她的时候,她跟他就没可能了。   *   宫宴散了,祝无执又去拱垂殿处理政务,召见朝臣商事,直至深夜,才披衣出了殿门。   夜风寒凉,他拢了拢衣襟,拾阶而下。   曹颂上前把温幸妤一日言行禀报了,末了忽然小心翼翼问道:“主子,您对温娘子,到底什么打算?”   祝无执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曹颂的意思。   虽说做了摄政王,但这不代表朝堂全然由他掌控。   现在他手下的朝臣,都催促暗示着他该娶妻开枝散叶,为日后做准备。就算哪天出了事,也能有个孩子继承他的权势。   但他还不想娶妻。   不娶妻,就不好直接纳了温幸妤。   他沉默片刻,回道:“先这样吧,正好她也不乐意做妾。”   曹颂暗叹一声。   当局者迷,主子在大事上耳清目明,但对情爱一事…一窍不通。   不过他也不会劝。温幸妤身份太低了,不配做摄政王府的主母。这还是委婉来说……温幸妤这样的人,不仅胸无点墨,甚至还会影响到主子的心绪。一点用处都没有,尽会制造麻烦。   他身为心腹,自然是希望主子能找个对朝堂局势有用的高门贵女。   只是他一直很疑惑,主子什么美人没见过,为何非要一个模样清秀,难登大雅之堂的女子。   “主子,恕属下直言,温娘子与您实在是……不堪相配。您不如多见见京中闺秀,尝试和她们多接触接触。”   祝无执脚步骤顿,冷冷扫向曹颂,告诫道:“温幸妤的事我自有章程,无需多言。”   他明白曹颂的意思,也看出对方有所疑惑。只是他确实也不清楚,自己为何非要一个平庸的女人。可能是因为那两年的陪伴,也可能是她身上那种完全不同于他,不同于任何人的善良、坚韧,又鲜活的气息。   总之想要便要了,他一向喜欢顺心而为。   只不过曹颂有一点说得对,温幸妤行为举止确实不堪体统,上不得台面。   要跟在他身边,可不能一直这样下去。   曹颂顶着主子的目光,头皮一紧,不敢再说什么,安静把主子送出宫,护在马车旁边,回到王府。   *   祝无执一进屋,看见温幸妤一个人坐在湘竹榻上,手中捧着茶杯,微微出神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他脱下大氅换了木屐,走到她跟前,才发现杯中的茶满当当的,她一口没喝。   “你回来了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,仰头扯出个笑,将手中的茶杯放在小几上。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将她抱在怀里。   “秦将军班师回朝,我同他商事,故而回来晚了些。”   温幸妤趴在他怀里,垂眸轻嗯了一声。   祝无执最喜欢她这副温驯的模样,摸了摸她的头发,说道:“过段时间上元节宫宴,我带你一道入宫。”   温幸妤出身低,做事比较随心所欲,没有体统。   他想趁着宫宴,带她入宫,好让她长长见识,日后不要做出失了身份的事。   温幸妤沉默片刻,抬眸拉着他的袖摆,祈求道:“长庚,我不想去……”   去宫宴做什么,让别人当成猴子一样看来看去吗?她不想受那些异样的目光。   祝无执垂眸看着她紧抿的唇瓣,声音平和:“必须去。”   温幸妤知道这是没商量的意思了。她没忍住问道:“我以什么身份入宫?你有没有考虑好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扮做宫女跟在我身边。”   宫宴和平日贵女们办的宴会不同,参加的不仅有皇亲国戚,满朝文武,还有来*进贡的外邦使臣。   平日里就算了,这种场合,还是要顾着几分颜面。   温幸妤稍加思索,就明白了。   她出身低微,又无名无分,自然不好光明正大跟在祝无执旁边参加宫宴。   两人说了会话,祝无执看温幸妤兴致缺缺,遂抱着她沐浴更衣,入榻歇息。   *   翌日清早,温幸妤一起来,瓶儿就领来了个四五十岁的嬷嬷。   一身青灰袄子,外罩深褐褙子,头发梳成紧实圆髻,油光水滑,纹丝不乱,简洁利落,神态严厉古板。   瓶儿解释说,是祝无执特地安排的,教她宫里的规矩。   温幸妤有些厌烦,又有些酸涩难受。既嫌弃她粗鄙,为何还要强留下她?   她本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,为何要学那些对她而言丝毫没有用处,只会约束她的规矩。   可她没有拒绝的权力。   用过早饭,嬷嬷便开始教导温幸妤规矩。   行走坐卧,言辞神态,每一步都不能出差错。   温幸妤头顶茶碗,抿唇站着,一动不敢动。   “腰!”李嬷嬷用竹条抽她后腰,声音不高,却很严厉,“抬头,畏畏缩缩岂是闺秀之态?”   温幸妤疼得一抖,头上的碗掉在地上,“噼啪”一声成了碎片。   嬷嬷又是一竹条,拿新碗放在她头顶。   她叫苦不迭,赶忙挺直站好。   嬷嬷时不时呵斥提醒,以指尖,点压、调整着她的肩胛、臂肘、手腕,每一处都要求达到一种严苛的地步。   熬了半个月,终于快到上元节。   这段日子对温幸妤来说简直折磨,那李嬷嬷十分严厉,有时候一个动作不对,呵斥是轻的,还时不时拿竹条抽她的胳膊和掌心。   祝无执夜里见了,一面给她胳膊上的竹条印擦药,一面只说让她忍忍,闺秀学规矩都是这么过来的。说这些都是为她好。   温幸妤心里不忿,面上却乖顺听话。   上元节前一日,高月窈乘上了回扬州的客船。   走之前,差贴身婢女送来了一本书。   温幸妤刚接到手中,还没来得及翻看,就被两个哑婢女收走。   晚上祝无执回来,面色阴沉,一言不发把她拦腰抱起摔在床上,捆着她的手腕,不管不顾,予取予夺。   她猜测到是书里肯定有什么东西,才让祝无执发了怒。   可关她什么事呢?那本书她都没翻开看。   温幸妤委屈又愤怒,狠狠咬了一口祝无执,对方动作一顿,却愈发凶狠起来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灯火朦胧间,祝无执将她捞起来,按在雕花落地铜镜前肆意妄为。   他望着镜子里那张晕染红霞,被逼出眼泪的脸,不厌其烦的,一遍遍贴在她耳边,哑声要求:“说你不会走。”   “说你是我的。”   温幸妤被迫应了几声,后面不愿吭气了,他就掐着她的后颈,加重动作,阴着脸吩咐:“继续说,不要停。”   温幸妤泪眼朦胧,偏过头闭着眼不去看镜子,却被扣住下颌掰过去。   “睁眼,不然我抱你去外室。窗台怎么样?”   温幸妤觉得屈辱至极,却不敢再反抗,生怕他胡来。睫毛震颤,一点点睁开眼睛。   祝无执似乎得了趣味,喜欢极了她这副羞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。   喜笑嗔怒,皆因他而起。   好似这种时候,他才完完整整拥有她。   他附在她耳畔轻笑说话,言辞下流轻佻。   温幸妤虽说出身低微,但好歹也是正儿八经长大的姑娘,哪里受得了这种下流的对待。   她咬紧牙关,不让奇怪的声音溜出唇齿,喘息着怒骂:“你怎么能这样?送书的是高月窈,跟我有什么关系……”   “混蛋!登徒子……”   祝无执钳着她下颌转过脸,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。   晃动中她如云发髻松散,珠翠步摇坠地,发出清脆的声响,掩盖了她支离破碎的话语。灯火坠入她水蒙蒙的眼睛,祝无执像受了蛊惑,轻吻她眼下的小痣,举止愈发粗鲁下流。   温幸妤最开始还能怒骂几句,到最后身心俱疲,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,任他折腾。   事毕,祝无执抱着她沐浴清理完,心满意足的搂着她入睡。   温幸妤浑身酸软,疲惫不堪,却睡不着。她闭着眼,内心迷茫而恓惶。   她不明白,原先祝无执不是这样的。他虽偶尔发怒强迫她、不顾及她意愿,但大多数时间还算好性子,和她见过的那些士大夫差不多,傲气而守礼。   可自从上次回来,他就像变了一个人。   情绪极其不稳定,喜怒无常,控制欲也强得令人胆颤。甚至于她多跟哪个仆人说句话,他就阴着脸把人撤走。   温幸妤真的搞不明白,他为何性情大变。   本以为主动回来,他会放松戒备,两人不说柔情蜜意,但应该也能琴瑟和鸣。只待她慢慢寻个良机,彻底脱身。   如今他这样……她还怎么逃?   温幸妤现在畏极了他,就像当年在同州那样。   不知躺了多久,直到幔帐透出一丝淡薄的亮,她才沉沉睡去。   *   上元节当日傍晚。   温幸妤穿戴成宫女模样,跟祝无执同乘一车,前往皇宫。   入了皇宫,她掀开一点帘子,一眨不眨地望着传闻里琉璃瓦白玉地,富丽堂皇的宫廷。   祝无执倒是没有阻止,反而笑道:“你若喜欢,日后我多带你来。”   闻言温幸妤放下帘子,摇了摇头:“不来了,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。”   祝无执面色一冷,正要说什么,就到了紫宸殿。   温幸妤穿着一等宫婢的衣裳,跟在祝无执身后,暗自打量。   殿内琼枝玉树罗列,九枝明灯高悬,照彻如白昼。百官衣冠赫奕,或锦衣玉带,或紫绶金章,女眷们珠围翠绕,环佩叮当。   香风阵阵,满堂煊赫。   就连宫女都是恭谨有礼,举止端庄的。   她垂首站在祝无执身后,觉得自己好像是误入明堂的泥点子,与周遭一切格格都不入。   过了一会,幼帝被宫人簇拥而来。   她悄悄看了几眼,心说那就是前太子的小儿子。   宴开,满堂公卿叩拜幼帝,温幸妤跟着一起跪下去,唯独祝无执站在那。   起身后,丝竹之声渐起,外邦使臣入殿,抬来了贺礼。   而后好多衣着华贵的人前来拜见祝无执,说了些她听不太明白的贺词。   祝无执坐在案前,一杯接一杯,姿态矜傲散漫。   她看着无趣,站着有点累,动了动腿,就听到祝无执开口:“替我试菜。”   她愣了一下,就看到角落有个内侍悄悄搬来了个支踵放在祝无执旁边。   温幸妤抿了抿唇,看了眼祝无执,乖乖跪坐在他身边。   外人看起来,就像是小宫女跪在旁边,给摄政王试菜布菜。   祝无执把玉箸递给她,缓声道:“挨个试一遍。”   温幸妤做过婢女,自然知道怎么伺候人。   她拿起筷子,将盘里的菜每个夹一点到碗里,小口试了,然后拿起另外一双玉箸,要夹到祝无执碗里。   祝无执阻止了她,忽然凑近,小声道:“吩咐宫人按你口味做的,喜不喜欢?”   温幸妤怔了一瞬,才发现他眸光不似平日里阴鸷冷傲,有些熏熏然的醉意,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。   她轻轻点头。   祝无执一手支着下巴,一手把玩着酒杯,盯着她笑:“那就多吃些。”   她随便吃了几口,感觉到飘来若有若无探究的视线,登时味同嚼蜡。   叫她扮做宫女,又如此亲昵。   祝无执恐怕只是想着面上过得去,不叫外邦人诟病,实际上也没有想掩饰二人的关系。   她放下玉箸,用帕子沾了沾嘴角,又喝了口茶水,便重新起身,站在他后边,百无聊赖的看着殿内舞乐。   站着站着,忽然就感觉到一道视线。   她抬眼看去,就见沈为开坐在靠后的位置,朝她眉眼弯弯露出个笑容。   除此之外,竟在沈为开旁边的座席上,看到了熟悉的面孔。   当初在同州有过几面之缘,朝邑县令陈文远,以及他的妻子。   扫视一圈,却没发现陈令仪的身影。这种宫宴,大多朝臣都会带家中女眷到场,更不用说陈文远只有那么一个女儿。   她有些疑惑,还想寻看,就听到“当”的一声,低下头,就见祝无执把酒杯重重搁在案几上,抬眼看她。   面上带着笑,眼神却阴沉沉的,含着警告。   她不敢再乱看,垂下了眼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幼帝突然被宫人簇拥着出去。   有内侍过来跟祝无执耳语了几句,而后他便站起身,看着她道:“在这等我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温幸妤点头应下。   祝无执又看了她一眼,才出了大殿。   温幸妤站了好一会,祝无执还不回来。殿内觥筹交错,或许是皇帝和摄政王都不在,气氛愈发活泛。   除了丝竹之声,还有各种说笑声。   温幸妤觉得头有些疼,她跟旁边的宫女说了一声,兀自从角落退出大殿,想着先出去透透气,一会再回来。   她不敢走太远,怕冲撞了宫里的贵人,转悠了一圈,朝殿后一处凉亭走去。   亭子修在个水池旁边,可以看到红色的锦鲤在冰面下游动。   她坐在里面,被冷风一吹,烦闷之气才消散几分。   *   秦启年四十,如今为驻泊都部署,领二品镇军大将军虚衔,驻守岷州,抵御防守吐蕃。此人战功赫赫,是实打实靠军功爬上来的武将。   此次班师回朝,祝无执打算换他去河东路驻守,督修堡寨,以防辽军。   秦启为人耿直,好几个想来攀关系的,都被呛了一鼻子灰。   他正欲起身离开,就看到干儿子秦征,正伸着脖子在人群里寻找什么。   秦启拍了一把对方的脑袋:“不好好坐着,乱看什么呢?”   秦征收回视线,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,没有回答,反而起身道:“爹,儿子出去一趟。”   说罢起身就跑了。   秦启无奈,暗骂:“这小兔崽子。”   秦征出了殿门,扫视一圈宽阔的庭院,看到亭子里那道身影,眼睛一亮。   他快步过去,试探轻唤:“姐姐?”   温幸妤刚坐下不久,正发呆,就听到有人喊她。   她回过头,只见一个肤色略黑,面容英俊,身着深蓝圆领袍,武将模样的青年正惊喜的看自己。   温幸妤站起身,按宫女的礼,福身道:“问大人安。”   秦征细细打量着女子的面容,确定是记忆里那个人,登时喜不自胜。   他道:“两年半前,在同州安仁镇,你送个乞儿三两银子,可还记得?”   温幸妤怔愣片刻,从脑海深处翻出这段模糊的记忆。   她讶然道:“竟然是你……我记得你那时候看着只有十一二岁,怎么如今…”   秦征挠了挠头,赧然道:“那时候其实已经十五了,只不过食不果腹,长得瘦小了些。”   温幸妤一想也是。   “你这些年还好吗?”   秦征点头道:“我当时拿着您给的银子,去武馆学武,后来武馆关门,我便入了军营。”   “或许是运气比较好,得了秦启将军赏识,认他做干爹,谋了个六品都监的位子。”   “对了,我现在有名字了,叫秦征。”   她颇为感慨,没想到当年的乞儿竟有朝一日,会入朝为官,成为小将军。   她真心实意为他高兴,笑道:“真好,望你日后官途亨通,步步高升,”   秦征笑了笑,不作回答,打量着温幸妤的穿着,好奇道:“还未曾问过姐姐名讳,还有……姐姐怎么会来汴京,还做了宫女?”   温幸妤一时哑然,她总不能直说自己是摄政王的外室。   她道:“我叫温莺,至于宫女这事……说来话长。”   秦征见她没有要说的意思,也不多问,从领口间拽出个形状奇特的哨子,取下来递给温幸妤。   “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,姐姐若有需要,可吹响此哨。届时我养的鸟儿会飞到你面前,你可以捎信给我。”   温幸妤摆摆手,婉拒道:“不过举手之劳,何谈恩惠?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,是靠你自己。”   /:.   “这东西我不能收。”   衣袖晃动间,露出手腕和一点小臂,雪白的肌肤上赫然有一道道指头宽的青紫淤痕。   秦征目光一凝,拽住她的手腕,一把撩起袖子,盯着胳膊上的青紫痕迹,面色冷肃:“你过得不好,对不对?竟还挨了打。”   温幸妤抽回手,拉好袖子,面色尴尬,不知怎么说。   总不能说是规矩学不好,被嬷嬷抽了竹条……   秦征见她不言,看着她认真道:“我去求摄政王,让他把你赏给我。”   他有军功,讨个宫女,想必不是什么难事。   温幸妤吓了一跳,连忙拒绝:“不,不用,我过得挺好的。这些伤是不小心摔的。”   “你不用管我,快回去吧,我也要去忙了。”   秦征抿唇看着她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那么善良的一个人,怎么能受这种苦?   但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,这个道理他懂。   他扫过她的袖摆,道:“你真的不想出宫吗?真的不要紧吗?”   温幸妤重重点头:“真的不用。”   秦征叹了口气,把哨子塞她掌心,说道:“也罢,你若哪天改了主意,就吹哨子给我传信。”   说完,也不等温幸妤说话,就转身离去。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“我不能收,你等等!”   拿着哨子追上去,却已经不见人影了。   她看着那骨哨,轻轻叹气。   这叫什么事啊……   *   幼帝忽然腹痛,祝无执命御医看了,确定没什么大事,才从福宁殿出来。   寒风拂面,檐角红色的宫灯摇摇晃晃,像是巨大的兽眼,祝无执被晃得有些眼晕。   天醇酒后劲大,他后知后觉自己竟有些醉了。   只不过祝无执哪怕醉酒,也是看不出异常的,神色清明如常。   一个小内侍快步到跟前,小声禀报温幸妤的事,祝无执面色不变,眼神却冷了下来。   他只不过离席片刻,温幸妤竟就攀上了旁人。   冷笑一声,他在原地站了一会,阔步朝紫宸殿去了。   *   温幸妤不知道自己跟秦征说话的事,已传到了祝无执耳朵里。   她正欲归席,就见沈为开走了过来。   他已擢升至四品太常卿,锦衣玉带,气度不凡。   走到温幸妤跟前,他并不好奇她为何宫女打扮,扫了眼她手中的哨子,明秀的脸上露出个笑:“阿莺姐,好久不见。”   温幸妤也笑着回礼。   沈为开顿了顿,突然道:“阿莺姐不如把这哨子交给我,明日早朝我替你还给秦小将军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明白过来沈为开把她跟秦征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。   她觉得有些不舒服。   压下那点怪异的感觉,她想了想,这样也好。   她肯定不能拿秦征的哨子,毕竟只要祝无执知道,指不定又怎么发疯折腾她。   她把哨子给了沈为开,感谢道:“好,劳烦沈大人了。”   沈为开眉眼弯弯,唇边梨涡若隐若现:“不必客气,能为阿莺姐排忧解难,是我的荣幸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总之多谢你了。”   顿了顿,她突然想起来方才看到陈文远,于是问道:“你可认得陈文远陈大人?”   沈为开颔首:“认得,陈大人是一个月前擢升来京城的,现任从五品吏部司封郎中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你可知他家中有哪些家眷?比如……儿子女儿什么的。”   沈为开面色不改,似乎并不好奇温幸妤为什么打听这些,如实回答:“陈大人膝下只有个满周岁的儿子,至于女儿……我听说他原先有个女儿,不过一年前得了疯病,跳湖自尽了。”   温幸妤愕然抬眼,看到沈为开担忧的神色,才知道自己失态了。   她脸色微白,冷风一吹,没忍住打了个颤。   疯病…死了……   那样矜骄的女子,怎么可能会得疯病。   定然是陈文远得知了陈令仪和阿生的事,活活逼死了她。   至于是谁透露出的消息,又是谁在背后做推手……答案呼之欲出。   她不愿深想,白着脸道:“我还有事,先行一步,沈大人自便。”   说罢,她快步往殿门方向走。   沈为开站在原地,看着温幸妤的背影消失不见,才垂眸看掌心的哨子。   俄而,他嗤笑一声。   温莺果真是个女菩萨,处处都有得了她恩惠的人。   *   紫宸殿很大,要去正殿大门,要绕过一处花园。   此时宫人都在席间伺候,后殿冷清清没什么人。   温幸妤快步往回走,路过一处小花园时,猝不及防被人扣住了手腕,捂着嘴拉入假山中,按在粗粝的石壁上。   她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,以为是哪个朝臣醉酒,立马惊慌挣扎起来。   假山里黑漆漆的,死寂一片,什么都看不见,那人从背后桎梏着她,膝盖抵在她腿间,抬手解她的裙带,呼吸声急促而浓重。   她吓得流泪,用力挣扎,浑身颤栗。   那人动作微顿,俯身贴进她的耳畔,嗓音低哑:“是我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登时怒不可遏,气得浑身发抖,拼命挣扎起来。   平日在枕月院不管不顾胡来就罢了,如今在皇宫也敢这般,全然不顾她的意愿。  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,要被折辱至此!   温幸妤不肯如他的愿,剧烈挣扎,被堵着的唇溢出几声含糊的呜咽怒骂。   许是酒意上头,祝无执一想到她不仅跟秦征拉拉扯扯,接了对方的信物,还跟沈为开离得那般近,相谈甚欢。   愈发妒火中烧,恨怒交加。   他用腰带缚住她的双腕,拨开她的层层叠叠的衣裙,声音像是裹着雪气,又阴又冷:“你既不知规矩,浮花浪蕊般同外男私会,处处留情,那我便如了你的意。”   不自尊自爱,不知三从四德,沾花惹草处处留情,丝毫不把他这个主君放在眼里,无半分尊重可言。   那他今日便让她尝尝,不被人尊重的滋味。   语罢,他按着女人光洁的背,发狠侵占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将近万字,求灌溉呀~   [哈哈大笑]   60 第60章   ◎有孕◎   在这方漆黑狭小空间里,男人的体温像是燃烧的火,将她圈禁着,暴戾的、不可抗拒的入侵,融化了她的自尊。   温幸妤不知自己到底被折磨了多久,只觉得心口疼,身体也疼,满腔怒火唯剩恐惧,到最后眼泪流都流不出来。   祝无执退开身,慢条斯理整理好衣衫,神色已恢复淡漠,看起来再正经不过。   温幸妤早已麻木,扶着石壁,颤抖着俯身,捡散落在地上的衣裙,随便抖了几下,正欲往身上披。   祝无执见状皱了皱眉,拽走了她手中的衣裙,很是嫌弃:“这么脏,别穿了。”   温幸妤垂头站着,没有去捡那衣裙,也没有看他,声音很轻,有些疲倦:“比我干净。”   祝无执面色一僵,旋即咬牙冷笑。   “牙尖嘴利,不知悔改。”   他将人从头到脚裹在外衫里,打横抱起,径直出了假山,往拱垂殿去了。   温幸妤觉得好疲惫,她被盖着脸,什么都看不见,等衣衫掀开,才发现祝无执把她抱到了一处浴池前。   灯光晃眼,浴池热气弥漫,白雾腾腾。   还没回过神,她就被抛进了水里。   “扑通”一声,水花四溅,温幸妤不会凫水,突然被丢进去,哪怕水浅,也根本站不稳。   她扑腾了几下,呛了好几口水,才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起来。   呛咳几声,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抬眼看去,就见祝无执垂眸睨着她。   他摸了摸她的脸,语气柔和,眼神却很冷:“知错了吗?”  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看了一会,就见她动了动唇,却没有说话,而是把手腕从他手中挣脱出来,面无表情划水往浴池边走。   温幸妤本该屈服的,顺着他的意,摇尾乞怜的说句“我错了”。这样能平息他的怒火,自己也能少受些罪。   可话到嘴边,满腔屈辱像棉花般,堵得她一句都吐不出来。她不敢骂他激怒他,却也不愿意认错。   索性不说话了。   这一幕如同利剑,让祝无执刚平息下来的怒火复燃,吃药压制了许久的疯病,瞬间吞噬理智。   他耳鸣不已,眼神逐渐阴森,脸色可怖,满心只有一个念头。   她不爱他。   杀了她。   杀了她,杀了她,杀了她。   祝无执轻而易举的擒住她的手腕,连拖带拽地将她仰压/在池边上,掐着她的脖子,语气森然: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你主动留下是假的,你还在骗我,根本对我没有情意,是不是?”   他眼珠漆黑,看不见半分光亮,死死盯着她,手指收紧。   温幸妤呼吸不畅,脸憋得通红,她用力掰他掐在脖颈间的手,脸上不知是水还是泪:“你这般折辱我……咳…还倒打一耙,说我对你无情。”   说着,她闭上眼,神色悲戚无力:“你杀了我吧。”   这副麻木求死的神态,像是一耳光,狠狠打了祝无执的脸,让他找回几分理智。   暴虐的神色寸寸凝固,他缓缓松开了钳制她的手,盯着她看了一会,强忍杀意,冷笑一声:“死?你不用急,等我下地狱,自会带你一起走。”   言罢,他离开浴池,穿戴整齐后,看也不看温幸妤一眼,甩袖离开。   温幸妤一动不动泡在浴池里,直到滑至水中,旁边静侍的宫女才发现她昏过去了。   宫女着急忙慌把人拉上来,喊来内侍一起抬去了寝殿。   *   翌日下早朝,沈为开手持笏板自殿内出来,目光从三两成群的朝臣中逡巡一圈,定格在不远处,身着绿花鸟纹官袍,锦绶玉剑,身形高大的青年身上。   他小跑追上去,轻拍了一下对方肩膀。   “秦小将军。”   秦征回过头,就见个身着绯色官袍,容貌明秀若女的文官,正笑眯眯看着自己。   他不打喜欢跟这群文官打交道,觉得他们一肚子坏水,故而后退一步,皱眉道:“这位大人,有何贵干?”   沈为开好似没看到秦征的疏离,凑过去低声道:“跟温莺有关,要不要听?”   秦征一愣,打量着面前的青年,本欲拒绝,却又想起昨晚温莺胳膊上的伤痕。   他想知道,她这些年到底遭遇了什么。明明过得不好,却拒绝了他的帮助。   秦征颔首:“说。”   沈为开道:“去樊楼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。”   说完,他率先朝宫门外走。  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樊楼,于二楼雅阁对坐。   沈为开从怀里拿出骨哨放在桌上,笑道:“我姓沈,字梧生,是阿莺的…竹马。”   秦征看着哨子,目露怀疑:“东西怎么在你那?还有,你既跟她青梅竹马,为何要留她在宫里受罪?”   沈为开斟了杯酒,推到秦征面前,不疾不徐:“秦小将军莫急,你且听我细细道来。”   秦征没有碰酒,眼神如刀,盯着沈为开。   沈为开不慌不忙,三言两语把温幸妤的身份和遭遇说了。   秦征脸色难看。   早在驻地时,就听闻摄政王祝无执手段暴戾,薄情寡义。可干爹却说,这人脾性虽不好,但却是一个好的掌权者。   干爹已经效忠了祝无执。   而如今,却听到温莺被其强迫,成了禁/脔。   秦征道:“你跟我说这些,究竟是何目的?”   沈为开笑了笑:“想找个帮手,一起救她罢了。”   秦征沉默了一会,说道:“可你有没有想过,她万一不想逃呢?她昨夜拒绝过我了。”   “虽说我不想看她受苦,可这不意味着,我能不顾她的意愿,仅凭自己的猜测,自我感动般的救她出来。”   “我会帮她,但前提是,她愿意让我帮。”   沈为开暗自哂笑。   没想到除了温莺外,还能看到第二个如此有赤子之心的人。   他面色如常,叹道:“这样吧,你跟我打个赌,如何?”   “这哨子我会想办法送回给阿莺,若某天她给你传信求助,那便是我赢了,反之则你赢。”   秦征摇头:“不,我不会拿她的事情做赌注。”   他顿了顿,又道:“但你的建议我接受。如果哨子送回去,她传信求助,那么我定倾尽全力救她出来。”   沈为开挑眉,点头应下:“秦小将军考虑周全,那就这么说定了。”   秦征嗯了一声,起身说了句告辞,就推门离开了。   沈为开看着桌上的骨哨,忽然无声大笑起来。漂亮的面孔笑得扭曲,眼角笑出了泪,眼神却漠然冰冷。   良久,他抹掉眼角的泪,喘息着喝下杯中的酒,唇角带笑。   温莺一定很喜欢秦征这样的好人。   可惜,若不是发生了那些事,他也会是个天真的善人。   *   温幸妤醒来,已经第二日晌午。   不知何时回的枕月院。   竖起耳朵细细听,确定祝无执不在,她才放松下来。   刚坐起来,哑巴婢女就端来了药。   她接过来,神色平静灌下去,漱口后重新躺下。   经过昨日那一遭,她彻底明白,祝无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,一个卑劣、暴戾、自私自利的疯子。   一想到如果跑不掉,就要跟这种人捆绑一辈子,她就一阵胆寒。   *   从那日以后,祝无执好多天没有出现在枕月院。   像祝无执这种傲慢恣睢的人,是决计不会承认自己有错的。   他日日忙政事,好像这样就能让那天的事翻篇。可每天听着亲卫禀报温幸妤的言行,他心脏像是泡在热油里,煎熬痛苦,愈发的想见她。   许是搁不下面子,也或许是不敢面对她灰败沉默的脸,他迟迟踏不出那一步。只有夜深人静时,才敢悄悄站在她床前,望一望她,好似这样就能缓解痛苦。   祝无执本想找个机会,主动示好哄哄她,但却被政务绊住了脚。   他把持朝政不久,面对这个王朝的沉疴,有许多事情要处理。要收权,要清剿皇室,要改革……一桩桩一件件,没有哪个能搁置下来。   他还没有坐上那把龙椅,摄政王的位置并非全然稳固,周围的人虎视眈眈,尤其宗室那些人,都想把他拉下高台。   祝无执不能停下来,也不能出半分差错,不然等待他的是万劫不复,粉身碎骨。   日子眨眼就过了,两人半个多月没有交流。每每深夜时,祝无执会披着月色回到枕月院,然后悄无声息上榻,将温幸妤抱在怀中,方能短暂忘记扰人的朝政,睡那么一两个时辰。   温幸妤本就睡眠浅,她每次都醒了,但她对之前的事,依旧心有畏惧,不愿跟他面对面交流,故而选择装睡。   两人心照不宣,就这么平静过了一段日子。   寒冬的气息一点点褪去,春风融化汴河的冰,御街两侧的槐树抽了绿芽,地上的草也冒嫩尖,四处生机勃勃。   温幸妤被圈禁在院子里,成日坐在摇椅上,定定望着四方天空,没有难过,没有喜悦,好像木偶,日渐消瘦。   她只是个没念过几本书的普通人,面对层层把控,她根本想不到办法。   拼死反抗吗?不…她还不能死,她要送观澜哥的骨灰回同州,还要找妹妹。   *  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。   他回到枕月院,推门进去,隔着嫩绿鲜妍的花池,看到了檐下躺在摇椅上的女人。   她盖着薄毯,什么动作都没有,静静看着天空。   恍惚间,祝无执记忆深处的人,和温幸妤的身影渐渐重叠。   他眼睫震颤,仓惶后退半步,头晕目眩。   祝无执出生前,母亲就被逼疯了,后来他出生,母亲又疯癫了几年。   他还记得,母亲不发疯的时候,也是常常躺在摇椅上,看着天空,笑也不笑,哭也不哭,只有面对他时,才会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,以及日渐加深的憎恨。   后来有一天,她突然恢复正常,开始豢养男宠,隔三差五把他拖到屋子里,像面对仇人般,用鞭子抽得他浑身是伤。   他不恨她,甚至期盼乖乖挨打,就能换来她的几分母爱。   七岁那年的一个盛夏,他终于如愿以偿,母亲给他做了一盘金玉酥,温声细语问他的学业,还嘱咐他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。   他喜不自胜,还没舍得吃那盘点心,就得到了母亲的死讯。   再后来,唯一对他好的祖母,也死了。   如今他把这份感情倾注在温幸妤身上。他想得到她的爱。   可偏偏他想握住的东西,就像流沙一样,一点点从指缝溜走。   什么都留不下,什么都抓不住。   祝无执站了很久,一遍一遍告诉自己,他会留下她的,他会让温幸妤真心实意爱他的。   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,他不会放手,不会让她走。   哪怕强求,也一定要得到。   温幸妤感觉到了那犹如实质的目光。   她并不关心祝无执为什么站着不动,内心只有恐惧,怕他又突然发疯折腾她。   又过了一会,她听到了脚步声渐渐朝她跟前来了,身体不可控制的紧绷起来。   祝无执居高临下看着她苍白的脸,俄而俯身将人抱起来,进了屋子。   温幸妤不敢挣扎,紧紧攥着手指,身子轻轻发颤。   祝无执感受到她的畏惧,心有不愉,抿唇把人放在榻边,冷声道:“初春天寒,不要长时间坐在外面。”   温幸妤呐呐应声,垂着头。   祝无执想把她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,温幸妤身子一颤,往旁边瑟缩了一下。   见此情景,他面色骤然阴沉,可面对她这副样子,却说不出怪罪的话来。   他心里堵了一口气,想说些什么,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口,定定看了她一会,冷着脸起身离开了。   温幸妤见他出了院子,凝滞的呼吸陡然急促,又慢慢恢复平稳,身体也缓缓放松。   两人这段时日来头一回白日见面说话,就这么不欢而散。   这天后,祝无执都会在白天抽出半个时辰回府,哪怕温幸妤对他畏之如虎,他都会耐着性子跟她说话,压着脾气哄。   慢慢的,温幸妤开始主动跟他说话,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惶惶不安,甚至偶尔会露出笑容。   仿佛又回到了两人感情最好的时候,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   *   二月底,枕月院移植了些粉白海棠,春风拂过,满院都是馥郁香气。   温幸妤这段*时日很嗜睡,胃口也不太好,每天醒来已经日上三竿,用过午膳后,在院子里走不了几步,就浑身疲乏,有了困意。   傍晚祝无执回来,仆人摆饭,皆是温幸妤喜欢吃的东西。   百味羹、五味杏酪羊、白炸春鹅、梅花汤饼……   玉盘珍馐,摆满了桌子。   二人无声用饭。   温幸妤夹起一块羊肉,刚放在唇边,忽然一阵反胃,她实在控制不住,偏过头捂着唇干呕起来。   祝无执面色一凝,放下筷子起身到她跟前,一面俯身拍她的脊背,一面转过头吩咐:“传府医来。”   “快去!”   仆人忙不迭领命去了。   温幸妤干呕了一阵,慢慢缓过劲儿,面前递来一杯温茶。抬起头,就见祝无执抿唇看着她,脸色很难看,眼中隐有忧色。   她垂眸接过茶杯,轻声道谢,喝了几口后,总算压下不适。   片刻后,三个府医匆匆赶来,给温幸妤诊脉。   三人反复轮流诊了,才跪地道喜:“恭喜大人,温夫人已怀有一个半月身孕。”   府医的话像是晴天霹雳,温幸妤愣了片刻,白着脸道:“确定吗?”   祝无执面色平静,内心却掀起惊涛骇浪,产生出一丝怔忡和无措。   听到温幸妤的话,猛地抬眼看她,复又看向府医。   府医战战兢兢点头。   温幸妤呆在原地,恓惶摇头,喃喃自语:“不,不会的,一定不会的。”   “怎么会……”   见她这副模样,祝无执心底升起的那点喜悦,尽数消散。   他阴沉沉扫了一眼府医,对方便连滚带爬的出了屋子。   温幸妤眼前一阵眩晕,没有感觉到祝无执的恼怒,只觉得一阵冷气从脚底窜上脊梁。   她脸上血色尽褪,唇瓣颤抖,继而浑身都哆嗦起来,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恐惧。   这孩子,是那天晚上怀上的。   想到那天发生的事,她隐隐作呕,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,升起了憎恶之心。   祝无执打量着她的脸色,神情慢慢由阴沉变得平静。   她不愿意又如何。   只要生下孩子,她会慢慢接受他、爱上他,继而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。   祝无执把温幸妤轻轻拥进怀里,掌心贴着她的小腹,好似在透过平坦,感受着里面孕育的血脉。   他轻声安抚:“别怕,别怕……这是我们的孩子。”   温幸妤痛苦闭眼,默默流泪,心脏一抽一抽的疼。   祝无执压着性子哄,嗓音轻柔温和,不间断的抚着她的脊背,直到她渐渐停止啜泣,身体不再发抖。   这天夜里,他没有去宫里,命府医开了安神汤,喂温幸妤喝了,而后哄她入睡。   等怀里的人呼吸绵长,沉沉睡去,他望着帐顶上的山水图,却怎么都睡不着。   *   翌日一早,温幸妤起来,就发现屋子里锋利尖锐的东西,甚至连熏香都被悄无声息撤走了。   她扫视一圈,而后漠然收回视线,如同往常一般,用过早饭后,就躺在摇椅上看天。   天光明亮,一阵风吹过,庭院里的海棠摇曳,不知何处飘来了一团柳絮,荡悠悠落在她脚边。   温幸妤撑着扶手坐起来,俯身捡起,放在掌心看了一会,呼出口气轻轻吹走。   她看着在地上翻滚,时飞时落的柳絮团,忽然有了想法。   晌午,祝无执回到枕月院,用罢饭后,他正要去书房,温幸妤就叫住了他。   “祝长庚,我们谈谈吧。”   祝无执回头看她,只见女人坐在榻边,仰头看着他,白净清秀的脸上,神态沉静而认真。   他转过身,和她隔桌对坐,问道:“谈什么?”   温幸妤看了他一眼,又垂眸看自己的小腹,轻轻的抚摸着它,语气柔和:“我会生下他,会同你永远在一起。”   祝无执一愣,还没来得及欣喜,旋即听到了第二句话。   “但…我有个条件,”温幸妤抬眼,定定看着他,毫无退缩:“我不做妾,我要你娶我。”   祝无执面色一点点沉下去,他沉默了片刻,避开她的目光,盯着手中的茶杯,干涩道:“你出身……容我想想,好吗?”   温幸妤冷笑一声:“我绝不会让我的孩子叫旁人母亲。”   “你若不同意,那我就杀了他,然后自尽。”   “总之,我坚决、坚决不做妾,死都不!”   说罢,她噌的一下站起来,头也不回的进了内室。   温幸妤躺在床上,翻身面朝里侧,缓缓闭上了眼。   有了孩子,祝无执不会再让她无名无分,定然会办纳妾文书。   若是成了妾,有那份文书在,她逃跑的概率就又低了几分。   不如先争取最大的利益,日后再想办法脱身。   车到山前必有路,总会有办法的。   她不会轻易放弃,坚决不要一辈子跟这样一个暴戾的疯子捆绑在一起。   祝无执怔怔坐在榻边,天光投入窗户,光影中尘粒浮动,他半边脸上映着暖阳,漆黑瞳仁被照得有些发浅。   他仿佛感受不到刺眼的日光,宛若木雕般一动不动坐着,茶杯由温热变得冰冷。   窗外传来一声鸟叫,他才恍然回神,看了眼纱隔后,仰头灌了一肚子冷茶,缓缓起身。   心绪纷乱间,他回到了皇宫拱垂殿,想通过堆叠如山的奏章,把这件事暂且抛之脑后。   可一直到傍晚,他都有些心不在焉的,奏章没有批阅多少,脑海里全是温幸妤决绝的神色。   娶她吗……   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难以接受。   他难得犹豫不决,搁下笔靠在椅背上,闭目沉思,手指轻叩案沿,试图权衡利弊,给自己一个答案。   俄而,他站起身出了大殿,决定先回府看看温幸妤。   曹颂跟在身边,对温幸妤怀孕这事,半喜半忧。   快到宫门口,祝无执忽然停了脚步,转身看着曹颂道:“我娶温幸妤做正妻,如何?”   “这样她生下孩子,就会真心实意愿意留下了,对不对?”   嗓音干涩,认真看着曹颂,往常波澜不惊,冷傲漠然的眼睛,此时竟隐含不安。似乎想从他那得到个肯定的答案。   曹颂沉默片刻,没有说不对,只说:“主子,还请您三思,温夫人的身份……太过低微,于筹谋无益。”   祝无执听了这句话,没有不高兴。   他来回踱步,最后站定脚步,看着王府的方向,温声道:“她怀了我的孩子,我会娶她,出身低微也不要紧。”   “我会想法子给她个好身份,决不辱没祝家门楣。”   只要她肯好好生下孩子,肯留下,一个正妻之位,给她又如何。   祝无执自始至终未否认过对温幸妤的感情,只是瞧不上她的出身罢了。   如今温幸妤怀孕,言辞决绝的逼他一把,忽然就点醒了他。   不过是出身而已,大不了慢慢给她找个清流世家的干爹,抬抬身份。   曹颂看着祝无执的神色,就知对方那一字一句,是确定,不是商量。   他叹了一声,回道:“主子想清楚就好。”   祝无执笑了,黑沉的凤眼里映着细碎的光。   他转身往宫外走,脚步急切:“我去找她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6k,所以久了点[可怜],宝们原谅我   61 第61章   ◎婚期◎   温幸妤其实是有些意外祝无执这么快就同意娶她。不过不管怎么样,总算有件事如她所愿。   祝无执对成婚典礼很重视,命钦天监挑了最近的吉时,三月二十三,暮春天气,万物生长的时节。   最开始朝野上下反声一片,尤其是他的那些幕僚心腹,各个觉得他不该娶一个身份低微,对他毫无益处的女人。   祝无执力排众议,将此事敲定。   他为温幸妤寻了个辞官多年,现于应天府书院任山长的干爹。此人名换魏玄成,年逾五十,学识渊博,门下弟子遍布天下,德高望重。   他专门带了礼行,快马前往应天府,三顾书院,威逼利诱下,让魏玄成认下了温幸妤这个干女儿。   祝无执带着魏玄成回汴京,为二人行简单的认亲仪式,将温幸妤的名字划入魏氏宗祠。   如此一来,就算是抬了温幸妤的身份,也称得上书香门第之女。   日子眨眼就过了,春日细雨蒙蒙,万物蓬勃生长。   离婚期还有半个月,这段时间二人关系缓和,日常相处中甚至多了几分温情。   祝无执有时候会觉得很恍惚,觉得这一切都美好的像个梦。时常三更惊醒,借着暗淡的月光,紧紧盯着温幸妤,然后小心翼翼把她搂进怀里,抵着她的颈窝,仿佛只有感受着那温热跳动,方能确定这一切都是真的。   她怀了他的孩子,她愿意同他白头到老。   温幸妤对他的改变,只觉得心情复杂。   她从未想过,祝无执这样桀骜傲慢的人,也会在夜晚小心翼翼抚摸她的小腹,眼含期待,温声细语同她猜测孩子的模样和以后。   温幸妤这一胎怀得很遭罪,整日吃不下东西,晚上也睡不好。看着她一点点憔悴,祝无执很焦躁,他命御医来看了,又请了民间有名的妇科圣手,可他们都说这是正常的,熬过这段日子就好了。   祝无执期待孩子的出生,但一看到温幸妤苍白消瘦的脸,以至于会生出一种不要这个孩子的冲动。   *   春天的雨总是很细密,淅淅沥沥的,将整个院子都笼在水雾里,花草好似都溶于其中,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楚。   温幸妤坐在廊下观雨,身上盖了件天青薄衾。听着雨声,没一会她就困了。   祝无执回到枕月院,穿过细密雨幕,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。   女子一身鹅黄罗裙躺在黄花梨摇椅上,脑袋歪在一侧,鬓发微乱。微茫的日光映在她身上,好似镀了层温暖柔泽的光晕。   他走上台阶,将伞收起立在一旁,半蹲在摇椅旁,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庞,眸光愈发柔和。   俄而,他轻轻将人横抱起来,往主屋去了。   温幸妤睁开迷蒙的眼,打了个呵欠:“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?”   祝无执抱着她坐在湘竹榻上,从怀里拿出个册子,眼中闪着细碎的光:“我给孩子取了些名字。”   他翻开册子,一个一个指给温幸妤看,柔声解释每个名字的含义。这些名字有男孩的,有女孩的,皆引经据典,蕴含着期盼和祝福。   温幸妤安静听着,当他问哪个好时,呼吸都凝滞起来,心口也阵阵发疼。   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快疯了,在这场温情的戏码里,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的她。一面应和着他的话,对这个孩子产生期待,一面又升起憎恶之心,盼望着能快点扼杀这个孽种。   她垂下眼,最后只道了句听他的。   祝无执感觉她情绪不大对,合上册子,担忧的看着她略微发白的唇,正要说话,就见怀里的人突然捂着小腹,手指紧紧攥着衣料,蜷缩起来虚弱痛呼:“祝长庚,我好疼,肚子好疼……”   他面色镇定,声音却微微发颤:“别怕,别怕,不会有事的。”   说着他高声让仆从带府医来,把温幸妤稳稳抱起来放到床上。   府医来诊脉,最后开了方子,跟祝无执禀报:“夫人体寒,故而胎像不稳,不过不是什么大事,照常每日喝安胎药就好。”   末了,他顿了顿,有些欲言又止。   祝无执皱眉,沉声道:“但说无妨。”   府医这才小心翼翼开口:“夫人再心气郁结下去,怕是对孩子和大人都不大好……”   祝无执没有问为何心气郁结,又如何解开心结。   他知道症结在何处,温幸妤为何郁结于心,闷闷不乐。   挥手让府医退下,他坐在床边,盯着温幸妤苍白的侧脸看了半晌,一言不发。   良久,他摸了摸她的脸,开口道:“你不会离开我,对吗?”   温幸妤睁开眼,侧过头去看他,轻轻吐出一句话:“不会离开。”   说完,心里微哂。她原本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,可如今却能面不改色的,说出口不对心的谎言。   祝无执一眨不眨盯着她,好似想读懂这张清秀柔和的面孔上的所有情绪。   无声对视片刻,他终究是妥协了。   已经要成婚了,温幸妤想必不会再有逃跑之心。不管怎么样,她都会为了这个孩子,慢慢接受他。   祝无执脱靴上床,像每个夜晚那样,将温幸妤搂在怀中,把脸埋在她后颈微凉的秀发里,哑声开口:“我相信你,我不会再关着你了。”   *   从那天后,祝无执撤走了围在枕月院外的侍卫,允许温幸妤在偌大的王府里散步走动。出府则需要他亲自陪同。   温幸妤还是闷闷不乐的,哪怕在府里走动,也只是坐在水榭凉亭中,出神的看着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   瓶儿和几个侍女得了祝无执的吩咐,绞尽脑汁跟温幸妤说话,逗她开心,可效果却不显著。   祝无执无奈,思来想去,最后听从了瓶儿的提议,请了汴京有名的女乐和说话人,来府里唱曲儿讲故事。   温幸妤一连听了几日,面上终于有了笑意,不再那么死气沉沉的。   这天来的是个二十来岁,容貌清秀的小唱,抱着琵琶,在水榭里唱曲。   温幸妤躺在美人榻上,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,脑子里却在盘算怎么逃。   听了好一阵,她坐起身喊停:“李娘子辛苦,改日再来吧。”   她唤瓶儿给了三两银子赏钱,吩咐人将李娘子送出府去,自己则率先起身往外走。   同李娘子擦肩而过时,对方忽然轻拽了一下温幸妤的袖摆。   她回过头,就见李娘子指着地上的一颗豆大的白玉珠,滚落在地毯上。   “夫人,您的珠子掉了。”   说着她捡起来双手呈给温幸妤。   温幸妤接过珠子,异样的触感让她心口一跳。   她微垂下手,袖子随之遮盖,旋即抬手递回珠子:“想必是之前的王娘子落下的,李娘子可以去问问。”   李娘子接过珠子,恭敬称是。   温幸妤回到枕月院后,稍坐了一会,便面色困倦的交代仆从不要喊她,径直去了内室,放下幔帐躺在床上。   她从里衣的袖子中拿出东西,借着幔帐内昏暗的光线,总算看清了到底是什么。   秦征当初给她的骨哨。   温幸妤愣了一会,面色狐疑。   这是祝无执故意做了个骨哨试探她,还是说真是秦征买通了小唱,把东西递给她。   她心绪激荡,时喜时忧,盯着骨哨看了好一会。   如果真是秦征的骨哨,那她是不是可以想办法求助?   温幸妤拿不定主意,害怕祝无执突然回来,思索片刻后,挑开一隙幔帐,确定无人后,悄悄起身,把哨子埋进杜鹃花盆栽里。   做完这些,她手心出了一层汗,心跳飞速。   夜里祝无执回来,她细细打量了对方的神态,并未发现什么异常。此人洞中肯綮,她不敢言辞试探,只能通过观察对方的情绪来分析一二。   一连三日,祝无执看起来都和平日一样,骨哨的事并不像特意试探她。   温幸妤的心放下了一半,打算找个日子偷偷给秦征传信。   *   三月十七,婚期将近,一切都准备就绪。   祝无执专门在王府附近买了院宅子,布置妥帖后,打算让温幸妤从那出嫁。   当日傍晚,他教导完幼帝从福宁殿出来,准备回枕月院,就见一小黄门连滚带爬奔来,扑跪在地上,把一封信举过头顶。   祝无执接过打开看了,面色一寸寸冷沉。   辽军撕毁协议,连破两城,现已围困代、忻二州,意图南侵。   他转身去了拱垂殿,宣各部大臣议事。   当天晚上,忻、代二州一连三封传急报,言粮草断绝,兵民食不果腹,恐撑不过四中旬,十万火急。   河东路忻、代二州,地处宋辽交界地带,大小山峰百余座,是名副其实的北大门。如今河东路边防形势极其严峻,岚、宪、忻、代等州却未有军寨。[1]   祝无执原本打算以为秦启为河东三交口都部署,李青为代州兼三交驻泊兵马都部署,驻军于并、代两大重镇,在要害之地增设壁垒,建堡寨关隘等体系,以防辽军南下。[2]   可世事无常,辽人撕毁协议,急不可耐南扰。驻地兵将难以支撑,战事吃紧,他必须改变策略,派援兵前往,将辽人打退。   但大宋重文,朝中大半臣子都是主和派,只有少部分武将,坚持主战。就像先帝那样,予西夏“岁赐”,换取和平。   倒不是说这法子全然无功。这是一种有限的经济政治有段。一来西夏缺铜,大宋输出铜钱,西夏大量使用,而后我朝即可通过控制货币,实行经济封锁。二来,也能加强臣属关系。   如此手段,能维持许久和平。   只是祝无执认为,辽军不适用这种策略。   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,两天了都没什么结果,祝无执头疼不已,最后决定于镇州设立前线粮仓,征调民夫数万沿滹沱河水路运输粮草,提前调任李青,命其率三万人马,于青州前往战地,又飞书延州钤辖宋业奇,令其带两万人马,奇袭夹击辽军,支援代州。   但这些显然是不够的。   辽人兵强马壮,二十万铁骑骁勇善战。而大宋先祖为了防地方叛乱,设更戍法,造成兵不识将,将不识兵,兵力严重衰退的局面。又因先帝十五年前错误决策导致痛失三州后,大宋的兵将对辽军便心有余悸,畏之如虎。   想要彻底打退他们收复失地,此次战事,他势必御驾亲征,鼓舞士气。   和心腹商议后,祝无执设立监国班子,命幼帝、太皇太后、同平章事以及参知政事,权利交叉处理日常政务、维持运转,互相掣肘。如高级官员任免、军队大规模调动、对外宣战媾和等重大事务,必须快马请示他。   而后赋予御史台、都察院等监察机构更大权力,鼓励其弹劾在京官员不法行为,奏报直达前线行营。命皇城司的察子在京监视,绕过官僚系统,直接通过驿站密奏,汇报京城动态、官员言行,尤其是对监国成员的监视。   枢密院则部分随行,限制枢密使在京调兵权。虎符他留下了一半,调兵需要与掌兵将领的兵符合一。   如此一来,就不用怕他御驾亲征时,朝堂有人作乱。   一项项旨意传达下去,已经到了三月二十一的晌午。   这几日祝无执殚精竭虑,每日只睡一个多时辰,才算是安排好一切。他抽不出空回府,只好让曹颂带话,让温幸妤不要担心,好好歇息养胎。   哪怕政务安排好,他也没有选择休息,回王府后,敲打了一番府中侍卫和仆从,又留下了一队武功高强的亲卫,命他们保护好温幸妤。   踏入枕月院时,已经傍晚,天际红霞晕染。   暮春天气,熏风阵阵。   庭院白釉瓷缸中的水在微风中荡起涟漪,一只莺鸟从桃树间飞出,花瓣被蹭落至水面,同水波一起飘飘荡荡。   祝无执放慢了脚步,望着点亮灯火的屋子,迟迟不敢踏入。   他该怎么给妤娘交代,她会谅解他吗?   婚事推迟,她愿意先只办婚书,愿意生下孩子留下吗?   春风迎面吹来,吹起了他的绛紫官袍。   温幸妤透过半开的轩窗,看到祝无执静静站在庭院桃树下,神情透着几分落寞和不安。   她只觉得自己大抵是看错了。   祝无执这样的人怎么会落寞不安呢?他向来目下无尘,运筹帷幄。   她想了想,还是主动走出屋门,柔声道:“怎么不进来?”   祝无执抬眼,看着廊檐下的温幸妤,张了张嘴,干涩道:“妤娘,对不住。”   “婚事……得延迟一段时日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[2]化用自《历史地理研究》2023年第4期,第110—124页,《相为表里:北宋河东路忻、代二州堡寨体系考述》,马巍   其他权谋剧情瞎写的,请勿考究哈   62 第62章   ◎出征◎   温幸妤一愣,心跳随之加快,她收敛好情绪,杏眼含怒:“祝长庚,你什么意思?”   祝无执难得有愧疚之心,他抬步走到她身边,垂眸打量着她的神色,低声道:“北边起了战事,我必须得去。”   温幸妤沉默了一会,仰头看着他,神色认真:“国事为重,我不怪你。”   祝无执轻叹一声,把温幸妤拥进怀中,怜爱地摸了摸她背后柔软的青丝:“明日离开前,我会办好你我二人的婚书,等我回来,再行大婚典礼。”   “你乖乖在家等我。”   这样也算是先给她名分,能让她好好在府里养胎等他归家。   温幸妤温驯的贴着他的胸膛,面色平静淡漠,半晌,她才轻轻嗯了一声。   这段时日好不容易生出的几分温情,此时却因为这桩意外,变得有些凝滞。   深夜,两人入榻而眠,祝无执将她搂在怀里,思绪纷乱间听到几声微弱的啜泣。他转过温幸妤的肩膀,透过幔帐内昏暗的光线,看到她面颊上的泪水。   他有些无措,小心翼翼擦去她脸上的泪水,柔声道:“别哭了,我会尽快回来的。”   温幸妤没有说话,身体却哭得微微颤抖。他心里难受,收紧了搂着她的手臂,低头贴着她的额头,哑声道:“我不会食言,只要你好好等我回来。”   温幸妤眼眶发涩,轻轻蹭了蹭他。   原本只是假哭,为了让他放下戒心,可哭着哭着,眼泪好像倒流进心口,又酸又胀。   或许是因为终于苦等到了机会,或许是在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感到悲戚。她觉得,她大抵不是个好人,不然怎么能为了自己,一心筹谋杀死亲生骨肉。   *   翌日,祝无执带着二人的户贴,快马去了官府将婚书办好。   出官府时,阳光明媚。   祝无执拿起薄薄的纸张,目光落在两个人的名字上,心跳一点点加速,一下又一下。   街市喧嚣,他站在人群之外,垂眸定定看了很久,冷傲的脸柔和了许多。   祝无执没想到,有朝一日自己会像这尘世里每一个平庸的人那般,因为一纸婚书,生出如此欣喜的情绪。   或许,情爱真的能让一个人面目全非。   祝无执将婚书带回府,给温幸妤看了一眼后,珍而重之的放入书房的一个檀木匣中,落了锁。   他看着温幸妤略显伤感的眼睛,低头轻吻她的额头,随之将人紧紧搂进怀中,低声道:“等我回来。”   说罢,他松开了手,深深看了她一眼,转身大步离去,一次也未曾回头。   暮春将尽,风萧萧,庭院唯一的桃树花瓣簌簌落落,织成芬芳的雨,模糊了视线,隔绝了天地。   落不完的落,粉不断的粉,她看着花雨那头消失的背影,缓缓转身。   *   当天夜里,雨声淅淅沥沥。   温幸妤趁值夜的哑婢女睡着,挖出了杜鹃花盆栽里的骨哨,擦干净后,悄悄推开内室的轩窗。   凉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,她伸手摘了窗边绿树的叶子捏在手中,才把哨子放在唇边,轻轻一吹。   哨子的声音倾泻而出,不是刺耳的哨声,而是恰似莺鸟轻啼的声响。   在滴滴答答的落雨声中,并不突兀。   温幸妤松了口气。   本害怕哨子引院中仆从注意,专门摘了叶子掩饰,想着若有人来,就说是心中挂念祝无执,故而吹叶以寄情。   现在看来,是她多虑了。   等了一小会,有只黑色的乌鸦划破雨幕停在窗沿上,黑眼珠滴溜溜转动看着温幸妤,而后抖了抖羽毛上的水珠。   温幸妤看了眼纱隔,确定婢女未醒,赶忙从镜台的抽屉里拿出黛笔,又扯了一小条白色里衣,在上面写下一行话,随之取下乌鸦颈下羽毛中小指长的竹筒,把布条卷好放了进去,以蜡封好盖子。   她屈指摸了摸乌鸦的羽毛,把竹筒挂回去,抬手放飞。   乌鸦消失在蒙蒙夜雨中,温幸妤阖上轩窗,缓缓吐/出一口气。   她不知道秦征有没有随军出发,只希望这信能安然无恙送到他手中。   *   汴京距代州一千二百里路,急行军,中途无停歇,也得十七八日。   先行部队为先锋骑兵和精锐步兵。负责侦查敌情、清理道路、抢占要地。骑兵控地形,步兵筑简易工事。中军为禁军主力,以及祝无执为首的指挥中枢,并含步骑混编及弩炮部队。另有粮草辎重随行,由厢军押运。后军为乡兵及殿后部队,保障侧翼。   第七日,祝无执带兵过太行陉道。崇山峻岭间,孔道如丝,蜿蜒盘绕,他命兵将于此处暂停休整。   他遥望汴京的方向。   也不知他离开的这几日,温幸妤有没有受人欺负,府上的奴才有没有好好侍奉她。她那般好性子,纵使被人欺负,怕是也不会计较。   明明才出发几天,他却已经归心似箭了。   眺目远望,入目重峦叠嶂,蜿蜒小道一路铺至天边。青年身披玄甲,身后青山翠木,天地带着暮春特有的生机。他端坐马上,好似误入浓绿的一抹漆黑坠星。   他必须前往狼烟滚滚的雁门关。他盼望回到佳人在侧的汴京城。   *   离京的第十七日,再行数百里,便能到代州城北四十里外的抗辽前线雁门关。   深夜,主屋外间亮着盏昏黄的灯,瓶儿在小榻上值夜。屋里很安静,只听得到窗外时不时的虫鸣。   瓶儿眼皮打架,昏昏欲睡中忽然听到内室传来微弱的呻/吟声。   她一下清醒了,提灯快步到内室看温幸妤,就见对方蜷缩在被褥间,脸和额头了出了汗,口中时不时溢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和呻/吟。   瓶儿吓得不轻,趴在床边轻推温幸妤的肩膀,口中焦急呼唤:“夫人,夫人醒醒。”   温幸妤猛地睁眼,脸色煞白。   她喘息着坐起来,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,一把抓住瓶儿的手:“长庚可有传信回来?”   瓶儿吐出口气,回道:“我听李大哥说,大人怕是才到雁门关。若是加急传信来,最快也得十日。”   温幸妤看起来心神不宁,她眼眶红红的,鬓发凌乱,嗓音发干:“我,我梦到他……”   剩下的话被哭泣声吞没,不言而喻。   瓶儿听着难受,拍了拍温幸妤的背,柔声安慰:“夫人只是做梦了,别怕,别怕。”   宽慰了几句,温幸妤面色总算好看了些,她重新躺下,瓶儿正欲放下幔帐,就见女主子捂着肚子,额头上冷汗津津,痛哼道:“瓶儿我肚子有些痛,快…快去请府医。”   瓶儿心口一紧,忙不迭起身,一阵风般冲出屋门,叫来了李游,让他去请府医。   过了一阵子,府医提着木箱进屋,摸脉后沉思了片刻,如实道:“夫人忧思过重,一来致使胎象不稳,二来……再这样下去,恐对寿数有碍啊。”   李游和瓶儿面色大变,温幸妤神色也有些呆愣。   瓶儿没忍住追问:“莫大夫,那夫人该怎么办?如何才能放下忧虑?”   李游跟着看向府医。   府医面对三人的目光,叹了一声,回道:“解铃还需系铃人啊,这就要看夫人到底为何所忧。”   温幸妤沉默了一会,面色虚弱朝府医道谢:“劳烦您深夜跑一趟。”   “李游,送莫大夫回去。”   府医离开后,哑婢女煎了药来,瓶儿看着温幸妤喝下后,试探开口:“夫人……是因大人出征而忧虑吗?”   温幸妤不置可否,疲惫道:“去歇息吧,我没事了。”   瓶儿伺候温幸妤躺下,放下幔帐熄了灯,于外间小榻上打盹儿值夜。   温幸妤躺在漆黑的幔帐里,望着模糊不清的翠竹帐顶,神色漠然。   祝无执数次不顾她的意愿强迫、折辱她,却傲慢的以为一个孩子一纸婚书就能一笔勾销。   怎么可能?   她不要他高高在上施舍的爱,她绝不要和这样一个执拗的疯子捆绑在一起。   *   第二日,温幸妤神色恹恹,只用了一顿饭。深更半夜又梦魇惊醒,值夜的婢女吓得不轻。   第三日,她躺在摇椅上,一动不动,好似枯败的花。夜里照旧噩梦惊醒。   第四日、第五日,眼看女主子日渐消瘦,忧思连连,院中的仆从和外面的亲卫担忧不已,生怕孩子出事,祝无执回来降罪。   第六日,温幸妤提出要去相国寺为祝无执祈福。   祝无执出征前,没说过不允许温幸妤出府的话,只交代过尽量少出去,且每次出府都得有亲卫明暗处护卫。   故而李游犹豫了一会便同意了,想着去相国寺祈福后,夫人能心情好一些。   第二日清晨,温幸妤趁着婢女出去准备热水,轻手轻脚下床,打开镜台上一个装玉镯的匣子,把一张纸折好放在玉镯下的软垫底。   那是和离书,盖了官府印章的和离书。   印章是秦征的乌鸦带来的,她也不知道对方怎么弄到官府的印。   虽心有担忧,但比起这些忧虑,她更不愿意逃跑了都跟祝无执绑在一起。   有了盖印的和离书,她将真正拥有自由。   收拾妥帖后,宝盖马车自摄政王府正门出,行至相国寺。   温幸妤前往大雄宝殿上了香,跪在蒲团上,仰头看着悲悯的金佛,缓缓垂首闭眼,双目合十。   [佛祖在上,保佑信女脱离苦海,重获自由。   佑大宋击退辽人,山河稳固。]   出了殿门,温幸妤说自己太累了,想先在后山禅房歇息片刻,再行回府。   李游觉得不是什么大事,一众仆从亲卫随行,护送温幸妤至禅房。   刚到后山小径,还未到禅房,变故丛生,一行黑衣人包围而来。   事发突然,这些刺客武功高强,下手狠毒,重伤三个护卫后,其中一人飞身挟持了温幸妤。李游等亲卫怕误伤女主子,难免束手束脚,最终不慎放跑了挟持温幸妤的刺客。   亲卫被其他刺客缠着脱不了身,过了好一会,才有两个亲卫甩开刺客,骑马追去。又过了一阵,其余刺客皆被活捉。   *   后山树木高耸入云,遮天蔽日,枝繁叶茂。   面对唾手可得的自由,纵使心有疑虑,温幸妤也没*有挣扎。   那刺客甩了甩剑上的血,收入鞘中,而后动作小心的将她扶到一匹马上,坐于前边,自林间狂奔穿梭。   马儿后边拖着树枝,用来清扫痕迹。它跑得很急,耳边风声呼啸,叶片唰唰划过脸颊,有些刺痛,温幸妤听着自己蓬勃加速的心跳,却不觉得害怕。   这刺客似乎早都观察好了路线,顺利脱身后又在山野间行进几十里,最终停在一处农庄前。   翻身下马后,他把温幸妤扶了下来,而后扯下面巾。   五官明若朝霞,眼眸黑白分明,澄澈而纯良。正是沈为开。   温幸妤早在被他挟持时,就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天水香,分辨出是谁。   她神色复杂,福身道谢:“多谢沈大人出手相助。”   沈为开笑了笑,推开院门示意温幸妤进去。   “举手之劳,何足挂齿。快进来吧。”   门内庭院清雅,迎春花爬在院墙上,嫩黄浓绿交织,生机勃勃。   她犹豫了一瞬,点头踏入。   沈为开并不意外,他跟着进去,阖好了院门。   这场劫持刺杀,他从收到温幸妤的信开始,整整筹谋了半个月。他丝毫不觉得会查到他头上,因为那些刺客都是秦征的人。   要查,也查到的是秦征。   功劳他要,危险他不担。   温幸妤打量着院落,心有戒备,握紧了袖中锋利的金簪,跟随沈为开进到堂屋。   二人入座,她没忍住问道:“那信不是传给秦小将军的吗?为何是你……”   之前她用那乌鸦传信,很快就得到了回信。而后思索良久,决定等确定祝无执到雁门关,再行逃跑之计。   一来汴京距雁门关一千多里,行军最快也得半月余,晚点跑,祝无执不可能转头回汴京。二来两地间单骑加急传信,最快也需要十日。   如此一来,等她逃跑的信传到雁门关,祝无执的信传回汴京,一来一回二十日,她早已遁出牢笼,任天地广阔。   可她万万没想到,和她暗中传信敲定策略的,是沈为开。   沈为开给温幸妤倒了杯温水,似乎并未注意到面前女子的戒备,眉眼弯弯:“秦将军随军出征,走之前把鸟儿交给了我,故而十几天前收到信的是我。”   “姐姐别担心,这宅子周遭几十里都未有人烟,且在我老师名下,不会被人发现的。”   温幸妤没有喝水,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…多谢你了。”   沈为开但笑不语。   二人相顾无言,静默片刻后,他看着温幸妤隐隐发白的脸,扫过她的肚子,温声关心:“可是身子不适?我略通医术,可帮姐姐诊脉。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抚着肚子,手指缓缓收紧,攥着那片衣料。   沉默片刻后,她深深吸了口气,看着沈为开道:“你能不能…能不能帮我弄些堕胎药?”   63 第63章   ◎心悲◎   沈为开其实是没料到温幸妤会想打了这个孩子。   在他眼里,一个女人有了孩子,就会迸发出接近自毁的母性。哪怕会被指指点点,哪怕会生活困苦,都会竭尽全力将这个孩子托举长大。   就像他母亲。灾荒过后,被骗去大户人家做厨娘,而后抛弃贞洁委身一个畜生,只为让他能有一口饭吃。   说实在的,他司空见惯这样的事,但心底是不赞同乃至憎恶的。如果有机会回到过去,他宁愿母亲抛弃甚至是杀了他,选择有尊严的好好活下去。   可时光不能倒流,他经历了那么多痛苦,今后势必要一样一样还回去。   沈为开看着女人苍白的脸,对她又多了几分古怪的情绪。   和她重逢后,他一直认为现在的温幸妤善良软弱,他本以为对方会好好生下这个孩子,独自抚养。   没曾想…她竟有这样的决心。   沈为开没忍住开口:“为什么不要这个孩子?身为母亲…你真的舍得吗?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复又抬起,眼底有悲伤,更多的是坚定:“我首先是我自己,才是一个母亲。”   声音轻如羽毛,言辞却又认真而笃定。   做不做母亲,该是她自己决定。   她不可能生下痛苦中孕育的骨血,更不想再跟祝无执有任何牵绊。   沈为开怔忡片刻,好似看到了那年灾荒,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打走骂他野种的坏孩子,摸着他的头,郑重告诉他“你不是野种,你只是你”。   俄而,他眯眼笑了,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。   温莺还是小时候那个温莺。   天真善良的底色下,是“为人之道,首在立己”的坚韧和自我。   她是蒲草,是迎春花,亦是坚硬的岩石。   他没有再说什么,关心了几句,便同意了她的请求。   *   苦涩的汤药滑进食管,淌进胃腹,温幸妤蜷缩着身体,煞白的脸埋在被褥中,手指紧紧绞着腹部的衣料,阵阵疼痛中,眼泪无声,唯有微弱的喘息。   悲戚,痛苦,怨恨,后悔。   她曾向他捧去赤忱的善心,换来的却只有恩将仇报的强迫折辱。   随着那堆血肉一起流走的,还有她眼里明亮澄澈的光芒。   转眼间,温幸妤变成了失去孩子的母亲。当年那个凭着一份恩义、满腔赤忱,拼命自牢狱救人的少女,不复存在。   沈为开不知从哪里雇了个医女来,悉心照顾小产的温幸妤。   好在怀胎月份不大,调养起来容易些,不至于日后落下什么病根。   过了五日,温幸妤尚且虚弱,就提出要离开。   她不知摄政王府的侍卫和皇城司的人,如今查到什么地方了,以防被找到,哪怕身子还有些虚弱,也不敢再耽搁下去,决定乘车离开。   沈为开办事效率很快,隔日就送来了两份写着其他人名的凭由户贴,以及三分空白凭由,并且雇好了马车。   温幸妤收下了沈为开赠与的银钱,写下欠条,准备等祝无执彻底放弃她、忘了她的时候,再暗中给沈为开寄银子还钱。   她背着包袱走到马车前,看着沈为开,郑重作揖道谢:“多谢沈大人出手相助。”   “如果可以,等秦将军凯旋,还望沈大人替我向他道谢。”   “二位的恩情,等风头过了,我定会相报。”   沈为开摇了摇头,笑道:“你不必谢我和秦将军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为何?”   沈为开笑容不变:“我跟他曾经都受过你的恩惠。”   末了,在温幸妤疑惑迷茫的目光中,补充道:“事关性命的恩情。”   温幸妤实在想不起怎么救过沈为开。她思索了片刻,不再纠结,换了个问题:“你放走我,会不会被祝无执清算?”   沈为开眨了眨眼,漂亮的眼睛里闪着细碎的光:“不会,我老师是嵩阳书院的山长,他会保我安然无虞。”   温幸妤在《寰宇记》上看到过四大书院的情况,知晓历任书院山长都是门生遍布天下,德高望重的大学士,哪怕没有官身,也在朝中有很大的话语权。   她放下心来,再次朝沈为开道谢。   沈为开摆了摆手:“阿莺姐,快走吧,我的人阻拦不了多久皇城司和摄政王府的人了。”   她只好拱手告辞,登上马车。   墙头迎春花簌簌落落,沈为开望着青蓬马车渐行渐远,直到彻底被浓绿吞没,才施施然转身回院。   他唇角带笑,提笔写下几个字。   [老师,可以动手了]   *   祝无执选择把行营设在雁门关箭楼,此处北控西陉古道,南扼滹沱河谷,城垣三重如巨兽盘踞山脊。   代州情况危机,辽军铁骑昼夜猛攻代州城,哪怕有宋业奇和秦启左右夹击奇袭,也只是杯水车薪,暂缓敌军攻势。   军帐中,氛围紧张凝滞。   挂于墙面的舆图上,代州城被朱砂圈出,祝无执指着城东三十里的陈家谷,神色冷肃:“此谷形如巨瓮,乃天赐坟场。”   秦征皱了皱眉,不大赞同:“殿下欲效杨岭旧计?当年他率五百骑出雁门奇袭辽军后背,却被王侁断却归路……”   祝无执打断了对方的话,走到沙盘跟前,三言两语解释战略。   先遣两千兵马昼夜举火扬尘,伪装主力屯驻瓶形寨,牵制辽军东翼。再选无月之夜,遣死士携带火油、硫磺等引火物潜入敌营,同时以轻骑在外围制造混乱,焚毁辽军粮草后佯败,最后秦征率五千精兵趁夜走西陉古道,诱敌追入陈家谷,而我则提前亲率兵将埋伏。”   末了,他面上浮现极淡的笑:“待耶律奇追进谷口,伏兵放箭,而后倾泻火油擂石,封死瓮口。”   青年身披玄甲,凤眼生威,周身气度冷傲,缓和低沉的嗓音下,是令人信服的沉着自若。   话音落,再无反对之声。   第三日夜,万事俱备,只差引敌军深入陈家谷。   祝无执大步出了帐子,欲亲率兵马诱敌深入。   正欲翻身上马,曹颂疾步走来,面色难看,低声道:“主子,李游来信,说夫人她…于相国寺后山遭人挟持,踪迹消失。”   说罢,他垂着头,不敢看祝无执的神情。   祝无执猛地抬眼,握着缰绳的手指一点点收紧,手掌阵阵发麻。   他竭力保持平静,详细问了曹颂事情经过。   随着曹颂话音落下,祝无执神色一寸寸凝固,面色可怖。   遭人挟持,哪有那么巧的事。   分明是愚弄他几个月,趁他不在千方百计逃跑!   雁门关黄沙满天,夜风寒冷刺骨。   祝无执站了一会,手指捏得咯咯作响,眼神森冷:“给李游传信,封锁京畿一带,传令给各路驿站,张贴告示,势必要抓她回来。”   “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倘若她想以孩子威胁,就灌她一碗堕胎药,再打断她一条腿,绑来代州见我。”   他算是明白了,温幸妤就是个贱骨头,哪怕对她再好,也根本不可能听话,只要一有机会,就处心积虑逃跑。   反正怎么样都不会心甘情愿留下,何必还要再给她留情面?不如直接抓回来囚/禁。只要结果是待在他身边。   哪怕她恨。   军务不可耽搁,祝无执不作停留,翻身上马,扬鞭离去。   *   精兵悄无声息地自侧门鱼贯而出。马蹄裹布,铜铃摘除,悄无声息消失在浓稠的夜色中。   陈家谷形狭长,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,谷底仅容五马并行。初夏的野草已没膝,夜风过处,翻涌如绿浪。   祝无执藏身于草木中,远处隐约传来喊杀声,忽近忽远。   “来了。”亲兵突然低呼。   谷口处,火把如繁星骤现。秦征率残兵败退而入,甲胄破碎,旌旗歪斜。身后辽军铁骑如潮水般涌来,当先正是辽军主帅耶律奇。   “宋将休走!”耶律奇弯弓搭箭,秦征肩头中箭,险些坠马,却仍咬牙挥鞭:“快进谷!”   辽军尽数入谷,清冷月光下,祝无执一挥手:“放箭!”   刹那间,两侧崖壁万箭齐发。谷中辽军顿时人仰马翻,战马哀鸣着将士兵甩落,又被后续铁骑踏成肉泥。   耶律奇脸色大变,暴喝一声:“有埋伏!后队变前队,撤!”   “迟了。”祝无执冷笑。   谷口处早已被滚木礌石封死,熊熊火光照亮他俊美桀骜的脸庞。他银枪一指,精兵山林中倾斜而出。   祝无执一马当先,银枪化作白虹。辽军重甲在他枪下如纸糊般脆弱,枪枪夺命。   月光与火光交织,喊杀声震天。   祝无执心中堵着口气,他杀招凌厉,仿佛只有杀人,方能消解几分心中的翻涌的戾气。   温热的献血溅到脸上,视线仿佛都蒙着一层红绸,天地一片赤色。   杀着敌军,心中却一直浮现出温幸妤的脸。何其可恨,一个出身低微的农女,却三番四次戏弄他,践踏他的真心。   这次抓到她,他不会再心软。   祝无执逼近耶律奇,两马交错,金铁交鸣声震山谷。祝无执虎口迸裂,借势回马一枪,直取耶律奇后心。   耶律奇俯身避过,弯刀划来,祝无执堪堪躲过。   未及喘息,数柄弯刀袭来。他旋身枪尖横扫,一圈辽军喉咙断裂,滚下战马。   秦征余光一瞥,目眦尽裂,高声提醒:“祝长庚当心!”   话音未落,一身形高大的宋兵,竟挥剑偷袭,向祝无执后心刺去。   因着温幸妤的事,祝无执本就心绪不稳,他躲闪不及,只好反手一枪。“噗呲”一声,右肩膀生生受了一剑,而那宋兵也被扎了个透心凉。   受伤肩膀拉扯手臂,他手腕发麻,辽军见他受伤,纷纷包抄而来。   宋军支援不及,祝无执被围困其中,面色不变,挥枪迎敌。手掌麻木,玄甲被染成红色,鲜血顺着枪尖往下滴。   双拳难敌四手,不过眨眼间,他身上挂了许多伤痕。   眼睫被血黏在一起,新血顺着额头往下流,就连发梢都在滴血,分明是黑沉的夜,入目却一片血红。   打到最后,手都在微微发颤,一时不察,被人砍断马蹄。   他凌空翻身,银枪拄地稳住身形,辽军挥刀包围,耶律奇挥手,敌军搭弓射箭,百箭齐发。   三支漏网之鱼刺入他的腹部和心口,剧痛袭来,祝无执眼前阵阵发黑,咬牙折断箭矢。   秦征终于突破层层阻碍靠近,将围困祝无执的辽军杀尽,只见昔日矜傲漠然的青年身中数箭,单膝跪地,仅仅停息片刻,就站起身,夺过敌军战马,翻身而上,不要命的杀敌。   战至三更,谷中尸积如山,兵戈声渐歇。   祝无执看准时机,控制住颤抖的手,拉弓射箭,射穿耶律奇的头颅。   辽军见主帅毙命,顿时大乱。谷外埋伏的宋军趁机掩杀,箭雨铺天盖地。   北风萧瑟,乌云缓缓散去,露出如钩残月。   祝无执身负重伤,本就是强弩之末,此刻终支撑不住滚落马下,重重摔在地上。   夜色如墨,他浑身浴血躺在土地上,胸口起伏微弱。  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化作虚无,什么都听不见,唯有自己浓重的喘息。什么都看不清,入目皆是血色。   他身上的伤已经失去痛觉,唯独那颗心。   祝无执从未想过,这颗坚不可嶊、薄情寡义的心,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,如同被冻在寒冰下,生出彻骨的悲凉。   他不免自嘲的想,倘若他死了,温幸妤应当会很高兴。   透过眼睫上的血污,望着模糊的天际,缓缓闭目。   意识消散前,眼前依旧浮现温幸妤或喜或嗔的脸。   “你不会离开我,对吗?”   “不会离开。”   骗子。   彻头彻尾的骗子。   64 第64章   ◎不悔◎   枝头新绿盎然,春江野鸭游弋,车轮碾过泥土草屑,转动间奔向另一个惨绿季节。   各大驿站都贴了告示,有兵马在寻温幸妤,车夫只能驱车从山野小径走,绕开驿站和附近的县镇。   温幸妤并不太信任沈为开,出了京畿一带后,趁深夜车夫熟睡时,带着包袱和观澜哥的骨灰,悄然离去。   她根据在《寰宇记》中看到的地志和风俗,避开官道,翻山越岭,跋山涉水一个多月。   这一路温幸妤吃了很多苦,脚底磨出血泡,手脸颊被树枝划破,被虫子咬。可即便如此,她也从未停下脚步。她出身底层,幼时做过流民,从不是什么娇弱的人,最能坚持。   夜深人静,温幸妤常常能梦到这几载发生的事——从祝无执用观澜哥的骨灰威胁,到被他按在假山中的屈辱,最后是那个尚未出世被自己亲手扼杀的孩子。惊醒后,哪怕知道已经离开,却依旧痛苦万分,心悸不已。   她清晰的知道只有彻底远离祝无执,才能真正得到解脱。   抵达泗州后,温幸妤乘船到扬州。   她故意用真实姓名登记了前往平江府的船票,又用沈为开给的假凭由登记去宿州的船票,用以迷惑去向。   而她并未真正离开,填了空白凭由和户贴,改名换姓扮成瘦小的男子,暂时留在扬州六合县一个偏僻的镇子,进行休整。   温幸妤一路上都很谨慎,刚上了马车,就把耳坠摘了,后面翻山越岭赶路,日头下暴晒,肤色也由原来的白皙变得略黑。   到了扬州后,她耳洞长好,因为走了很多路,比起关在后宅时的柔弱,变得肌理紧致,体健筋强。再加上她个子不算矮,故而扮做男子并不突兀,看起来就是个个头稍矮的少年。   温幸妤当时跟高月窈闲谈时听了不少扬州话,外加《寰宇记》中的扬州风俗,她又能吃苦,善于观察,遂很快顺利融入到当地生活。   江南的小镇潮湿炎热,时而烟雨蒙蒙,时而惠风和畅,每每清晨都会被一层雾气笼罩,远处山峦如水墨勾勒。   温幸妤以寻找亲戚为由,在镇子上赁了个破陋的小院子。   她不敢做熏香卖,每日下午最热的时候,挑着担子,走街串巷卖些紫苏饮、绿豆汤等爽口的糖水饮子,为后续离开六合县攒钱做准备。   天泛起鱼肚白,她照旧收拾妥帖后,出门上街买今日做饮子所需要的食材。   刚阖上院门,隔壁卖糍粑的李婶子也正好出门。李婶子是个热心肠,操着一口南方话,一笑眼尾就压出几道鱼尾,爽快又和善。   温幸妤笑着打了招呼,二人一道出了巷口,往街上走。   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,只有小贩们早早出来摆摊子,也有不多几家店肆开门,炊烟袅袅。路旁的河水弥漫着水烟,雾蒙蒙的,偶有小舟划破水面,远远去了。   温幸妤很喜欢江南水乡的烟雨蒙蒙。   李婶子推着出摊的木车,打量着温幸妤的脸,突然笑道:“小宋啊,我听说你今年十八了?”   温幸妤点点头。   名字是假的,年龄自然亦是假的。   李婶子压低了嗓音,眉飞色舞道:“我娘家侄女今年及笄,模样身段儿都好,女红也出色,至今还未定下人家……”   未说出口的话,不言而喻。   温幸妤有些无奈。来六合后,不少人明里暗里打听她的“婚事”。   她摇了摇头:“谢谢婶子好意,我母亲故去前为我定了亲事,只不过我要守孝三年,所以还不能成亲。”   李婶子满脸惋惜,心说这后生脚踏实地,手里攒了银子不说,样貌俊秀,身上有书卷气,实在难得。她家推崇读书人,着实满意这宋郎君。   但人家都婉拒了,她也不能强行把侄女塞给他。只好叹了口气:“也是没缘分。”   “我去摆摊子了,小宋你也忙去罢,记得照常给我留一碗紫苏饮子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和李婶子告辞,去买自己需要的东西。   回去后做好饮子,晌午后开始走街串巷卖,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卖空了。   夜里温幸妤坐在床边,数着这段时日攒下来的银钱,盘算着再过个十来天就离开此处。   *   陈家谷一战顺利解代州之围,重创辽军,又过了三日,秦启带兵支援忻州,收复被占的城池,将辽人驱逐出大宋边境。   祝无执在陈家谷战役中遭宋兵偷袭,身负重伤,最危险的是有支箭矢没入胸口,离心脏仅有一寸。   他昏迷了整整五个日夜。   混沌间,时而梦到幼时母亲端来金玉酥,笑盈盈看着他。画面一转,虚掩的雕花屋门缓缓大开,一双红色绣花鞋逆着光,在空中荡啊荡,荡啊荡。鞋上的珠子很刺眼,让他看不清女人的脸。但他知道那是他的母亲,那个尊贵的、可怜的、疯癫的…死去的母亲。   时而梦到温幸妤站在胡杨村那颗桂花树下,花瓣簌簌间,她明亮的眸子,含笑望着他。画面一转,桂花树枯败,她目光冰冷的推开他,褪下华服,换上粗布麻衣,毫不犹豫转身离去。他眼睁睁看着,却抓不住温幸妤的半片衣角。   祝无执身居高位,拥有世人所不能拥有,却偏生抓不住最普通的“情”。仿佛他生来,就是天煞孤星,孤家寡人。   醒来后,祝无执没有因为温幸妤逃跑而荒废军务。   他一向勤勉,处理了汴京送来的密信,又召集将领,询问了昏迷几日辽军的动向,做好决策后,抽空去见被关押在地牢的叛徒。那叛徒是个硬骨头,哪怕严刑拷打,也未撬开对方的嘴。   祝无执让人把叛徒在行营练武场活剐了,命所有兵将观刑,以儆效尤。   过了两日,汴京传来了信,李游说查到些蛛丝马迹,温幸妤逃离八成是秦征暗中帮忙。   秦征性子直,为人良善,带兵打仗尚可,却没什么心眼。祝无执心知肚明光凭对方的能力,布局不可能如此完善谨慎。定是还有人暗中帮助温幸妤。   几乎不用想,就知道是沈为开。   祝无执怒极反笑,不免自嘲。   温幸妤善良,四处留下恩惠,当年救下他,也不过是因为“善”之一字。他跟秦征,跟她救过的每一个人,并无差别,都是过客。   他爱极了她的善,却也恨极了她的善。   祝无执没有杀秦征,因为对方是秦启的干儿子。现在正处战时,他还要用这两个人。   故而在秦启的求情下,他罚了秦征三十军棍,暂且揭过此事。   不出意料,几日后曹颂告诉他,还未搜寻到温幸妤的踪迹。而后又拿出密信给他。   信上说,广陵王赵元傅遣次子进京,动作频繁,图谋不简单,或有夺权之意。   祝无执稍加思索,就明白其中关窍。广陵王无实权,背后定有多方势力暗中操控。他脸色苍白,低咳几声强撑着坐起来:“拿纸笔来。”   辽军不日恐重新集结兵力,他没工夫和这些人内斗。   祝无执本就打算处理这些皇室宗亲,眼下不是最好的机会,却正好方便提前布局。等收回燕云十六州,回到汴京后,就能把这些人一网打尽,斩草除根。   曹颂拿了信,欲言又止。   祝无执知道曹颂想问什么。他喝了口温水,神色阴鸷,嗓音低沉沙哑:“让李游带三十人,由明转暗继续追捕,皇城司的人可以撤下了。”   温幸妤如此愚弄践踏他的真心,就不要想好过。哪怕她逃到天涯海角,哪怕化成灰,他都要把她抓回来。   鬼门关走了一遭,祝无执的偏执和戾气没有减轻,反而愈发严重。   老天让他松手,可他偏要强求。   *   攒够了银钱,温幸妤不敢耽搁,退了宅子,乘客船离开六合县。   船入长江,溯流西行至江州,入鄱阳湖,自洪州溯赣江至虔州,而后温幸妤改陆路翻越大庾岭,转浈水至韶州。   几经周折,水陆多次转换,最后经韶州、循州,辗转几道模糊去向,抵达潮州。   从扬州六合县至广南路潮州,将近三千里路,吃尽苦头,行过平原,跨过高山,渡过江河,从盛夏到寒冬,花了整整半年多时间,方顺利抵达。   哪怕是一月的天,潮州也并不冷。   她换上破旧的罗裙,填了最后一张空白凭由,化名周莹,进入潮州凤岭县。   眺目远望,温幸妤双眼中映着如洗碧空,映着翠绿层叠山峦,明亮而沉静。   从离开汴京到现在,将近一载。一路上,她偶尔会听到关于祝无执的消息,譬如他战无不胜,带兵势如破竹夺回城池,譬如他刑罚严苛,手段狠厉无情。   百姓对他褒贬不一,但有一点毋庸置疑,他是个好的掌权者。   温幸妤觉得,他这样的人,应该找个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,而不是在执着于她这个卑微的农女。毕竟他一直瞧不起她的出身,嫌弃她不通文墨粗鄙,她一直都知道的。   午夜梦回,她难免想起祝无执那张俊美的面孔,冷傲的凤目,以及当初相处的点点滴滴,无论是痛苦的,恐惧的,亦或者…温情的。   时间久了,那份愤恨慢慢平息,唯剩几分恍惚,和驱之不去的畏惧。   可纵使如此,千辛万苦,磨难重重,她也从未后悔过。   站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,闻着若有若无的湿咸海风,她心中的大石头,总算落了一半。   天高地迥,山水茫茫,自此跟祝无执隔着千山万水,她不会再被困在四方院落。   *   自从温幸妤逃走,朝堂暗流涌动,祝无执就变得愈发勤勉,也愈发暴戾冷血。军中的将士敬他,朝中的大臣畏他,民间传出他暴虐无道的骂名。   军帐中烛火长明,他把自己埋在堆积如山的事物中,仿佛就能短暂忘记温幸妤的脸。   有时透过摇晃的烛光,他仿佛出现幻觉,看到了温幸妤那张清秀温软的脸。继而会猜测她过得好不好,生了儿子还是女儿,有没有被人欺负。   每当这时候,头痛欲裂,只觉恍惚。   祝无执觉得自己大抵是疯了。   有时他愤恨不已,甚至想把这个戏耍他的女人碎尸万段。可随之时间推移,他又害怕她死在外边,满心想着只要她带着孩子回来,乖乖认错,他便既往不咎。   一半是恨,一半是爱,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想怎样。   时光如梭,祝无执等了又等,一年多日月,都未发现她的踪迹。   他不免想,世道艰难,她逃跑时怀着孩子,又那么柔弱,会不会被贼人害了性命,亦或者逃跑时意外死在哪个无人的山野沟壑。   他不敢想,只要一想,疯病发作就严重一分。   祝无执性子愈发阴晴不定,沉郁暴戾。本应该慢慢处理的人和事,他却没耐心了,一心想安定天下后回到汴京,亲自寻温幸妤回来。哪怕成了具尸体,也要留在他身边。   祝无执御驾亲征,短短一载余三个月,就收复燕云十六州中的云、朔、应、寰、涿、蓟幽七州。   他是天生的掌权者,政事上运筹帷幄,军事上也用兵如神,攻无不克。   天地烟尘漫卷,风声呜咽,祝无执勒马于幽州城下,身后是沉默如林的宋军,兵戈映着日光,寒芒刺眼。   幽州城门洞开,祝无执眉目淡漠,策马徐行,踏过一地断臂残肢,踏过破损的辽军旗帜,进入城池。   一载烽火,七州易主,血洗近百年的耻辱。   幽州位于燕山南麓,扼守华北平原通往塞外的五大关隘,是大宋抵御蛮夷的防线。所谓“失幽蓟则天下常不安”。   当年辽国控制幽州后,便能随时南下威胁。   如今夺取幽州等几个关键城池,祝无执便可把继续北伐的任务交给秦启秦征父子,自己则班师回朝,腾出手清剿那些碍眼的政敌和皇室宗亲。   祝无执一身绣金玄袍,立于城墙之上,凤眸阴鸷。他眺望远方,好似想穿过一望无际的山脉,找到温幸妤的所在之地。   无论生死,无论多少年,他都一定要找到她和孩子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祝狗黑化值持续加载中——   求灌溉宝们~[可怜]   65 第65章   ◎和离书◎   潮州是岭南边陲州郡,温幸妤所抵达的凤岭港有“负山阻海,为潮郡之襟喉”之称。   此处除陶瓷、盐外,还出口潮州纺织品、糖等。航线东通闽浙,南达广州、占城、三佛齐,西至东南亚诸国,呈现“艨艟辐辏,商使交属”的盛况。   温幸妤之所以选择这里,一来此地乃是流放之处,距离汴京将近四千里路,山水迢迢,更有“毒雾瘴氛,日夕发作”之名,祝无执不会想到她会千辛万苦到此处。二来,潮州的百姓来自四面八方,往来做生意的胡人也很多。温幸妤一个外地人待在这样的地方,哪怕不会说本地话,也并不打眼。   温幸妤到的时候是一月多,天气不冷不热,只是雨有点多,淅淅沥沥的,水烟弥漫,比扬州还潮湿。   她寻了个脚店暂住下,花了些日子了解清楚本地风俗忌讳、工价几何等,便在永兴街找了个绣娘的活计,吃住都在那,安全且省钱。   老板给开的工钱还不错,温幸妤学东西快,人又勤快,故而每个月都能攒下不少。   绣坊老板祖籍在沧州,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,名唤覃萍,肤色黝黑,为人爽利,口音和潮州本地话不同,温幸妤勉强听得懂。   覃娘子丧夫二十载,有两个女儿,大女儿出嫁了,小女儿二十五,名唤巧娘,不乐意嫁人,覃娘子也不催,让留在绣坊帮忙。   绣坊不大,温幸妤和巧娘住一个屋,相处久了,自然而然成了闺友。   日子眨眼过了几个月,凤岭天气很湿热,四月的天就和汴京六七月差不多。热浪混着水汽,劈头盖脸地糊住口鼻,闷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,连空气都凝滞不动。   温幸妤最开始不大适应,成天热得头昏脑胀,睡觉都浑身冒汗,黏腻的厉害,以至于好几次半夜爬起来冲凉,方能入睡。   除了天气外,饮食也不大习惯,本地多细米,不怎么有面食,羊肉也很少,大多是鸡鸭鱼肉。不过有一点很好,这里瓜果丰富,温幸妤吃了很多没吃过的东西。   后面日子久了,到了五六月,她也慢慢习惯了当地的生活。偶尔闲暇,会和巧娘上街,坐在摊子上喝一碗冰凉的姜薯甜汤,然后慢悠悠回绣坊后院,躺在竹榻上纳凉,吃荔枝甘蔗。   傍晚,霞光满天,温幸妤倚在门口,望着远处海面上归帆的点点灯火,心绪沉静如海。   她很庆幸自己从囚笼中逃脱,才有机会看到扬州的烟雨蒙蒙,看到潮州的蔚蓝大海,明白《寰宇记》中的“天高地迥,山河壮丽”。   汴京的一切,模糊的好似一场噩梦。唯独祝无执那张傲慢的面孔,依旧清晰。温幸妤觉得,等日子久了,她迟早有天会忘记那一切。   “莹娘,我娘煮了绿豆汤,快来喝!”   巧娘从屋子里探出个头,眼睛又圆又亮,连声催促着。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笑着应了一声:“欸,这就来!”   *   汴京的秋没有幽州那么冷,城里四处飘着枯叶,日头还保留着丝缕暑热。   祝无执回来后,迅疾且狠辣的处理了几个不安分的朝臣,并和先帝贵妃联手做局,以“有谋害幼帝之嫌”为由,软禁了广陵王赵元傅的次子赵桓。   忙碌了将近三个月,他才将朝堂上的事处理差不多*,腾出手来亲自寻温幸妤的下落。   他去地牢亲自审问了那日的刺客,可惜问不出什么话,最终命人活剐了。   一旦闲下来,祝无执就会想起温幸妤。   他之前一直没回枕月院,怕触景生情,心绪浮动影响政务。   这夜凉风习习,他辗转反侧,披衣起身后,在府中漫无目的的走,等到了枕月院门口,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到了此处。   他站了一会,推开了院门。   院子里就剩下两个哑婢还在,听到动静后爬起来点灯。   煌煌灯火,院子里各式各样的花早都凋谢了,墙边的一丛修竹瞧着也色泽枯黄,无精打采。   当初修缮府邸,这院子是他专门画了图纸,吩咐人重建的,他觉得她出身不高,没什么见识,故而命人栽种了名贵花草,屋子里的摆件也雅致昂贵,想着让她多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,就不会总琢磨着离开。   可如今人不在了,院子也就变得枯败。温幸妤果真不知好歹,将他的心意践踏,辜负了个干净。   祝无执站了一会,心烦意乱,径直去了主屋。   屋里一切都没有变化,湘竹榻的小几上还摆着青瓷茶杯,她平日穿的衣裙都好好叠放在竖柜中。   墙边的雕花落地铜镜照出他的面容。祝无执一阵恍然,好似看到了她的身影。   那时候他把她按在镜子前缠绵,她发髻间的步摇和簪子随着晃动坠在地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,又被她不成调的呜咽盖去。   他不愿再想,转开视线。   镜台上也放着珠钗绢花,还有她喜欢戴的耳坠镯子。他拉开抽屉,随手打开一个又一个小木匣,看着那些首饰,总能想起温幸妤佩戴它们的模样。   打开最里侧的匣子,他眸光一顿。那是个水头很好的青玉镯子,温幸妤很喜欢戴它,有时候她坐在他腿上,白皙的手臂环着他的脖子,袖子下滑,镯子也跟着下滑,像是雪山上的一抹青翠。   许是想事太认真,他没拿稳,匣子掉在地毯上,镯子滚了很远,镯子下的软垫也掉了出来,露出一角白纸。   祝无执眸光一凝,把镯子和匣子连带那张纸捡起来。   纸折地很小,他慢慢打开,轻轻一扫,那双乌沉的眸子便阴了下去,眼底翻涌着风暴。   [二心不同,难归一意。自今以往,卿为陌路客,一别千秋,望魂梦无通,形影莫追,各生欢喜。山河有竭,此约无移。   ——温莺书]   和离书。   盖了官印的和离书。   哑婢煮了新茶,正端进屋,忽然听到一声巨响。她把茶盘放下,犹豫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进了内室。   镜台上的珠钗耳坠尽数被扫落在地上,琉璃镜被砸裂,从中间蔓延出裂纹,不少碎片掉在地毯上,细碎地映着烛火的光。   祝无执站在镜台前,一只手撑着台面剧烈喘息,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,青筋暴起,手背上鲜血淋漓,指骨处扎着很多琉璃碎屑。   他听到脚步声,猛地回头,眼神骇然:“滚出去!”   哑婢吓得不清,面色发白,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。   祝无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,咬牙切齿,怒极反笑:“一别千秋,魂梦无通……好一个一别千秋,好一个各生欢喜!”   想都别想,哪怕她烧成灰,他也要将她找出来。   *   李游带人查了这么久,很多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个线索,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中断了。   日子一长,温幸妤的踪迹愈发难查。   年关前,他总算找到点蛛丝马迹,确定温幸妤离开前住在城郊一处偏僻的别院。这院子在嵩阳书院山长许仲儒名下。   隔日皇城司意外拦截了一只信鸽,上面的信无名无姓,字迹也是最常用的楷书,写着对陈家谷一役失败的忧虑,以及询问后续安排。   皇城司的人将鸽子放走,暗中跟随,最后是许仲儒收了信。后面跟随鸽子找寄信之人,却发现是个大字不识的船工。   祝无执当然知道这是尘烟障目,寄信之人是故意让许仲儒暴露。   他可以肯定这些都沈为开的手笔。只是尚且不清对方为何要联手许仲儒刺杀他,而后又背叛自己的老师。   派人查沈为开过往期间,祝无执没耐心耗下去,命人直接把许仲儒下了大狱,又命人对先帝陵寝动了手脚,以修缮“皇陵”不利,先帝降罪为由,把沈为开连贬三级,而后又命酷吏“找”到沈为开贪污的罪证,直接下狱。   当日夜里,他就去大牢中见了沈为开。   汴京的冬日很冷,牢房里更是阴寒刺骨,四处都飘散着腥臭味和血腥气。   祝无执一身绛紫官袍坐在圈椅上,神色漠然地看着刑架上浑身伤痕的男人。   “温莺在哪?”   沈为开吐出一口血沫,抬起沾满血污的脸,咧嘴一笑:“我不知道。”   祝无执微微抬手,旁边的狱卒鞭子沾了盐水,狠狠抽去几鞭。   沈为开闷哼一声,嘴角还挂着笑。   祝无执又道:“帮她逃跑落得如此下场,不后悔吗?”   沈为开喘息着,因为疼痛,声音有些发颤:“怎么会后悔呢?”   “或许你会好奇我为什么帮她…因为她是我的恩人,我比你懂她,我知道她想要什么,她同我青梅竹马,与我才是天作之合。” 前言不搭后语,字字句句都想激怒祝无执。   祝无执轻嗤一声:“大言不惭。”   “就凭你,一个做过五年娈童的…腌臜货。”   沈为开的过去藏得很好,可这不代表查不到。   祝无执的人不过稍花了些工夫,就查到了些鲜为人知的东西。   譬如沈为开母亲于六年前,也就他参加秋闱的前两年,生病去世,而他母亲做厨娘的那户人家,在其秋闱的前一年,好巧不巧被一场大火烧死,连同所有仆从,死了个干净,什么都不剩。   譬如沈为开过去是那家少爷的书童,十一岁中秀才,不久却传言其因家境贫寒放弃念书。他销声匿迹多年,直到十七岁参加秋闱中取得第二,方崭露头角。   祝无执的属下,找到当年在富户中做过嬷嬷,因冒犯主子被打出府的老人,得知沈为开当年很受那纨绔子弟宠爱,日日带在身边,同榻而眠。   虽然证据不充分,无法确定是沈为开放火灭门,但也能从这只言片语推断出他遭遇过什么,又做了哪些事。   沈为开瞳孔骤缩,脸上依旧挂着笑,显得有些扭曲:“摄政王泼脏水的本事不错。”   祝无执扫了对方一眼,神色轻蔑。他站起身,朝狱卒吩咐:“把他右手废了。”   说罢,踏过地上的血污,头也不回的出了牢狱。   沈为开被挑断了右手筋脉,像死狗一样躺在冰冷脏污的地上。他躺了好一会,用左手撑着身体,缓缓爬起来,靠坐到墙角。  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右手,神情冷漠。   总有一天,他会把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,一个个拉入泥尘,踩到脚底。   哪怕丧命,也在所不惜。   *   潮州的冬天也不太冷,雨水比春天少些,有时候晴天多了甚至会觉得干燥。   除夕当天,覃娘子早早把绣坊门关了,三人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。   覃娘子是沧州人,温幸妤告知她们自己祖籍是京兆府的,三人都是北方人,故而除了做本地的糯米饵,竹筒饭,腊味合蒸外,还专门做了馎饦、七宝素羹等。   晚上的时候,三人围炉烤火,用过饭后,覃娘子提来了两坛酒,巧娘温好酒后笑眯眯给温幸妤倒了一碗:“这是我娘去年秋天埋的黄酒,今儿除夕,正好开来饮。”   俗话说秋日酿黄酒埋地,除夕挖出称“岁酒”,饮之祈寿。   温幸妤道了谢,三人一面说笑,一面饮酒。   窗外起了风,门窗被吹地呜呜响,空中一颗星星也看不到,漆黑一片。   温幸妤忽然就有些恍惚。   从离开汴京到现在,已经将近两年了,当初的一切好似一场梦,现在安稳自由的日子,才是她心之所向。   覃娘子顺着温幸妤的视线看过去,忽然叹息道:“自从随夫嫁来此地,已经三十年未回过沧州。”   “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,家乡变成了何种模样。”   巧娘是在潮州出生的,没有出过岭南。她年幼时也询问过娘沧州什么样,往日爽利的女子会红了眼睛,哽咽着跟她讲一些。   巧娘不想让母亲难过,故而再也不敢问。   温幸妤回过神来,仰头喝下碗中略微浑浊的酒液,安慰道:“我没去过沧州,但来潮州的路上,遇见过从那边来的商人,聊过几句。”   “听起来沧州挺好的,越来越富庶。”   覃娘子点了点头,望着窗外,喃喃道:“沧州盐场也很多,也有好几个港口,来往商人络绎不绝,只不过和潮州不一样的是,那里的冬天很冷,会下很大的雪。”   “我很多年没见过雪了……”   时隔多年,家乡的记忆非但没有模糊,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,如同烙印般愈发清晰。   巧娘害怕母亲心里难过,搂着她的胳膊嘟囔:“除夕夜说这些做什么?”   说着她转移了话题,问温幸妤:“听说京兆府繁华,你千里迢迢来沧州这个‘蛮夷之地’,不曾后悔吗?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:“我在那边得罪了人,这辈子都不会回去了。”   覃娘子也有些好奇,问道:“那你打算在沧州留一辈子吗?”   温幸妤又喝了一碗酒,双颊泛红,眼神有些迷离,声音也变得含糊:“我那仇人睚眦必报,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放过我。是去是留目前我也说不准,我想先想个办法,把亡夫的骨灰送回他老家,让他落叶归根,入土为安。”   “总跟我奔波受苦也不是事,我已经对不住他太多太多。”   覃娘子开了二十年绣坊,跟各式各样的人打过交道,自然看得出来这年轻姑娘隐瞒了什么。但是人都有秘密,她无意探究。   当初留下周莹,也不过是因为对方说话做事,像自己远嫁的大女儿。   都是远走他乡的可怜人,能帮一把是一把。   温幸妤说完话,就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睡着了。   朦胧间,有人给她披了衣裳,温暖干燥的气味,让她安心熟睡。   *   年后,汴京下了一场大雪,天地素白,朔风如刀。   沈为开被一行武功高强的死士劫狱救走,皇城司和巡检司未追捕归案,大理寺和开封府的长官被祝无执罚俸贬官,换了寒门出身有才学的士人上去。   朝堂明面上平和,实际暗流涌动。广陵王的儿子被祝无执软禁,对方却没有任何动作,不送信来,也不派人来汴京,显然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。   祝无执另有成算,压下了朝臣召广陵王入京的奏章,对其私下的动作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  随着温幸妤离开的日子愈久,祝无执的性子愈发阴晴不定,对政敌下手极狠,手中不知沾了多少条人命,暴戾无情。   朝堂上下噤若寒蝉,各个夹起尾巴做人。好在祝无执暴戾归暴戾,决策都还是明智的。   祝无执手底下的幕僚心腹见主子如此模样,二十六了都还不成亲,哪怕是纳妾都不肯,急得头发都掉了不知多少。   曹颂和其他几个心腹,寻了个和温幸妤样貌相似的美人,于三月三上巳节夜里,提前送到枕月院主屋的床榻上。   祝无执勃然大怒,屋子里传来瓷器噼里啪啦碎裂的声音,祝无执暴怒的一声“贱婢”和美人的尖叫声传出门外。   若不是曹颂拦得快,那美人的头就要被祝无执一剑削了。   事后祝无执把曹颂罚了一百五十鞭,又降了职,以儆效尤。至于那美人躺过的被褥,祝无执觉得恶心,让府里的奴才一把火烧了个干净。   从那开始,无人再敢起给祝无执塞人的心思。   三月底,李游从温幸妤的老家慈州归京,带了个消息。   李游几番周折,寻到当年灾荒幸存的一个老人。那老人曾和温幸妤家同村,且住得很近。   老人说,温幸妤还有个妹妹,比她小三岁,今年约莫二十一岁了。   祝无执得知这事,差点被气笑。   温幸妤从未跟他提过自己有个妹妹,想必是怕他威胁到她妹妹的安全。   她连沈为开那样的腌臜小人都能予以几分信任,甚至愿意相信两面之缘的秦征,却唯独就不信任他。   那般防备他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点还有一章[竖耳兔头]   66 第66章   ◎许是死了◎   四月初立夏,潮州街道上的花竞相绽放,茶梅、木棉、紫荆,还有很多温幸妤不认识的野花。   天热得令人烦闷,院子里高大的芭蕉树,叶片巨大,边缘被晒得有些发蔫发黄。   天色渐暗,温幸妤把手中的绣品放下,揉了揉眼睛,迫不及待烧了水沐浴。   泡在桶里,疲劳和黏腻的汗尽数散去,她趴在浴桶边缘,轻轻呼了口气。   潮州哪里都好,就是夏天热得叫人受不了,虫子种类多,个头也比她一路上见过的都要大,有时候半夜爬到床上,把她能吓个半死,惊恐万分跳下床,睡得迷迷糊糊的巧娘嘴上抱怨,却会任劳任怨的把虫子踩死丢出去。   温幸妤擦干水珠换上月白薄衫,正一面擦头发一面往外走,就见巧娘一阵风般跑了过来,手中拿着封信。   “莹娘,同州来信了!”   说着她气喘吁吁把信塞温幸妤手中,笑道:“我阿娘的朋友很靠谱的,肯定已经把你夫君的骨灰送到老家入土为安了,你快打开看看信!”   温幸妤闻言也高兴起来,三张下拆开信,一目十行看了。   看完她彻底放下心来,眉目松怔,眼中泛着水光:“的确送到地方了,还立了碑。”   两个多月前,覃娘子的一个胡商朋友要去永兴军路,正好会路过同州,故而温幸妤把陆观澜的骨灰托付给对方,付了银子,并且又花大价钱请了两个不同镖局的镖师,进行护送。   信上说,骨灰送回了同州白水县胡杨村,没有大操大办,只趁夜里上山埋好立碑。   将近六载日月,总算入土为安。   温幸妤逃离汴京,跋山涉水时经常风餐露宿,偶尔夜里会爬到树上歇息,或者蜷缩在黑漆漆的山洞,害怕时就会抱紧观澜哥的骨灰坛,方能驱散几分害怕。   她总是觉得很愧疚,若不是因为她,观澜哥也不会连死都不安生,被祝无执当做把柄威胁,又陪着她跨越千山万水,奔波劳碌。   如今他总算落叶归根,回到了生养他的土地,能安息了。   巧娘拍了拍她的肩膀,笑道:“这下你总算了了一桩心事。”   “日子还很长,往前看,我和阿娘都能陪着你。”   温幸妤心下感动,轻轻拥住巧娘,柔声道:“遇见你们真好。”   巧娘性子大大咧咧的,不习惯这样,神情羞赧,她抬手推开温幸妤,别扭道:“那当然,我和阿娘都是顶好的人。”   “当然了,你也是好人。”   温幸妤吸了吸鼻子,两人相视一笑,手挽手回了屋子。   *   祝无执的人废了不少功夫,在四月的时候找到了温幸妤的妹妹。   温幸妤一家逃荒时,大哥意外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,而后父母带着两个女儿一路奔波,食不果腹,挖草根扒树皮充饥,到最后入冬,草木枯败,更是什么都吃不到,喝雪水勉强吊着命。   她父母为了妹妹活命,到泽州以后,把她小妹送给了一户家境尚且殷实的人家做女儿。   她妹妹原名唤温雀,现在跟养父养母家姓,叫江照雪,样貌和温幸妤很像,嫁了个秀才,生了对龙凤胎,已经四岁了。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差。   温雀离开父母身边时才四岁多,养父母待她很好,只不过到她八岁时生了儿子,便把她卖给另一家人做童养媳,辗转到了离泽州很远的申州。   那家人便是她现在的夫家。她运气还算不错,婆婆和善,丈夫负责,读书也还算厉害。   这些年她也寻了父母阿姐很久,托人去慈州老家打听过,甚至去汴京寻过,可惜都没有消息。她不过一介妇人,丈夫也是普通人,没有多的银钱,根本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亲人的踪迹。   今岁婆婆去世,家中忙碌,丈夫又要准备下次秋闱,故而日子愈发难过,快揭不开锅。   正当她准备放弃寻阿姐,家里突然来了几个面色冷肃的官爷,说是她姐夫,有请她去汴京做客。   温雀喜不自胜,和丈夫商量了一下,就跟着那些人踏上了前往汴京的路。   到了汴京,进入富丽堂皇的府邸,她才知道那些官爷口中她的“姐夫”,是当今大名鼎鼎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。   府里的管事把她和孩子丈夫安顿在一处富贵宽敞的院子,好吃好喝供着,还有华贵的衣裙穿,只是出门有很多人跟着,说是保护她们一家的安全。   温雀不会说官话,总是操/着一口乡音,小心翼翼问婢女阿姐怎么还不来见她。   那些婢女不肯说,她只好出门时候偷偷问汴京街道上的摊贩、卖货郎,最终得到的结果是,摄政王并未娶妻,以前有个颇为宠爱的外室,只不过那外室似乎已经死了。   温雀立马就猜到那外室是自己阿姐。   婆婆年轻时在官宦人家做过婢女,给她说过很多后宅的腌臜事,故而她怀疑阿姐是被人给害死了。   她恸哭了一场,闹着要见摄政王,当天傍晚总算如愿以偿见到了那个所谓的“姐夫”。   天际霞光万丈,院子里夏风徐徐,花草摇曳。   男人长身玉立,紫袍玉带,凤眼生威,仅仅是站在那,眼风轻轻一扫,便叫人觉得不寒而栗。   温雀不敢与其对视,她丈夫拱手作辑,按着她规规矩矩行了礼。   二人弯腰很久,直到腰背酸痛,才听到男人淡漠如冷水击玉的嗓音响起:“随我来。”   高高在上,隐有不耐。   夫妻俩直起身,跟着进了堂屋。   祝无执坐在主位上,示意二人坐下,才慢条斯理开口:“说说温莺小时候的事。”  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,温雀脑子里都是阿姐是不是真的不在了。她抿了抿唇瓣,眼中含着几分愤怒,想质问对方人都死了还问什么,就被丈夫拉了一下袖子。   她一个激灵回过神,想着自己差点冒犯了贵人,登时出了一身冷汗。   温雀心里愤懑,可她也不敢激怒对方,只好翻出模糊的记忆,一五一十娓娓道来。   “阿姐小时候很厉害,是村里的孩子王,能下河捉鱼摸虾,也能上树摘果子,那时候她经常给我摘酸果儿吃,还会用弹弓给我打鸟烤了吃……”   温雀说着说着,红了眼眶,声线颤抖哽咽。她顿了顿,抬眼去看住位上的男人,就见对方闭着眼靠在椅背上,神情依旧冷淡。   “继续说。”   她吓了一跳,好忙继续往下说,皆是记忆里模糊而琐碎的小事。   祝无执就这么听着,整整听了一个时辰。   末了,他脸色有些难看,出言打断了温雀,阔步离去。   温雀想追上去问阿姐到底怎么了,就被丈夫徐长业按在椅子上。   “雀娘,不能去,大人心情不太好,你且等等,我再想办法帮你问,好不好?”   温雀趴在他怀里,哭得一颤一颤,直说阿姐命苦。   从这天以后,祝无执隔三差五来一趟,听温雀说温幸妤小时候的事。   温雀嘴里的温幸妤,和他所见过、所认知的温幸妤,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。   若不是温雀言之凿凿,他都要以为对方在糊弄他。   那些零碎的小事,组成了个完全不同的温莺。   温莺幼时活泼淘气,倘若有人欺负她和她的伙伴,或者辱骂家人,就会被她打回去,缠斗间免不了鼻青脸肿,流血受伤。   回到家里,温莺就会被她母亲责骂一顿,然后一边抹眼泪,一边给她涂药。温莺疼得呲牙咧嘴,抱着母亲说错了,父亲就在旁边憨笑,说女儿真乖……   一桩桩一件件,拼凑出一个鲜活勇敢,坚韧善良的乡野女子。   祝无执从温雀嘴里了解的越多,就越觉得自己好似从未真正了解过她。   有时候他会觉得不可思议,自己竟然会对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农女动情。   当真应了那句“缘来天注定,缘去人自夺。”[1]   四月底,祝无执把温雀一家放出了府,把他们安顿在一处二进宅院里,还给徐长业安排了书楼的活计,方便他一面温书,一面赚钱养家糊口。   出府的那天,温雀在垂花门外的廊檐下,碰到了祝无执。   廊檐下挂着个金丝鸟笼,里头养着一只莺鸟,羽毛浅黄带绿,十分漂亮。男人站在廊檐下,手指伸入鸟笼,逗弄着里头的莺鸟,神情却十分冷漠。   旁边的珙桐树枝探入檐下,乳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,像雪一样在他肩膀上落了一层,他却恍若未觉。   温雀犹豫了一会,终究是忍不住了,拨开丈夫的手,上前行礼,大着胆子询问:“敢问大人,民女的阿姐,究竟去了何处…还是说她,她……”   她不敢抬头,良久才听到一声极轻的冷笑:“她啊…许是死在外头了。”   嗓音不疾不徐,缓慢而无情。   温雀猛地抬头,却看到男人阴冷的、含着愤恨的眼神,转瞬即逝。   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脊背,明明是夏日,却令她遍体生寒。   温雀幼年离开亲人,她心里一直存着念想,心心念念有朝一日能接阿姐回家过好日子,两人再也不分开。可眼前这个权倾天下的摄政王,这个自称是她姐夫的男人,亲口说阿姐死了。   她唯一的亲人没了。   温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,声音凄惨悲恸,像是哀哭的鸟雀。徐长业害怕被怪罪,赶忙连拉带搂,一面告罪,一面把人带离了此处。   女人的哭声丝丝缕缕飘来,带着断断续续的怒骂,以及唉声叹气的惋惜,和鸟笼里黄莺的鸣叫夹杂在一起,很是聒噪扰人。   祝无执恍若未闻,他没有理会,定定看着笼子里的莺鸟。   前年三月份的时候,温莺正怀着孕,情绪经常不大稳定,有天她站在檐下,手中捧着谷子,神情温柔的喂一只并不起眼的黄莺。   他以为她喜欢逗鸟,专门寻了各式各样的珍鸟,命人筛查有没有病症,才送入府中,让她养着玩儿。   可温莺却不领情,一声不吭把鸟儿放了,还跟他置气。   他不明白为什么,觉得她无理取闹。   本以为日子长了可以冲淡一切,可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,那些不起眼的小事,她的笑她的怒,她的喜她的悲,却像是烙印般,越来越清晰,每每想起都心口发闷。   白色的花瓣像雪簌簌落下,他恍然回神,抬手慢慢拂去肩膀上的花瓣,突然意识到温莺已经离开两年了。   整整两年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  他不免想,她若活着,会不会有一瞬想起他。   大抵是不会的,她走得那样决绝,什么都没有带,只留下了一封恩断义绝的和离书。   温雀的哭声逐渐远去,祝无执觉得他真是入了迷障,为温莺这么个乡野出身的女人辗转反侧,摧心剖肝。   往枕月院走的路上,祝无执不免想,是不是他恶事做多了,所以珍视的、想握紧的东西,偏生会变成沙土,以不可抗拒的姿态,从指缝里溜走,吝啬的留下星点粗粝硌手、令他痛苦的记忆。   温莺离开那么久,他常常怀疑,她到底是否还活在世上。   他时而对她恨之入骨,时而盼望她受不了弊衣疏食的日子,乖乖认错回到他身边。   *   四月,羁縻州首领侬智因“穷无所归”,在汉族落第举子黄宓等人鼓动下,焚毁自家村寨,宣称“生计尽毁,唯攻邕广可求生”,率五千部众沿郁江东下,正式起兵。   侬智此人是个将才,成年后整合部落势力,建立“大历国”,多次击退交趾入侵。他曾多次向先帝献金请授官职,以求依附庇护,能合法统摄诸部抗交趾,却均被先帝拒绝,邕州官员甚至扣押其奏表。   被逼无奈,便起兵造反。   五月初攻陷邕州,杀知州陈珙,建大南国称帝,改元启历,兵力增至万人。   广东南路的不少外地商户怕叛军打到广州潮州一带,故而着急变卖家产,匆匆往外地逃去了。   覃娘子在邕州有朋友,得知消息更早些,犹豫了两天便决定遣散绣坊女工,变卖所有家产,雇几个镖师前往老家沧州。   她早就想回家了,侬智叛军的事,不过是帮她下定决心。   温幸妤怕祝无执的人还在追捕她,本不欲长期留在潮州。覃娘子询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沧州的时候,她稍加思索就同意了。   沧州在河北东路,距离潮州两千多里,水路混行,最少也得两个多月。   温幸妤为了逃离祝无执的追查,辗转去过很多地方,故而知道出门在外要注意什么,要挑哪些路走。   可即便如此,起了战乱,路上便比往常难行许多,除了那些凶神恶煞的匪徒,船票和雇马车的费用也都翻了好几倍,坐地起价。   好在三人请了镖师,有惊无险离开广南路一带,总算安全了些许。   五月出发,历尽千辛,三人终于在七月中旬抵达沧州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1]引用自仓央嘉措的《问佛》   今天更了小一万,求灌溉~[墨镜]   67 第67章   ◎踪迹◎   沧州属河北东路,乃边防重镇,夏季湿热多蚊虻,冬季寒冷河湖结冰。   覃娘子的老家在沧州州治东边的盐山县,此地东临渤海,北界平州,海岸线长达百余里,滩涂湿地广布,是河北东路最主要的产盐地。   三人到达盐山县海丰镇,寻了个脚店暂住,休息一天后,去寻覃娘子的亲人。   覃娘子是家中老小,父母十几年前亡故,当时她跟家中大哥闹得有些不愉快,几年不曾通信,后来再寄信去,就发现哥哥搬了家,杳无音信。   如今回到沧州,覃娘子觉得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,自然是要见见亲人的,最好能冰释前嫌。   北方的秋天到底和岭南不同,天清气朗,凉风习习,街上枯败的叶片簌簌,仿佛枯黄的蝴蝶打着旋落下,堆积在地上,马车碾过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。   三人在海丰镇托人打听,当日下午就有了覃娘子大哥一家的消息,说是几年前被人陷害输光了家业,现在阖家住在一个名叫东安的小渔村。   覃娘子买了些礼行,雇了骡车,带着巧娘和温幸妤一同前往东安村。   村子很偏僻,海隅屋舍以蜃垩壁,以苇覆顶,虽说和潮州都沿海,但房屋构造很不同。   温幸妤在《寰宇记》上看过一点关于沧州的介绍,但书中写的,和亲眼所见到底不同。   蔚蓝的海,金色的沙,大大小小的舢板船,打赤膊的盐工,以及赤足捡蛤蜊的孩童……   覃娘子大哥家离海岸有段距离,她领着两个姑娘边走边感怀过去,三人走了一阵,停在一处简陋的院落外。   她嫂子在家晒鱼干,大哥则在外面做盐工,还未回来。等到傍晚,才算是人都到齐。   多年未见,兄妹两皆红了眼眶,覃娘子的大哥直说自己混账,没有守住父母的产业,这么多年也不敢给妹妹寄信,觉得无颜见人。   温幸妤听着,却觉得恐怕不是不敢寄,只是不在乎罢了。   不然这么多年,妹妹的住址又不曾换过,为什么不联络呢?   覃娘子跟哥嫂叙话到很晚,巧娘和温幸妤早早歇了。   翌日清晨,覃娘子早早把两人叫醒,留下了些钱财,没有打招呼,悄悄离开了。   巧娘不解:“阿娘,为何不跟舅舅舅母打声招呼?”   覃娘子神情有些伤感,也有些释怀,她看着不远处的大海:“昨夜叙话,你舅舅舅母话里话外询问我这些年赚了多少,一听我变卖家产,大部分钱花在路上,所剩无几,就开始说这些年过得有多苦。显然是害怕我们留下,给他们添麻烦。”   巧娘皱了皱眉:“他们怎么能这样。”   覃娘子摸了摸女儿的头发,笑道:“人之常情罢了。”   温幸妤静静听着,心底感慨物是人非,哪怕再亲的血脉至亲,也抵不过几十载的日月。   她不免想,倘若有朝一日找到妹妹,两人会不会也像覃娘子和她兄长那般生分。思及此处,她抿了抿唇,心里有些难过。   三人回到海丰镇,覃娘子决定去州治所在的清远。   温幸妤无父无母,唯一的妹妹尚且未寻到,勉强算无牵无挂,她跟着覃娘子二人去了清远。   覃娘子把手头所剩无几的钱财都拿出来,温幸妤也出了一部分,赁了个前店后院的店肆,决定重操旧业,开个绣坊。   等把绣坊开起来,已经九月份了。   沧州离边防很近,温幸妤常常听到这里的百姓谈论燕云十六州的事,有时候去摊子上吃馄饨,亦或者去茶馆里小坐,都能听到食客和说书人讲祝无执当年收复燕云七州的丰功伟绩。   她想遗忘他,可偏生处处都是谈论他的,听到最后都快麻木了。   治国平天下,祝无执的确是个好的掌权者。温幸妤有时候难免会想,倘若她跟他没有发生过那些事,她也会同沧州的百姓般,对他敬畏尊崇,而不是只有心有余悸的恐惧。   *   自打五月份侬智叛乱,祝无执便又开始忙碌起来。   大部分臣子认为要遣文官平叛,其中皇室一派的尤甚,祝无执同意了他们的请奏,选了他们推举的余靖、杨畋平叛,但结果可想而知,十战九败。   侬军于七月转攻韶州、贺州,朝堂上乱成一锅粥,那些文官总算闭了嘴。   祝无执顺理成章授武将狄钦宣徽南院使兼荆湖南北路宣抚使,统辖广南诸军。   侬军九月陷昭州,十月欲取全州。   祝无执派去的援军将领孙沔*散布的二十万援军谣言,吓退侬兵,令其回守邕州。狄钦抵宾州后,以广西钤辖陈曙违令冒进致败为由,斩陈曙等三十二将,“军中股栗”。   十月立冬,岭南战乱不休,朝堂上也动荡不安。   先是幼帝遭人下毒,卧病在床半月,后夭折,谥号哀帝。   祝无执勃然大怒,命人彻查,最终查出下毒的内侍乃宁王府所出。   宁王被下狱,审讯后供出益王。   原是二人受了广陵王次子赵桓蛊惑,觉得凭什么让一个还不满十岁的幼童做皇帝,他们都是先帝之子,理应顺位。   后大理寺、刑部以及宗正寺共审,又意外牵扯出不少皇室宗亲参与此事。   由于此事牵扯甚广,最终由宗正寺、大理寺、刑部、同平章事和枢密使共同定案。   褫夺宁、益封号,贬为庶人,直系男丁问斩,妻妾等女眷没入官府为奴,叔伯、侄子等视关系远近、是否有牵连,被流放、贬为庶人等。知情者、参与者按情节轻重斩首示众或流放。   一时间朝堂人人自危,汴京无朝门血流成河,几场秋雨都未冲刷干净地上的血污。   幼帝亡,皇位空悬,宗室中的男子因这次事件死得差不多,竟一时选不出即位人选。   好不容易推举出个四十来岁,勉强合适的,结果还没来得及即位,就暴毙在宅子里。   后面陆陆续续选出几个,最后要么被人揭发贪污罪行,要么就出意外身体残疾。   等到十月底的时候,竟一个合适的都没了。   如今战火四起,皇位长期空悬会引发动乱,朝堂却因为即位人选争论不休,最后推了个和宋太祖隔了很多代,十三岁的少年即位。   群臣举荐祝无执加封周王,他推拒后告病于家中休养。   十一月中旬,祝无执祖籍太康忽现“黄龙”。一道观天师宣称二十六年前太康就现过黄龙,有“太康将出王者,二十六年内黄龙必重现”的谶语,如今乃谶言应验,并称“王者”即祝无执。   此事迅速传遍中原,形成“天命在周”的舆论。钦天监丞立即上奏,将黄龙定为“帝王受命之符瑞最著明者”,并引用谶纬“宋以周,周以征”,说明“周代宋”的天意。   而后石邑县报“凤凰”、临淄城现“麒麟”、邺郡再出“黄龙”。同平章事、枢密使等大臣联名上奏,称此为“周代宋之兆”,逼新帝禅位。   新帝不准,而后群臣以祥瑞为据,四十余人直闯内殿逼其禅位。新帝大哭回避,百官“哂笑而出”。将领们持剑入后宫威胁,新帝最终迫下诏。   祝无执三次上书推辞,三辞三让,最终于十二月初登上帝位,改国号周,是为建隆元年。   筹谋多年,手握大权,终名正言顺改朝换代,坐上那把龙椅。   与此同时,岭南战事告捷。   狄钦佯装宴饮,趁雨夜率精兵渡天险昆仑关,直逼邕州,后亲率蕃落骑兵分两翼包抄,斩首两千余级,俘黄宓等一百余人,侬智焚城遁大理。   年关前,北地来信,燕云十六州已收回十一州。   祝无执登基后,命人按照枕月院的陈设布置仁明殿,将温幸妤用过的东西原模原样放了进去。   许是怕触景生情,他大多时候都不会去仁明殿,且除了打扫的宫人外,不允许任何人进入。   宫廷里的人都知道,仁明殿是新帝的禁忌。   除夕宫宴,祝无执少不得饮酒,宴席散了后,他头痛难忍,没有撑伞,也没有带内侍,兀自踩着厚厚的积雪缓行。   雪花飘飘洒洒,落在他的肩头,四周寂静无声,唯有踏雪之声。   路上的积雪宫人还未来得及清扫,入目白茫茫的,远处的山峦都成了模糊的影子。   寒风如刀,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。   两年又七个月,温幸妤当真还活着吗?若是她活着,为何踪迹全无。   他恨她的无情,恨不得将她找到后碎尸万段以泄怨愤,有时却又想她在世上好好活着。   许是醉了,他走着走着,才发觉自己鬼使神差到了仁明殿外。   祝无执站了一会,心烦意乱,最终拾阶而上,推开殿门。   殿内空无一人,只有暖香浮动,灯火荧煌。   他坐在湘竹榻上,打量着熟悉的陈设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阖家团圆的日子,所有人都在陪伴家人,曹颂有了妻子,宫宴后就着急忙慌回家了,就连李行简都千里迢迢赶回汴京,只为了跟薛见春过团圆夜。   只有他,孤家寡人。   祝无执坐了一会,沐浴后上榻,他把脸埋在被褥中,恍惚间,仿佛嗅到了她身上的馨香。   半夜下意识伸手,摸到旁侧一片冰凉,他睁开眼,顿觉怅然。   *   沧州的冬天比汴京还要冷,温幸妤的手指不可避免生了些冻疮,一碰热水或者烤火,就痒得厉害。   但她当婢女时也这样,故而没什么不习惯的。   祝无执登基为帝的消息传到沧州,已经是一月初了。   那天听到消息,她有些震惊,仔细想想,却又觉得理所当然。   从能力而言,祝无执两载复仇雪恨成摄政王,手握大权。从功绩而言,他御驾亲征打退辽人解代州之围,又收复燕云七州,且选贤任能平定岭南叛乱。   他的确是天生的帝王,足够心狠薄情,也足够有才智。   温幸妤每每想起他,都会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。   好在那场噩梦已经远去。   她觉得祝无执都当了皇帝,必定会充盈后宫,早日开枝散叶,如此一来,他就不会再执着于她这个平凡且出身卑微的农女。   时至今日,她才算是彻底放下心,觉得能重操旧业制香卖,多攒些银钱买个好点的宅子,带着覃娘子和巧娘一起过好日子。   温幸妤把想法给覃娘子和巧娘提了,又买工具材料做了点熏香给二人看,最终三人一拍即合,决定把绣坊另外辟出一块位置来卖香。   哪怕多年未碰熏香,温幸妤只花了几日,就慢慢熟练。一月底时,她卖的香在沧州有了一定的名气。   二月初,温幸妤另外买了个一进宅子,三人终于不用蜗居在小小的绣坊后寝。   日子越过越好,温幸妤披着裘衣坐在门槛上,手捧沧酒,望着院落中如盐细雪,神情柔和松怔。   俄而,她低头看着碗中浑浊的酒液,一滴泪落在当中,溅起一圈涟漪。   战战兢兢两年多,如今他做了皇帝,总算不用再担惊受怕。   此后山长水阔,她和他彻底成了陌路人。   温幸妤拢了拢衣襟,仰头喝下温热的沧酒,热辣的气息划过肺腑,她头一次觉得好畅快,好轻松。   雪埋大地,孕育生机。   *   二月初,朝堂彻底平稳。   祝无执下朝正欲前往拱垂殿处理政务,曹颂疾步走来,带来了一封来自同州的信。   是李游寄来的。   祝无执一目十行看完,捏着信纸的手指骨节发白。   信上说,同州白水县县令下令整顿当地乱葬岗,有人意外发现胡杨村后山一处偏僻角落,竟出现了几年前探花郎陆观澜的墓碑。   胡杨村村长吓得不轻,赶忙上报,故而被李游安插在同州的属下得知。   李游赶往同州,废了不少力气,才顺藤摸瓜,知晓当时深夜偷偷上山埋骨灰的是潮州来的镖师。   可惜岭南战乱,镖师不知去向,故而无法得知温幸妤是否还留在那。李游现已赶往潮州探查。   祝无执紧紧盯着信纸,目光几度变幻。   曹颂小心翼翼询问,祝无执回过神,咬牙切齿冷笑:“真是为难她了,为了躲我,竟跋山涉水去了岭南。”   祝无执心底心恨又欣喜。欣喜温幸妤或许还好好活着,又恨她为了躲自己跑那么远。   一想到她,祝无执就心绪纷乱,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。他后悔自己没去岭南督战,猜测她会不会死在那,又猜测她或许已经为躲避战乱去了别处,甚至嫁为人妇,背叛了他……毕竟她一向喜欢沾花惹草,不守本分。   思及此处,他眼神变得森然,心说她若敢再嫁,就亲手把她那奸夫当她面活剐了。   68 第68章   ◎寻到◎   曹颂送信来的时候,祝无执正坐在仁明殿的书案前,手中把/玩着个泥人,案上还放着另一个,微微出神。   那是当年七夕夜,两人在御街摊子上买的。泥人已经有些褪色了,但还是能看出两人的样貌,那摊贩手艺不错,照着温幸妤模样画的那个,眉眼栩栩如生。   当初说“你拿着我,我拿着你,便能时常看见对方”,而如今两个泥人却都在他手中,只有他看着她。   温幸妤当真狠心,什么都没带走,也什么都没留下。   祝无执摩挲着泥人,竟没发现曹颂来了。   曹颂轻咳了一声,拱手行礼:“陛下,李游来信了。”   祝无执这才回过神,把泥人放下,示意曹颂拿过来。   两封。   祝无执看着两封信,眉头一皱。一封信就能说清的东西,为何寄两封?他心中升起些许不安。   拆开第一封。   李游顺着线索找到沧州清远,住店时闻到了熟悉的熏香味,他立马意识到可能是温幸妤做的,询问客栈掌柜后,暗中找到香坊,确定了香坊老板周莹,就是温幸妤。   向沧州百姓打听后,得知温幸妤把熏香的买卖做的风生水起,过得还算不错。   看完信,祝无执既欣慰又怨愤。这个没心肝的,仿佛分开后心绪不宁、留在原地的只有他。   紧接着,他停顿了好一会,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冒出来。他不免想,李游分两封信寄,定然是出了什么意料外的事。温幸是不是生病了,还是受了人欺凌,亦或者她…嫁人了。   心绪愈发不安,手心竟都出了一层汗。   他捏着信的手指松了又紧,紧了又松,少顷,终于两三下将信拆开。   祝无执扫过信纸上的字,捏着边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,神情寸寸凝固阴森。   曹颂迟迟没听到陛下开口,正欲开口询问,突然一声巨响。   书案被一把掀翻,重重倒下,笔墨纸砚奏章通通落在地毯上,墨点飞溅,那张信纸飘落在地上,晕染几团像血点般的墨迹。两个泥人也滚了很远,齐齐碎裂开。   祝无执扶着圈椅扶手,剧烈喘息,手指仿佛要嵌入到木头中。他感到一种疯狂的愤怒攫住了他,几乎要把他撕碎。   信纸上的字像虫蚁一样包裹着他,啃食着他,直到他彻彻底底明白,温幸妤这个狠心的女人,对他没有半分情意,从头到尾都没有!   她欺骗他,戏弄他,甚至心狠到杀了他们的孩子!   祝无执死死盯着地上的泥人,眼前阵阵发黑,喉间血腥气上涌,几乎站不稳。   曹颂担忧上前,就见祝无执抬起一双血红的眼,爆发出一种可怕的、疯魔般的冷笑,神情骇人:“朕要亲自抓她回来,将她碎尸万段。”   既不爱他,那便死了罢。   *   二月底,本该是万物生长的暮春时节,沧州却忽然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。   街上雪落了一层又一层,有些地方甚至能没过小腿到膝盖。刚生出的嫩草绿芽,还没来得及长高,就被春雪冻死。   覃娘子前几日收到大哥的信,说幼子成亲,遂覃娘子带着巧娘去参加宴席。   铺子离不开人,温幸妤一个人留在清远照看生意,等她们回来。   傍晚时温幸妤关了铺子,撑着伞走到街边一家宋嫂羊羹,就这饼子吃了一碗热乎乎的羊羹,又去酒肆买了一壶沧酒,才慢悠悠往家走。   沧州的日子很平凡安稳,这是温幸妤梦寐以求的生活。   她走回家,点了灯,又燃好炭盆,坐在小杌子上烤火,顺手把酒温好,悠哉哉看着窗外的雪,小口小口喝着,舒服地喟叹了一声。   沧酒味道香醇,稍微有一点辣,温幸妤最开始喝不惯,后来也跟这边本地人一样,天冷的时候喜欢喝一点暖暖身子。   沧州的雪夜很冷,温幸妤沐浴过后飞快上/床,把自己裹进厚厚的被子里,打算早早入睡,明日还得去花草铺子买做香的材料。   窗外大雪纷飞,寒风肆虐,她缩在被子里,不知躺了多久,却怎么都睡不着。   温幸妤正翻来覆去换姿势,忽而听到屋门被人敲响,在静谧中格外清晰。她心头一凛,心想该不是什么强人盯上了她,趁着夜里行凶。   她吞了口口水,轻手轻脚爬起来,从床头边的矮柜下拿出藏好防身用的菜刀,缩回床里侧,紧紧盯着屋门。   窗外的雪光投进屋里,落下惨淡的色泽,她眼睁睁看着一柄雪亮的剑竖插/入门缝,剑尖挑开门闩。   门倏地被风吹开,冷风夹着细雪灌入门内,她用手挡了挡,抬眼看去。   只见那人一身与雪同色的狐裘,提灯立在门外,眉睫结霜,满目偏执疯狂。   “找到你了,温、莺。”   一字一顿压抑着怒火,比漫天风雪还要阴冷,令她血肉寸寸僵硬,遍体生寒。   祝无执站在门口,死死盯着蜷缩在床角的女人,上前了一步,又生生顿了脚步。   来沧州的路上,他无数次想要怎么狠狠惩罚她,想着如果她给不了好的解释,就将她亲手杀死。   可当看见那张日思夜想的脸,翻涌了半个月的滔天杀意,尽数消散。   他忽然不想杀她了。   祝无执站在门口,想让温幸妤主动上前解释,哪怕借口再蹩脚,只要她乖乖跟他回去,那他就大发慈悲,既往不咎。   半晌,久到屋里的炭盆被冷风熄灭,温幸妤都没有动。她手中握着刀,脸色惨白,眸中只有不可置信的恐惧。   祝无执怒不可遏,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,他扭头看向门外,李游和曹颂便提着灯进屋放在桌上,又点燃了高几上的油灯,而后退出去,阖上了屋门。   屋子登时灯火大亮,有些刺眼。   祝无执脸色森然朝温幸妤走去。   温幸妤看着他步步逼近,脚步声好似把她的心放在地上踩。她恐惧到极致,几乎喘不过气。   屋子那么亮,他的脸那么清晰,令她止不住颤/栗。   她以为那段痛苦的记忆属于过去,以为随着时间推移会渐行渐远,有时甚至会觉得,遭遇那一切不是温莺不是周莹,是曾经的、已经从生活中消失的,名为叫幸妤的陌生人。   她四肢都是僵硬的,无法动弹,手中的菜刀早已落在被子上,手指像是木头,无法再握住它,懦弱的无法捍卫着来之不易的自由。   祝无执站在床前,一剑挑飞被子上的菜刀,发出“哐当”落地声。   他阴着一张脸,将人从厚厚的被子里拽出来,攥着她的胳膊拉到地上,盯着她的脸恶狠狠道:“怎么不说话,你不是最能哄骗人了吗?”   温幸妤对上他充满愤恨的眸子,心跟着颤了一下,垂下了头:“你冷静点。”   她声线有些发颤,脸色苍白却平静。   “冷静?”祝无执怒极反笑,他拽着温幸妤,环顾屋子,忽然发出一声轻蔑的嗤笑:“你跋山涉水,不远千里逃离我,便是为了过这样的日子?”   “蓬门荜户,环堵萧然,连灯都是寒酸的松明油盏,简直令人发笑!”   温幸妤挣脱不开,闻言也来了火气,反驳道:“我乐意过什么日子跟你有什么关系?”   “什么关系?”祝无执呀牙切齿重复,目光扫过条桌上的一块青布,蓦然停顿。   他拽着温幸妤大步上前,一剑挑开青布,赫然露出一块牌位,一方香炉。   牌位上写着几个字。   [亡夫陆观澜之位]   祝无执猛地看向温幸妤,咬牙切齿:“亡夫陆观澜?”   “那我是谁?温莺,你置我于何地?!”   温幸妤没有回应,祝无执盯着她冷漠的脸,攥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收紧。   他没有等来解释,忍无可忍挥剑。   “咔嚓”一声,牌位裂成两段,重重砸在地上。   温幸妤一时愕然:“祝长庚,你疯了吗?!”   她想蹲下去捡,祝无执一把将她扯起来甩在方桌上。   温幸妤被磕疼,她咬牙忍着没痛呼出声。   祝无执像是疯了一样,狠狠捏着她的双颊:“你竟敢供着他的牌位!”   温幸妤白着脸,倔强得一声不吭,去掰他的手。   “你为了一个死人,费尽心思逃离我,”祝无执神色骇人,眼底布满血丝,宛若索命的恶鬼:“你为了他,甚至不惜杀了我们的孩子。”   “我待你不好吗?你就这般憎恶与我有关的一切……”   说到最后,他嗓子莫名干涩,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   温幸妤没想到他已经知道这件事,她目光微凝,旋即神色痛苦起来。   那个孩子,那个孩子……   祝无执看到她的表情,忽然觉得可笑到他想笑出声来。   五指往下,落在她纤细脖颈上,寸寸收紧。   他感受到那跳动的生机,另一只手向下,按在她温热的小腹上,紧盯着她泪花打转的眼睛,语气带着讥讽:“你杀他的时候,可曾有过半分犹豫?这将近三载日月,又可曾有过半分愧疚?”   祝无执言辞如刀,每一句都在刺她。   温幸妤发丝散乱,神情痛苦而迷惘。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,忘记假山里那屈辱痛苦的噩梦。明明日子越过越好,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?   如今记忆如同潮水涌来,一回想起那段日子祝无执对她的折辱和圈禁,便止不住浑身发抖,喘不上气。   她张了张嘴,面色痛苦,声音很轻:“你别忘了,那孩子如何来的。”   祝无执面色一僵,心底传来一丝慌乱和钝痛,待余光瞥到那牌位,随之便是铺天盖地的愤恨:“温莺,你不如死了算了!”   温幸妤望着他阴鸷的眼睛,心中大恨。跨越千山万水,吃尽苦头,终究还是没能从他掌中逃脱。   梦寐以求的日子到头了,那还活着做什么呢?   她直直盯着祝无执的脸,恨声道:“既然如此恨我,那就杀了我,让我死,如果你今日不杀了我,那我有朝一日也要杀了你!”   “好,很好。”   祝无执咬牙切齿,眼神骇人。他猛地收紧手指,温幸妤脸色寸寸憋红。   温幸妤没有挣扎,就当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,祝无执突然松了手,往后退了一步。   她捂着脖子侧过身剧烈咳嗽,眼中溢出泪水,余光瞥见祝无执恢复冷漠的脸。   他冷眼看着温幸妤咳嗽,神情淡漠:“我找了你将近三年,自然不会叫你如此轻松去死。”   温幸妤觉得自己快要被逼疯了。   她不明白他究竟想怎样。   他明明一直嫌弃她的出身,却又偏生要强留下她。一面折辱她,一面又告诉她,他对她有情,想跟她有个孩子。   温幸妤捂着头蹲下,崩溃流泪:“我求你放了我吧,我就是个普通人,出身又不好,什么都不会,还不识好歹。”   “你是皇帝,是天子,你想要什么美人没有?你放了我罢……”   祝无执垂眸看着蹲在地上崩溃哀哭的女人,半晌没有说话。   良久,他拾起剑收入鞘中,坐到椅子上,声音缓和:“听说你还有个亲妹妹。”   “是叫温雀,对不对?”   69 第69章   ◎入宫◎   寒风钻入墙缝,冻彻骨髓。温幸妤倏地站起来,青丝乱纷纷披在两侧,脸上血色尽褪,惊怒交加:“你对我妹妹做了什么!”   那双澄澈的、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,此时此刻如同焚了两簇烈焰,惊怒含恨的瞪着他。   祝无执像是被灼烧到了。他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紧,又放松,随之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睨着她:“你我乃是夫妻,你的亲人便也是我的,我自然是把她安顿在汴京的宅子里,好吃好喝供着。”   他顿了顿,嘴角突然扯出一抹古怪的笑:“不过若你我并非夫妻……温雀和你长得那般像,保不齐哪天我一个不小心…就会失手杀了她。”   温幸妤气得浑身发/抖,忍无可忍,狠狠甩去一巴掌。   格外清脆的一声。   她手掌都震得发麻,打完才意识到自己对皇帝动手。   她白着脸后退,神色戒备。   祝无执脸被打偏到一侧,他愣了一下,脸上阴云密布,一双凤眸压着火气,低斥道:“我看你是疯了,敢对我动手。”   温幸妤抖着唇怒骂:“你忘恩负义,拿我妹妹威胁我,行径连畜生都不如,我打你怎么了?”   “你这种人迟早要遭报应的!”   祝无执听到她的怒骂,神色莫名恢复如常,他甚至笑了一声,听起来格外诡异,万分渗人。   “随你怎么说。”   报应?如果有的话尽管来,看看是报应来得快,还是他杀得快。   烛火摇曳中,二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忽明忽暗,交叠缠绕。   温幸妤觉得祝无执比过去还要阴晴不定,令人胆颤。   这些年来,她一直不敢透露半分妹妹的消息,哪怕逃跑这么久,也不敢去查妹妹的下落,就是怕祝无执有朝一日知道了会以此威胁她。   可千防万防,还是被他知道了。   温幸妤仰头看着男人阴鸷的眉眼,从他乌沉的瞳仁看到了自己苍白的脸。   怎么这一切就成了这样呢?当初在国公府,他多次出手相助,后来远赴同州,他亦是帮助过她。她一直认为祝无执是个好人,只是性子傲慢些。   她不明白是她看错了人,还是说祝无执变了。   祝无执垂眸望着女人恓惶发白的脸,淡声道:“走吧,京中事务堆积如山,我没空在这耽搁太久。”   温幸妤双目通红含泪,紧紧攥着手指。   可她无法拒绝,她必须跟他回去,不然妹妹……   她闭了闭眼,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,深吸一口气后,冷声道:“让我留封信,不然覃娘子和巧娘回来会担心。”   祝无执皱了皱眉,十分不满。   她总是这样,记挂着所有人,哪怕伺/候过她的奴婢,一个相识不久的路人,都能得到几分关心。唯独对他,永远都是一副畏惧的、拒之千里的态度。   “李游会处理好后续事宜,你且安心回京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这点请求他都不同意。   她还没来得说什么,就被祝无执裹上貂裘横抱起来,拉开门出了屋子。   院中风雪交加,片片雪花如同柳絮,她揪着祝无执的衣襟,用力扭头,透过层层雪幕看去。   烛火透过小小轩窗,洒到门口的积雪上,投下一块块温暖的光晕。   烛火越来越远,视野越来越模糊,直到院门一点点合拢,将那微弱的光亮,彻底隔绝。   她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,彻底结束了。   她转回头,猛闭上眼睛,咬着唇无声流泪。   祝无执把她抱入马车,扫了眼她苍白流泪的脸,忽然心里有些发堵。   他命人端了热水来,打湿帕子动作粗鲁的擦去她脸上泪痕,才冷声吩咐车夫:“走。”   雪花落在天地间,银闪闪的、黑茫茫的,飘落,无声无息飘落。堆积在街道上,堆积在城门上,堆积在山野间荆棘树木上。   温幸妤蜷缩在角落,觉得自己跳动的心,连同那恢复生机的魂魄,随着静默无声的落雪,缓缓陷入沉睡。   *   翌日清晨,沧州的雪停了,日头高照,雪光刺目。   覃娘子携巧娘回清远,却发现铺子没开门,两人以为她生病亦或者出事了,匆匆跑回家,却发现院子静悄悄的。   叩响屋门,半晌没有回应,两人对视一眼,一把推开屋门。   陈设未变,东西都在,唯独周莹丈夫的牌位被劈成两半,狼狈落在地上。   她们环顾四周,目光定格在方桌上,才发现烛台下压着一封信,旁边还有一袋银子。   巧娘拿起来看完,神色怔愣。   覃娘子心有不安,接过来看了,神色也变得愕然。   信上说,周莹思念妹妹,决定回家乡,让她们不要牵挂。   巧娘面色难看,站了一会,突然道:“莹娘不会不告而别,她一定出事了。”   覃娘子看了眼那袋银子,打开一看,里头除了银子外,竟然还有银票,这些钱财足够她们母女一辈子吃喝不愁。   这件事处处透露着古怪,她不免有想起周莹这些年偶尔割裂的生活习惯——大多时候什么苦都能吃,也很勤快,看起来就是乡野出身的,可有时候一些行为习惯,又像高门大户出身的闺秀。   思及此处,心中隐隐有了猜测。   她到底经历的事多,沉默了一会后,转身朝外走:“我去官府报官试试,若那边话里话外让我们不要管……那说明这事不是你我能掺和的。”   巧娘明白了母亲的意思,沉默下来。   她们一同去了官府,衙役的态度很好,甚至称得上恭敬,只是和覃娘子预料般,明里暗里告诉她们不要再找周莹这个人。   两人从官府出来,脸色都有些难看,沉默着往家走。   覃娘子看着周莹住过的屋子,悉心用布子罩好,叹了口气后,阖上屋门后落锁。   相处了这么久,她早把周莹当半个女儿看待。   可她不过小老百姓,已经快五十岁了,身后还有惦念的亲人,没有办法掺和这事。   唯一能做的,就是留下周莹的屋子,想着她说不定哪天就又回来了……   *   汴京的春比沧州要暖和,没有大雪,只有春雨细细绵绵,水烟弥漫。   温幸妤挑开帘子看着熟悉的街景,神色有一瞬恍惚。   三年天气,汴京还是这样繁华,可人却变了,真正应了物是人非这四个字。   从同州回汴京的那个春天,她满含期待,想着终于报完了恩情,带观澜哥回家。   而如今再回来,却只剩下满心悲凉愤恨。   祝无执把帘子从她手心抽出,缓声道:“这街道有什么可看的?等到了宫中,我带你去后苑转转,那种了不少奇花异草,想必你会喜欢。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没有回答,只问道:“我什么时候可以见我妹妹?”   祝无执脸色一阴:“待你乖乖听话,朕自然会安排你们见面。”   温幸妤闭上眼靠在车壁上,没有继续理睬他的意思。   马车缓缓驶入深宫,高高的宫门一点点闭合。   温幸妤被安顿在离福宁殿不远的仁明殿。   仁明殿主殿的陈设和枕月院主屋一模一样,庭院里也种着昂贵的海棠,此时正值暮春,花枝摇曳,香风阵阵。   伺候她的依旧有那两个哑婢,除此之外还有若干宫女内侍。   到了仁明殿,宫人已经往浴池了放了水,温幸妤去沐浴更衣。   祝无执先去了拱垂殿处理堆积的奏章,又召见了大臣商议事务,等忙完已经深夜。   他披着月色去了仁明殿,温幸妤没有等他,已经睡下了,青丝如云散在枕头上,眉头紧蹙,似乎做了噩梦。   祝无执沐浴后上了榻,想起这一路上她冷漠的态度,心中愈发不满,直接覆身压下。   他已是天子,为何要在意一个出身低微的女人的想法?他想要的,直接取便是。他给了恩宠,她合该恭敬受着。   温幸妤就像一只风筝,仿佛只有一遍遍这样想,才能牢牢拽住那脆弱的绳索,把她留在身边。   温幸妤被吵醒,看着祝无执衣襟松散,吓得抬手推他,却被他面无表情用腰带绑住了双腕,旋即便是没有任何温情的占有。   她闷哼一声,随之偏过头去,咬着牙硬是再也一声未吭。   祝无执捏着她的双颊,强行把她的脸转过来,一眨不眨盯着她慢慢爬上红霞的脸。   温幸妤身上出了一层细汗,无论祝无执如何折腾,都一声不吭。对她而言,这不是一场欢爱,而是一种折磨。   祝无执呼吸有些乱,他俯身吻住她的唇,撬开她的唇齿,二人唇舌勾缠,被咬破了唇/瓣,血腥味弥漫。   温幸妤眼中泛着水光,得了喘息的空挡,怒骂:“没本事的狗皇帝,除了强迫你还会干什么……”   祝无执脸色阴沉,再次吻住她的唇,愈发凶狠,想要逼迫她求饶,可惜最后都没能如愿,只听到她压抑的啜泣。   后半夜,祝无执抱着她去浴池清洗,回到床榻上紧紧拥着她,把脸埋在她颈窝。   温幸妤腰腿酸疼,疲惫不堪,正欲闭眼睡觉,就听到祝无执突然道:“你为何一直畏惧憎恶我,为何不能接受我?”   这个问题,这一路上祝无执问了她不止一次,每次她都沉默以对。   或许是存着刺激他的心态,今天她忽然想回答了。   祝无执只觉得怀里的人沉默了很久,或许是一刻,或许是两刻,总之她突然开口了。   她转过身,和他面对面,声音很轻,神情复杂:“不,我并非从一开始就厌恶你。”   “曾经我视你为天上月,是这辈子的可望不可即。”   祝无执愣住,搭在她腰间的手下意识微微用力,追问道:“何时?”   温幸妤突然觉得眼眶发酸,她咽下泪意,小声道:“离开国公府前,你帮过我很多次,我那时候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。”   旧事如梦一场,八岁那年她刚进府,还是个烧火丫头,经常被家生子打骂欺负,为了留在府中有口饭吃,不得不忍让。   有次被诬陷偷东西,差点被逐出府。   还记得那是个春雨天,她被打了板子,被婆子拖拽到角门前,狠狠丢了出去。她绝望地趴在积水的地上,满身泥泞和血污,正当以为自己再次无处可去时,头顶的雨没了,面前出现一双华贵的织金黑靴。   她仰起头,看到了一张漂亮的脸。   瓢泼大雨里,少年撑着一把伞,神情桀骜,居高临下睨着她,轻轻啧了一声:“可怜虫。”   她抹掉眼睫上的雨水,抓住了他的衣摆:“奴婢是被冤枉的,求您救我……”   后来,祝无执当真出手相助。他轻而易举查清真相,还她公道,惩戒了罪魁祸首。也正是因为他插手这件事,自此她在府中的日子好过了很多,并且十岁那年得以露脸,去了老太君院子里伺候。   往事随风,她顿了顿,继续道:“后来去同州,你又帮了我*很多,我虽然畏惧你,但依旧觉得你人很好。”   听完,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堵了什么,似乎生出一种懊悔的、沮丧的情绪。   良久,他才听到自己干涩的嗓音:“我现在待你不好吗?我什么都能给你。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翻身平躺望着帐顶,没有回答前半句,扯了扯唇,露出讥讽的笑:“我想要自由,你给吗?”   祝无执脸色一下变得阴沉,他把人按进怀中,一只手按着她后颈,一只手紧紧箍着她腰背,力气大到温幸妤听到骨骼的轻响。   他下巴抵在她发顶,语气森然执拗:“你想要什么都可以,除了离开我。”   *   祝无执最开始夜里还在福宁宫处理政务,后面干脆把奏章都搬到仁明殿,天天和温幸妤宿在一起。   皇帝不远千里从外头带回来个女人,还安排在一直不让人靠近的仁明殿,宫里的内侍宫女为此十分好奇,私下没少议论她的身份,有些内侍经常出宫采买,听到的消息多些,知道温幸妤就是民间传闻,陛下还是摄政王时十分宠爱,却意外“死去”的外室。   如今传闻中的“死人”突然入宫,不免引得众人猜测,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。   祝无执命人严惩了几个宫人,把流言蜚语压下去。   回宫不久,祝无执力排众议把温幸妤封为三品婕妤,且拒绝采选良家子充盈后宫。   群臣虽有意见,但除了几个直臣,无人敢再三进言。毕竟祝无执和前朝赵氏皇帝不同,他手握军政大权,是实打实靠能力夺取天下的帝王,说一不二。   温幸妤对这些传闻不感兴趣,也不在意,甚至巴不得群臣阻拦,让祝无执别给她任何位份。   她本以为待在深宫,祝无执就能放松些对她的看管,哪知他直接派了两个女侍卫,几乎寸步不离跟着她。   她烦躁不已,但为了见妹妹,又不得不忍耐下去。   *   三月底,李行简从同州回到汴京,入宫献宝。   祝无执命人在水榭摆了酒菜,小酌闲谈。  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,淅淅沥沥,李行简时不时看眼窗外,亦或者捏着酒杯出神,心不在焉的。   祝无执这段日子心情也一直很烦躁。自打那天晚上温幸妤告诉他,曾经她也对他有过情。   他时常因此产生沮丧的情绪,觉得如今所求的情爱,在很多年前他不知道的地方,就已经拥有过了。   那样纯粹的情意,他却一无所知。   他甚至有时候会嫉妒那时候的自己。   祝无执垂眸望着清亮的酒液,自嘲一笑,仰头喝下。   他让内侍放下纱帐,屏退左右后开口:“说罢,到底怎么了。”   李氏已经是皇商,李行简也继承了李家全部产业,一时风头无两。   这种春风得意的时候,却满腹心思。   李行简回过神,仰头灌了杯酒,神情苦涩:“三年前,春娘家的镖局出事,陛下可还记得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。   李行简顿了顿,才继续说:“当时我查到些端倪,潜意识觉得不能再查下去,于是搁置下来,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。”   “去岁岳母去世,我和春娘回同州奔丧,办完丧事后回到李家老宅,无意间听到了些事情,后面鬼使神差继续查了下去,却得知…得知……”   说着,他神色痛苦抱着头,嗓音沙哑:   “我爹他…为了传闻中所谓的前朝皇室藏宝图,谋害了春娘的父亲。你说他是不是有病,为了个不知真假的东西,就害人性命。”  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,面无表情:“所以呢,你打算怎么办?”   李行简翕动着唇,眼中盛满愧疚:“我…我是个畜生,我隐瞒了春娘,还把父亲留下的尾巴清扫干净……”  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,喃喃道:“不过我已经给他下了毒,让他中风卧病在床,且圈禁在后院中,不让任何人见他。”   说着说着,他神色变得有些疯癫,盯着祝无执,试图从一国之君的口中得到肯定:“只要瞒春娘一辈子,她就能好好和我在一起,陛下,一定是这样,对不对?”   祝无执冷笑一声,言辞刻薄:“愚蠢。”   “朕要是你,就杀了所谓的亲爹,以绝后患。”   或许是生身父亲太过混账,在祝无执眼里,只要能达到目的弑父又如何?   李行简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,他垂下头,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。   怎么能手刃亲爹呢?他好歹是吃着李家的饭长大的……家中长辈也从未亏待过他。   半晌,他苦笑一声:“罢了,不说这些。”   “来,吃酒。”   祝无执冷眼看着李行简一杯接一杯灌,不一会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,被宫人抬走时,口中还不住的嘟囔着“对不住”。   他暗骂没出息,独自坐了一会,吃了两杯酒,熏熏然间突然觉得庆幸,还好温幸妤和他之间没有这样的深仇大恨。   水榭外还在下雨,他没有让内侍跟,撑了把伞,穿过层层雨幕,往仁明殿去了。   进了殿门,温幸妤正百无聊赖地趴在书案前,提着毛笔随意写写画画。   他走上前,把她手中的毛笔拿走,从背后将人搂进怀中,低声道:“明日我宣你妹妹进宫,好不好?”   温幸妤一愣,随之面露惊喜:“当真?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:“小叙即可,不准离开宫人视线。”   温幸妤随口应下来,心说皇宫那么大,想要逃出去简直痴人说梦。   *   翌日清晨,温幸妤早早起来,收拾妥帖后,命宫人备了茶水点心,还有不同种类的见面礼。   她紧张得厉害,坐在湘竹榻上,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,脑子里乱七八糟,一会怕妹妹会不会不喜欢她,一会又怕准备的茶水点心和见面礼不合妹妹心意。   坐立不安等了一会,宫人领了温雀进殿。   血缘是种神奇的东西,姊妹俩幼时分别,多年未见,却在看到对方那张相似的面容时,同时红了眼眶。   宫人提醒温雀行跪拜礼,温幸妤抬手阻止。   许是近乡情怯,温幸妤迟迟不敢上前,踌躇了一会,她终忍不住思念之情,三两步上前拉着妹妹的手,轻轻拥住了对方,哽咽道:“小妹…姐姐好想你。”   温雀也跟着哭:“阿姐,我也是,我找了你好多年……”   离开国公府后,她左思右想觉得陛下可能是在骗自己,阿姐那么聪明那么坚韧,怎么可能会死。   她抱着一丝希望,偷偷去查,结果什么消息都没有,正心灰意冷时,宫里来了人,说她姐姐被接入皇宫,已经成了娘娘。   温雀那天抱着两个孩子又哭又笑,丈夫也跟着喜极而泣。   思及此处,温雀不免想,皇帝果真不是好人,竟然胡乱诅咒阿姐死在外边。   两人抱着哭了一会,温幸妤拉着温雀坐到湘竹榻上,用帕子给妹妹擦眼泪,一点点用视线描摹她的五官,感慨道:“小妹长大了,和我想象中一样好看。”   温雀有些羞赧,像小时候那样,把头埋在姐姐怀里,依恋轻唤:“阿姐……”   温幸妤又红了眼眶,强忍泪意拍了拍温雀的后背,柔声哄道:“乖,不哭,咱们相处的日子还很多。”   “我叫人准备了茶水点心,你尝尝合不合口味?”   温雀闷闷嗯了一声,不好意思地离开姐姐怀抱,温幸妤捻起精致的点心喂到她唇边,她张口吃下,又喝口茶水,然后重重点头,扬起笑脸。   “好吃。”   这么多年了,阿姐竟还记得她的口味。   温幸妤松了口气,姊妹俩笑着叙话。   温雀三言两语说了这些年的遭遇,说到丈夫和两个孩子时,眉目柔和。  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把妹妹一家接去过国公府,听了很多她幼时的事情,不免神色古怪。   他一向嫌弃她出身乡野,哪怕后来对她有情,也未改变这一点,有时话里话外都是瞧不起的贬低。   为何还想听她小时候的事呢?温幸妤几乎可以想象他听到自己上树下河,皱眉嫌弃的样子。   她想不通,便不去深究,温雀问她这些年的经历,她隐瞒了和祝无执的一些纠葛,只说了在国公府的事。   多年不见,两人有无数的话要给对方说,可祝无执规定了时辰,宫人来提醒时,温幸妤面色不大好看。   温雀见状,借着拥抱辞别的空挡,小声担忧:“阿姐,他是不是对你不好?是不是叫你受了委屈?”   温幸妤沉默一瞬,眼眶和鼻头都酸胀得厉害。她强忍泪意,笑着安慰:“陛下待我很好,有求必应。”   温雀不相信,叹了口气嘟囔:“皇宫的确富丽堂皇的,你住的仁明殿也很宽敞奢华,可阿姐…你瞧着不似小时候那般活泼开朗了。”   *   祝无执在拱垂殿和臣子议完事,听宫人一字不差得禀报了温幸妤和她妹妹见面说了什么、做了什么。   听到温幸妤给温雀又擦眼泪,又喂点心,温雀还不要脸的窝在她怀里,祝无执忍不住皱紧眉头,心里像冒了酸水,万分嫉妒。   他站起来,在殿内来回踱步,然后大步朝仁明殿走去。   到殿内,温幸妤正坐在湘竹榻上,愣愣望着庭院的花,神色悲戚。   祝无执把她抱到怀里,低声道:“都聊了些什么?”   温幸妤垂下眼,语气有些嘲弄:“你该早都知道了,还问我作甚?”   祝无执脸色一僵。   一想起宫人的禀报心里就不高兴,再看着她迥然不同的态度,愈发不满。   他朝宫人扫去眼风,殿内外的人纷纷退了个干净。   温幸妤反应过来,起身就跑,祝无执一把拽住她的手腕,把她按在榻上,往她后腰塞了软垫。   她抬脚踹他,祝无执单膝跪在地上,顺势握着她的足踝抵在肩膀上,掀开层层叠叠的裙摆。   下一刻,温幸妤倒吸一口气,瞪大了眼睛。   她没想到有人能这么不要脸,面色羞愤,忍无可忍怒骂起来。她不管不顾挣/扎,被祝无执强硬按住。   窗外春/光明媚,海棠随风摇曳,窗内亦然。   旁侧小几上的茶盏不知什么时候被碰落在地,温幸妤觉得浑身发热,后背都出了汗。   她面颊通红,手指紧紧扣着榻上的毯子,踩在他肩膀上的右足脚趾蜷缩,像是在忍耐什么。   俄而,她忍无可忍,又狠狠踹了脚他的肩。   祝无执这次停了动作,从衣裙中退出来,唇/瓣和鼻尖上沾着水光,他神色正经,慢条斯理用帕子擦了。   温幸妤坐好,用手整理裙摆,瞪了他一眼:“无耻之徒!”   祝无执也不生气,把人抱去浴池入水,按在温凉的玉石边上折腾起来,末了又擦干抱去床榻上,放下幔帐翻来覆去胡来。   俄而,他面颊泛红,喘息着询问:“你更爱你妹妹,还是我。”   温幸妤觉得他疯了,连妹妹的醋都吃。她眼神无语,好似在说:你说呢?   祝无执眸光黑沉沉的,如同不知餍足的野兽。他不满极了,抬手捂住她的眼睛,愈发凶狠,逼迫她回答:“想清楚回答。”   温幸妤倔强得不吭声,到最后被折腾得瘫软在他怀里,边哭边含糊应声。   祝无执这才满意了,抱着人去沐浴清洗,亲手给她换上干净的衣裳,搂在怀中,警告道:“日后不许跟任何人有亲近行为,妹妹也不行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7k,合在一起发了[狗头叼玫瑰],今晚就这些   另外日常卑微求灌溉[可怜]   70 第70章   ◎旧伤◎   春夏之交,天气晴一场雨一场,忽冷忽热,温幸妤一不小心就染了风寒。   祝无执朝仁明殿的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气,阴着脸要杖杀殿内所有宫人,温幸妤赶忙去劝去认错,也被训了一顿。后续殿里的宫人虽未受罚,但被调去了其他地方,换了一批更细心的来。   他亲自过问太医用药,又叮嘱尚食局做药膳为温幸妤调理身子,每日忙完政务就看着她喝药,询问宫人她日常做了哪些事,有没有好好吃饭。   过了七八天,温幸妤的病好了大半,祝无执因着夜夜跟她宿在一起,动不动就按着她亲,继而染了病。   本以为是小病,祝无执也不太在意,结果第二日夜里他就发了热。   太医来探脉看诊,末了躬身回答:“陛下当年陈家谷一战伤太重,这三年来又不曾好好调养,故而这次才会被传染,甚至到了发热的地步。”   祝无执穿着中衣坐在湘竹榻上,玉面泛着病气的红,因时不时咳嗽,眸中氤氲着水汽,比往常看着好说话很多,甚至叫温幸妤觉得有些脆弱……   听到太医似乎还想继续说,祝无执轻咳了一声,太医立马就住嘴了,恭敬行礼后说下去开方子煎药。   温幸妤却没注意到这些,她有些发愣,琢磨着太医的话。她自然看到过祝无执身上的伤,尤其是心口处那个。   还记得当时她问了一句,祝无执停顿了很久,漫不经心说了句小伤罢了,然后就开始发狠折腾她。   她当时还埋怨祝无执喜怒无常,结果这次他病了,才从太医口中得知竟然伤得那般重。   当天夜里,祝无执喝了药,许是里面有安神的药材,他不过抱着温幸妤躺了一会,便昏沉沉睡去。   温幸妤不知道怎么了,翻来覆去睡不着,她平躺着看帐顶上绣的百花图,反而没有平静下来,越来越烦躁。   过了一会,她索性把袖子从祝无执身下小心翼翼拽出来,然后穿上鞋子,从木架上取下外衫披着,去了外殿。   值夜的宫女吓了一跳,刚要开口就被她“嘘”一声阻止,然后小声告诉宫女她只是睡不着,起来喝点水坐一会。宫女便退了下去煮热水。   温幸妤坐到靠窗的椅子上,半靠着轩窗望出去,天上星星密布,一闪一闪,好像很热闹,却又是静悄悄无声息的。皇宫里寂静得可怕,好像夜死了,星星死了,月亮也死了。   她坐了一会,轻轻叹了口气,索性不再纠结,起身轻推殿门出去。   夜风习习,廊檐下唇红齿白的内侍正坐在台阶上,靠着柱子打盹儿。   温幸妤出来后,他一下清醒了,站起来望了望殿门,见只有温婕妤一人,神情露出几分疑惑,又很快收敛好表情,低声恭敬行礼。   温幸妤摆了摆手,示意内侍跟过来。  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台阶下,离寝殿稍远的槐树下,温幸妤才小声开口:“夏公公,你可知陛下陈家谷一役到底受了怎样的伤?”   夏振想了想,觉得这都不是什么秘密,说给温婕妤也无妨。宫里就这么一位娘娘,陛下这般宠着,日后定是有大造化的,他自然要讨好。   他躬身道:“回娘娘的话,奴才听太医局的大人说,陛下身中数箭,还有很多刀伤,尤其是离心口一寸的位置中了一箭,万分凶险,整整昏迷了五天才醒。”   顿了顿,他觉得要说重些才好,温婕妤那般冷着陛下,要是说重些,肯定能多关心关心陛下。   届时陛下一高兴,他们这些做奴才的,日子也就更好过些。   他偷觑了一眼温幸妤,紧接着感慨道:“陛下英明神武,为了抗击辽军,救下被围困的代城,受了那么重的伤……我听说,听说……”   “陛下险些丧命,昏迷的时候都在唤娘娘的名儿。陛下是真把娘娘放心尖儿上啊!”   说完,他半晌没听到温婕妤回应,悄悄抬眼看,就见平日里对陛下冷脸,几乎没真心实意笑过的娘娘,此时神情怔怔,一双澄澈的杏眼望着前方的海棠,不知在想着什么。   温幸妤听完内侍的话,呼吸有些凝滞,心绪纷乱如同一团乱麻。她从未想过,祝无执差点会死,还是以那样惨烈的方式。   她忽然想起,那时她刚刚逃走,算算日子,李游送信至雁门关,应当恰巧是陈家谷一战。她不免想,那封信…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,成为他中箭的罪魁祸首之一……   正发愣,夏振就看到陛下赤着足,披散着发,神色仓惶从寝殿出来,环顾庭院后,目光落在温婕妤身上,立马含了怒色。   夏振吓得不轻,“扑通”一声跪下去。   温幸妤这才转身,看到祝无执阴着一张脸,怒气冲冲朝她走过来。脚底被尖利的碎石子划破流血,也好似感受不到痛。   “你深夜见内侍,是不是又想着跑!”   祝无执攥住温幸妤的手腕,死死盯着她,虚弱发白的脸上,神色森冷可怖。   “说,你又想谋划跑去哪?”他指着地上抖若筛糠的内侍,脸色阴沉:“你要是解释不好,朕就把他剁了喂狗!”   温幸妤挣脱不开,长叹一口气,无奈道:“我只是睡不着,出来喝口水坐一会,然后问了他几句话。”   祝无执一把将她拽怀里,恶狠狠道:“跟个太监有什么好说的?你若再敢乱跑,朕就打断你的腿,把你锁起来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脸色骤然冰冷,眼圈却控制不住发热,隐隐有些委屈。她今晚果真是中邪了,竟然多管闲事问关于他的事。   她扭过头去不看他。   祝无执见她眼中蓄了泪,稍微冷静了点,但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,转身看着内侍,冷道:“温婕妤跟你说了什么?”   夏振伏在地上,哆哆嗦嗦一五一十说了。   话音落下,祝无执松开了攥着她手腕的手,满腹焦躁和不安终于散去。他神情有些呆愣的古怪,似是没想到温幸妤也会关心他。   他心里有些欣喜,又有怀疑,觉得温幸妤是不是又在耍花招。除此之外,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滋味。   沉默了一瞬,正想哄她,温幸妤就一把推开了他,抹掉眼泪,冷着脸往殿内走。   祝无执看着她进去,“砰”一声阖上门,揉了揉眉心,转回头看着地上的内侍,沉声道:“她出来,为何不叫醒朕?”   夏振冷汗淋漓,磕巴道:“回陛下,奴,奴才想着您生了病,需要好好歇息,故而疏忽了……奴才罪该万死!”   他连磕了两个响头,就听见陛下冰冷的声音。   “明日告诫仁明殿所有人,日后温婕妤去哪,做了什么,不论何时何地,都得立刻禀报给朕,不然就提头来见。”   自从三年前温幸妤跑了,祝无执便没有睡过一个好觉,白日把自己埋在繁琐的政务中,仿佛这样才能缓解心头的仓惶和愤恨。   随着时间推移,朝臣和宫人都感觉出陛下愈发喜怒无常,常常因为一件小事就大发雷霆,有时候又会对某些事宽松大度,叫人根本揣度不透。   若温幸妤再跑一次,几乎可以想象他会变成何种模样……大抵会彻底疯了。   祝无执看着殿内重新暗下去的灯火,阔步回了寝殿。   夏振跪了好一会,有宫女来让他起来,说陛下吩咐后日让他去拱垂殿当差。他爬起来,听闻能去陛下身边伺候,登时喜不自胜,满面笑容继续守夜去了。   殿内燃着一盏宫灯,光线昏暗,宫人端来一盆温水,祝无执挥退了人,坐在湘竹榻上,自己处理了被石头划破的足底,才穿着木屐走到内室。   他掖开幔帐,温幸妤盖着被子,背对着他躺在里侧。   他站了一会,脱了木屐上去,环住她的腰,低声道:“方才我见你不在太着急了,说了重话……对不住。”   祝无执素来傲慢,在他眼里从来只有别人有错。若是过去有人让他给一个出身卑微的女人认错,他定觉得奇耻大辱,把那人活剐了。   可如今,面对温幸妤时却什么原则都不奏效了。方才她向内侍打听他的事,难得关心他,结果却遭他误会,冷言斥责。   虽然他依旧觉得温幸妤不该大半夜不睡觉,私自离开他身边,但这不妨碍他哄她。   温幸妤面无表情听着。   祝无执言辞虽有些冷硬,却不难听出隐藏的求和意味。   她把他的手从腰上拍开,转过身冷笑:“陛下怎么会有错呢?您是九五至尊,想怎么对待我都是恩赐,哪怕是打断我的腿,杀了我,我都得感激涕零。”   祝无执脸沉了沉,有心堵住她这张惹人恼怒的嘴,却又想起自己还病着。   他忍了又忍,索性强行把她转过去,不看她充满讽意的脸,从背后紧紧拥着她:“你在外三年,脾气见长,愈发伶牙俐齿惹人恼。”   温幸妤挣脱不开,索性不理睬他,闭着眼睡觉。   祝无执不乐意了,收紧手臂:“你不是想知道我受了什么伤吗?我挨个讲给你听,好不好?”   温幸妤一想起方才多管闲事,还被骂了一顿,心里就堵着口气,闻言恼怒道:“谁想听?陛下别太自作多情。”   祝无执闷笑了几声,温幸妤感觉后背贴着的胸腔都在微微震动,她听到他忍笑的声音:“好,你不想听,我不说便是。”   她心说这人好生不要脸,把人惹恼了自己反倒是心情好了。   祝无执也不介意温幸妤不吭声,他静静抱着她,回想起方才内侍说得话,心里泛起难以抑制的喜意。   她会关心他了,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慢慢适应宫里的日子,心甘情愿留下。   说来也奇怪,折腾这么一遭,温幸妤躺着躺着有了困意。   祝无执把脸埋她后颈微凉的青丝中,嗅着熟悉的馨香,心绪慢慢平和。   睡意朦胧间,温幸妤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,随后是不太真切的呢喃。   “我很高兴,你能关心我……”   “你心里也是有我的,对不对?”   71 第71章   ◎醉酒◎   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祝无执这一病就小半月。   祝无执哪怕病了,也不曾丢下政务,白日里忙忙碌碌,夜里也在仁明殿继续处理奏章,最开始他还强行要求温幸妤在旁边陪着。   温幸妤无奈,只好坐在书案前,要么从书架上随意找卷书,百无聊赖翻着看,要么望着昏黄的烛火发呆,有时候困极了,烛光变得模模糊糊,她的头就一点一点的打起盹儿,好几次要不是祝无执伸手快垫着,她的额头就要磕桌子上了。   又过了两日,祝无执或许是良心发现,突然就不强迫她陪着了,让她早早歇息。   立夏不久,白昼渐长,天清气朗。   皇宫里的石榴树开花,红艳艳格外喜人,后苑更是草木葱茏,奇花争艳,有飞燕穿梭,翠莺啼鸣。   汴京城市井也为之一新,酒楼开始出售新酒,街边摆满了卖青杏、樱桃、林檎等时令水果的摊子。   可惜温幸妤出不去,汴京城的热闹,都是从妹妹那听来的。   她待在宫里实在烦闷,更不用还有侍卫宫人几乎寸步不离跟着。   祝无执也看出她闷闷不乐,但又不敢放她独自出宫,思来想去,决定允许温雀和薛见春每十日入宫陪她说说话。   让薛见春来,他其实是有私心的。   虽说李行简隐瞒了与薛见春之间的杀父之仇,但暂且不管日后如何,如今薛见春确实对李行简有情,二人称得上举案齐眉,郎情妾意。   他觉得,说不出薛见春能开解开解温幸妤,等日子久了,温幸妤慢慢想通,不会再想着逃离他呢?   *   祝无执问她想不想见薛见春的时候,她愣了一下,没有说想,也没有说不想,只含糊说随便。因为她觉得祝无执许是又想试探自己,若答不好,他怕是又要恼怒发火。   直到第二日宫人在后苑翠芳亭准备了点心茶水,说薛见春已在那等候,温幸妤才确定祝无执是真的允许她见薛见春。   自从三年前在高月窈的接风宴上见过一次薛见春,而后彻底被被祝无执圈禁在后院,二人就再没见过面。算算日子,三年有余。   她从祝无执口中零星听到过一点薛见春和李行简的事。大致知道当年镖局的事是个误会,而后这对怨侣竟在打打闹闹中,生出了感情。   果真是应了那句“情不知所起”。   翠芳亭临荷花池而建,长廊延伸至花园,四周绿树掩映,有双蒂牡丹、金丝桃等名花争奇斗艳,香气四溢。   温幸妤到的时候,薛见春正倚阑而坐,抬手够亭外探枝而入的琼花。   她挥手让宫人退远些,找个阴凉处侯着,便独自入亭,薛见春转过身,手中捏着几片琼花瓣,望向她的神色颇为惊喜。   “妤…娘娘万福。”   薛见春唤出来,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,温幸妤已经是娘娘了。   她正要福身行礼,被温幸妤扶住。   “不必跟我这般客套。”   薛见春本就不是什么墨守成规的性子,闻言和她相视一笑。   两人坐到石桌前,温幸妤打量着薛见春的眉眼,见她身着碧荷色罗裙,眉目温柔,和过去英气活泼的样子迥然不同。   她道:“我记得你过去,很嫌罗裙繁复,也不爱青蓝类的颜色,觉得寡淡,现在怎么……”   薛见春低头看了眼衣裙,面颊上浮出两团红云,有些羞赧地捏了捏自己的袖子:“我现在觉得青蓝也挺好,而且明远说…我穿这种颜色好看。”   看着薛见春小女儿情态,温幸妤忽然觉得很是恍惚。   所有人都在变,好似只有她留在原地,甚至还不如过去。   薛见春也在看温幸妤,虽绮罗珠履,神态温和,但比过去还要沉静,隐隐带着几分惆怅。   她知道温幸妤跋山涉水逃离到沧州,也知道对方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,就被祝无执亲自抓回汴京。   这两人的感情一团糟,祝无执做了太多难以挽回的错事,可他却不觉得自己错了。而温幸妤看似软性子,实际上骨子里倔强,是个绝不妥协的主。   思及此处,她暗自叹气,心说这两人若能好好在一起,必定需要有一方改变退让。   两人叙了会话,薛见春说了些汴京城的趣事,温幸妤也捡了些三年间发生的事,说了海风湿热的潮州凤岭,说了离边境很近的沧州风物。   薛见春听得很认真,时不时惊叹两句,说有机会一定也去看看。   说了会话,温幸妤沉默了片刻,忽然道:“春娘,你跟李明远的事,可以说给我听听吗?”   一听到丈夫的名字,薛见春神情就带了几分羞意。   她道:“你是我的好友,自然可以告诉你。”   薛见春托着腮,眸色柔和,把二人相爱的过程娓娓道来。说这些的时候,她两颗黑眸像是天上的星星,亮亮的。   末了,她看向温幸妤,莞尔一笑:“总之,过去镖局和父亲的事,都是他一个表叔叔做的,当初是我误会了他。罪魁祸首被明远送入大牢,早就斩首示众了。”   “他只是看起来不靠谱,但实际上是个很好的郎君,当初花眠柳宿,混不吝的模样,也不过是演给他的兄长们看,实际上他只有过我一个女人。”   “他包容我的坏脾气,会给我做早膳,会在任何一个日子送我喜欢的东西。他甚至把大半家产都转到我的名下。”   温幸妤听着,总觉得有些不对劲,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。   看好友很喜欢如今的生活,她也真心实意为对方高兴,于是压下心头的怪异感,笑道:“只要他对你好,我就放心了。”   薛见春哼了一声:“他要敢对我不好,或者辜负我的情意,我就亲手杀了他。”   温幸妤忍俊不禁:“好,若是他敢对你不好,我也帮你一起出气。”  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,温幸妤看着薛见春鲜活的眉眼,只觉得心中积郁都散了不少。   薛见春喝了口茶,瞥了眼亭子外的宫人,突然凑近温幸妤,小声道:“陛下允许你吃酒吗?我觉得茶水没滋没味的,若是可以,咱们小酌几杯?”  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,觉得祝无执没说过不让她饮酒,那小酌几杯应当也不要紧,遂点了点头。   她让宫人拿来了一壶思春堂,和薛见春对饮。   凉亭清风阵阵,浓绿叶片唰唰,时有虫鸣鸟叫。   思春堂味道清甜不醉人,两人喝了一壶,温幸妤又让宫人添了一壶。   边喝边闲聊,薛见春看着温幸妤微醺的眼睛,想到她这些年的遭的罪,没忍住压低声音劝道:“妤娘,你要不…就好好留在陛下身边吧。”   “他性子是不大好,但我觉得,他对你情根深种,日后说不定会慢慢改的,就像明远那样。”   亭外吹来一阵风,有些迷眼睛。   温幸妤抬眼看薛见春,觉得眼睛被风吹得发酸。她复垂下眼睫,沉默了半晌,小声道:“他虽对我有情,但情这种东西,在他这样的人心中占不了几分的。他过去追求权势,后来夺取江山,现在又想拓展疆域。他要谋求很多很多的东西,在他心里,我根本算不了什么。”   “更何况,我出身乡野,他总是话里话外嫌弃我行为粗鄙。有时候吃顿饭,都能在饭后皱着眉说我不够文雅。有时候他问我画好不好看,说什么诗词有意境,我也听不懂,因为我不会诗词歌赋,顶多会认字写字。”   “他不会为我而改变的,他是皇帝,这世上所有人都低贱,所有人都会犯错,唯独他不会。”   许是醉了酒,许是积压了太多太多心事,温幸妤话变得格外多,絮絮叨叨把心里的话吐了个干净。   说完,她努力挤出一个笑,眼中却含/着苦涩的自嘲,随之仰头灌下一杯酒。   薛见春见状,叹了口气,不说话了。   这两人间感情太复杂了,她弄不太懂,或许要问问明远,让他出出主意。   过了一会,宫人说时辰差不多了,薛见春只好咽下未尽的话,跟温幸妤告辞。   温幸妤将她送出去,看着碧荷色裙摆消失在一片浓绿中,缓缓收回视线。   宫人问她要不要回仁明殿,温幸妤摇了摇头,回了亭子。   她斜倚阑干,望着满池荷花摇曳,一个劲往口中灌酒。   一壶又一壶,眼前逐渐出现层层虚影,如同蒙了雾般,看不真切。   宫人见状,皱眉劝道:“娘*娘,别喝了,再喝陛下会怪罪。”   温幸妤瞥了她一眼,眸光醉醺醺的:“那便让他来怪罪我。”   宫人不敢再说什么,默默退到一边,使眼色让其他人去给陛下禀报。   温幸妤兀自灌酒,神情呆愣。   被带回宫后,她就彻底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。皇宫那么大,宫墙那么高,层层守卫,她根本不可能跑得掉。   她努力压抑想要逃离的心,努力适应他的喜怒无常,努力适应无时无刻被人寸步不离监视。她一遍遍告诉自己,这样的生活没什么不好,只要乖乖听话不要激怒祝无执,就不会再受到折辱和惩罚。   可每每想到要被关死在宫里,和这样一个疯子相守一生,她就一阵恶寒。   薛见春说他会改,温幸妤却觉得根本不可能。向来只有别人向他俯首帖耳,卑躬屈膝。   亭外骤雨起,似琼珠乱洒,打遍新荷。   温幸妤头很晕,胃腹灼烧,斜飞入亭的雨很凉,她趴在阑干上,半支起来,探出半个身子,展开手心去接雨。   摇摇晃晃,眼看就要栽入池塘。   一只手扶住她的肩膀,将她拉了回来,旋即是男人含怒的嗓音:“身为宫妃喝得烂醉如泥,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?也不怕遭人耻笑。”   她回过头,醉意朦胧中,看到一抹赤色,有玉佩悬在那,晃晃悠悠,令人眼晕。   祝无执阴着张脸,见温幸妤缓缓抬眼,一双杏眸湿漉漉的,迷蒙地望着他。   温幸妤感觉天旋地转,眼晕得厉害,她歪歪斜斜坐不稳,下意识揪住了祝无执的衣袖,又把头抵在他腰腹上,嗓音含糊,带着酒气:   “我知道当初把你从牢里救出来的时候,你就嫌弃我,直到现在依旧如此。你既看不起我的出身,为何还要强留下我?我知道我出身卑微,贱如草芥,我从没想过高攀你。”   她仰起脸,雾蒙蒙的眼中有茫然,也有怨恨:“你一面说爱我,一面伤害我折辱我,把我当个鸟儿圈禁起来,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?”   72 第72章   ◎妥协◎   宫人早已跟祝无执禀报了温幸妤和薛见春所聊内容。   说实在的,他不明白这么显而易见的问题,温幸妤有什么可纠结的。怀胎十月,呱呱落地,人生来本就注定了高低贵贱。   诚然,他有门第之见,但这不代表他不喜爱她。   温幸妤出身低微是不争的事实,如今他是帝王,坐拥天下,对她这样出身的人有情,给她独一份的宠爱,甚至不纳后宫。这是她的幸运,她理因俯首帖耳回应他的情爱。   可此时面对温幸妤的讥诮反问,祝无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  他该说什么呢?说[你既知道高低贵贱之分,就该乖乖听话,守好本分],亦或者[把你留在宫里,宠幸你,是对你的恩赐]。   话到嘴边,却吐不出半个字。   他知道这份感情是强求来的,也知道温幸妤心中大抵对他没多少情意,甚至称得上憎恶。如今安稳留在宫中,也不过是对权势低头。   曾经他一直觉得,不管过程如何,只要结果是好的,那就足够了。   可今日温幸妤醉酒,吐露出一番真心话,他心里却觉得有些难受。   祝无执沉默了很久,他凤目微垂,看着把头抵在他腰腹处,揪着他衣袖的女人,薄唇紧抿。   入宫后,她成日横眉冷对,几乎不曾对他真心实意笑过了,哪怕欢好时被他逼得哭泣,都压抑着声线,不肯叫他一声夫君,甚至不肯唤他一声长庚。只有气狠了,会用指甲在他后背留下道道血痕,似乎想以这种方式和他对抗。   骤雨初歇,天空乌云渐褪,金芒乍现投入凉亭,笼在温幸妤半边微红的面颊上,细小的绒毛都像是镀了金粉。   说了那些话,她却像是没事人般,靠着他闭目睡着了,呼吸平稳均匀。   祝无执叹息一声。   曾经的他从不因情而动,行为处事皆因势利导,而如今却被这样一个平凡的女人,轻而易举拨动心弦。   他把人横抱起来,上了御辇。   回到仁明殿,放在床榻上,亲手为她褪了外衫和鞋袜。   宫女端来一盆温水,祝无执接过湿帕,一点点轻柔擦拭她的面颊。   温幸妤睡得不太踏实,头闷闷地疼,她半睁开迷蒙的眼睛,看到祝无执虚幻飘忽的面容。   他抬手摸了摸她脸,温热的手指下移,拨开她颈边的发丝,停留在脉搏处。   祝无执盯着温幸妤的脸看,长睫在眼下铺了一层浓墨般的阴影,两颗乌沉的眼珠冰冷而偏执。   俄而,他俯下身,搂着她的肩膀,把脸埋在她的颈窝,声音发闷:“你若不喜欢,日后我不会再规束训斥你的行为举止。”   “我也不会再提你的出身。”   “只是……我不能放你走。”   温幸妤头昏昏的,脖颈处喷洒着他温热的吐息,令她很不舒服,抬起绵软无力的手,推了推他的头。   祝无执直起身,手撑在她两侧,望着她迷蒙着水雾的眼眸,喃喃低语:“哪怕你恨我,我也要将你强留下。”   温幸妤没有再看他,翻了个身闭上眼。   *   自打醉酒质问了祝无执,温幸妤就变了。不再冷若冰霜,不再横眉冷对,如同春日里一汪温和的溪水,无声流淌,少有波澜,安静得可怕。   她安稳待在宫里,几乎不和任何一个宫人说日常所需之外的话,哪怕妹妹和薛见春进宫,也只是聊些闲事。   偶尔问问薛见春汴京发生的事,祝无执有一次阴着脸怀疑,让她日后不要问这些,她也不反驳,乖顺应着,此后就真的不再问外面的事。   祝无执觉得,她大抵是真的接受了留在他身边,不然也不会这般乖顺。   *   仁明殿的花换成了木芙蓉和秋海棠。   宫人搬了摇椅到廊檐下,温幸妤从书架里随便抽了本游记,坐在上面,吹着凉风,翻看起来。   看了一会,她合上了书卷。   过去觉得游记里写的东西格外吸引人,而亲自跨越千山万水,天南地北走了一遭,方觉书上的字,到底比不得亲眼见过。   她觉得无趣,躺在摇椅上仰头看去。碧绿色的天很高很高,天际飞过一群大雁,不远处的槐树叶子半黄,飘飘扬扬落下。   温幸妤眨了眨眼,恍然发觉竟然已经入秋了。   她已经在皇宫里待了小半年。   不论愉悦还是艰辛,日子总是一如既往,过得那样快。   妹妹时常入宫,偶尔会带上两个玉雪可爱的外甥。   祝无执对温雀态度一直不怎么好,但对两个孩子却称得上温和。   温幸妤知道他一直想再要个孩子,但三年前小产伤了身,太医说要好好调养,起码要喝汤药到秋末,不然怀了龙嗣也难保住。   祝无执让太医开方给她调理,且自己吃避子汤。   一想到祝无执马上要停避子汤,她内心就一阵焦躁。   *   一朝天子一朝臣,更不用说祝无执为了夺取皇位,将不少政敌满门抄斩,株连三族。改朝换代后,又清算了一批,故而不少官位长期空悬,无人胜任。   此次秋闱朝廷很重视,各州解额都增加了不少,盼着能多出些人才,来年春闱中第,填补朝堂空缺。   温雀的丈夫徐长业出身一般,父母是街上摆摊的小贩,七八岁的时候生了场重病,故而徐母才会买温雀回家做童养媳,想着冲冲喜。   徐长业比温雀小两岁,脾性温和,从小对温雀就很好,十分护着她。或许是普通人家出身,读书比官宦子弟困难太多太多,故而考了几次都榜上无名。   来汴京后,祝无执把他安顿在一处书楼做事,既有如海书籍阅览学习,还不用操心养家糊口。   因着温幸妤安稳在宫里待着,祝无执便派人多照拂几分,甚至暗中请了人点播徐长业。   八月十七,秋闱结束,温雀入宫。   姊妹俩并排坐在槐树下的秋千上,有一搭没一搭晃着。   槐叶的颜色深沉浓郁,仿佛带着冬日的枯寂。   温幸妤抬头望着树,树枝上的叶片已经稀疏,日光透过宽大的间隙,在地上透下碎玉一样的金影。   她侧过头看妹妹,问道:“此次秋闱,子由可有信心上榜?”   徐长业字子由。   温雀抓着秋千绳,脚尖点在地上,一荡一荡,细碎的日光也在她脸上一荡一荡。她眼睛很亮,闻言更是迸发出愉悦的神采:“子由说没问题,虽说排不到前十,但前五十还是有机会的。”   温幸妤听到妹夫胸有成竹,也跟着高兴。   妹夫做了官,妹妹日子能过得更轻松,她便能更安心些。   果真,到了放榜的日子,徐长业虽不是前几,但也拿到了不错的名次,只要稳住心神,埋头苦读几个月,待来年春闱,说不定就能取个好名次。   一直到了九月底,日子都平静过着,薛见春准备跟李行简回趟同州,估摸年后才会回来。   温幸妤和薛见春相处这么些日子,一听到对方要离开,心中难免不舍。   祝无执看到她依依不舍跟薛见春告别,还拥抱了好一会,顿时心有不愉,当夜就叫人给李行简送了信,让夫妻俩来年三月以后再回汴京。   收到信的李行简和薛见春:“……”   祝无执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。他自小性子冷傲,骨子里对任何事物淡薄无感,追求权势也不过是为了不屈居人下。   但只要是他看中的,到手后坚决不会让旁人染指,哪怕看一眼都不行。   祖母说他太偏执,给他改名叫无执,可他觉得,他的东西合该从里到外是他的,凭什么要让旁人亲近?   *   北地频频传回捷报,辽人屡战屡败,不久辽国皇帝迎娶西夏兴平公主,与辽结为“舅甥之国”。辽国试图借西夏牵制我朝兵马。   西夏趁机以“调停”为名,胁迫我朝增加岁赐,将前朝当年和议的岁赐从银五万两、绢十万匹增至银十万两、绢十五万匹。   我朝拒绝,辽国和西夏出兵夹击,进至幽州后停滞不前。我朝在定川寨大败两军。   西夏不久后撕毁和辽国的协议,拒绝继续履行军事承诺,退兵。西夏和我朝岁赐之约,自此毕。   辽国对西夏行为不满,却也无可奈何。   边境战事顺遂,朝堂却又出了乱子。   广陵王赵元傅反了。   说起来有个王的封号,实际上广陵王只是个虚衔,无实权也无封地。按前朝规矩,他当初被封王之后,就应留在京城,无诏不得出。但前朝皇帝赵迥不知怎么想的,给赵元傅闲职,把他丢去了淮南路。   赵元傅三年前便动作频繁,甚至送次子入京,意图趁着祝无执御驾亲征于汴京作乱。   后来祝无执借广陵王次子之手杀幼帝,而后更是登上皇位,改朝换代。   祝无执没有动仅剩的几个前朝皇室的封号,把他们圈禁在京城。唯独对广陵王没有任何做法,既不召入京城,也没有废除他的封号。   明眼人都能看出不对劲,广陵王自然也能。对他而言,祝无执似是而非的态度,就像是悬在头上的一把刀。   所以他用三年日月豢养私兵,炼制兵甲武器,筹划谋反。直到前不久,觉得时机成熟,杀淮南东路转运使,杀扬州知州和通判等地方官,又策反淮南东路驻守的将领,顺利割据淮南东一带,自立为王,国号“新宋”。   祝无执忙的脚不沾地,拱垂殿灯火夜夜通明。   他任枢密使谭贯为江、淮、荆、浙宣抚使,总揽平叛全局,检校少傅张稹为两浙制置使,辅助谭贯。   正当整军待发的档口,扬州送来了一封急报。   信上说祝无执外祖高家百口人,被赵元傅下了大狱。   翌日深夜,细雨过后,汴京起了场浓密的夜雾。万物融化在雾气中,城和皇宫都变成了虚无的坟场。   温幸妤噩梦惊醒,转过身发现祝无执竟还没回来休息。   她有些口渴,掖开幔帐下床,走到外间倒了杯温水,正喝着,就看到窗外大片大片浓雾中,庭院的槐树下,有道模糊的影子。   温幸妤吓了一跳,问旁边值夜的宫女,才知道是祝无执。   她面露疑惑,推门出去。   庭院被夜雾浸透,檐角宫灯的光晕如鬼火浮游。乌鸦从瓦上飞过,雾气渗入沙哑凄厉的鸣叫,湿冷而阴森。   祝无执的身影在雾中忽隐忽现,像是被抹去又重现。鬼气森森,令人心悸。   她站在廊上,犹豫了片刻,拾阶而下。   雾气渗着丝丝缕缕的寒气,缠绕着她的脚踝,仿佛有东西要把她拽入深渊。   温幸妤忍着不适往前走,浓雾槐树下站立的身影越来越清晰。   她停在两步开外的位置,正要开口,就见祝无执转过身。   他发丝披散着,衣袍松散,玉白俊美的面容笼在雾气里,宛若一尊艳丽鬼气雕像。   “妤娘,”他站在那,面上没什么表情:“广陵王反了,高家的人尽数被下了大狱。”   他声音淡淡的,无悲无喜,夹杂着雾气飘到温幸妤耳朵时,好似也带了一股湿冷。   “我为数不多的亲人,好像也快要死了。”   73 第73章   ◎了解◎   祝无执似乎也不在乎温幸妤回不回答、安不安慰。   说完那句话,他沉默了一瞬,把外袍脱下来,披在温幸妤的肩头,柔声道:“更深露重,回去睡罢。”   檀香包裹着她,温幸妤动了动唇,仰头看着他淡漠的眉眼,半晌只吐/出一句勉强算安慰人的话:“他们会没事的。”   祝无执微怔,旋即笑了一声,在浓稠的夜雾中,听起来有些诡异。   他唇角勾起,眼眸微垂,望着温幸妤清润的杏眼,“我决定亲自前往淮南平叛。”   五指缓缓抵开她蜷曲的指尖,插/入指缝,掌心贴合,嗓音轻缓而飘渺:“你陪我一起,如何?”   握着她的手指泛着冷气,凝视着她的漆黑眼珠好似融入这片夜雾,虚幻混沌。   温幸妤忽然有种梦还未醒的感觉。夜雾涌动,青年的脸近在咫尺,又好似很遥远。怔忡间,她想起了当年山洞中那个阴冷又脆弱的青年。   雾是滋生同情的源泉,亦是孵化憎恶的共犯。温幸妤心底的憎恶和同情在雾里共生。   她没忍住颤了下,拉住差点滑落肩头的外衫,垂眸轻应了声:“好。”   *   满朝文武对于皇帝亲下江南平叛一事,大半都持反对意见,觉得不过一群乌合之众,掀不起什么风浪,用不着皇帝亲自去。就连同平章事和枢密使,也再三进言,让祝无执三思。   平日里祝无执再独断,也会听取朝臣意见,而这次却铁了心,早朝之上冷脸怒言:身为外孙,外祖有难焉能视若无睹,安坐明堂?   一顶孝道的帽子扣下去,反对的人大多闭了嘴。   最终商议之下决定,调集京畿禁军、陕西六路蕃汉精锐共十五万人,分水陆两路南下。   祝无执带领主力水军,沿汴河—邗沟全速南下。船队自汴京启程,经泗州入淮,转邗沟直趋扬州,再分兵攻润州、杭州。   刘世、杨可增率西线骑兵自应天府沿驿道疾进,经楚州南下协防扬州,阻击叛军北进。   以此“分兵绝贼归路”,水陆并进形成合围。   *   一个月后,祝无执所在的官船入淮。   十一月天寒地冻,细雪如盐,愈往南走,愈湿冷。   官舱里烛火摇曳,炭盆明灭,温暖如春。   祝无执坐在榻上看书,温幸妤趴在窗前往外看。   窗外雪如白绒,飘飘洒洒,船撞碎结着薄冰的河面,黑蒙蒙的河道尾波轻荡。   温幸妤低头看自己的手指。去年生的冻疮完全好起来,不会碰点热水就酥酥麻麻的痒。不知道沧州今年的雪大不大,覃娘子和巧娘在如何了,生意做得是否顺利?   炭盆着得噼里啪啦轻响,她收回视线坐好,不再看窗外的雪河。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,搁下手中的书卷,伸手把她揽进怀里,柔声道:“可是觉得闷?要不要去甲板上透透气?”   温幸妤没有拒绝,点了点头。   二人出了舱室,走上甲板。   船身撕开河面,甲板积雪浅浅一层。温幸妤眺目远望,祝无执搂紧温幸妤的肩膀,垂眸望着女人白皙柔润的脸庞。   温幸妤拢了拢斗篷,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:“你幼时到过扬州吗?”   她仰头看祝无执,雪花落在眼睫上,映着船灯,犹如细碎的星芒。   祝无执看了她一眼,转而抬眸望向黑茫茫,又白蒙蒙的远方,嗓音平和:“很小的时候,约莫四五岁那会,和父母来过一次。”   “他们的感情并不好,但在外祖父面前表现得很恩爱,会一人一边牵着我,带我踏青放风筝,看花会。那是我幼年为数不多快乐的记忆。”   他神情很平淡,语调也很平常,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的事。   闻言,温幸妤愣了一会。   细细想来,她对祝无执这个人的了解,寥寥无几。她所了解的他,大多是当年在国公府时听到的一些广为人知的传闻。   去同州前,她甚至不知道祝无执有疯病。   时至今日,她还是不了解他的过往。   当时府中对祝无执母亲的传闻很少很少,一些老人提到她,也是三缄其口,神情惋惜。温幸妤只知道祝无执母亲出身高贵,乃是郡主,在他年幼时因病去世。至于和国公爷夫妻关系如何,无人知晓。   祝无执几乎未对温幸妤提及过自己身世过往,但他却了解温幸妤的全部。不管是幼时活泼的她,流民时可怜的她,还是国公府里日渐懦弱的她。   温幸妤觉得自己如同粽子一般被剥得干干净净,清晰而透彻的,没有任何自尊的,赤/条条展露在他眼前。   她在他面前从未穿起衣裳过,是他一个人宠爱把/玩的人偶。   而他好似任何时候,都衣冠楚楚,给自己留了抽身的余地。   沉默了片刻,她不再问这些,转移了话题:“等平叛救下你外祖父,你会让高家入京吗?”   祝无执瞥了她一眼,淡声道:“会。”   温幸妤没有说话了。   落雪无声,陷入沉寂。   甲板上的风很大,湿冷彻骨。温幸妤站了一会,觉得脸被吹得疼,她正要说回去,曹颂过来了。   他给温幸妤匆匆行礼,而后附在祝无执耳边说了几句话,神色难掩焦急。   祝无执听完,眉头微皱,对温幸妤道:“你先回舱室,我去去就回。”   斥候发现远处有一支敌船,因祝无执之前交代过若敌船数量不多,就不要放响箭打草惊蛇。   他要亲自带一小支船队诱敌入浅滩,活捉后审问一些事情。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回了舱室。   *   深更,雪停了,夜色如墨。   船随着河波起伏,吱呀作响。屋内昏黄的宫灯随着船身轻摇,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。   温幸妤躺了很久都没有睡意,索性披衣坐在窗边。   窗外风声呼啸,远方陆地朦胧的山影在浓重的夜色,和未消散的雪雾中时隐时现。   快要上岸了,祝无执竟还未回来。   她皱了皱眉,推门出去,李游正打着呵欠端着一盆温水出来,神色疲倦。   见她出来,李游放下水盆站直了身子,恭敬行礼:“娘娘怎么出来了?”   温幸妤道:“陛下何时回来?”   李游挠了挠头:“不太清楚,这要看那支敌船好不好攻打。”   见温幸妤皱眉,他笑着安慰:“娘娘安心,船马上靠岸了,陛下英明神武,定能顺利归来。”   他指了指甲板:“娘娘若睡不着,不如去甲板上透透气,淮南一带河两岸的冬景很值得看。”   温幸妤思索了一下,觉得坐了那么久的船,确实也烦闷,站在反正睡也睡不着,不如听取李游建议,看看河景。   毕竟等回到皇宫,她就很难再出来了。   她点了点头,李游把水盆给温幸妤的宫女,咧嘴一笑,露出白牙:“劳烦姐姐把水盆送我舱室中。”   宫女看了看娘娘,得了首肯后端着去了。   李游引着温幸妤上了甲板,在旁边护卫。   天寒地冻,彤云密布,千山如墨不见痕。   李游说船右后方的景色要好些,温幸妤觉得在哪里看都一样,没有驳他的好意,就跟他到了那。   此时船上大多兵将和宫人都歇息了,只有少数人在值守。   温幸妤站的位置没值守的士兵,四周异常安静,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汩汩声。   她眺目远望,只见雪雾混沌,什么都看不真切。   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,又扶着栏杆垂眼下望。   水面平滑幽深,倒映着同样漆黑黯淡的天空,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、令人窒息的黑暗。船上灯光零星亮着,显得微弱而凄凉。   寒冷仿佛能穿透骨髓,连思绪都似乎被冻得迟缓。   脑子里不可控制的想起祝无执说幼时经历时,平静而飘渺的神色。   她犹豫了片刻,想着李游好像从四五岁开始就跟在祝无执身边,应当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,说不定能通过李游了解一些祝无执。   温幸妤骨子里是乐观的,她很擅长忽略痛苦,安于现状,觉得日子长了,没什么过不去。   在她眼里,祝无执已经是皇帝了,妹妹在汴京,妹夫也准备入仕,她不可能逃离皇宫,逃离他的身边。   既然如此,为什么不尝试接受这样的生活呢?祝无执的确喜怒无常了些,那无刻不在的控制欲让她觉得窒息。   但他爱她。   虽说她并不清楚自己在他心里占了几分。   但因为这份扭曲偏执的爱,她可以选择忘记曾经受过的屈辱,尝试着和他好好在一起。   她想多了解他的过去,而不是只有他全然了解她。这样才算勉强公平。   温幸妤正欲转身询问,就感觉腰间传来一股极大的力道。   她来不及反应,眼前一晃,身子不受控制地翻出栏杆。   惊呼一声,慌乱之下手指抓住了船身边缘,她目露惊骇仰头看去,就见李游扒在栏杆探出半个身子,居高临下漠然地看着她,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赤忱憨厚。   李游面色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愧疚,随之毫不犹豫的,抬脚碾踩温幸妤的手指。   指骨传来断裂声,剧痛袭来,温幸妤脸色煞白,手指被迫松开。她惊声呼喊“救命”,直直向漆黑的河面坠落。   “扑通!”   冬夜的河水冰冷刺骨,温暖的斗篷吸了水,拉着温幸妤直直往下坠去。   在外奔波的三年,温幸妤吃了当年落水的教训,早都学会了凫水。   她一面挣扎着上游,一面单手解开披风系带。   斗篷脱离,身子一轻,她游了没几下,头刚浮出水面,还没来得及出声呼救,就感觉腿抽筋了。   河水灌入口鼻耳朵,她隐约听到船上才传来李游姗姗的呼救声。   “快来人!娘娘跳河了!”   “……”   河水太冷了,她的腿缓解不了,身体慢慢被寒冷的水冻僵,无法屈伸。   身子像石块一样缓缓下沉,透过晃动的水面,温幸妤看到船上灯火破碎成无数斑驳朦胧的红影,闪烁着,旋转着。   她向河面伸出手,想要抓住些什么,却什么都没有,冰冷的河水彻底将她吞没。   缓缓下坠,思绪越来越混沌。   她不明白,李游不是祝无执的亲卫吗,为何会推她下水?他究竟有什么目的?   河水不间断灌入口鼻,身体僵硬如冰。   要死了吗?可她还不想死。她死了妹妹怎么办?祝无执若是回来得知她的死讯……   就当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,身旁水流忽然异常波动。   她强撑着睁眼。   漆黑寒冷的河水中,有道身影划破水面,向她游来。   墨发如水藻飘摇,宽大的衣袖荡开,遮盖了船上投入水面模糊的灯火。   苍白湿润的面,长而浓的眉,眼眸像冰冷的琉璃珠,死气沉沉。   那张逐渐逼近的脸,犹如妖异的水鬼。   是沈为开。   74 第74章   ◎谜团◎   船上人听见李游喊娘娘跳河,吓得肝胆俱裂,一队侍卫赶忙下河去捞。   冬日的河水冰冷刺骨,上头还浮着碎冰,温幸妤落水后,漆黑的河面只溅起了一圈水花,随之身影便被吞没。   再加上李游刻意拖延了一会,等侍卫和宫人们赶来,水面早已恢复沉寂。   侍卫们轮番跳下水寻,找了一圈又一圈,有个年轻侍卫浑身湿透站在甲板上,冻得身体和嗓音都在发颤:“这么冷的天,娘娘还未找到,怕是,怕是……”   寒冬天,刚下过一场雪,河里还有些薄碎的冰渣,别说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后妃掉下去,就连他们这些习武的男人都坚持不过一会,就被冻得四肢僵痹。   这么久都找不到…人就算不淹死,也要冻死了。   李游正要说话,有人哆哆嗦嗦指着远处逐渐清晰的灯火,声音带着哭腔,万分恐惧:“哀哉,陛下回来了……”   两船相接,祝无执登上甲板,玉面沾血,轻甲上溅的血迹也未来得及擦,显然是急匆匆赶回来的。   船上乌泱泱跪了一地人,各个低着头,噤若寒蝉。   李游在最前面,面无血色。   祝无执目光微凝,逡巡一圈后,没有看到那道纤柔的身影,心陡然一沉,隐隐有了猜测。   他面色含霜,握住了剑柄,凤目微垂盯着李游,沉声道:“怎么回事,妤娘人呢?”   李游跪在地上,头垂得很低:“回陛下,娘娘……于一个时辰前,跳河了。”   寒风凛冽,祝无执神情平静到可怖。   拔剑出鞘,剑尖寒芒点点,直指李游的头颅,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:“她当真是自己跳下去的?”   李游握住剑身,掌心鲜血淋漓,他跪行向前,把锋利的剑尖抵在喉咙上,神色愧疚,带着赴死的决心:“陛下,是属下守卫不利,没拉住娘娘,罪该万死!”   “与其他人无关,请您赐死属下!”   曹颂在旁边担忧不已,拼命给李游使眼色,暗示他给陛下好好认错受罚。毕竟陛下看着性子暴戾,但实际上对身边的亲信却称得上宽容。   祝无执扫过李游陷入剑刃的手指掌心,不知想了些什么,冷笑一声,剑身微旋,随之抽回了剑。   宝剑锋利,李游惨叫一声,脸色瞬间惨白,半个手掌被活生生切断。   鲜血从断口哗啦啦淌,不一会就积成一小滩,流到祝无执脚底。   他蹚着血,居高临下睨着脸色惨白、躬腰捂着断手的李游,眉头都没皱一下,侧过脸吩咐一旁的曹颂。   “先押下去,等回京后按律督办,不得徇私。”   按照律法,后妃身份尊贵,侍卫若因疏失致后妃死亡,属“宿卫人不上值及擅离职守”之罪,当处斩刑或流放三千里。侍卫所属的班直指挥使、都头等军官因管理不力,轻则革职流放,重则处死。负责宫廷安保的内侍省官员亦难逃问责,如削职、贬为庶民。   曹颂还想劝几句,祝无执就又吩咐身后其他亲卫:“继续找,她不会水,不可能跳河寻死。”   整整一夜,上千人轮流下水,从黑夜到晨光微熹,把这段河道几乎翻了个遍,也没有寻到温幸妤的半片衣角。   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   祝无执在甲板上站了一夜。   衣袂随风猎猎作响,他握着栏杆,手指几乎都要扣进木头里,双目布满血丝。脸色也从最开始的平静,变得越来越阴沉可怖。   河风湿寒刺骨,他思绪纷杂,忖度李游为何背叛他的同时,也并不全然信任温幸妤。   这段时日幻梦般安稳的相处,经此一遭露出了残酷狰狞的真面目。   温幸妤那么疏远畏惧他,三番四次,甚至不惜跨越千山万水只为逃跑。这次是否也如同前几次那般,处心积虑逃离他身侧?   有侍卫前来,顶着祝无执的视线,硬着头皮道:“陛下…还是没寻到。”   祝无执脸色难看,他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杀意和心底的慌乱,嗓音沙哑:“启碇罢,等靠岸后封锁这一带,抽两队人于周边搜寻,有线索后即刻禀报。”   战事在即,不能再耽搁下去了。   祝无执不相信温幸妤会寻死。   不管她是自己跳河,还是遭人掳走,他都会找到她的。   她一定不会有事,一定。   *   好浓的黑雾。   什么声音都没有。   温幸妤摸索着,孑然一身于漆黑的甬道行走。   不知走了多久,前方忽然出来一簇火光,冲散了缠绕她的浓雾。   她心头一喜,提着裙摆朝前奔去。   甬道尽头,豁然开朗。   破败的街道嘈杂,摩肩擦踵,她被人群拥挤着往前,到了一处粥棚。   她觉得面前的景象莫名熟悉,正踮起脚尖看,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嗓音。   “大人,求求您行行好,给口吃的吧,我女儿快要饿死了……”   温幸妤心口一颤,猛地看过去,就见记忆中样貌已经模糊父亲,正跪在地上哀声祈求。   换来的是不耐烦的一脚,和高高在上像赶虫子一样的目光。   “想要喝粥,有本事去京城啊,我们这就这点粮食!哪里够你们这群饿死鬼挨个填肚子。”   她满脸眼泪冲开人群,怒视那小吏,想要扶起父亲,手却直直穿了过去。   温幸妤愕然抬起自己的手,眼睁睁看着周遭衣衫褴褛的流民哭嚎怒骂着慢慢散去,骨瘦如柴的父亲在地上挣扎了很久,才捂着肚子爬起来,唉声叹气。   “每年交那么些粮,怎么灾荒的时候,就不够了呢……”   她顺着父亲的目光看去,只见那宽大的粥棚下,支着个径口还没她手臂长的锅。   这么小的锅,还不够给三十人施粥。这是赈灾吗?这分明就是欺上瞒下,祸害百姓!   温幸妤心中愤懑,却束手无策。她跟着父亲出了城。   天灰蒙蒙的,一路上饿殍遍地,地上的草皮都被翻了个底朝天,树也被扒了皮,四处弥漫着荒芜浓烈的死气。甚至有人在枯树林里搭了锅,里头煮着…瘦弱的小僮,旁边还有人抱着白骨,连肉丝都刮舔了干净。   温幸妤不*忍再看。   行至一处破庙。   她看到了瘦骨嶙峋的母亲,和被母亲抱在怀里,年幼的自己。登时泪流满面。   “今天还没有吗?”   “哎,是我无能,没有抢到。”   “这群狗官!明明来的路上说,朝廷拨了很多赈灾粮……那粮呢,粮去哪里了?”   “芬娘,别说了,要是叫人听见,咱们连命都没得活。”   “我去外面走走看,找着挖点野草,先填肚子吧……实在不行,咱们去汴京,我回来的时候问了人,说汴京不远了,年底说不定就能走到。”   “也好,天子脚下,总不会让咱们饿死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画面一转,寒风刺骨,大雪纷飞。爹娘抱着幼年的她,蜷缩在汴京的街边,脸色青白,身体一点点僵直。   温幸妤碰不到,只能眼睁睁看着爹娘没了声息。   她心中大恸,踉跄扑到跟前,却穿透二人身躯,重重跌在地上。   “爹,娘!”   温幸妤猛地睁开了眼。   是梦。   她剧烈喘息着,意识如同飘零的落叶泊回岸边,视线慢慢聚焦,眼角还挂着泪。   入目是一顶素雅的帐子,帐顶悬垂着水墨点染的梅花,枝干疏朗,墨痕清雅。   身下是厚实蓬松的锦褥,触手温软,温幸妤掀开锦被。   她头很痛,左手三根指骨也刺痛不已。强撑着坐起来,低头一看,左手手指已经被包扎好,身上穿着一身细滑的素色丝制衣裙。   抬眼扫过这陌生而雅致的所在。   榻边几步之遥,立着一架素绢雪景四折屏风,屏风旁一张不大的紫檀平头案,形制简朴。案上陈设清雅,一只霁红釉小瓷瓶,瓶内疏疏斜插着几枝绿萼梅,暗香浮动。旁边搁着一只素面青瓷香炉,草木香气浮动。   屋内一角,炭盆静静吐纳着暗红的光,暖意融融。   屋子陈设雅致,弥漫着极淡的茶香,温幸妤在扬州待过一段时日,认出这是江南一带的风格。   暗道不妙,心说自己恐怕到广陵王所在的扬州了。   她还记得,落水昏迷前看到了沈为开。   谜团阵阵,不得其解。   她坐起来,不知是落水的缘故,还是什么,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。   她勉强下地,发现没有鞋子,只好扶着墙,赤足绕过屏风。   外间稍阔,屋子正中一方矮矮的紫檀平头案几,案几之上,摆着黑釉茶盏,盏旁是一只同色执壶,壶嘴正逸出袅袅白烟。屋内茶香便是从这壶中蒸腾而出,弥漫了整个屋子。   案几之后,一人跪坐。   他背对着屏风的方向,身姿秀雅端正,雪白衣袂曳地,乌发如同墨色锦缎,随意地披散在肩背。   或许是听到了温幸妤细微的脚步声,他微微侧过身来。   乌发滑落,肤如白瓷。眉如春山起伏,唇若花瓣丰润,眼眸干净潋滟,整张脸颜若好女,明秀漂亮。   正是沈为开。   “姐姐醒了?”   他开口,声音不高,如同玉磬轻击。   温幸妤站在那,心头微悸,戒备地望着他,斥道:“你将我掳来此地,想做什么?!”   沈为开笑了笑,唇角梨涡若隐若现。   他没有回答,目光扫过温幸妤雪白莹润的足,站起身道:“姐姐怎么不穿鞋袜?天寒地冻,着凉可就不好了。”   说着便朝温幸妤走过去。   温幸妤后退两步,强压惊慌,斥道:“你别过来!”   沈为开像是没听见,步步逼近,不由分说把温幸妤横抱起来,大步去了内室。   他把温幸妤放在床侧,半跪在地上,发丝垂落,左手捧住了她的光/裸秀美的脚。   沈为开的掌心像蛇一般,滑腻冰凉,温幸妤感觉自己的足底被冻了一下。她惊怒交加,胃腹翻涌几欲作呕,挣扎抬脚踹他。   浑身绵软无力,沈为开手指上移,握着她的足踝,纹丝不动。   他长睫低垂,用帕子擦净她沾灰的足底,拾起旁边的罗袜,慢条斯理为她套上,系好。   温幸妤这才意识到恐怕浑身无力不是因为落水,是沈为开给她下了药!   她脸色煞白,狠狠甩去一耳光。   “你对我做了什么?!”   沈为开脸被打偏,但温幸妤中了药,手上没劲,哪怕用尽全力,他脸上也只出现五个淡淡的指头印。   他摸了摸被打的右脸,仰起脸看着温幸妤,眼眸澄澈如琉璃,笑意温柔:“姐姐别生气,只是一点软筋散,对你没有伤害的。”   温幸妤一阵胆寒,她从未觉得眼前的青年如此陌生。   从沧州被抓回皇宫,她就迂回打听了沈为开的事,得知了祝无执受重伤,是沈为开和他老师收买士兵做的。   大敌当前,却做出背刺主将的事。   所有当她听到沈为开被下了狱,又被人劫狱救走时,心情是十分复杂的。   沈为开帮过她很多次,但他犯了等同通敌叛国的罪。   而此时此刻,看着青年温柔到令人胆颤的笑容,她终于意识到,这人根本不是他样貌那般人畜无害,他就是个疯子。   沈为开唤婢女拿来了绣鞋,亲手为她穿好,起身净手后,居高临下望着女人苍白的脸,眉眼弯弯:“我知姐姐有很多疑问。”   “姐姐且随我来,让我慢慢解释给你听。”   温幸妤心有戒备,但人在屋檐下,她现在没得选。   她下了床,扶着墙,走到外间。   不远处的支摘窗下半扇撑开着,露出窗外一方庭院。雪还在下,如玉屑簌簌落落,压上青竹,覆盖院落。   沈为开跪坐到案几前,执起案上的黑釉执壶,将沸水注入茶盏。水流声清越,水汽氤氲升腾,模糊了他过于文秀漂亮的眉眼,只留下一个朦胧清淡的轮廓。   水汽缭绕间,那股清冽的药草气息混合着茶香,愈发清晰可辨。   他倒了杯茶,抬眸看站着不动的温莺:“姐姐为何不坐?”   温幸妤犹豫了一下,跪坐到他对面。   沈为开把茶杯推到她面前,“我记得姐姐幼时爱甜,这是凤凰单枞,有蜜兰花香,饮后唇齿回甘,你尝尝。”   茶汤白雾袅袅,香气四溢。   温幸妤唇瓣发干,但她没有动那杯茶,面色冷凝,声线冷硬地抛去一连串的问题。   “这里是哪?你是不是投奔广陵王,收买了李游?为何要费功夫掳我,而不是直接让李游刺杀祝无执?你究竟什么目的?想要用我威胁祝无执吗?”   沈为开长眉微蹙,神情为难:“姐姐问题有些多啊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弯唇轻笑:“不过,我愿意挨个回答姐姐。”   雪光透过支摘窗的缝隙,在他润白如玉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   “这里是扬州一处别院,我不曾投奔广陵王。”   “我也没有收买李游,”他的眸子在袅袅茶烟后,沉静地注视着温幸妤,嗓音不疾不徐:“李游啊…是高家的人。”   语气依旧平淡无波,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,打破了温幸妤强撑的平静。   她面露惊愕,看着沈为开含笑的眉眼,感觉从脚底窜起一股寒意,蔓延四肢百骸。   喃喃自语:“怎么会……”   她记得祝无执有次提过,他那些亲卫,大半都是七岁那年,老太君从外面买回来,费尽心力培养成亲卫、暗卫,乃至死士。这些人和他一同长大,听他差遣,护他安危。   75 第75章   ◎曾经◎   室内,暖炉暗红,茶香与木香交织,一片寂静,唯有炉火轻微的声响和温幸妤略显急促的心跳声。   她看着沈为开的神情,又细细思索片刻,大抵可以确定他所言八分为真。   他说李游是高家的人,祝无执又曾告诉她亲卫都是老太君送给他的。她觉得以祝无执的眼力,若李游是近些年才被收买,不可能发觉不了异常。   祝无执没发现,这只能说明,李游从小就作为棋子隐藏在他身边,行为习惯二十载如一日,故而他没有察觉异常。   如此说来…祝无执的祖母和外祖父之间,定然有什么关联。只是她不明白,老太君为何要在自己孙子身边费尽心思安插棋子。   在她记忆里,老太君救了她的命,平日里礼佛行善,是最有慈悲心肠的人。更不用说当年满国公府,谁不知老太君嫌弃儿子,偏疼嫡孙祝无执。   可如今得知这消息,她却有些怀疑当年的所见所闻。   温幸妤思索了很久,左思右想不明白,索性思索起李游推她下水这件事。   回忆着往日发生的事,脑海深处未曾注意过的记忆细节,突然慢慢明晰起来。   因为李游一直不是祝无执的人,所以前两次逃跑那么顺利,恐怕都是他刻意放纵。   尤其三年前那次逃跑,她说去相国寺祈福,李游稍加思索便同意了,紧接着沈为开蒙面带人来“劫”她,且顺利脱身。当时她以为是李游性子直没心眼,现在一想……   只是百思不得其解,李游这颗棋子被埋得那样深,不去刺杀祝无执,反而费尽心思,只为几次放她走。这一次甚至不惜暴露,推她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子下河,只为让沈为开掳走她,着实奇怪。   难不成高家只是为了拿她威胁祝无执?   她沉默了很久,压下心头的不安,皱眉道:“你在为高家做事?还有…前两次我得以脱身,是李游故意为之?”   沈为开眨了眨眼,嗓音温煦:“姐姐果真聪慧,的确是李游故意放你走。只不过,我不为任何人做事。”   视线绕过女人充满疑惑戒备的脸,他莞尔一笑,耐心解答:“虽说此次接你来扬州,的确有高家人插手,但请姐姐放心,我绝不会让你陷入危险。”   “至于高家为什么不让李游直接刺杀祝无执,而是配合我带你离开,说实话,我并不清楚,只隐约听说…似乎跟他那疯病有些许关系。”   温幸妤一愣。   抓她…跟祝无执的怪疾有关系?   每个字都很清晰,但合在一起,却令她迷茫,思绪如同一团乱麻,怎么都理不顺。   沈为开垂落浓密的眼睫,目光在温幸妤隐含担忧的面容慢慢睃巡过,定格在那双清透的杏眼:“姐姐不是一直想逃离他吗?怎么现在看起来…很担心在乎的样子。”   青年的嗓音很轻缓,但莫名让温幸妤觉得浑身不适,她回过神,皱眉道:“这是两码事。”   听到现在,她大抵窥见此次广陵王叛乱真相的一角——广陵王恐怕只是个傀儡,幕后之人,是传闻中被下了狱的高家人,祝无执的外祖父高逊。   高逊以亲情为饵,引祝无执亲自平叛,请君入瓮。   她的确很想离开祝无执,但现在她被抓,意味着很可能被沈为开,亦或者高家用来威胁祝无执。   当初岭南侬智叛乱,温幸妤从潮州离开时,见过战争带来的混乱和残酷。她不敢想,若是祝无执败了,淮南一带的战火蔓延至中原,乃至整个王朝,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。   更何况,祝无执是对她有情,但她更知道他有太多要追求的东西,从最开始的权势、皇位,到现在的收复失地拓展疆域。她有自知之明,明白自己在他心里排不到前头。   届时她焉有命在?   沈为开明白温幸妤对他满是戒备,他也不介意。   他从未真心实意和高家合作,也不会让温幸妤被高家人带走。   从一开始,他所求……不过是把这潭水搅浑。   雪光透过窗棂漫进室内,在地上流淌成一片静谧的微明。   温幸妤望着面前容光明秀的青年,神情复杂。   记忆里的沈为开,总是浑身脏兮兮,拉着她的衣摆,仰起蜡黄瘦小的脸,两颗又黑又大的眼睛望着她,怯怯地喊姐姐。   他出身不好,母亲是青楼女子,父亲早亡,孤儿寡母日子不好过,不久后她母亲就二嫁给了村里猎户。他继父对他并不好,常常棍棒加身,母亲娇美柔弱,纵使有心,也护不住他。   村里的孩童总是带着天真的恶意,会手拉手围成一圈,用石头砸他,唱着“阿母为妓,子为倌”之类侮辱人的曲子。   温幸妤父母良善,她也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。虽然才六七岁,但会帮他打跑劣童,帮他擦眼泪,给他偷偷塞糖吃。   她在想,沈为开到底经历了怎样的残酷,才能从胆怯的孩童,成长为一个……毫无道德底线的伪君子。   “沈鱼,过去这些年里,你到底经历了什么,是不是受了很多欺负?”   “为什么…要做这些事?”   为什么战时背刺主将,又和叛军合作。   听到熟悉的称呼,沈为开有一刹怔忡。   女子的嗓音柔和,隐含担忧怜悯。   青年浓卷眼睫微垂,袖下被挑断手筋的右手轻颤。   他放下左手,隔着衣料轻轻按住,抬起眼微微一笑:“不为什么,该做,便做了。”   温莺总是这样轻而易举,波动他死水一般的心。   他不想被继续缭乱心绪,转头看了眼天色,起身道:“姐姐好好歇息,有事就让婢女来唤我。”   屋门被拉开,细雪和冷风灌入,很快又被门扉隔绝在外。   青年的背影逐渐消失。   温幸妤犹豫了一瞬,强撑着绵软的手脚,开门缓步追了上去。   细雪如絮,无声无息堆积在长廊的朱漆栏杆上。廊檐外,几株红梅怒放,映着一地刺目的雪。   青年一身素白,宽袍大袖,于长廊独行。   “等一下!”   沈为开转过身,隔着一段昏暗廊庑静静与她回望。   乌发如绸垂于肩背,琉璃般浓黑的眼珠,堆雪为肤,偏生又有红艳艳樱桃般的唇,好似喝血的艳鬼。   她心头一悸,倒退半步,扶着冰冷的廊柱,低声祈求:“沈鱼,看在幼时情分上,你送我离开扬州吧,好不好?”   只要离开扬州,她就不会被用来威胁祝无执,可以保住性命,甚至…重获自由。   沈为开迟迟不回应。   温幸妤抿紧了唇瓣,知他不会放自己走,但心中还是抱有一丝期盼。   天阴沉沉的,寒风凛凛,雪意入骨,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。   沈为开凝视着她,唇角梨涡浮现,“不可以哦。”   “姐姐这段时日,都要乖乖待在这里。”   伶丁梅瓣如血,飘溅在青年肩头,他抬手拂落,转身离去。   *   十一月中旬,叛军将领方七率六万人进攻秀州,祝无执亲临前线指挥。他下令筑六座高台布置弓箭手,配合守将王子武固守,最终内外夹击大败叛军,歼敌九千。   战后的事情很多,各级将领要统计士兵伤亡、失踪情况,整编残余部队,上报兵部,并按《军赏格》记录战功,同时追查作战失利责任。   甲杖库修缮兵器,转运司需核验粮草消耗、器械损毁数量,从邻近州郡调拨补充,并协同御史台核查军费使用,严惩贪污军饷、克扣粮米,冒领赏赐等行为。   秀州不大,没有专门的行宫,一般来说,皇帝巡幸,临时驻跸,知州要按照规制扩建稍加改造州衙,满足皇帝处理政务、居住以及核心随行人员安置的需要。   但此时正值战乱,祝无执无意大兴土木,便在州衙里简单住下来。   祝无执虽说不用一项项亲自去做,却也要统筹全局,落下决策。更不用说还得批阅京城送来的密报奏章等,忙得脚不沾地。   除了政务,他会时常询问搜查温幸妤踪迹的进展。   对于温幸妤跳河失踪,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。有说祝无执喜怒无常,她恐惧至极,死都不想留在皇宫,故而选择自尽。也有人说她跳河是为了和情郎私奔。大部分都为此唏嘘,觉得寒冬天,温幸妤定香消玉殒在冰冷的河水中了。   内侍编排温幸妤尸骨无存的话,传到祝无执耳朵里,他平静的命人杖杀了一批嚼舌根的人。   一时间人心惶惶。   他每日忙战事,忙政务,平静到令人发怵。曹颂觉得,那死一般的沉寂下,酝酿着不知何时就会席卷摧毁万物的风暴。   深夜,州衙后宅书房。   一窗雪凉,灯火如豆。   祝无执披着外衫,书案前放着处理完的奏章文书。   他揉了揉眉心起身,推开半扇窗。   寒气透入,吹散屋内闷热,祝无执觉得思绪清明不少。他凤目冷漠,静望着窗外花池中堆积如云的雪。   半个多月了,他甚至派人去她落水数百里外的村镇搜查,却还是没有半点关于她去向的线索。   他可以确定,温幸妤没死。   她到底被高家人带去了何处?有没有受伤受欺辱?   思及此处,祝无执乌沉的凤目像是凝了一层冰。   早在三年前广陵王次子入汴京,他便猜测到高家是幕后之人,所图甚广。   当时他没给高家人反应的机会,迅疾处理了一批政敌,以及高家留在汴京的暗桩,最后借广陵王之子的手杀幼帝,登上皇位。   他知外祖父高逊不甘留在扬州,想要重回汴京,杀他这个孽种,夺权篡位。但他并未发作,只是暗中偶尔打压,并且对高逊推出来的傀儡广陵王的小动作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   他在等他们叛乱,欲一网打尽。   高逊不急不躁,三载日月筹备完善,才掀起动乱。   祝无执从不是什么孝子贤孙。   当年国公府倾颓,亲信给高家传信求救,高逊回了一封写着“因果报应”四个字的信。   他当时看到,也只是有一瞬怅然,觉得亲情于他,果真是痴心妄想。   除此之外,便没有其余感受了。   本想着,亲自平叛,若高家人识相及时收手,他便看在那点亲缘,以及“孝贤”美名的份上,给他们留点情面,不至于满门抄斩。   但如今看来,他还是太过仁慈。   高逊和他,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。   祝无执对高家人没什么特别感受,他向来运筹帷幄,唯一没料到的是,李游跟在他身边二十载,却背叛了他,把他心爱之人推下冰冷刺骨的河流。   不论怎么拷问,都撬不开李游的嘴。   祝无执自小冷心冷情,对万事万物都留三分疑心,不会全然信任。哪怕疼爱他多年的祖母,亦是如此。   虽然亲卫是祖母七岁时送给他的,但祝无执认为人心易变。   他十二三岁时,就借口杀了几个疑似被人收买的,到了及冠那年,国公府落败,他亦是趁机处置了一批想倒戈周士元和王崇,生了二心的叛徒。   按理来说,留下的都是忠心不二的心腹。   但现在偏偏出了李游这个叛徒。   祝无执自诩算无遗策,眼明心亮。   他认为李游定然自幼就是暗子,不然若是半路背叛,他不可能发觉不到异常。   姑且先不论祖母为何要往他身边安插人。   既然李游是祖母费尽心思安排在他身边的,那为何高家又能指使李游?   祝无执素来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所有人。   他在想,到底是祖母和外祖父早有联络,李游本就听命于二人。还是说李游为了什么目的,在祖母身死后,临时倒戈听命高家?   思及此处,他不免苦笑。   哪怕再念着祖母的养育之恩,他也不得不承认,他为数不多花费感情孝顺的亲人,对他也另有所图,或许……甚至是盼着他死。   那个慈悲心肠,为他改名、教导他不要偏执暴戾,记得他所有喜恶的老人,并非真心疼爱他这个孙子。   一切都是假的。  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一股悲凉。   他所在意的、渴求的、想要拼命抓住的东西,全部都会以这种难堪又讽刺的方式,从指缝间漏走,一样也留不住。   母亲是,祖母是,那温幸妤呢?   她会不会也像这般,所有的温情都是假的,有朝一日会毫不犹豫背叛他,转身离去,留也留不住。   雪光映着祝无执如玉面容,落在他沉寂的眼眸中,冰冷又脆弱。   祝无执叹了口气,压下纷乱的思绪。   目前来看,至关重要的一点是,高家人为何让李游对温幸妤动手?只是为了威胁他?   这般堪称愚蠢的做法,不像他那个老谋深算的外祖父的行事风格。   指尖沾到窗沿积雪,冰冰凉凉,他抬手轻捻,陷入沉思。   这其中…到底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?   正出神,门外传来通禀。   祝无执坐回案前,让人进来。   内侍省都知王怀吉,弓着腰,轻步至案旁,垂手肃立。   “陛下,宫女在整理娘娘衣物清洗时,发现夹层里有东西,拆开一看…是信笺。”   “除此之外,负责搜寻的侍卫,在娘娘落水河岸附近的雪地,发现了一部分未燃尽的残信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点还有一章哦~凌晨两点左右,等不及的宝可以先睡,明天早晨再看。   另外突然发现营养液满1k了。   庆祝一下,明天晚上也会有加更[狗头叼玫瑰]   76 第76章   ◎信笺◎   王怀吉小心翼翼从怀里拿出两封信,搁在案角处,又悄无声息地退开半步,垂下了头。   烛火跳跃,在祝无执眉骨处打下小片浓重的阴影,衬得那张脸愈发俊美阴鸷。   他的目光落在两封信笺上,无波无澜。   祝无执没有问询,先拿起边缘焦黑的残信看了,又拾起边缘软烂,字迹已然有些洇开的信看。   看完两封信,他脸色骤然阴沉。   几乎是不可置信的,眼神刮过那些模糊的字迹。   温幸妤的字,是他一笔一划亲手所教,他了解她所有运笔的习惯,还有那并不明显的小癖好。   那封自雪地发现的残信,字迹和她的一模一样,所有的小习惯都一样。   信被燃了不少,仅剩的只言片语,可以勉强拼凑猜测出信上的内容——   温幸妤说,她会让李游趁他不在,助她跳水,伪装成自尽遁离,期望沈为开能按照约定于河中接应,带她前往扬州暂时躲藏。   除此之外……她衣裙夹层中,被水沾湿的信上的内容模糊,却也能看出大致内容。   [……待叛军败……需阿莺姐引祝长……安排的人手伏击……命丧黄泉,再无纠缠你的……]   按这封残信的意思,温幸妤背叛了他,和沈为开合谋,意图伏杀他。   握着信纸的手指一点点收紧,又蓦地松开。   他冷笑一声,抬手把信抛入炭盆。   火焰猛地一窜,舔舐上脆弱的纸张,明亮的火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。   屋内死寂更甚,王怀吉的头垂得更低,几乎要埋进胸膛里,连大气也不敢喘。   祝无执的目光穿透眼前翻飞的灰烬,落向屋外那方被无边风雪笼罩的庭院。   “王怀吉。”   “奴才在。”   王怀吉浑身一凛,膝盖一软,几乎跪倒。   祝无执的声音冰冷平直,“三日之内,彻查所有近身侍奉温幸妤的宫婢,以及负责搜查她踪迹之人。朕要知道,何人胆敢伪造信笺污蔑宫妃。”   “奴才遵旨!”   王怀吉汗流浃背,重重叩首,领命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出屋门,不敢有丝毫耽搁。   门扉合拢,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,书房重新陷入空旷和死寂。   烛火跳跃,将祝无执的身影投在地砖上,形单影只。   祝无执静默坐了半晌,目光落在明灭的炭盆上,复又缓缓收回。   字迹相同,习惯相同,信当真是假的吗?   祝无执想到她三番两次处心积虑的逃跑,不免升起几分怀疑。   思及此处,他眼神陡然阴狠。   若她当真背叛了他……   一条白绫,便是给她最后的温情。   *   扬州的冬天和汴京不同,湿寒刺骨。   温幸妤被关在一方庭院里,身边只有两个寡言少语的婢女。   她尝试套话,但那两个婢女除了回答日常所需,多余的一个字都不说。   有时候听到两人悄声说笑对话,也是完全听不懂的方言。   以至于到了腊月,她都不知道自己被关的宅子处于扬州哪个地方。   或许连扬州都不一定是。   对于战况,更是一无所知。   沈为开日日来陪她吃饭,不管她发脾气也好,祈求也罢,只是端着一张明秀的脸,笑容温和,不为所动。 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温幸妤心底愈发不安,总觉得有把刀横在脖子上,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砍下她的头。   她怕祝无执败,到时候没了价值,被高家斩草除根杀死。她又怕祝无执胜,高家被逼到绝境,拿她威胁他。似乎怎么样,她都是死路一条。   温幸妤跪坐在案前,手中握着茶杯,清丽的眉眼怅惘。   屋内炭盆温暖,窗户被支开个缝隙,露出庭院里浓如血的红梅。   两个婢女趴在廊下栏杆上,小声嬉笑说话。   她们说的不是扬州话,更像是闽南一带的口音,温幸妤半个字都听不懂。   她一面想心事,一面听着,安慰自己有人说话也好,总比静悄悄一片死寂的强。   两个婢女说着说着,忽然就消了声,站直身子,恭敬垂首。   脚步声不疾不徐,温幸妤透过半开的窗,看到沈为开峨冠博带,一身白衣,明秀风流。   他停在两个婢女面前。   变故突生,青年面无表情拔出剑,一剑挥去。   两个婢女颈间出现一道血痕,随之鲜血喷洒,发出“嗬嗬”几声惨呼,重重倒在地上。   杀鸡宰羊一般,顷刻结果了两个婢女的性命。   温幸妤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吓住,呆呆看着窗子。   沈为开回过头,透过窗子看了过来。   长剑归鞘,润白的脸笼在惨淡的雪光中,飞溅在眉骨额角的鲜血,顺着脸颊往下滴淌。   雪白的衣衫鲜血点点,如红梅覆雪。   他歪了歪头,看着女人惊恐的神情,弯唇浅笑。   温幸妤吓得够呛,避开沈为开的视线,僵硬跪坐在案前,一动不敢动。   天知道她要是做了什么动作惹沈为开不快,他会不会也一剑杀了她。   脚步声靠近,门被推开,温幸妤心口一紧。   哪怕低着头,也感觉得到沈为开那犹如实质,黏腻冰冷的视线。   周遭血腥味萦绕,温幸妤犹豫了一下,抬眼看去。   沈为开正拿着帕子,慢条斯理擦拭眼睫和脸颊上的血迹,眼睛却静静地瞧她。   苍白的面,惊惧不安的杏眼,手指垂在膝上紧紧攥着。纤柔的身上穿着他亲手准备的素白缎裙,宛若春日盛开的白梨。   所有的杀意,暴虐的怒火,此时尽数平息。   他把帕子放到案角,柔声道:“姐姐莫怕,不过是两个婢女。”   轻描淡写,似乎杀的不是人。   温幸妤唇瓣发白,攥紧了膝头的衣料,“好端端的,为何杀了她们?”   沈为开唇角含笑,眸光却很冰冷:“她们说我阴柔美丽。”   “我不喜欢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顿觉齿冷。   即便他因某种旧事产生心病,有万般理由,也不该只因不喜这样的夸赞,就要两个无辜之人的性命。   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?未免太过残暴。   对于温幸妤的恐惧的厌恶,沈为开恍若未觉,柔声说着翌日腊八节的打算,而后不厌其烦讲述一些幼时二人的记忆。   *   由于沈为开给高逊提供了几份有关汴京将领战略行为方式的密报,平叛战事一开始并不太顺利。   后来祝无执改变策略,亲自操盘督战,才算是扭转战局。   自秀州一战大败叛军,不久后祝无执带人转围苏州,占领苏州的叛军粮尽撤兵,退守常州。   与此同时,刘世、杨可增克歙州,切断叛军西翼。   腊月中下旬,刘光克婺州,收复衢州,俘叛军将领郑旭。   而后祝无执带人分别攻下常州、润州、泗州、泰州、通州等州县。他坐镇真州,指挥东西路军合围叛军最后的据点,扬州。   连攻七日,扬州叛军守卫日渐力屈势穷,只待时机成熟,即可把最后一州收复。   至于那两封信,尤其是那封自雪地里意外发现,燃了一半,和温幸妤字迹一模一样的残信,王怀吉并未查出是何人伪造。   衣裙夹层里的,查来查去,确定不是贴身伺候温幸妤的宫人缝进去,且无人注意到她是否自己缝制。   祝无执怒骂都是废物,传信回汴京,命皇城司彻查仁明殿所有宫人,以及尚衣局的人。   只是很可惜,汴京路远,来回传信,再快都得得好些日子。皇城司第一封回信中,言暂时还未有线索。   仿佛这封信,真的出自温幸妤之手。   祝无执看似平静,攻打叛军的战略,却愈发狠厉。   他要早日攻入扬州,找到温幸妤,看看她是否如信上所言……准备联合沈为开,为了摆脱他,狠心到引他去伏杀。   如果她没有,而是被高逊拿来威胁他,那他无论如何,都会保下她的性命。   并且此生再不疑她。   *   腊月三十,除夕。   那日杀了两个婢女后,沈为开又送来了两个。   新来的婢女不仅不和她说话,也不会和同伴说笑,每日安静侍奉。只要沈为开不来,庭院里就寂静到温幸妤觉得耳边只有自己的心跳。   今日是除夕,沈为开命两个婢女给窗子贴了窗花,还在檐角挂了红灯笼,让清冷的院子多了几分活气。   温幸妤被李游踩伤的手指已经完全好了,她托着腮,趴在窗沿上,看着窗外半化的雪,幽幽叹气。   也不知外面怎么样了。   好好的除夕,却要在这样陌生的地方,如此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度过。   这院子绝对很偏僻,不然怎么连一点外面的声音都听不见。   正出神,就见沈为开自廊下快步行来。   他推门而入,把一个包袱塞温幸妤怀里,面色焦急:“快,换上里面的衣裳,我们得走了。”   温幸妤神色一肃,接过包袱打开看,里头是一身素色圆领袍,还有一件氅衣。   “发生什么了?”   沈为开道:“扬州城不日将破,我得到消息,高逊欲拿你威胁祝无执,他的人最多一个时辰上门。”   温幸妤一愣,心底喜忧参半。   她正想能不能让沈为开放她出去,她可以藏在扬州某处,等扬州收复再出来。   沈为开似乎看穿她所想,眸光真挚,缓声补充:“姐姐,你没得选,扬州城四处是巡逻的卫兵,各个客栈店肆门扉紧闭,你无处可藏。”   “想活命,就必须跟我走。”   “你若不信,随我出门后,看看街上*景象,再寻个百姓问问便是。”   温幸妤紧抿唇瓣,面露犹疑。   看来之前沈为开说不会把她交出去的话,是真的。不然他也没必要多此一举带她走。   只不过不排除沈为开带她走,有其他目的。   她不信沈为开,但此时此刻,除了信他,别无选择。   留在此处,定会被高逊抓走。   性命攸关,她赌不起。   沉默片刻,她决定暂且跟沈为开走,届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随机应变。   温幸妤快速换好衣裳,用黛笔涂粗眉毛,束成男子发髻,便跟着沈为开,脚步匆匆穿过曲折长廊,出了宅院。   走了一路,她才知道这宅子有多大。她所在的院落,在宅子最深处。   一路疾行,温幸妤没忍住问道:“我们走了,那这宅子里的人呢?”   沈为开微微侧头,看着女人澄澈的眼睛,“我让她们自行离去,但跑不跑得掉…端看命数了。”   纵使有所预料,温幸妤还是觉得齿冷。   她不免有些愧疚,又有些悲愤。平民的命对于权贵来说,贱如草芥,一念之间便能轻而易举夺了性命。   纵使有心相救,可如今自身都难保,想做什么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   她只得默默期盼,高逊不会丧心病狂到迁怒这些仆从。   两人出了宅子,坐上一辆马车。   马车出了偏僻的巷子,绕了很久才走上主街,温幸妤掀开一隙车帘,朝外看去。   记忆里繁华嘈杂的大街,此时冷清萧条,店铺食肆屋门紧闭,只有零零星星几个行人,以及四处巡逻的卫兵。   有两个卫兵路过位佝偻腰身的老人,不耐烦的抬脚踹倒,口中怒骂“挡路的老狗”。   温幸妤看得生气,想下去扶,又怕被认出身份。马车渐行渐远,她只得眼睁睁看着老人蜷缩在地上哀叫,挣扎好一会,才艰难爬起来,捂着肚子一瘸一拐离开。   寒风渐起,满目沉重。   两方争斗,不论哪边赢,受苦的都是普通百姓。   温幸妤不免想,高逊曾经还是太傅,门生遍布天下,素有仁德美名。   这便是他的仁德吗?为了权力,不惜掀起战乱,连手下的兵都是这般蛮横不讲理,随意欺辱百姓的畜生。   她虽然对祝无执心有畏惧,觉得他冷傲恣睢,但此时此刻,她希望他能早点收复扬州,还这里的百姓安稳生活。   路过一个面色憔悴的老丈时,她让车夫停车,给他塞了两块碎银,低声问道:“这位老丈,现在外面战况如何?”   那老丈接下银子颠了颠,小心翼翼揣怀里,疑惑地看着马车里面容清秀的男子,心说这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。   收人钱财,他环顾四周,确定巡逻的士兵刚走远,才凑近马车,压低了声线:“都说城外的兵马更厉害,里头这位要撑不住了。”   77 第77章   ◎出城◎   温幸妤脸色变幻,朝老丈道了谢,放下车帘。   马车行驶了一会,她再次叫停,随便问了两个路人,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。   目前看来,叛军将败一事,沈为开没有骗她。   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?为什么要违背和高逊的约定,偷偷带她离开扬州。   快到通泗门时,沈为开拉开车厢底板,露出一方漆黑空间。   他低声道:“委屈姐姐躲藏片刻,待出了城,再放你出来。”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蜷缩着身子躺进去。   扬州城从一个月前就封闭起来,除了叛军高层可进出,普通百姓甚至不能靠近城门。   理所当然的,卫兵一开始不放行。   她隐约听到沈为开和守城卫兵的对话。   沈为开似乎说是高逊让他出去办事,拿出了什么东西,而后卫兵便连声道歉,打开城门放行。   出了城门很远,约莫一炷香时间,沈为开拉开车厢底板,将温幸妤拉起来。   温幸妤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,道谢过后,掀开帘子朝外看。   山野积雪半化,露出斑驳地面,日光映着残雪,有些刺眼。   化雪天总是比下雪天要冷,日头看着很明媚,实际上湿寒刺骨。   温幸妤放下车帘,转头看旁侧端坐的青年。   沈为开垂着眼,擦拭一柄镶嵌宝石的匕首,车帘被风掀起一角,雪色在他的侧脸笼上一层柔泽的光。   他神色很平和,淡淡的没什么情绪,似乎并不打算主动说前往何处,之后要做什么。   她听着车轮咕噜噜滚过路面的声音,心头发紧。   离开扬州,或许会踏入另一个狼窝。沈为开会带她去哪里?他的所作所为像是蒙着一团雾,叫她窥不见半分真相。   也不知祝无执如何了,等收复扬州,定然会抽出手来寻她。也不知他会不会误解她跳水是为了死遁逃跑,他疑心病一向重……   原本她打算干脆趁机逃跑,隐姓埋名找个村落躲藏几年。   但妹妹一家还在汴京。   她思来想去,决定还是回祝无执身边。   诚然,她畏惧祝无执,也很向往自由安稳的日子。   但她在汴京有牵挂,她不放心把妹妹留在那。   她唯一有一丝安心的是,祝无执对她有情。哪怕这份情太过偏执,令人窒息恐惧,但她最擅长得过且过。   习惯了或许就好了。   前路茫茫,她内心恓惶不安,犹豫了一会,开口道:“等离开叛军地界,可以放我离去吗?”   沈为开把匕首归鞘,随手挂在腰间,才抬眼看温幸妤,弯唇浅笑,“当然可以。”   青年眉眼婉丽,乌发束冠,神情认真柔和,看起来温良恭谨。   温幸妤一愣,没想到沈为开这么轻巧就答应下来。   她总觉得还有陷阱,心有怀疑,但也没有必要再三询问,只点头道:“多谢你。”   沈为开扫过她隐含担忧的杏眼,温言劝慰:“姐姐别担心,我不会把你送给任何人,也不会做伤害你的事。”   温幸妤并不相信他的鬼话,心说若是没有目的,为何费尽心思掳她入扬州?   沈为开似乎知她所想,不禁莞尔:“姐姐真呆。”   温幸妤皱眉看他。   沈为开:“我的确可以放你离开,但我可没答应不跟着你。”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怎么遇见的一个两个都不太正常?   她可不想和这种草菅人命的疯子再有什么牵扯。   坐了一会,温幸妤安慰自己,反正她一路上会偷偷给祝无执留标记。   如果沈为开不听劝非要跟着,被祝无执抓住,可怪不得她。   *   扬州城,高府。   正院暖阁内,炭盆燃着银丝碳,温暖的空气混合着沉水香。   窗棂外,天光明亮,映着刺目雪光穿透窗纸,室内一片沉静。   暖炕上置紫檀木棋枰,一侧端坐的老者身着深紫锦缎直裰,膝上覆着一个金缠丝手炉,须发如银,面容清矍儒雅。   正是年逾六十,曾经的太傅大人高逊。   他微微前倾,目光沉静地凝视着棋局,稳稳落下白子。   棋枰另一侧,相对而坐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,锦衣玉带,乃是广陵王赵元傅。   他神情却不似高逊从容不迫,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,面色焦急。   室内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,以及棋子落在棋枰上那清脆悠远的“嗒”声。   又过了一会,广陵王终于忍不住了,捏着棋子的手发紧,嗓音焦急:“高大人,您那外孙快打进来了,怎么还不八风不动的。”   高逊微微抬眼,目光掠过他焦躁不安的脸,平和之下,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轻蔑。   广陵王头皮一紧,从这里得不到答案,只好抬头去看高逊身后站着的中年人。   这人眉宇间依稀可见高逊的清朗轮廓,却少了几分霜雪的沉淀,多了几分内敛的锐气。正是高逊的嫡子,高彦和。   他穿着稍显年轻的青灰色锦袍,温言安抚:“王爷勿忧,父亲自有成算。”   广陵王气不打一处来,心说这老狐狸只会打哑谜,害得他次子死在汴京不说,到现在了都还不肯说真相。   若不是因为他封地在这,没得选,绝不会和这种人合作。   他忍了又忍,压抑着怒火,问道:“高大人倒是说清楚,到底有什么谋算,也好让本王安安心。”   高逊掀起眼皮看他,眸光深邃如井:“王爷还是这般急躁。”   枯瘦的手指轻搁下棋子,嗓音平缓微哑:“彦平已前往城南别院,接我外孙唯一的妃子前来做客。”   广陵王一愣,旋即大喜,“还得是高大人有招!”   他松了口气,却又忍不住腹诽,这老匹夫可真是歹毒,竟然干得出拿人家宠妃威胁的卑鄙之事。   高逊但笑不语,让仆从撤走棋枰,婢女轻手轻脚端来茶水。   过了一小会,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紧接着高彦平掀开棉布帘,脸色煞白地出现在几人面前。   高逊端茶杯的手一顿,隐有不安。   “如此慌张,发生了何事?”   高彦平咽了口唾沫,低垂着头,不敢回看父亲,声线颤抖:“回父亲的话,儿子…儿子没能接娘娘回府。”   广陵王刚喝了口茶,闻言一下呛住,偏过头捂着嘴咳了几声,焦急道:“怎么回事!”   高彦平道:“沈为开那小兔崽子,一个时辰前伪造父亲的亲笔文书,出城去了……”  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高彦平。   当初掳温幸妤来扬州一事,高逊是和沈为开做了利益交换。   高逊答应沈为开,让他亲自去捉温幸妤,并且交给他看管。沈则给他提供几份有关禁军内部的密信。   而后战事紧急,高逊无暇顾及,为了掩人耳目,避免太多人知晓温幸妤在扬州之事,便让高彦平把人关在城南偏僻的别院内,由沈为开看守。   一来看管温幸妤,二来也是监视沈为开。   哪知沈为开看准了高彦平懒怠的性子,半个月之内就把院内仆从无声无息换了大半。   俗话说事以密成,语以泄败。   高逊为人谨慎,为保证成事,温幸妤藏身之所,以及她真正的用途,除了几个核心人物,旁人并不知晓。   再者高逊多年来积威尤甚,有他印鉴的文书在扬州城无人敢拦。   故而沈为开出城,卫兵看了文书后便随意放行了。   怕父亲怪罪,高彦平扑通一下跪地,哭道:“儿子已经派人去追了,父亲恕罪!”   高逊登时怒不可遏,眼神阴沉下来,抓起滚烫的茶盏掷了过去,“蠢货!”   高彦平被烫到,额角也被砸破个血口,却伏在地上,一声不敢吭。   高彦和看弟弟被砸,跟着跪到地上,求情道:“父亲莫气,那沈为开不过是个有点小聪明的贱民,儿子现在就带人去追,定能赶在入夜前把人抓回来!”   高逊气得手都在发颤,他胸口起伏不定,好一会才平稳下来,摆手道:“去追。”   “快!”   兄弟俩赶忙爬起来,作揖后脚步匆匆去了。   广陵王脸色难看,正想要不要想办法提前出城跑路,就听到高逊沙哑阴森的声音:“天寒路滑,王爷归家不便,臣已命人把您一家老小接入府内。”   “王爷且安心住下。”   广陵王唰一下站起来,却又不敢怒骂,只得憋出一句:“高大人果真心善。”   说罢便拂袖离去。   高逊唤来府卫,交代他们看好广陵王一家。   暖阁人都离开后,面上维持的平稳尽数裂开,他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,苍老的面容扭曲可怖。   沈为开。   一个妓生子,怎么敢背叛他的?!   他当真是老了,合作一半,竟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反将一军。   待彦和将人追回来,他定把这厮剁碎了喂狗!   高逊不免又想,若追不回来呢?  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……   若这底牌也没了,他苦苦经营的高氏,也将不复存在。   高逊站定脚步,看着窗外的刺目的雪,狠狠闭眼。   他绝不可能败。   不过是一个出身卑微,犹如丧家之犬的妓生子,短短一两个时辰,还带着个娇弱的女子,能跑多远?   等抓回温幸妤,把她绑在城墙上当着祝无执的面虐杀,他那暴戾恣睢、目中无人的外孙,定然气血翻涌,心府烬燃。   杀其爱人,激之使狂,怒而失智。   这最后一次的挑动激怒,会令祝无执体内半沉睡的蛊虫彻底苏醒,随血入心脉。   届时他那桀骜不驯的外孙,将彻底失去理智,成为高氏的提线木偶,由他驱使。   祝无执也不要怪外祖父无情,谁让他出身祝氏呢?要怪就怪出身,怪自己太过聪慧,怪他太在乎“情”之一字。   有了软肋,才会被他三番四次,一点一点唤醒蛊虫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点还有一章哦   求灌溉[撒花]   78 第78章   ◎背叛◎   马车太明显,很容易被高家人发现踪迹,温幸妤和沈为开走了一段路后,就让车夫驾着马车去别的方向,以混淆追兵视听。   二人避开官道,自山林小路,徒步奔逃。   道路崎岖,满是雪泥,十分难行。温幸妤借着小解的名义,偷偷把里衣撕下几条,扯成小布块,塞在袖袋中。   她一面走,一面趁着沈为开不注意的时候,隔一段距离,就寻隐蔽的地方丢布块。   为了防止高家人看到,她还特意把布块用泥染脏,并且隔着很远,丢在不起眼的枯丛,或者树根雪窝里。   她记得祝无执有个亲卫养了条很厉害的大狗,能通过嗅人的衣物,找到藏身之处。   暮色四合。   扬州城北面崩裂的声音忽然遥遥传来,像沉沉闷雷。   城将破,叛军败局已定。   温幸妤和沈为开在寂静的山林,踩着雪泥缓行。   她闻声回过头,隐约看到空中弥漫的黑烟,以及模糊的兵戈之声。   沈为开也跟着停了脚步,“叛军将败,高家人不到最后一刻不会死心,他们的人定然还在追踪你我二人。”   声音轻飘飘的,在死寂又空旷的林间,十分清晰。   温幸妤点了点头,“快走吧,等到了前方镇子,出了叛军地盘,就安全了。”   沈为开嗯了一声,一边走,一边用树枝扫除二人印在雪上的足迹。   目光落在某处雪窝时,抬眼看向温幸妤纤细的背影。   他扯了扯唇角,琉璃珠般的眸子映着余霞,闪过嘲弄。   入夜,寒风刺骨。   温幸妤和沈为开又躲开了两波高家追兵,她还不幸崴了脚。   为了不耽搁行程,沈为开隔着袖子牵着她的手,扶着她前行。   二人疾行于暗沉沉的河道边,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泥里。   天上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。   远处城头烽火腾跃,映着漫天碎琼乱玉。   除夕夜,扬州城的百姓瑟缩在屋里、地窖内。   没有烟花,没有团圆饭,只有地动山摇的战火,不绝于耳的喊杀声。   *   收复扬州的战况十分惨烈。   虽说只是四万残军败将,但扬州富裕,粮草火药充足,士兵也都是精锐。从晌午开始,一直到入夜都未结束,久攻不下。   祝无执率主力从正面进攻,吸引叛军主力注意。   刘世率精锐由向导带路,沿后山险径潜入,突袭邵伯堰,焚其粮船,毁其水栅,制造混乱。   北城门之下,神臂弓齐发,压制城头,士兵以钩索攀附云梯,强登北门。另有火炮轰城楼。   一时火光冲天,映红天际。   西门瓮城摇摇欲坠。   扬州第二世家林氏,竟临阵倒戈,主动打开西城门,放周军入城。   守城的叛军将领目眦尽裂,大呼叛徒。   内外夹击,一时杀声震野,叛军仓皇。   整个扬州城,陷入彻底的混乱与绝望的哀嚎。   叛军久战罢敝,不堪再战,不多时便被死伤过半,许多叛军士兵丢下武器,跪地乞降,剩下的被尽数俘虏。   亥时,城门大敞,满地血污狼藉。   高府深处,正厅灯火荧煌。   暖炉烘出一室融融暖意,博山炉口逸出最后一缕青烟,是上好的沉水香,缓缓消散。   高逊端坐于主位那张宽大的紫檀交椅之上,身上是家常的深青色道袍,宽袍大袖,纤尘不染。   他神色平淡,仿佛外面天翻地覆的厮杀,不过是茶寮酒肆里一段无关紧要的闲谈。   指尖轻轻拂过膝头,看着座下低声啜泣的妇孺儿孙,波澜不惊的面容下,是滔天的不甘。   出身微末,十年寒窗。   同试者轻裘策肥马,某独敝衣蹑草履,然文章星斗,未甘折腰。   此后平步青云,尚公主,为太傅。   处心积虑筹谋了一辈子,竟栽在个毛头小子手中。   更不用说,他没预料到,那个从未看在眼里的、看起来愚孝古板的旁支孙女高月窈,会在嫁入林氏后,有胆子暗中策反其夫,做了叛徒。   林氏和周军里应外合,关键时刻开西门引兵入城。   何其可笑。   简直是耻辱!   目光落在两个儿子身上,扫过他们身后面色惨白,瑟缩流涕的几个孙儿,高逊心头弥漫出一阵怆然绝望。   他聪明一世,怎么生的都是蠢笨如猪废物?这是老天对他杀妻逼死女儿的报应?   高逊站起身,缓步走到剑架前,“唰”一声拔剑出鞘。   他朝二儿子招了招手,淡淡逸出几个字:“彦平,过来。”   高彦平意识到亲爹要做什么,抖若筛糠,涕泗横流,瑟缩到妻子身后,不敢过去。   高逊看了亲卫一眼。   两个亲卫便走过去,硬生生把高彦平架到高逊跟前。   高逊叹了口气:“彦平,做错了事,就要受罚。”   “我们高家数百口人,还有那城内外的将士们,皆因尔疏忽而亡。”   “你下去为他们赔罪罢……别恨爹。”   说罢,他抬剑捅过去,鲜血溅到苍老的面皮上,他抬手,连同一道眼泪一同抹去。   高彦平跪到在地上,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,吐出一大口鲜血,双目通红,“你…你逼死妹妹,还杀我。”   “但愿…但愿下辈子…不要再做你的儿子……”   他脸色青白,眼中最后一点光,彻底熄灭了。   偌大的屋子噤若寒蝉。   一刻后,府衙残破,昔日奢华煊赫的高府,喊杀声、兵刃撞击声、垂死的惨叫声由远及近,迅速逼近正堂。   高逊的心腹将领们,有的面如死灰瘫软在地,有的则像无头苍蝇般试图组织抵抗。   他的家眷们瑟缩在角落里,哭泣不止。   不多时,大门被劈开。   雪花裹着刺骨的寒风,和浓烈的血腥气涌入。   高逊坐在主位上,纹丝不动。   风雪呼啸,清冷雪光中,祝无执踏血泊而入,墨氅无尘,神色淡漠。   他睨着座上老者,似笑非笑:“外祖父,倏尔经年,心安否?”   *   高家败得很快。   王禀率轻骑出城,追亡逐北。沿运河、驰道清剿逃窜残部,绝其死灰复燃之机。   祝无执着急寻温幸妤,并没有和高逊“叙旧”,而是直接命人以槛车囚广陵王及高氏百人,即日押解汴京,诏告天下其罪,听候发落。   他亲自审问了舅舅高彦和,花了些手段,撬开对方的嘴,得知温幸妤白日就跟沈为开暗中离开扬州。   祝无执浓睫微垂,慢条斯理擦拭指上血迹。   他很庆幸温幸妤没受伤出事。   但同时,他不免怀疑,沈为开将她带离城外,她是否自愿跟随,且准备趁机逃离他的身侧。甚至是……如另一封信上所言,准备伏杀他。   一想到那两封信,祝无执心底就控制不住的翻涌起一股戾气。   昨日晚上,汴京皇城司送来密信。   言顺藤摸瓜,于尚衣局捉到个形迹可疑的宫女。   严刑拷打下,宫女招认,温幸妤曾经暗中请求她,在衣裙里缝制过个不明显的夹层。   皇城司按照宫女交代的,在这宫女城外的父母家中,搜到了温幸妤的一对耳坠。   除了密信外,皇城司还把耳坠和宫女签字画押的罪状一道送来。   祝无执细细看了那耳坠。   确实是温幸妤曾经戴过的,而且是他从库房亲自挑来送给她的。   他还记得,当时他问温幸妤为什么不戴,她说那天在亭子醉酒后,就不见了。   当时并未多想,觉得可能是掉荷塘里了。   如今看来……   鉴于温幸妤数次费尽心思逃跑,祝无执对她本就有所怀疑。   皇城司查出这样的结果,他对温幸妤的信任,从七分减少到了五分。   而剩下五分……端看温幸妤会不会真的如信上所言,设伏杀他。   昨夜祝无执看完信后,气血翻涌,时隔数月后,再次犯了旧疾。   这病症,自从他寻回温幸妤,就再不曾犯过。   而仅仅因为疑心温幸妤背叛他,便犯了病,且比之前都要严重。   今日清晨,余症未消,但战事在即,他不得不吃烈药压制,强撑着指挥战事。   晌午后,他压制不住杀意,不顾阻拦亲上战场,杀了许多叛军。   温热的鲜血流淌过五指,飞溅上脸颊,他手指都因频繁的杀戮而控制不住轻颤。   坐在马上,望着残肢断臂的场景,那翻腾的杀意被奇异地压制住,甚至缓解了浑身的碎骨锥心之痛。   这是祝无执头一回,犯病时没有控制住自己,动手杀了那样多的人。   当他平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崩裂的虎口,和那一掌心的鲜血,竟然有一丝恐慌。   他怕有朝一日,会如同今日这般,彻底失控,以至于误杀身边之人,包括温幸妤。   夜空彤云密布,细雪如盐。   祝无执看着高府的人哭嚎不止,被挨个押走,神色漠然。   他压下纷乱的心绪,吩咐起后续事宜。   关于此次叛乱,高氏心腹将校,助纣为虐者,祝无执命杨世增即刻验明正身,于扬州四门城楼,枭首悬竿,曝尸七日,以儆效尤。   另有将领持叛军名册,按图索骥。凡负隅巷陌、据守残垒者,格杀勿论。要求三日内,肃清扬州全城。   一项项安排下去,祝无执阔步出高府大门,下了最后一道旨意:“持朕‘胁从不问’赦令,晓谕城外溃散之兵。弃械归乡者,免死;执迷不悟者,视同逆党,由韩卿剿之。”   此乃分化瓦解之策。   说完,他翻身上马,带着曹颂等几十个亲卫,策马出城,亲寻温幸妤踪迹。   *   岁除雪紧,扬州郊野尽白。   温幸妤的踪迹并不难寻。   祝无执命亲卫兵分三路,顺着不同的方向去寻。   他断定二人为了躲避高氏追杀,会挑着山野小径走,故而他也是顺着山野树林搜寻。   他带领的亲卫里,有个名唤姚绍素的,养着条灵慧的细犬,擅长奔跑和追踪猎物。   细犬名“追影”,通体墨黑,唯颈间一圈银亮,此刻鼻尖急颤,在雪地里逡巡腾跃。   祝无执端坐马上,氅衣凝霜。   松明火把映着他半张脸,下颌紧绷,望着树影婆娑的深林,面色冷凝。   “陛下,有东西!”姚绍素忽低喝。   追影正对树根雪窝狂嗅,爪子刨开积雪,叼出一小方脏污的布料。   祝无执拿起来看了,心下微沉。   这是温幸妤故意留下的。   她为何留标记?是等着他去寻,亦或者…如信上所言,故意引他去伏杀。   每多想一分,他心底的戾气就多涨一寸。   他把布料攥在掌心,又缓缓松开,凤目森冷,扬鞭指向前方密林:“追!”   不管温幸妤是在等着他救,还是准备送他去死,都要等见到她再论。   他不愿以恶意揣测她,但事实摆在眼前,他想亲自看看,他在她心底,到底是何种存在。   犬如离弦箭。   风雪灌满山道,追影时而伏地疾嗅,时而腾跃过涧,祝无执带着亲卫策马紧随。   寻了一路,一共找到十块布料。   他有预感,马上要找到她了。   *   本该是围炉守岁的时辰,温幸妤却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里,氅衣厚重,每一步都很艰难。   寒风卷着雪花,刀子似的刮过脸颊。   扬州城越来越远,山野寂寥,裹着厚厚的素白,静得能听见雪落压断枯枝的细微脆响。   到了一处背风地,沈为开道:“算算时辰,叛军当已兵败,咱们暂时安全了。”   “我去找些干燥的枯枝燃火堆,不然等不到去城镇,姐姐怕是就得病倒。”   温幸妤点点头,心说正好拖延时间等祝无执寻来,于是主动提出一起去找干燥些的枯枝。   沈为开拒绝了,独自一人没入黑暗。   温幸妤清扫出一块还算干燥的空地,静静等沈为开回来。   约莫过了一刻,沈为开便抱着一堆干燥的枯枝走来,丢在地上,拿出火折子点。   她有些惊讶,抬手摸了摸这堆柴火。   几乎没有潮气。   她没忍住问道:“到处都是雪,你从哪里找到的?”   沈为开点燃了火堆,把大氅脱下来铺在地上,示意温幸妤坐下。   青年一身雪色圆领袍,似乎感觉不到冷,玉珠般的眼眸映着火光。   他坐到温幸妤身旁,侧头看着她雪白的脸,温声道:“前面不远处有猎户挖的陷阱,以草木覆之,我没注意掉了进去,不慎扎伤了腿,但也因祸得福,发现里面有干燥的枯枝。”   说着,他撩开一角衣袍。   裤腿被血迹濡湿,看起来伤得不轻。   温幸妤散去怀疑,犹豫片刻,终究是不忍心不管。   她道:“包扎一下吧,失血过多就不妙了。”   沈为开一愣,霎时笑开了,明秀的脸映着火光,暖泽如玉。   他眼睛亮亮的,一眨不眨盯着温幸妤的脸,嗓音愉悦:“姐姐,你在关心我吗?”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她没说话。   沈为开也不介意,当着温幸妤的面拉开裤脚,露出小腿上狰狞的血洞。   他撕下里衣衣摆,简单擦拭了一下,正要包扎,动作突然一顿,随即慢条斯理包扎好。   微微侧头看向身后漆黑的深林,他唇边浮现若有若无的笑。   温幸妤烤着火,浑身的寒气散去不少,发冷的手脚慢慢回暖。   她思索着祝无执的事,就听到沈为开忽然道:“姐姐,我突然头有些晕,眼前发黑。”   “好像包扎得有些歪,你能帮我看一眼吗?”   温幸妤觉得应该避嫌,不能随意看他的腿,但沈为开是为了找干枯枝才受的伤,她不管也说不过去。   她没怀疑沈为开骗人,毕竟那伤口确实严重。   遂点了点头,凑近几分,低头去看他腿上的包扎。   刚想说没包扎歪,腰上忽然多了一只手。   她愕然抬眼,就被沈为开拉进怀中。   青年样貌明秀,但身量其实很高,手臂箍在她腰背间,根本挣脱不开。   她被他手上的力道牵引,被迫半趴到他怀里。   天水香清冷的气味袭来,青年长睫微颤,扣住温幸妤的下颌,抬起她的脸,指尖落在她的唇瓣上。   他几乎痴迷般的,盯着她丰润的唇瓣。   她的唇很软,他细细摩挲着那惹人怜爱的唇珠,心头发紧。   沈为开以为他会像曾经无数次那样,厌恶任何男女之间的触碰。   但没有。   他想亲她。   很多年前,他无数透过门缝,被迫看到那家的男人,如同野狗一般伏在母亲身上耸动。   而后母亲便带着有巴掌印的脸颊,给他端来一碗有荤腥的饭菜,摸着他的头,说“我的小鱼要快快长大”。   后来他慢慢长大,被迫做了令人不齿的娈童。   再后来,他把男女之事,看做是最恶毒的惩罚。   如今,只有温幸妤在他这里是特例。   或许是过去无数个濒临死亡的夜晚,他都是靠回忆幼时在村中,那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,咽下屈辱,艰难度过。   百般滋味凝聚心头,他叹息一声:“姐姐,让我亲亲你,好吗?”   语调痴缠,漂亮的眼眸泛着水光,勾人/沉沦。   他强硬扣着温幸妤的下颌,缓缓低头,把唇瓣覆了过去。   温幸妤哪里料到帮看下包扎,还有这样的风险。   她瞪圆了眼,半晌挣扎不开,眼看青年润白的面越来越近,她的被攥住的双腕终于挣脱了一只。   挣扎间,按到了他腿上的伤口。   小腿一痛,沈为开扣着她下颌的手松了松,温幸妤得以偏头躲避。   温热的唇瓣擦过唇角,最终落在脸颊上。   她还未来得及发作,就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嗓音。   “温莺,你果真该死。”   平静到近乎残忍的声线。   沈为开终于松开桎梏,抬指摩挲着自己的唇瓣,目光穿过层层树影,挑衅地笑望祝无执。   温幸妤惊慌失措,一把推开沈为开,手忙脚乱站起来,回头看去。   祝无执一身墨氅,端坐马上,自漆黑的林间踱出,身后跟随一众面色难掩惊骇的亲卫。   他神情漠然,垂眸睨着神情惊慌的女人。   拿起弓,搭箭拉开,寒光凛凛的箭尖,正对准她的头颅。   平静之下,气血逆流。   遭人背叛的滔天恨意,如同瓷器的裂纹,一寸寸爬上心口。   爱意和信任崩裂乍碎,滔天怒火顷刻弥漫,焚尽他本就不多的理智。心脏剧烈的跳,眼前阵阵发黑,双目血丝弥漫,仿佛有血雾遮挡视线。   他喘息着,浑身骨头仿佛被碾碎,即将失控的杀意顺着血液蔓延四肢百骸,连同唇齿间都是浓烈的血腥气。   心口传来剧烈的刺痛感。   温莺果真背叛了他。   连她也要背叛他,以这种难堪的方式。   那封板上钉钉的信,这一路的标记,隐藏在暗处的杀手。   还有方才……她和沈为开温情脉脉的相拥亲吻。  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点——她不仅和沈为开私奔,还意图要他性命。   这让他如何还能信她?   祝无执出身高门,幼年丧母,及冠后家族覆灭,这样的步步危机的环境,导致他生性多疑,对万事万物都保留三分。   再者这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令他感到悲凉的事——亲卫的背叛,祖母或许也想要他死。   而温幸妤数次逃跑,他本就不太信她愿意乖乖留在他身边。   故而那为数不多的信任,随着事态发展,随着证据一样样出现在他眼前,彻底消散了。   祝无执方才发觉远处有星点火光,便命人灭了火把,给马蹄裹上布,悄无声息靠近。想着若有意外,方便奇袭。   哪知离得近了,便看到温幸妤主动投入沈为开怀抱,柔情蜜意亲吻。   好一对璧人。   祝无执不明白,她一个出身的卑微的农女,凭什么三番两次践踏他的心意,恬*不知耻的背叛他,和别的男人亲密,甚至为了摆脱他,处心积虑设局杀他。   既然抓不住这段情,那便由他亲手斩断。   她背叛了他,合该死在他手中。   他凤目冰冷,拉弓如满月。   松手时,捏着箭尾的手指,却不可控地轻抖了下。   就是这微不可察的颤抖,令箭道偏离。   离弦之箭,破空而来。   温幸妤呆呆站在原地,脑海一片空白,还未反应过来,沈为开拽了她一把,箭羽擦着她的脸颊划过,带来一阵刺痛。   祝无执凤目微眯。   方才就算沈为开不拉,那箭也不会射到温幸妤。   他攥了攥手指,告诫自己不能心慈手软,要杀了这个背叛的女人。   可拿起弓搭箭,他却怎么都控制不了发颤的手指,对准不了她的眉心。   恼怒、愤恨,以及深深的自厌和怀疑。   最终无可奈何放下弓箭,决定抓她回去再处置。   温幸妤怔怔望着祝无执漠然的面容,杏眼中满是不可置信。   缓缓抬手,摸了摸刺痛的脸颊。   手指沾到温热的濡湿,她垂眼一看,白皙指尖染上鲜红,她面上血色尽褪。   祝无执竟然真想杀了她。   若不是沈为开拉她一把,那箭…或许会贯穿她的头颅。   他竟然不听任何解释,不由分说,要杀了她。   温幸妤一直很畏惧祝无执,想要逃离他的身侧,然而朝夕相处中,焉能没有产生一丝别样的情愫。   她刚决定好了解他,尝试适应他的喜怒无常,好好留在他身边,便得到了这样的结果。   或许她还是没有自知之明,太高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,才能对这样的人抱有幻想。   他是帝王。   她是农女。   他金尊玉贵。   她贱如草芥。   他和她本就不该在一起。   她的命,对于他这样的权贵而言,从来都不值一提,予取予夺,想杀便杀了。   这样危急的时刻,脑海中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,在她眼前展现。   爱恨痴缠,情意绵绵。   一点一滴,或恨或怨,或惧或爱的相处,化为一柄利刃,狠狠刺入心脏。   那支箭毫不留情粉碎了她的妄想,撕开了这几个月堪称温情的假象。   心中弥漫出刻骨的悲戚。   祝无执到底是不同的,少女时的朦胧爱意,同州的多次相助,她曾对他有隐秘的心动。哪怕他阴晴不定,她也一直以为祝无执对她起码有几分情,不会轻易对她起杀心。   因此面对那朝向她的箭尖时,她竟然连躲避都忘记了。   而此时此刻,她本该解释,本该质问,甚至或许该屈膝求饶。   可喉咙却像堵了棉花,半个字都吐不出来。   79 第79章   ◎不忍◎   祝无执瞥过女人难掩戚然的脸,握着缰绳的手指紧了紧。   他侧过头,看向黑暗,“藏头露尾,还不出来?”   树林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。   变故突生,二十来个黑衣人自林间跃出,各个手中拿着弯刀。   “沈大人快带尊夫人离开,哥几个来断后!”   “定叫这周朝皇帝有去无回!”   明明是中原人的样貌和口音,却拿着属于辽人的弯刀。   剑拔弩张,杀气弥漫雪林。   温幸妤霎时回过神来,悲愤之情被冲散,理智回笼。   她猛地看向侧后方的沈为开。   苍白的面,艳红的唇,笑盈盈。   他竟投了辽军!   温幸妤饶是再迟钝,也明白如今这些蹊跷,都跟沈为开脱不开干系。   他从未和高氏真心实意合作,所以不会把她交出去。   虽说不知为何非要带她走,但她可以确定,沈为开眼下的目的,是让祝无执不仅误会她私奔,还误会她通敌叛国。   无冤无仇,却要逼死她。好歹毒的心思!   双方眨眼间兵戈相接,她听到祝无执森冷的嗓音响起:“温莺,你最好跑远一点,不然你和你那情郎,我会亲手碎尸万段,丢去喂狗。”   温幸妤回过头,目光穿过交战人马,急声道:“你冷静点,这里面定有误会!”   她脸色煞白。   雪色惨淡,树影如鬼魅。   一个端坐马上,一个站在树下,中间隔着刀剑相向的人群。   祝无执眉眼泠泠,睨着她。   两封证据确凿的信,和沈为开亲吻,甚至伏击他的都是辽人。   朝秦暮楚,通敌叛国,每一样都是诛九族的大罪。她还有什么可辩解的?   祝无执从不对任何人交付全部真心。宁负天下人,不负自己。   事实证明,他是对的。   母亲不爱他,父亲视他为孽种,外祖父处心积虑要杀他,祖母也不是真心疼爱他。   身边的人每一个,都恨不得他死。   温莺也不例外。   他想信她,但证据不让他信她。   风起,祝无执面容被吹起的雪雾遮得模糊。   温幸妤还想说什么,沈为开一把扣住她的手腕。   猝不及防,被强行拽着踉踉跄跄往远处奔去。   奔逃出百来步,没入树影遮天蔽日的深林,冰冷的枯枝刮破衣衫,崴伤的脚踝钝痛。   她用力甩开沈为开的手。   “你松开!我不跟你走!”   沈为开停下脚步,扫过温幸妤愤怒的杏眼。   “哪怕会死也不走?”   “死也不走!”   “因为你妹妹?”   “是。”   “我还真羡慕她,分别这么多年,都能让你拿命护着。”   温幸妤默不作声,扭头往回走。   深一脚浅一脚,背影那么纤弱,又那么倔强。   人很容易被情感左右,温幸妤对祝无执不分青红皂白的一箭有恨,有怨,也有悲。   她怨愤他不信任自己。哪怕她心里很清楚,他是帝王,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。   她选择回头,当然明白自己很可能会丧命。   她是普通人,她怕死。   但若就这么离开,那便是坐实了通敌叛国,届时妹妹一家,都要被她连累。   而且这些事透着古怪。   不管怎么样,要先尝试解释清楚,让他查清真相。就算查不清,起码不要连累其他人。   林子里的雪很深,沈为开看着温幸妤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,脸上的笑,终于维持不住了。   他站在树下,小腿的鲜血浸透白色衣衫,乌黑的发上浮着雪花,脸白得像水鬼。   “温莺,你会后悔的。”   温幸妤脚步一顿,侧过半张脸:“起码现在不悔。”   沈为开笑了。   “如果你有朝一日后悔,可想办法传信至辽国,我会带你走。”   回应他的,只有温幸妤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。   温幸妤没有回头。   她在沧州生活过很久,听过那儿的老人抹泪说辽人是如何烧杀抢掠,践踏沧州土地。   覃娘子也说过,她祖父和父亲都死在辽人手中。   温幸妤不懂什么家国大义,她只是觉得,如果去了辽国苟活,会对不起曾经收留她的覃娘子,对不起沧州那些帮过她的街坊邻居。   沈为开站在那,看着她的身影消失,扶着树的手指越抠越紧,直到指甲劈裂,渗出鲜血。   他给过她选择了。   两次。   第一次,如果她选择离开祝无执,不留那些标记,就不会踏入那封信的陷阱。   第二次,如果方才她选择跟他离开,就不会面对…进一步把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罪证。   她自己选择了苦难,一步步踏入他预设好陷阱,就不要怪他心狠。   沈为开放下手,漠然转身。   他真不明白,温莺受过那么多苦,为什么不像他一般烂掉呢?   为什么她能选择祝无执,能选择没相处过几年的妹妹,就不能选他呢?   她为何不能自私一点呢?   片刻工夫,兵戈声歇。红雪,残尸,满地狼藉。   辽人仅留一活口。   温幸妤从林间一瘸一拐走出来。   哪怕雪幕浓稠,天色昏暗,祝无执也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漆黑林口的她。   发髻散乱,右脸沾血,衣上沾着泥巴,黑一块灰一块。   狼狈至极。   祝无执下意识捏紧了缰绳。   她为何回头?   发现沈为开靠不住,所以后悔了?   不,她怎么会后悔,她永远一心想着离开他。   定然是觉得自己跑不掉,所以想用曾经用过的办法,迷惑他,令他心软。   他冷笑一声,调转马头。   “追捕沈为开,生死不论。”   牵着细犬的亲卫犹豫了一瞬,问道:“陛下,那温…温娘子呢?”   “带走。”   声线漠然,毫无怜惜。   *   本该是除旧迎新,欢欢喜喜的新年,却因为战事刚结束,整个扬州还未恢复,依旧笼罩在一片阴霾中。   温幸妤被带回了高府。   她本想跟祝无执好好谈谈,不说别的,起码洗脱她“通敌叛国”的罪名。   可她被关在偏僻的院落里,整整三日,连他一面都未见到。   好在祝无执并非全然无情,请了大夫看她脸上的划伤,还有高高肿起的脚踝。   她央求看守的卫兵和每日送饭的婢女,可他们似乎被交代过,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说。   一直到第六天清晨,紧闭的房门打开,来了个内侍,说要回汴京。   温幸妤被塞入马车,手脚皆被捆了绳子,一直到码头登船,被丢进狭小的舱室,都没能见到祝无执。   舱室门上有个小窗户,她祈求看门的侍卫,结果却被冷脸嘲讽。   “陛下日理万机,是你这种朝廷钦犯想见就能见的?”   温幸妤无奈,只好抱膝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,安慰自己等祝无执冷静下来,或许就会召见她了。   *   高氏落败,心腹爪牙押入船舱最底层的牢狱,其余以槛车押解入京。   祝无执刚处理完扬州混乱的政务,一项项安排好,属下就战战兢兢来报,说高逊的子孙,以及重要心腹,尽数暴毙。   在重重看管的情况下,暴毙了。   死状安详,宛若熟睡。   什么都还没审出来,人就死了。   剩下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女眷,以及还未满周岁的婴孩。   祝无执大怒,命仵作太医验尸,得到的结果是,有些像被毒死的,但看不出是什么毒。   他命人彻查所有接触过犯人的狱卒、侍卫等,却没有任何线索。   仿佛这毒是凭空出现。   祝无执知道这和唯一活着的高逊脱不了干系,但高逊什么都不说。   他心底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,折磨他夜夜无法安眠。   他想知道祖母是否和高逊有联系,母亲当真是心甘情愿自尽,李游到底是谁的人,又为何背叛他……   可高逊的嘴很严,使尽手段也撬不开。   祝无执十几岁时在刑部当差,后来又做了皇城司副指挥使,审过的犯人数不胜数,审讯手段也是出了名的严酷。   可高逊,不论他怎么审,上刑也好,威逼利诱也罢,都不吐半个字,似乎成了哑巴。   祝无执看着高逊平静的脸,慢慢也平息了焦躁的心。   回京的路至少还有一个月,有的是时间慢慢审。   平叛后,淮南一带水陆尽数复通,回汴京的路要比来时快一些。   第三日,就行过了温幸妤曾落水的河道。   难得天晴,天际蔚蓝,两岸山岭茫茫一片白,雪光刺目。   祝无执站在甲板上,望着倒映蓝天雪山的水面,思绪却飘向了别处。   前几日,追捕沈为开的亲卫回来,跪地请罪,说不慎把人放跑了。   射瞎了沈为开的左眼,即将要捉到的时候,又来了一批中原打扮,手持弯刀的辽人,把他救走了。   沈为开想去辽国,唯一的办法是从周和西夏交界的榷场走,而后绕去辽国。   祝无执给边境几个榷场去了信,命他们拦截前往西夏,形迹可疑的商队。   一想到沈为开,难免想起除夕夜温幸妤和他亲密无间。   这些时日,他一遍一遍告诉自己,不要去想这个背叛他的女人。   不要去见她,不要去听她的花言巧语。   他用繁杂的政务麻痹自己。   可午夜梦回,脑子里全是她的身影。   祝无执觉得自己当真是魔怔了,温幸妤做出的事,换做别人早被他凌迟处死,株连九族。   但他竟然下不去手。   他甚至不敢去质问她,生怕得到令他失望的结果,而后失控亲手杀了她。   祝无执一直是个冷心冷情的人。   十二三时,祝无执有个朋友。   他们年岁相仿,一起踢蹴鞠,逛瓦肆,一起赴雅集,论诗赋。是同窗,是好友,也曾抵足而眠,秉烛夜谈理想抱负。   直到有天,他去好友府上送搜集来的孤本,站在重重掩映的花木后,听到对方说:“祝长庚啊,他就是个装模作样的蠢货。”   “我哄着他,是我爹交代的,说能通过他,傍上国公府这条大船!”   祝无执转身就走了。   他不觉得难过,他一直都知道所谓的好友居心不良。没有戳破,不过是祖母说过,要学着像正常人一般交朋友。   后来那好友的一家,因贪污阖家下狱,身为刑部侍郎的祝无执,亲自送了对方最后一程。   前段时间,得知李游背叛他,祖母或许也是虚情假意时,祝无执的确悲戚又怅然,但很快就平复了心绪。   他很早就明白真情不可信,唯有权势是最靠得住的东西。   可他对温幸妤到底是不同的。   他对她付出前所未有的真心,他所有的耐心和宽容,都给了她。   所以当她背叛他的证据摆在眼前,且一样一样映证时,他万分愤恨。   恨不得杀之而后快。   好似只有杀了她,才能抚平恨意,抹去这堪称愚蠢的过去。   可那捏着箭尾的手指松开时,却不可控地抖了一下。   看到箭身偏离,堪堪擦过她的脸,他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。   可恨沈为开多此一举拉她一把。   后来再想杀她,也下不去手了。   心底总是有无数种理由替她开脱——她会回头,是不是说明心底还有他?她是不是受了沈为开胁迫?那些所谓的证据,或许是假的呢?   ……   如果过去有人说:祝长庚,你有朝一日会因为一个女人,一个平凡的女人心绪不宁,心慈手软。   那他一定认为这个人在侮辱他。   可事实是,他的确因为一个平凡的女人,变得不像自己。   哪怕她背叛他,想杀他,哪怕她犯了天大的罪,他都舍不得结果她的性命。   他忍不住想见她,却又害怕见她。   河上狂风大作,两岸山峦蹙眉低首,郁郁相对。   祝无执想,那就见她一面吧,听听她还有什么拙劣的借口。   他唤来了内侍,吩咐道:“把温幸妤带去朕的舱室。”   末了补充一句:“看好,别叫她再跳河了。”   内侍领命离去。   他又站了一会,刚转过身,就见曹颂来了。   “陛下,虞岚十日前在温娘子跳河的周边村镇搜查时,意外从一老伯那得知了些消息。”   祝无执神情平静,袖下的手指却颤了颤,“说。”   新年那天,他再次派人去调查,希望能找到推翻之前所有证据的蛛丝马迹,还温幸妤清白。   曹颂脸色不大好看,把头又往下垂了垂,沉声禀报:“温娘子跳河那夜,老伯正巧出来收陷阱里的猎物,看到…看到对年轻男女在火堆前烤火,他好心过去问话,那两人说是不慎落水的夫妻。”   “虞岚问了那对男女的样貌,是温娘子和沈为开无疑。”   “之前一直没发现这老伯,是因为老伯第二日一大早,乘船去了三百里外镇上的儿子家。”   “虞岚去查了,老伯的确是第二日乘船离开,也的确世世代代生活在那村子里,是猎户。”   “除此之外,虞岚让老伯指认了地方,确实是当初发现那封残信之处。”   祝无执面色冷凝,克制着怒火:“虞岚可再三确定过?那老伯为何去儿子家?”   曹颂低声回道:“回陛下,老伯每年那天都会去儿子家小住月余,二十年都如此,同村和他儿子的街坊都证明了。”   “虞岚是亲卫里最擅追踪和刺探的,他…再三核查过了,故而这么些日子才快马赶来报信。”   一口气说完,曹颂大气都不敢喘。   半晌,都没听到祝无执的回应。   他偷偷抬眼。   祝无执矜傲冷淡的面容,如同瓷器般,一点点蔓延出裂痕。   勉力维持的平静,轰然崩碎。   80 第80章   ◎解释◎   舱内暖香沉静,香炉逸出的袅袅白烟。   窗棂上透进的光亮浅淡,室内像蒙着一层模糊的纱帐。透过窗纸,隐约可见河岸萧疏的冬景或浩渺的波涛。   温幸妤被内侍带到舱室,已静立片刻。舱内只闻船身过水的汨汨声。  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该如何解释,但不论怎么回忆那些事的细枝末节,似乎都找不出证据,来证明自己没有私奔,更没有通敌叛国。   沈为开预设的陷阱太过精巧,她毫无知觉踏进去,等到发现端倪的时候,已经无力回天了。   温幸妤心底恨透了他,她不明白无冤无仇的,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害死她。   正出神,舱门传来响动。   门轻启,带进一丝凛冽的风,旋即又被厚重的门帷阻隔。   祝无执一身玄色常服,金冠玉带,步履沉缓,面色冰冷。   他没看她,径直走向暖榻坐下,指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搭在铺着云锦的榻沿,视线才如实质般落在她身上,比霜雪更冷。   “来了。”声音平淡,听不出情绪,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。   “是。”她垂首,喉头发紧。   短暂的死寂。   船转道,淡金日光随之偏移,投入窗口,映亮祝无执半边沉冷的脸。   温幸妤站在那,听着自己一下又一下的呼吸和心跳,掌心濡湿。   “召你来,所为何事,心中当有数。”他终于开口,每个字都淬着寒意,“温莺,朕给你一个机会。”   祝无执顿了顿,凤目微抬:“现在,解释给我听。”   “解释”二字,被他咬得极重,带着浓浓的愤恨和失望。   温幸妤攥紧了手指,缓缓抬眼,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光里。   那里面曾盛着对她的爱意,此刻唯剩冰冷的审视。   心口弥漫出酸涩,她觉得有些难受,沉默了几息,才低声道:“那天你看到的,都是沈为开一手设计,是他拉我到他怀里,我也不知道有辽人的存在。”   “我给你沿路留标记,是为了让你找到我。”   “我没有想跑,”温幸妤知道自己的言辞很苍白,她停顿了一下,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,“先不论别的,我妹妹还在汴京,我怎么可能会私奔,怎么可能敢通敌叛国。”   祝无执颔首,“好,如果这些都如你所言。”   “那你告诉我,你衣裙夹层里的信,是怎么回事?”   温幸妤愣住:“什么信?”   祝无执扫过她茫然的神情,冷笑一声:“你不知道?那朕就说给你听。”   他声线很平和,一字一句,从发现两封信,到亲卫和皇城司调查出的结果,缓缓道来。   随着祝无执每说一句,温幸妤的脸色苍白一分,神情也由惊愕变为愤怒。  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,沈为开竟然做了这么严密的局。   一桩桩一件件,人证物证俱全,这是势必要坐实通敌叛国、谋杀皇帝以及私奔的罪名。   温幸妤看向祝无执,待看清他的眼神,顿时遍体生寒。   他眼神很冷,带着嘲讽的意味,看向她时,宛若在看一场拙劣又可笑的木偶戏。   “那两封信我真不知从何而来。定是沈为开找人仿了我的字迹,意图污蔑我!”她声音微颤,“那日我被李游推下水,再醒来就已经被沈为开带到了扬州一处别院。”   “我怎么可能见过什么老伯?”   “我真的…什么都没做过。”   温幸妤语速很快,急于剖白,可说到关键处,却又如鲠在喉——她确实拿不出任何铁证。   “你的意思,你什么都不知道?”   祝无执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,似嘲讽,又似疲惫,“人证物证俱全,你可有证据证明你无辜?”   “朕要的是证据,不是你苍白的否认。”   温幸妤张了张口,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。是啊,证据呢?   她解释不清衣裙夹层从何而来,解释不清字迹为何一样,甚至想不起来收买尚衣局宫女的耳坠何时丢掉。更说不清信上的内容和她做的所有事,都恰如其分吻合。   几个人证都是祝无执心腹查到,且再三确认过无误的。而除夕夜发生的事,又恰好印证了信上的内容。   沈为开当真好深的心思,算准了她会怎么选,如同蜘蛛般,布了一张透明的大网,看着她一点点落入圈套,最后被死死粘在所谓的罪证上,无法脱身自证。   她深吸一口气,攥着衣摆,不愿放过一丝机会:   “我的确无凭无据,可…我当真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“或许还有什么纰漏呢?不能再查一查吗?”   “看在曾经的情分上,再信我一次,给我点时间,我会去查明真相,自证清白,好吗?”   说到最后,温幸妤的嗓音已经染上哭腔。   “信你一次……”   祝无执低低地重复着这四个字,发出一声短促的笑。   气血翻涌,杀意升腾。   他猛地从暖榻上站起,方才那丝竭力维持的平静彻底粉碎。   “温莺,你怎么还有脸说这话?”祝无执面色可怖,咬牙诘问,“你哄骗戏弄了朕多少次,你自己应当清楚。”   如果说没有曹颂那些话,祝无执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希望。   可新的证据摆在眼前,还有温幸妤那苍白无力的解释,令他无法再产生一丝信任。   祝无执骨子里是傲慢的。   他不觉得一个文墨不通,什么都不懂的宫妃,会比专门负责追踪和查案的皇城司厉害,能查出什么所谓的真相。   在他眼里,温幸妤要机会,不过是为了拖延,试图编造新的借口糊弄他。   愈想愈愤恨,他盯着她惨白如雪的脸,恶狠狠道:“朕待你不好吗?”   “朕予你旁人想都不敢想的恩宠与信任!结果呢?!”   他胸膛剧烈起伏,“结果你拿什么回报朕?你与人私奔,甚至意图要我的命!”   盛怒之下,他猛地一拂袖,狠狠扫过旁边棋案。   温幸妤吓得一颤。   紫檀棋案被他掀翻,温润的玛瑙棋子如同断线的珠玉,噼里啪啦地滚落满地。   “事到如今还想继续戏弄朕,你果真冥顽不灵,可恨至极!”   他恨恨盯着她惨白如纸的脸,看着她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肩膀。   温幸妤眼眶发红看着他,翕动唇瓣,喉咙发堵,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   一片死寂,唯剩二人交错的呼吸声。   祝无执垂眸望着她含泪的双目。   俄而,面上阴森骇人的神情,蓦然消失。   他睨着她,声线恢复冷淡:“温莺,你应该知道,不论是谋杀一国之君,亦或者…秽乱宫廷,都是诛九族的大罪。”   “我留你到现在,已是格外恩赐。”   温幸妤哑口无言。   是啊,这些证据,足以让她死一万次,即便是假的。   她不明白,沈为开和她无冤无仇,她身上又没什么有用的东西。他甚至没有把她送给高氏。   那他为何要机关算尽污蔑她?只为了让她和祝无执产生误会吗?  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吗?   不可能是因为感情,如果是,沈为开没必要大费周章,完全可以把她掳去辽国。   温幸妤有苦难言,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,四肢百骸都像浸在冰水里。   她张了张嘴,干涩道:“你要杀了我吗?能不能饶过我妹妹一家,他们是无辜的……”   祝无执面色平静得可怕,令她心头发怵。   视线描摹着温幸妤清丽的五官轮廓,他低低笑了:   “我那么爱你,怎么能舍得杀了你呢?”   又轻又柔,宛若情人间最温情的呢喃。   祝无执从不抗拒直视自己的内心。   即便愚蠢得可笑,他也不得不承认,自己的确无法对她下杀手。   纵使她背叛他,想杀了他,甚至…孤男寡女,干柴烈火,更不用说沈为开一直对她有觊觎之心,二人或许已经发生了什么……   哪怕如此,他也做不到杀了她。   他不止杀不了她,还压下了关于她所有罪责的消息,一切都是暗中调查。   不然以谋杀天子和通敌叛国两桩罪,就足以让汴京的朝臣门把她打成妖妃,送上刑场。哪怕他强行压下去,她日后也会遭受千夫所指。   祝无执觉得,他大抵真的魔怔了。她这般行径,他都还在为她考虑。   可温幸妤背叛了他,焉能轻轻松松揭过?她总要付出些代价。   祝无执说完那句话,眸光变得有些怪异,扫过温幸妤的面容时,犹如冰冷的毒蛇。   温幸妤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,反而觉得一阵悚然。   她浑身僵硬,声线发抖:“你,你想如何?”   祝无执没有回答她,唤来了内侍王怀吉。   “拿一套针具来,还有松烟墨和固色药酒。”   “奴才遵旨!”   屋内一片狼藉,王怀吉不敢抬头,领命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倒退着挪出门,不敢有丝毫耽搁。   祝无执瞥了温幸妤一眼,朝内室走。   “过来。”   温幸妤忐忑不安,一时猜不出他要那些工具要做什么。   想到或许是折磨她,本就苍白的脸,又难看了几分。   她不敢不从,跟在他身后去了内室。   内室光线略昏暗,悬着几盏素纱宫灯,灯罩上绘着淡墨山水或工笔花鸟,此刻并未点燃,只借几缕天光透出朦胧雅致。   祝无执站在床沿,半边脸隐在暗处,眉骨在眼周投下一片暗影,愈发俊美凌厉,令人心悸。   他看着温幸妤恓惶不安的脸,言简意赅:“脱。”   温幸妤愕然抬眼,对上祝无执冰冷的凤目。   “什么?”   祝无执面色平静,眼神却很冷:“朕给你活命的机会。”   “你若不听话,那便依律惩处,届时你妹妹一家…也要受你连累。”   从落水开始,温幸妤就没有一天是心安的。   好不容易离开扬州,为了让祝无执找到她,想法设法留下标记,可最后却都成了把她按在耻辱柱上的罪证。   如今解释也解释不清,祝无执根本不信她,还打算折辱她。   她何其冤枉?   她明白,换做是谁面对这样的铁证,都不会信她。   可一想到这人是祝无执,舌根弥漫出酸楚苦意,心脏阵阵抽痛。她难免生出几分怨恨他的情绪。   温幸妤无声流泪,脊背却挺得很直,双目盈着水光,清亮澄澈。   她望着祝无执,坦坦荡荡:“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,我是被冤枉的。”   “恳请陛下再信我一次,给我个机会自证清白。我是无罪的。”   祝无执神色淡淡的:“朕耐心有限。”   温幸妤觉得很挫败,整个人好像掉进了淤泥里,怎么都挣脱不出来。   祝无执是皇帝,妹妹一家的命,在他一念之间。即便她是被冤枉的,也没得选。   她看着他漠然的神情,深吸一口气,当着他的面,颤抖着手指,缓缓解开裙带,一件一件褪下。   莹白的女体从宽松衣裙中剥离,没入微凉的空气,淡青罗裙如同层层花瓣,尽数堆叠在脚边。   她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毯上,赤条条站在他面前,青丝如云堆叠,泪水无声聚在雪白的下巴尖,滴滴答答落下。   二人隔着两步距离。   祝无执看着她抖着手指解开衣衫,露出纤柔躯体,目光幽深又肆意地扫过。   温幸妤眼尾泛红,双手横抱遮挡,压抑着哭腔:“然后呢?陛下还想做什么?”   祝无执目光一顿。   他把人横抱起来,放在柔软的锦被上,“趴好。”   祝无执面色太过平静,实在令人惊惧。   过了一会,王怀吉端着个托盘,轻步进来,也不敢乱看,低垂着头,把东西搁在床边的矮柜上,点好灯烛后,躬身退了下去。   温幸妤趴着,侧过头,就见祝无执拿起卷好的针具,慢条斯理打开,抽出了其中一根银针,放在火上烤了烤。   针尖映着烛火,寒光凛凛。   意识到祝无执要做什么,她瞳孔骤缩。   祝无执坐在她身边,目光划过曼妙起伏,温热的指尖落在后颈,一点点下滑,游走,像是在温幸妤的脊背,落下一串灼热的火星。   动作轻柔,却没有任何旖旎温情。   他看着温幸惊惧的面容,缓声道:“所有的事,我都能大发慈悲,既往不咎。”   “我只想你能安稳留在我身边,不要生出旁的心思。”   祝无执明白了,是他之前太心慈手软,对她太宽容,才能让这个没心肝儿的女人,一次又一次欺骗他逃跑。三年前杀了那个孩子,如今又想着杀了他。   只有彻底折断她的反骨,才不会再生出不该有的心思,真正听话。   不等温幸妤回答,他按住了她的背,阻止她翻身逃脱。   自顾自说着:“听过黥刑吗?本应处斩者获天子特赦,当判刺面流放。”   “可我舍不得在你脸上刺字,思来想去,决定把这项惩罚,施以你后肩。”   81 第81章   ◎印记◎   话音落下,温幸妤顿觉遍体生寒,惊怒交加。   律令中,刺面、杖脊、流放三重惩罚,合称刺配,为死刑下最高刑罚。   被施以黥刑者,意味着被打上耻辱的罪隶印记。   祝无执不杀她,却以这种刑罚折辱她。   温幸妤伏在锦被上,脊背被压在掌下,动不得分毫,她侧过脸,目露绝望,“祝长庚,我说了,我是被冤枉的。”   她压抑着哭音,“你当真要如此折辱我?你不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,覆水难收吗?”   祝无执长睫微垂,慢条斯理准备着工具,闻言连眼都未抬,声线平稳:“真相大白?如果有那么一天,我亲自会向你赎罪。”   温幸妤恨声道:“你若真如此待我,你我便回不了头了。”   “再无可能!我会恨死你!”   “恨死你!”   掷地有声。   终于,祝无执缓缓抬眼。   浓睫投下的阴影寸寸缩小,露出两颗乌沉的眼珠,阴森骇人。   目光直直钉向温幸妤透白的脸。   “那便恨我罢。”   恨一个人的时候,会彻底了解这个人,并且每时每刻想着、盼着杀死他。   祝无执觉得,爱与恨是一体共生,相生相灭,不分彼此。   如同埋在骨头里的钉子,不动则是爱,动则会变成疼痛的恨。   得不到温幸妤的爱,那么得到她的恨也好。起码……这样她会彻底了解他,时时刻刻、日日年年念着他。   哪*怕只是念着他死。   爱或许会消失会改变,可恨永远不会消解。   无声对视。   一个偏执冷漠,一个绝望悲恨。   面对祝无执这样的眼神,温幸妤愈发恐惧。   她不要被刺上罪人印记,不要受这样的屈辱。   她拉住了他的袖摆,哭泣哀求:“我求你…求求你别这样对我。”   祝无执心尖一颤,随之下颌紧绷,冷脸把袖摆自她掌心抽出,往她臀腿处被搭了条薄衾。   薄衾有些凌乱地堆在她腰际,露出整片光/裸的、因恐惧而紧绷的脊背。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他的目光下,沁着冰凉的汗珠。   温幸妤明白了他的意思,悲戚无力的,把脸深深埋进软枕里。   宫灯的光晕在幔帐的缠枝莲纹上摇曳跳跃。   鼻尖萦绕若有若无的墨香和檀香。   温热的手指拂过温幸妤背上细腻的肌肤。指尖最后停在她的纤润的左肩胛。   下一瞬,针尖刺入肌肤,带来一阵刺痛。   温幸妤猛地闭眼,抓在软枕边的手指骤然收紧,浑身一颤。   耻辱和疼痛,令她忍无可忍挣扎起来。   她像一条离水濒死的鱼,徒劳地扭动,却被背上那只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,动弹不得。   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,而后牙齿狠狠咬进下唇,一股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。   祝无执一针针刺着勾勒着,温幸妤觉得尊严一点点被踩碎消解着。   凭什么?她分明什么都没做过,却要沦落至此。   沈为开无冤无仇却千方百计陷害她,祝无执口口声声说爱她,却不肯相信她,而是碾碎她的自尊。   温幸妤睁着眼,愣愣望着青色幔帐,眼泪大颗大颗落下。   精神的屈辱像荆棘藤蔓,缠绕着她的心脏,越收越紧,堪称凌迟。   每一次针尖的起落,都伴随着刺痛,雪白的背沁出血珠,迅速与浓黑的墨汁混合。   恨意在剧痛的缝隙里疯狂滋长。   攥着枕边的指节发白。   她恨污蔑她的沈为开,恨折辱她的祝无执,更恨自己软弱无力,明明什么都没做,却要被烙上罪人的印记。   雪白的后肩上,随着针尖移动,被墨汁晕染出个半寸大的字。   “祝”   祝无执落下了最后一针,用沾了药的帕子,一点点擦去渗出的血珠和多余的墨痕。   “疼么?”他俯身贴着温幸妤的汗津津的侧颈。   气息拂过她汗湿的碎发,低沉得如同耳语。   温幸妤避开他的触碰,缓缓起身,拉起薄衾遮住自己的身体。   青丝凌乱堆叠,她面色苍白而平静,只有眼中泪水涌出,止不住颗颗滚落。   她面无表情抹去眼泪,笑中带恨:“这怎么能够?叛国通敌的大罪,陛下应当直接杀了我。”   祝无执见她这般神态,怔忡片刻,心底莫名慌乱。   他压下这种感受,把她抱下榻,拿起桌上巴掌大的雕花铜镜,把她按在落地镜前,用小铜镜照着她的后背。   他扣住她的下颌,轻轻掰过她的脸,让她看着镜中折射出的字。   温幸妤看到镜中清晰映出她惨白的脸,还有后肩上小小的字,以及身后那人平静到无情的面容。   祝无执这个疯子,就这般无情的、恶劣的,把这象征耻辱的印记,强行照给她看。   温幸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。她呆呆看着,随之五脏六腑都抽搐缩紧,胃腹翻涌起一股恶心欲呕的浊浪。   那么小的字,冲击力却格外惊人。   她瞳仁震颤,感觉镜子里一切都是扭曲可怖的。   一向平稳的情绪,此刻终于支撑不住,彻底崩溃了。   她捂住脸,发出一声短促的、如同垂死之鸟的尖叫哀鸣。随之疯狂挣开祝无执的手,扭头狠狠咬住他的虎口。   尖锐的虎牙刺破皮肤,鲜血顺着祝无执的手往下流淌。   祝无执皱了皱眉,却没有动。   他抬起另一只手,捏着她的后颈,一字一顿:“你的命,已烙着我的印。”   “从里到外,都是。”   温幸妤松齿,喘息着一把推开祝无执,狠狠甩去一耳光。   “啪”一声脆响,祝无执脸被打偏,顷刻出现五个鲜红的指印。   他摸着右脸,有片刻愕然。   温幸妤双目通红,发丝纷乱粘在脸颊上。   昔日温和澄净的杏眼,此时含/着刻骨的仇恨,“祝长庚,你怎么不去死?”   “你怎么不去死!”   声嘶力竭。   她仍觉得不解恨,抬起另一只手挥去。   “你有种杀了我!”   “你怎么不杀了我!”   “狗皇帝,只会折辱人算什么本事?!”   她算是看透了,祝无执口口声声求真心,可他却从未给别人一丝真心和信任!他永远只爱他自己。   他刚愎自用,唯我独尊,自私自利。   她当初就不该为了所谓的恩义救他,就该让他死在牢里!   祝无执一把捉住她手腕,被咬破的虎口进一步撕裂,鲜血点点沾上温幸妤雪白的肌肤,如同红梅映雪。   他把失控的温幸妤扣进怀里,低声警告唤她的名字:“温莺。”   温幸妤觉得阵阵发晕。屈辱绝望之下,气血逆流,眼前一黑软倒下去。   祝无执眼疾手快把人捞住,横抱起来快步放在榻上,裹上薄衾。   “来人,传太医!”   温幸妤煞白的脸陷入软枕,唇色鲜妍,沾着祝无执和她的鲜血。   看她气息微弱地躺在那,祝无执波澜不惊的面容,终于维持不住了。   太医来的时候,平日里沉冷矜傲的皇帝,正愣愣站在床边。   脸上有着巴掌印,虎口被咬得鲜血淋漓,衣衫微皱,上面还沾着星点血迹。   太医赶忙垂头,不敢多看,犹豫了一下,试探道:“陛下,您的手……”   “不用管朕,”祝无执让开位置,声线微颤:“快看看她怎么了。”   太医只好领命,跪在地上给温幸妤诊脉。   良久,他站起身,吞吞吐吐:“回陛下,娘娘这…这是怒火攻心昏过去了,除此之外,娘娘心气郁结,若…若……”   祝无执皱眉:“说。”   太医又往下弯了几寸腰,额头冒着冷汗:“恕老臣直言,娘娘她心气郁结已久,若再这样下去…恐对寿数有碍。”   良久,没听到皇帝说话,太医腰弯得酸痛。   他正欲悄悄抬眼,就听到了回应。   祝无执面色发白,觉得喉咙像堵了棉花,半晌才吐出一句干涩的话:“去开方煎药吧。”   他没有问为何心气郁结。   他知道的。   只是他从未想过,看着那般柔弱怯懦的人,内心竟如此倔强刚烈。   以为是娇柔易折的海棠花,不曾想却是宁折不弯的青竹。   可如今,他好像…亲手折断了这枝坚韧的竹。   祝无执坐到床边,神情怔愣。   太医战战兢兢给祝无执处理了虎口的伤,才轻手轻脚退了出去。   他拿起帕子,为温幸妤擦去额上冷汗,看着她苍白的面和紧蹙的眉头,前所未有的,怀疑起自己。   这一次,当真是他冤枉了她吗?   当真…是他做错了吗。   *   温幸妤醒来的时候,已经入夜了。   她不在祝无执那,而是到了另一间雅致奢华的舱室。   船只似乎到了一处州县,休整补充。   船外忽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。   万千盏河灯被同时放入水中,烛火摇曳,汇成一片璀璨流动的星河,温柔地倒映在舷窗之上,将舱内也染上了一层朦胧晃动的暖光。   温幸妤这才恍然记起,今日是上元节。   屋内灯火昏黄,脚踏处守夜的婢女见她醒了,赶忙起身点了其他宫灯,端来了一杯温水。   温幸妤接过茶杯,微微晃荡的水面,映着她苍白的面。   她浓睫微垂,握着茶杯,一动不动。   宫女有些疑惑,正要询问,就见面前的女子突然红了眼眶,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茶杯中。   她吓了一跳,小心翼翼道:“娘娘,可是这水冷了?”   温幸妤回过神,摇了摇头抹掉眼泪,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。   她仰头喝下混着眼泪的温水,好似有股苦涩的咸味。   宫女不敢多问,接过茶杯,躬身出去端来了粥和汤药。   温幸妤没有吃东西,也没有喝药,躺下后翻身面朝里,愣愣望着幔帐上的花纹。   宫女没办法,只好把东西又端了下去,禀报给了内侍省都知王怀吉。   王怀吉愁眉苦脸的,只说让宫女再去劝劝,让她小心伺候着。   宫女只好领命回去了。   王怀吉心里藏着事,谁都不能说。   过了一会,曹颂突然来了,说有事禀报,王怀吉拦住,堆笑道:“曹大人过两日再来吧,陛下近日心情不佳,谁也不见。”   曹颂愣了一下,不可置信。   在他眼里,祝无执哪怕遭遇天大的事,也不会不处理政务。   他狐疑地盯着王怀吉,手指缓缓挪到剑柄上,抽出几寸剑身,眼中带着杀气:“王都知,陛下到底怎么了?”   剑身映着灯光,寒光慑人,王怀吉叫苦不迭,又不能说。   他道:“您就别为难奴才了,陛下今日和温娘子闹了矛盾,正恼着呢,您就过两日再来吧。”   曹颂眯眼盯着王怀吉,好一会才收剑入鞘,拱手道:“曹某方才也是太担心陛下,王都知莫怪。”   王怀吉赶忙摆手:“曹大人哪里的话。”   曹颂颔首:“都知留步,曹某改日再来。”   说罢,便转身离去。   陛下定暗中去办事了,不在船上。这几日他得帮王怀吉,一起阻拦瞒过来求见的朝臣和将领。   *   暮色深沉,朔风如刀。   寂静的山野小径,有一人策马疾行。黄骠马四蹄翻飞,踏碎枯草间残存的薄雪。   祝无执一身夜行衣,身影融入夜色,衣袂翻飞猎猎作响。   他头戴兜帽,薄唇紧抿,寒风将他的一缕发丝吹出帽沿,手紧紧握着缰绳,身体伏低,眼底神色焦灼。   温幸妤昏迷后,他在床侧一动不动坐了两个时辰。   她流着泪,湿润的眼睫随着噩梦轻颤。   祝无执的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,不安的颤动。   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了两半,一半是冰冷的理智,认为铁证如山,温幸妤定然还在伪装。一半是翻涌的情意,一遍遍提醒他,或许证据还有疏漏,温幸妤是无辜的。   祝无执这样的人,向来是傲慢自负的,他自诩运筹帷幄,从不认为自己会出错。   可如今嘴上说温幸妤恨他更好,可真到了这种时候,他又难以抑制的,生出浓烈的恐慌。   他怕自己真的冤枉了她。   情感和理智交锋,情感第一次压过理智。   他最终决定趁船停泊休整,交代好王怀吉后暗中下船,策马回头,前往虞岚禀报中,那个老伯儿子所居的镇子。   他要亲自重查。   82 第82章   ◎真相◎   上元节次日晌午,天光寒彻。   祝无执抵达盱眙县的招信镇,把外面那层夜行衣脱下,又去衣坊换了身不打眼的青布直裰和素色氅衣,按照虞岚所禀的地方,找到了老伯儿子居住的街巷。   此时小镇积雪未融,压着枯枝黛瓦,街市喧嚣已散,唯余一地爆竹碎红,混着残雪泥泞。   祝无执踏入望津楼。   二楼临窗,正对巷口张家。   这老伯姓张名锄,是个猎户,他小儿子叫张辉,在镇上走街串巷做点小本买卖,是卖货郎。   店伙端来茶盏,暗中瞄着祝无执俊美的面容,心说这怕是哪里来的官爷,虽说衣着普通,但那一身矜尊气度却是寻常人没有的。   他好奇打量了几眼,殷勤道:“客官辛苦,昨日灯市可热闹?这是新焙的顾渚紫笋,驱驱寒气。”   祝无执颔首,目光锁着那扇紧闭的院门。   这条街名为“蓬草巷”,道路泥泞,房屋院落看起来十分破陋,所居大多是摊贩和卖货郎。   昨日是上元节,这些人家也往门口挂了灯笼,但大部分颜色都有些泛白,显然不是新的。   张家在这一排破瓦房里,略有不同。   院门崭新,旁边还悬着两盏绢纱材质的新灯笼。   不多时,门“吱呀”开了,张辉搓着手出来,肩上搭着担子,显是刚用过午饭。他妻子倚门相送,身上一件簇新的红色絮袄,再一打量,头上还有支素银簪。   祝无执皱了皱眉。   据虞岚所查,张家虽不太穷,但绝对也称不上好。   如今所见,乍一看没什么问题,可细细看去,就会发现他家的院门和旁边门柱颜色略有不同。   院门是新的,门柱是旧的刷了新漆。   而张辉妻子头上的簪子,少说也得二两。   祝无执虽身居高位,但他到底落魄过一段时日,对坊间平民日常所需之物的价值,有所了解。   按虞岚的所禀,张辉养着四个孩子。二两银子差不多是他们一家六口,好几个月的嚼用。   更不用说还有余钱换门刷漆,买绢纱灯笼。   突然多了进账,要么是张辉做了笔不小的买卖,要么…是有人给他给了一笔银子。   虞岚前来禀报时,并未对张家的变化提过半句。   这样的疑点,祝无执心一点点往下沉。   茶尽一盏,祝无执搁下几枚铜板,起身下楼。   他来到张宅,路过时细细端详了他家的院门,伸手一抹,低头看指尖,果真沾了一点红漆。   漆还未干,当是这两日新刷。   祝无执微放下点心。   这说明虞岚没有背叛他,是离开前张家还未有变化。   他朝巷子深处走,决定找几个街坊打听情况。   转角处,挑担的老丈正倚墙歇脚。见祝无执走去,忙直起身。   “郎君可要看看新到的彩绳珠花?给尊夫人买上几样。”   祝无执递过两枚碎银,直截了当道:“打听个事。”   老丈哪里见过这么大手笔的?他接了钱,略一垫,就知道少说四两。   他堆笑,低声道:“您尽管问,我走街串巷卖了二十年的货,别人知道的我知道,别人不知道的,我也知道几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问道:“那张家看着日子比之前好不少,可是做了笔大买卖?”   老丈朝张家方向望了望,凑近低语:“这事啊,郎君还真问对人了。前段时日,辉子不知撞了哪路神仙,得了一张顶好的兽皮,卖到宝昌号,卖了个泼天价。”   “都说财不外露,旁人都不知道这事的。我知道点消息,还是因为宝昌号里有个伙计是我侄儿,昨儿晚上一起吃酒,说漏了几句。”   老丈说完,就见眼前气度不凡的男人脸色沉了下来,看着有些叫人发怵。   他暗自打了下自己的嘴巴,心说真长了张破嘴,说不定要掺和进什么大事里了。   祝无执没注意老丈变幻的神色,心绪发沉。   他稍加思索,心中有了计较。   给老丈抛了两块碎银子,说道:“若想活命,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。”   面前的男人容色俊美,一双凤目慑人,睨着他时,带着上位者的警告。   老丈打了个激灵,捏着银子,忙不迭点头,目送男人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巷口,喃喃自语:“怪哉怪哉,这张家两口子可都是老实人,怎么还能惹上此等人物?”   *   祝无执去了趟老丈口中的宝昌号,说要买兽皮,顺利见到了张辉卖掉的那张。   是一张完好无损的白狐皮。   乍一看,似乎确实是新猎不久的皮子,连当铺掌柜都说这皮最多放了两个多月。   但祝无执是什么人?他出身高门,见过的、猎过的珍贵兽皮数不胜数。   他不过上手一摸,便知着皮子是旧皮,至少放了一年,是被泡了特殊药酒,伪装成新皮。   祝无执出手买下,三言两语套出了掌柜的话。   当铺做生意,是会了解清楚所当之物从何而来,并且好好检查,防止收了不该收的东西,惹上官司。   据掌柜说,张辉五日前来卖狐皮,说是他父亲在山里猎的,为了补偿年轻时的混蛋事,特地趁着过年前送来,让儿子卖个好价钱,好送两个孙儿去私塾。   至于年前就送来的东西,为何五日前才卖,掌柜就不知道了。   祝无执出了店门,把掌柜装好的狐皮挂在马上,于青石巷中缓行。   伪造成新皮,张辉又拖这么久才卖,俨然是有什么内情。   祝无执花了半个时辰,打听到了张辉和他父亲的关系,以及这家人这些年的经历和变动。   据街坊邻居,以及张辉的同村所言,老猎户年轻时候是周边村镇出了名的混账,流连勾栏,做过赌坊打手。曾打残了原配妻子,而后娶了个死了丈夫,无儿无女的寡妇。中年后才翻然悔悟,只不过和原配生的大儿子女儿家关系不好,只有续弦生的小儿子张辉接受他。   所以这老猎户二十年都会抽出月余时间,带着攒的猎物去小儿子张辉家暂住。   每得知一条线索,祝无执的心就往下沉一分。   他一面期望温幸妤的确无辜,一面又怕自己冤枉了她,得不到原谅。   深夜,寒意愈重。   张家院门紧闭,檐下那盏红色的新灯笼在风中摇晃。   祝无执行至张家,足尖一点,踩在墙上借力,跃入院内。   此时张家人都歇下了,三间屋子皆黑漆漆的。   祝无执悄无声息入屋,把剑架在惊醒的张辉脖颈上,道:“穿好衣裳,跟我走一趟。”   剑还在脖子上比着,张辉哪怕吓得不轻,也不敢喊叫。他哆哆嗦嗦爬起来,胡乱套了袄子。   张辉妻子不知哪里来的勇气,眼看丈夫要跟着“贼人”离开,慌忙道:“你要带我家官人去何处?!”   祝无执头也没回,嗓音冰冷:“不该问的别问,除非你不想你丈夫活着回来。”   张辉白着脸,哪怕再恐惧,也强压颤抖的声线,安抚妻子:“栗娘别怕,我很快就回来。”   说罢,跟着祝无执出了屋门。   祝无执把张辉像麻袋般随手丢在马背上,而后翻身上马,甩鞭疾行出镇。   路途颠簸,张辉趴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。   天蒙蒙亮时,终于到了一处偏僻山脚下的破旧院落。   正是老猎户家。   接下来的事,就很顺利了。   不过一刻,祝无执就把前因后果弄了个清楚。   温幸妤落水那夜,老猎户的确碰到一对年轻男女。   只不过男人骑在马上,怀里抱着个浑身湿透昏迷的女人。   老猎户怕惹上事,想装作没看见离开,谁知那男人追上来,丢下一大袋银子,交代老猎户,说若日后有人问起,就说看到一男一女在林间烤火焚信。   男人给老猎户指了位置,然后告诉他要是不想惹祸上身,要给银子找个光明正大的来路。   财帛动人心,老猎户年轻时候混迹赌坊,本就不是什么好人。   他想着不就是撒个谎吗,于是同意了。   而后为了让银子的来路变正当,老猎户前往儿子家时,路过一处县城短暂停顿,明面买了些年货,背地乔装打扮后托曾经的狐朋狗友,压价收了一张旧狐皮。   老猎户本就不是什么诚信人,他知道怎么对皮子做手脚卖高价。买到后用药酒泡了两日,拿到了儿子家。   旧皮变新皮,收回了一半成本。虽说那男人给的银子折了三分之一,但这样也算是让这钱有了正当来路。   老猎户之所以让儿子晚点卖,也是怕被人发现异常。只不过他并未告知儿子真相,而是以财不外露的借口。   张辉觉得亲爹说得对,财不外露,故而将狐狸皮的消息瞒得死死的,到了年后才卖。   但张辉还算老实,当铺老板说不交代来路就不能收,他便交代了是亲爹年前送来的狐皮。   祝无执派去的人没查到,也正是因为老猎户在温幸妤落水后的第二天清晨就离开了村子。   后来又派虞岚去查,老猎户按照那男人交代的话,八分真两分假的欺骗了虞岚。   老猎户太谨慎,一直没让儿子卖狐皮,故而虞岚在探查中发现处处都和老猎户说的符合,没发现狐皮这个最大的异常。  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,老猎户提供的假证据,把温幸妤进一步钉死在罪证上。   至于那男人的样貌,哪怕老猎户不形容,祝无执也知道是沈为开。   他想到那两封信,以及皇城司查到的证据。   那些所谓的人证物证,定都是沈为开做了手脚。   布局月余,处心积虑设下陷阱,等他去查出“证据”,然后引导温幸妤往下跳。   她的那些所作所为,恰如其分符合两封信上的内容。   沈为开算准了他的多疑,也算准了温幸妤会因为妹妹留下,从而踏入陷进。   祝无执手指捏得咯咯作响,气血翻涌,恼恨不已。   他自诩运筹帷幄,生平第一次,被自己的傲慢自负打了脸。   他从未想过,固守的以证据为准则的审判原则,有朝一日会出现问题。   他不免想,若他多给温幸妤几分信任,而不是一味的认准证据,是不是结果会截然不同。   寒风刺骨,祝无执立于残雪之上,舌根泛着苦涩。   他悔不当初,心底升起慌乱,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寸寸收紧。   他差点杀了她,不信任她,还以刺字折辱她。   想到那夜温幸妤声嘶力竭的怒骂,还有那双杏眼里刻骨的恨意,祝无执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。   是他,亲手把二人的关系,推向万劫不复之地。   祝无执看着虎口处的咬伤,眸中情绪翻涌,脸色难看。   他在冷风中站了良久,才翻身上马,疾行离去。   破旧的院门大敞,露出院内景象。   老猎户躺在地上,身下一滩鲜血,尸首分离。头颅上的嘴大张着,只有半截舌头淤在口中的鲜血里,剩下一半滚在旁侧的雪泥中。   张辉伏在老猎户身上,涕泗横流,哭都不敢大声哭。   *   冬夜寒峭,官船静泊。   月华惨白洒于甲板之上,映出朦胧清冷。   祝无执悄然回到舱室。   王怀吉正巧洗了把脸回来,见到皇帝,困顿的思绪立马清醒,他躬身,恭敬道:“陛下,您回来了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简单沐浴更衣后,头发还未擦干,半湿披在身后,一面往外走,一面询问:“妤娘如何了?”   他眼下青黑,看着有些疲惫,嗓音低哑。   王怀吉额头冒汗,垂首道:“娘娘这两日…这两日,吃睡都不大好,也不说话……每日就静静看着窗外。”   祝无执下颌紧绷,呼吸都凝滞了几分。   他维持着平静的面色,让王怀吉退下,兀自走到温幸妤所在的舱室外。   窄窄一扇门扉,昏黄灯火自门缝里渗出,薄薄一道暖痕,斜铺在脚前。   立在那,竟迟迟不敢推门进去。   门内静得骇人,唯有苦涩药气,丝丝缕缕钻出门缝。   是他因为所谓的证据,不分青红皂白定了她的罪过。刚愎自用的无视她一遍又一遍悲愤欲绝的“我无罪”,忽略她绝望痛苦的眼泪,亲手折断了她的脊梁。   如今水落石出,那些被他亲自查出来的真相,狠狠打了他的脸。   他亲手将清白的她,推入了囹圄深渊。   让两人的关系,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。   他说宁愿她恨他,可真到了这一步,却又心口闷痛到喘不过气,难以接受。   温幸妤还会原谅他吗?他该如何挽回。   一门之隔,便是她。   祝无执手指抬起,又蜷回袖中,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。   方才一路回船,步履尚算镇定,可此刻,面对这薄薄一门,竟似面对万仞高墙,脚如灌铅,再难挪动半分。   门内那般安静。她竟未哭未闹,只是病着,静默着,死寂无声到令他心慌。   祝无执抿紧唇瓣,再次抬起了手。   与此同时,舱室内蓦然传出一声细微的闷哼。   他面色一凝,推门而入。   碳火温暖,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,还夹杂着丝丝缕缕血腥气。   祝无执阔步绕过屏风,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剧烈摇晃。   待看清眼前的一切,他瞳孔骤缩,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冷静面容,轰然崩裂。   青色的幔帐下,女人身着一身素色中衣,青丝尽数挽起,露出修长雪白的颈。   她跪坐在床边,衣衫半褪,露出半边肩。   左后肩处,鲜红的血液顺着伤口往下流,把后背大半衣料都染红。   旁边的矮柜上,摆着个巴掌大的雕花铜镜,还有个小茶盘,上面……赫然是那方刺了字的皮肤。   似乎是听到脚步声,她微微扭头看去。   清丽的面容惨白,下巴和侧颈沾着星点血迹,碎发被冷汗粘在脸上,唇瓣毫无血色。   她右手中还攥着一柄小刀,上面血迹斑斑。   往日那双清澈柔润的杏眸,死寂地、麻木地,静默地望着他。   83 第83章   ◎覆水难收◎   屋内烛影摇曳,将人影投在墙上。   祝无执被这片鲜红刺到双目。   他心口一窒,眼前发黑,几乎是踉跄地疾步至床边。   拿起旁边干净的帕子,颤抖着按住温幸妤后肩的鲜血淋漓的伤口。   “你疯了吗?!”   “来人,快传太医!”   他嗓子发堵,半跪在床边,按在伤口上的纱布很快被浸透,指腹传来濡湿感。血液仿佛变成了滚烫的,令他的手指止不住发颤。   温幸妤看着他难掩慌乱的脸,面无表情,心底微哂。   随手把小刀丢在茶盘里,发出“叮当”一声轻响。   伤口剧痛,可更多的是一种摆脱屈辱的畅快。   祝无执是皇帝,她反抗不了,但没人能在她身上烙下罪印,让她蒙受冤屈。   他烙下一次,她便割去一次。   她抬起沾血的手指,拉下另一边衣衫,露出雪白完好的右肩。   “陛下,要再刺一次吗?”   侧头看着他难看的脸色,声音是虚弱的,可神情却无比平静。   祝无执动了动唇,他几乎不敢回视她的目光,喉咙发干发紧。   解释吗?告诉她构陷者已然伏法。然后诉说他心中的悔愧?   可千头万绪,在撞上她平静到可怕的目光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甚至……虚伪得可笑。   好一会,才找到自己的声音,干涩道:“是我对不住你。”   嗓音沙哑,言辞苍白。   温幸妤盯着他低垂的眼睫,霎时明白了。   看来,他消失这几天查清了真相。   轻飘飘一句对不住,就想消解所有错误吗。   受冤屈的是她,受折辱的是她。不信任的是他,不给她自证清白机会,并且折辱人的,也是他。   她曾无数次囫囵咽下委屈,以为所有的痛苦都会钝化。   可这次却没有。   她依旧觉得痛。她恨他明明说爱她,可却不信她,甚至把如此恶毒的惩罚,施以她的肩背。   破镜难圆,悔有何用。   她忍不住笑起来,泪水从眼眶里涌出,浑身都在发抖。   他是皇帝,能说对不住,已是给她天大的恩宠。   她凭什么跟他对抗?唯有这条命。   心里是那样的悲哀愤恨,却又有着异常的平静。   祝无执看她又哭又笑,几乎疯癫的模样,一颗心像是被愧疚淹没了,肿胀酸涩,生出窒息般的恐慌。   他半跪在床侧,倾身把她半搂进怀里,嗓音干涩:“是我让你受了委屈。”   “我会好好弥补,你不要再伤害自己,好吗?”   温幸妤的下巴搁在他肩膀上,她扯了扯唇,一句话没说。   太医进来后,看到温幸妤衣衫上沾满血迹,紧接着看到小托盘里的小块皮肤,登时头皮一麻。   他不敢乱看,垂首上前行礼。   祝无执松开了温幸妤,起身让开位置,让太医处理。   跪在地上打开药箱,给温幸妤处理后背的伤。   太医交代了事宜退下后,宫女来帮温幸妤换干净的衣裳,把沾血的带走。   温幸妤背对他躺着,舱室陷入死寂。   祝无执坐在她身后,想要说什么,可望着她漠然的背影,张了张嘴,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。   一股更深的涩意与慌乱涌上心头,混杂着无处着力的焦躁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他动了动僵硬的腿,缓缓起身。   影子随之倾泻而下,将温幸妤整个笼罩在阴影内。   僵立在她身后,进不得,退不甘。   “好好将养。”   最终,只挤出这四个字,干巴巴的,毫无温度,连祝无执自己听着都觉得空洞刺耳。   话音落下,舱内死寂更甚,唯有窗外风雪簌簌之声。   笼罩在温幸妤身上的阴影褪去,灯火跳了一跳,光线似乎明亮了那么一瞬,映亮了她苍白的侧脸,随即又归于昏黄。   她缓缓睁眼,漠然地看着幔帐。   *   回到汴京,已是早春二月。   去岁十月多离开京城,两人还勉强称得上亲密无间。可这次回来的路上,却是一个冷若冰霜,一个求而不得。   祝无执想过温幸妤会委屈落泪,想过她倔强怨愤的质问。   他辗转反侧,想了很多抚慰与补偿她的方法。   可他没想到,这般纤弱娇柔的人,会有如此倔强刚烈的性子。   她不言不语,不笑不怒,只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。  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,直到回京,温幸妤都没什么变化。   祝无执心底弥漫出难以言喻的恐慌,他觉得自己真的要失去她了。   如果说以前强留下他,他还能告诉自己,有朝一日她定会心动,可这次……   或许会真的应了“覆水难收”这四个字。   这是祝无执第一次尝到后悔的滋味。   *   仁明殿的梅花开了。   疏影横斜,暗香浮动,丝丝缕缕都沁着寒意。   温幸妤独自立在梅树下,素衣如雪,没有披斗篷,身形单薄,如一片随时能被风飘散的梨花。   祝无执袖下手指微蜷,走上前去,把鹤氅披在她肩头。   “妤娘……”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涩意,试图寻回昔日的温存:“我宣你妹妹进宫叙话,可好?”   温幸妤眼睫低垂,嗯了一声。   空气再次静默,只有风穿过梅枝的细微声响。   祝无执轻轻搂住她的肩膀,垂眼看着她莹白的侧脸,声音更低,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讨好:“我让尚食局备了你素日爱吃的雪霞羹,还有水晶鲙……”   话未说完,温幸妤旋身退出他的怀抱,微微屈膝,行了一个毫无错处的礼:“谢陛下厚赐。若无他事,臣妾身子倦乏,想告退了。”   声音平静无波,神色也冷淡至极。   祝无执心口发涩。   过去他嫌她不懂规矩,行为粗鄙。可如今她这般向他规规矩矩行礼*,他又觉得太过疏远,令他难受。   他伸出手,抓住了她即将抽离的衣袖。   “妤娘,别这样…好吗?”   帝王之尊,此刻竟显得如此无措。   她终于抬起了眼。   那双清澈温软,盛满笑意的眸子,此刻只剩下漠然,如同风雪弥漫。   没有恨,没有怨,只有一片令人窒息冷寂。   她的目光掠过祝无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,视线随之极其缓慢地,落回到他脸上。   “陛下,”她开口,嗓音轻缓,字字清晰:“如果臣妾只能如此呢?您想降什么罪吗?”   “刺字?还是流放?”   “亦或者凌迟处死?”   祝无执抓住她衣袖的手指一紧,旋即像被烫到,骤然松开。   他哽住了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   温幸妤不再看他,微微侧身,素色的衣袖自他僵硬的指尖滑落,走向那扇紧闭的殿门。   庭中只剩下祝无执一人,风渐起,寒彻骨髓。   他僵立在原地,方才被她衣袖拂过的指尖,残留着一点冰冷柔滑的触感。   浓睫低垂,他看向自己的指尖,而后缓缓收拢,垂放入袖下。   抓不住吗?   倘若他偏要呢?   他只有她了,说什么…都不会放手。   *   夜已深重,垂拱殿外,绛纱宫灯在廊下排开,烛影摇红,朦胧地映着殿前花树。   殿内,祝无执独坐御案之后,眉头微蹙,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。   窗外宫苑沉寂,唯有寒凉的春风钻入门缝,吹拂烛影。   二更,他方欲搁笔,侍奉在侧的内侍王怀吉趋前一步,低声道:“陛下,仁明殿宫人来禀,说娘娘歇下了。”   祝无执眼睫未抬,只从喉间逸出极轻一声嗯。   夜夜同眠,却只有疏冷的背影,看不到她的正脸。   她不愿意见他。   他静坐几息,轻叹一声,正待起身。   殿门无声启开一线,寒风裹挟着湿重夜气卷入。   曹颂疾步趋入,面色凝如寒霜,他行至案前,拱手道:“陛下,扬州来信。”   祝无执动作微顿。   平叛后,高氏老宅他赏给了高月窈,算是她说服林氏弃暗投明的赏赐。   京中事务繁重,不可再耽搁,故而他走得急,有些事没能细细侦办。   走之前他命高月窈修缮高宅时,注意内有无暗道密室。   如今来信,当是发现了什么。   王怀吉接过一沓信笺,呈给祝无执。   他打开最上面署名高月窈的信笺,目光扫过其上字句。   殿外起了一阵大风,窗户被吹开个缝隙,烛火随之猛烈一抖,映得祝无执面容明暗陡转。他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。   他搁下手中的信,将其余几封泛黄的旧信,一一看过。   殿内死寂无声,落针可闻,只余三人交错的呼吸。   看完最后一封,他神情可怖。   深吸一口气,把其中一封信收入袖中,蓦然起身,“备驾,去天牢。”   两侧宫墙高耸,宫灯摇曳,于深宫甬道投下浓稠阴影。   御辇疾行,碾过青石板路,声响沉闷,在夜色中格外清晰。   辇驾一路向北,绕过重重殿宇,最终停驻于皇宫西北角的天牢外。   禁军将祝无执引入。   天牢火把光影昏黄,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腐臭味,祝无执踩过黏腻的地面,走向最深处的刑房。   高逊被绑在刑架上,狱卒粗暴地扯住散乱如枯草的发髻,迫使他抬起脸。   一张布满污血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下,嘴唇干裂翻卷,新绽的伤口斜贯脸颊,皮肉狰狞外翻。   他眼神平静,看向缓步行来,衣袂不染纤尘的皇帝。   狱卒们屏息垂手,退至角落。   祝无执在高逊面前站定,距离不过三步,居高临下。   火光跳跃,在他凌厉的侧脸投下阴影,忽明忽暗。   他从袖中缓缓抽出那封泛黄的信,缓缓抖开,让那上面的字迹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。   “子母蛊,旧情人。”   “高大人,你处心积虑一辈子,杀妻杀女,杀心爱之人,却落得这般下场。”   他似有叹息,语气嘲弄:“当真是…愚不可及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凌晨三点前还有一章,宝们可以明早起来看~   我码字实在太慢了,私密马赛[爆哭]   84 第84章   ◎旧事◎   闻言,高逊蓦然抬眼,他死死盯着信上的字,又艰难地抬起眼皮,迎上祝无执深不见底的目光。   那目光里没有愤恨,唯有高高在上,审视万物的冷漠。   高逊干涸的嘴唇翕动,撕裂的伤口渗出鲜血。   他盯着祝无执,似乎想透过这张俊美冷傲的脸看什么人。   半晌,他笑了。   “你像我,也像她。不愧有我和她一份血脉。”   说着,他感叹道:“如果你是我高家子嗣,或许一切都会不同。”   事到如今,却还不觉得自己做错了。   他只觉得惋惜,祝无执是祝家人,不是高家人。   祝无执缓缓收好那封信,重新纳入袖中,神色看不出喜怒,淡声道:“高大人可有遗言?”   高逊动了动,铁链碰撞轻响。   他叹了一声:“罢了,既然你都猜的差不多了,那我也没什么可隐瞒的。”   顿了顿,又道:“我只有一个请求…帮我给你祖母上柱香,就说…我对不起她。”   *  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“哐啷”一声合拢,隔绝了天牢深处那令人作呕的血腥。   下雪了。   细密的春雪,在无边的夜色里,微弱昏黄的光晕下,无声飘坠。   祝无执屏退宫人,兀自往回走。   他踩过积雪,身影在纷扬的细雪与微弱的宫灯下,被拉得很长,像是孤独的鬼影。   风卷起雪花,扑在他脸上,冰冷刺骨,他却恍若未觉。   那一沓信笺,是高月窈从高逊床底的一处暗道中寻到。   信纸泛黄,却没有任何破损,显然被人珍重悉心收纳。信上的字迹工整的一板一眼,他最熟悉不过。   那是他祖母李静和的字。   信上的内容不多,却让祝无执对她跟高逊的关系,猜测得八九不离十。   可当高逊吐露所有真相时,祝无执依旧觉得心绪翻涌,愤恨悲戚。   四十多年前,高逊中第,却因出身寒微,不得寸进。   某次赏花宴会,高逊为中书令之女李静和解围。高逊的风采学识吸引了李静和,李静和的聪慧明艳也令高逊心动。两人相识相知相爱。   高逊欲娶李静和为妻,李家却看不上他的出身,把女儿定给了定国公府。   恰好,三公主看上了高逊,认为他容貌端雅,才高八斗,欲指他做驸马。   高逊与李静和暗中见面,互诉衷肠。十五岁的少女,正是沉溺情爱的年纪。李静和言,只要高逊愿意,可跟他私奔。   高逊拒绝了。   他结识李静和,本就是为了攀高枝。如今能尚公主,自然不乐意在李家这棵树上吊死。   虽然驸马有“崇爵厚禄,不畀事权”的规矩,但成为驸马都尉,对于他这样的寒门士子,是踏入权力核心的捷径,远比他当时一个翰林更有前途。   这段情愫在现实面前戛然而止,两人各自嫁娶。李静和成为尊贵的国公夫人,高逊成为显赫的驸马都尉。   十五年后,祝无执祖父壮年早逝,国公府大厦将倾。李静和作为未亡人,面临皇帝猜忌、政敌环伺,独自支撑家族。   此时高逊已是位极人臣的太傅,但因卷入激烈的党争,选择“急流勇退”,返回祖籍扬州。   在国公府最风雨飘摇之际,向高逊这位昔年故人传递了求助信。这次重逢,两人都已历尽沧桑。昔日的朦胧情愫在复杂的现实面前,迅速异化为一种特殊的、基于共同利益和隐秘过往的联结。   李静和看到了高逊强大的政治能量和智慧,这是她急需的救命稻草。昔日的情分让她在绝望中对他产生了一丝不该有的信任和依赖,甚至有一丝报复性的心。   祝无执看到的那封陈旧的信上,有这样一句话“当年你选了公主,如今我需要你,你得帮我”。   高逊面对李静和的求助,满足了他某种隐秘的掌控欲和补偿心理。更重要的是,他看到了利用一个勋贵世家,培植党羽,进一步获取权势的绝佳机会。   他们会秘密会面,交换情报,商议对策。三公主有次意外发现二人的信,被高逊杀死。   这种建立在旧情和共同秘密上的合作,十分牢固。   祝无执父亲袭爵后,耽于享乐,且与李静和政见不合,未能达到她对“国公”的期望,这让她深感失望和恐惧,担心国公府在她死后衰落。   商议之下,高逊把女儿高韵嫁入国公府,一来稳固联盟,二来…他野心日渐膨胀,准备着手控制国公府,拿到其掌握的兵权。待万事俱备,重回汴京后,颠覆朝政。   但高韵太聪慧,太有主见,她发现了母亲的死因。她想要反抗无情的父亲,试图影响丈夫,摆脱高家控制并且为母复仇。   高逊发现女儿的异常,倍感不安,于是做局,让夫妻俩关系破裂。   李静和的儿子是彻头彻尾的纨绔,她放弃了培养他。高逊想对其下手,但李静和对这唯一一个儿子看护很紧。   后来高韵怀孕,高逊决定釜底抽薪,对外孙下手。他从湘西找到子母蛊。他给李静和说是一种“强身健体”和“确保忠诚”的秘药。   李静和在巨大的生存焦虑和对高逊能力的“信任”下,半推半就,刻意回避了深究,默许此事,让高逊下了蛊毒。   对李静和而言,儿媳是旧情人和公主生的孩子,本身就带着一丝隔阂。高逊视女儿为失败的棋子,不仅未能完全掌控国公府,且试图把丈夫拉回正轨。   两人在处理高韵的问题上达成一致。   高韵被下了蛊,故而有了所谓的“疯病”。   她摆脱不掉控制,对祝无执这个孩子感情十分复杂。她施以暴力,的确是为了泄愤,也是为了麻痹李高二人,暗中寻解蛊的方法,并且希望儿子能从此恨她,恨高家,成长为一个冷心冷情的人,不要被利用。   祝无执七岁那年,高韵意识到高逊要发动蛊毒。   她没有找到解蛊的方法,但她得知了一个消息。子母蛊,母蛊死,子蛊亦会死。但把一种药丸给中子蛊之人服下,即可让子蛊沉睡。只是这样,母蛊就会暴动,很快会重新唤醒子蛊。   想要让子蛊彻底沉睡,高韵唯有死亡这条路。   那盘金玉酥,便混合了药丸粉末。   高韵上吊自尽,母蛊随之死去。祝无执体内的子蛊沉睡,只是偶尔会因蛊虫的毒液犯“疯病”。   李静和从这桩事,对高逊有了日益强烈的恐惧和警惕。她害怕高逊最终会通过祝无执完全控制国公府,对她不利。   再者祝无执年仅七岁,就展露出超乎常人的聪慧,以及薄情寡义的性子。   她也害怕祝无执有朝一日得知真相,会脱离她的掌控,对她乃至国公府不利。   于是李静和买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童,培养成亲卫送给祝无执。   这里面埋了几个暗子,一来保护祝无执不被高逊谋害,二来防止祝无执脱离她的掌控。   只是李静和不知道,李游这个看似无父无母,身份毫无异常的幼童,实际上是高逊故意为之。   李游被下了药,失忆。他父母都在高逊手中。   前十几年,他忠心耿耿,什么都不知道的跟在祝无执身边。   高逊都没料到,祝无执成长太快了,性子薄情桀骜。他感受到危机,怕所有的事败露,落入万劫不复之地,可他怎么都唤醒不了蛊虫。经周折后,得知巨大的情绪波动,有几率慢慢唤醒蛊虫。   深思熟虑下,他改变了计划。他决定放弃国公府,借祝无执对皇室和周王两家的仇恨,肃清政敌,重回汴京权力中心。   于是高逊以为女复仇为由,与周士元和王崇联手,构陷国公府。   家族覆灭,最疼爱他的祖母被逼死,高逊本以为祝无执体内的蛊虫会因此唤醒。   但没有。   直到温幸妤的出现。   他趁祝无执在同州,联系到李游,以其父母兄弟为要挟,命其听令。   后来每次温幸妤逃跑,都是李游故意放纵的结果。   祝无执体内蛊虫慢慢苏醒。   高逊本一直在等机会,直到这次叛乱,蛊毒之差最后一次刺激,即可彻底苏醒。   届时祝无执会沦为毫无神智的傀儡,由他驱使,整个天下为他囊中之物。   故而李游推温幸妤下水。   可能是大半辈子都顺顺当当,高逊太过自负,出了沈为开这个岔子。   一步错,步步错。为了权力,害死了亲人,害死了爱人,算来算去,却落得一场空。   深宫纵横的殿宇飞檐,在雪夜里只剩下模糊的轮廓。   远处,仁明殿方向透来的几星暖色灯火,微弱得如同幻觉,在风雪中明灭不定,遥不可及。   祝无执走了很久。   雪渐渐在他发顶和肩头,积了薄薄一层。   怪不得所谓的“疯病”会有嗜血杀意,怪不得克制“疯病”的药中有一味是人血。   根本没有什么疯病,是亲人给他下的蛊。   他心底微哂,又万分悲哀。   以为对他好的祖母,结果是促成这一切的元凶。祖母对他的疼爱,从头到尾都是假的。   以为恨他、不爱他的母亲,却用命给他留下生机。   爱变成了恨,恨变成了爱。   可这一切,现在得知还有意义吗?他唯独能做的,是把高逊这个罪魁祸首凌迟处死。   走到仁明殿外,看着殿内暖黄的烛火,站了一会,又转身离去。   走到拱垂殿,值夜的内侍看祝无执眉睫结霜,淋了一身雪,赶忙拿来了帕子和暖茶。   祝无执挥手让他们退下,去了后殿浴池。   把自己泡热水里,才觉得僵冷有所缓解。   沐浴更衣后,他命人拿来了酒。   曹公有言,何以解忧,唯有杜康。   过去,祝无执认为吃酒误事,也看不起以酒解忧之人,觉得那是无能之举。   如今他忧思难解,内心迷惘痛苦,竟也起了以酒解忧之心。   案头青瓷酒盏映着烛光,显出浅浅澄澈之影。   他略略垂目,望着盏中琼浆,缓缓倾盏入喉。   夜已深沉,酒已数巡,然他目光依旧清明,不见一丝浑浊迷离。   烛光映照之下,眉目冷峻,微挑的眼角泛红。   万绪缠悲。   一杯接一杯,一杯接一杯。   “陛下……”侍奉的内侍在殿中悄立,欲言又止。   祝无执似未闻,只探手取过酒壶。   壶嘴与盏沿轻轻磕碰了一下,发出细微的脆响。   壶中温酒倾泻而出,小半洒了出去,漫过案上摊开的奏章。   墨字被这温热的酒液一浸,迅速模糊晕染开来。   祝无执手肘撑在案上,手扶着额,漆黑的眸子像蒙了一层雾,泛着朦朦胧胧的醉意。他身子微微侧倾,宛若醉玉颓山。   殿外风雪更紧,檐下宫灯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。   祝无执拿着那半空的酒盏,重新倚回宽大的御座,抬眼望向窗外,目光穿过层层雪幕,不知在想什么。   烛火跳跃着,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摇曳不定。   “温莺……”   他长睫微垂,喃喃低语。含糊二字,几不可闻。   窗外雪光映衬着他侧脸,苍白得惊人,似浸了一池冷雪。   那双乌沉的凤目深处,浮起一层薄雾般的倦怠与迷茫。   想要的,都如流水逝去。那她呢,她也会走吗?   雪无声,殿无声,人亦无声。   良久,他喝完了最后一盏酒,扶着案沿缓缓起身。   内侍要来扶,他抬手挥退,兀自朝外走去。   脚步略显虚浮。   内侍们只好不远不近跟着,怕皇帝倒在雪地里出了事。   祝无执走到仁明殿。   值夜的宫人正打盹儿,闻声吓了一跳,正要通禀,就见皇帝“嘘”了一声。   宫人恭敬行礼退下。   祝无执推门进去。   屋内碳火充足,暖香浮动。   他在炭炉前站了一会,散去身上冷气,才轻步进了内室。   他脚步不稳,一步步走近榻前,只盯着纱帐内朦胧侧卧的人影。   床榻上的人睡意正浓,全然不觉。   烛影暗淡,她面容隐在暗影里,只余柔和起伏的轮廓。身上盖着杏子黄的被衾,随着呼吸微微起伏,如同沉睡的春水。   祝无执屏住呼吸,慢慢蹲下身,又缓缓跪坐于冰凉地砖之上。   隔着一层纱帐,他伸出手,轻轻撩开一角纱帘。目光描摹着那沉睡的轮廓,他探手向前,却在将触未触之际停顿,末了,只捻起被角,为她掖了掖。   似乎被扰了梦,温幸妤换了个睡姿,几缕发丝滑落榻边,落在他手背上。   微凉,有些痒。   他小心翼翼拿起那缕发丝,在指间轻轻缠绕,摩挲,几乎幼稚的,把自己的头发和那缕缠在一起,似乎这样便是“结发为夫妻”,能彻底留下她。   祝无执屏息跪坐良久,目光如蛇,缠绕着帐中人。   终于,他极缓地倾身向前,将滚烫的额角轻轻抵在她额头上。   烛火无声,悄然跃动了一下,光影随之轻摇。   温幸妤倏然惊悸,杏眸在昏昧中猛然睁开,映着床边的暗影。   她一把推开祝无执,瑟缩进了床里侧,目露惊惧地看着他。   祝无执头有些晕,思维滞涩。   他被推倒,慢慢爬起来,柔声道:“吓到你了?对不住。”   温幸妤喘息着,鼻尖微动,嗅到了一股醇香的酒气。   再借着昏暗的光线一看,男人往日清明淡漠的凤目,此时含着迷离的醉意,眼尾泛红。   她皱眉:“陛下喝醉了,就该在您的寝宫歇息。”   言外之意,不要半夜犯病扰人清梦。   祝无执思维迟钝,他脱靴上榻,抱着温幸妤躺下,把头埋在她颈窝。   她挣不开,感觉灼热的鼻息,混合着酒气喷洒在颈侧,带来一阵不适的颤栗。  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,穿过她散落的发丝,掌心紧紧贴着她的后颈,力道极重,仿佛想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,似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。   “温莺,我只剩下你了。”   “你原谅我,分我几分情爱罢。”   他嗓音低哑模糊,轻轻蹭了蹭她的颈窝,带着讨好。   “就当是…施舍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来了来了[撒花]   85 第85章   ◎劝慰◎   帐内静得可怕。唯有祝无执浓重压抑的喘息,如同落水的大狗,偎着人汲取温暖,死死不松手。   窗外雪落簌簌,风声萧萧。   温幸妤一直没说话。   她不觉得他可怜。   他是帝王,坐拥天下,享旁人不能享,富有四海。   真正可怜的是她。被剥夺了自由,甚至连自己的想法都不能有,被折辱还得“谢主隆恩”。   她不明白祝无执为什么非得从她这求什么所谓的情。还是以那般恶劣的手段。   他口口声声说爱,却永远在索取,从来不反思自己。   除了幼时和同州那两年的帮助,祝无执给予她的只有痛苦。可以说这些年的苦难,都是他带给她的。   她知道祝无执贵为天子,生杀予夺一念之间,无人敢逆。他习惯了掌控,习惯了俯视,习惯了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的附属。他以为只要他想,只要他放下身段去求,哪怕只是一句醉后的呓语,也足以挽回,足以令她回心转意。   她拒绝了一个帝王,因此所有人都会骂她不识好歹。   可凭什么呢?就因为她出身卑微,命如草芥,所以就一直由他予取予夺,随意踩踏折辱?可她也是人,哪怕再卑微,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。她也会痛,会恨。   过去的她不懂这些,直到踏过山河万里。她见了太多,听了太多,旧日那些迂腐可笑的认知,随着一步步踏过的路,分崩离析。   如果不是祝无执,她本可以带着观澜哥的骨灰回家,寻找妹妹,经营制香的生计,过上她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。   一切都是他摧毁的。   是他让她卑躬屈膝,是他害得她受苦受难。   她无法原谅。   那些伤害不是三言两语的道歉,以及拙劣的讨好就能消弭的。   她宁愿去死,也不愿和这样伤害过自己的人在一起。   除非她疯了。   祝无执一直没听到回应。   久到他的体温将身下冰冷的锦褥捂热,久到他以为温幸妤已经熟睡。   突然,一只温凉的手,坚定地覆上他死死箍在她腰间的手。   那手指纤细,却带着坚决冷硬的力量。   一点一点,不容抗拒地,掰开他紧握的手指。   “陛下,自重。”   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万分平静。   祝无执浑身一僵。   他松开手,温幸妤立刻往后挪了挪,避开和他的接触。   祝无执像是被这种避如蛇蝎的动作刺激到,连呼吸都停滞了。   温幸妤看到他眼底的悲色,正欲翻身,就被一把捞回了怀里。   或许是酒意会放大情绪,祝无执想起这段时日温幸妤的冷漠,慌乱之余,心底涌上一股怨念。   他是帝王,天下都是他的,那她自然也是。他固然做错了事,但他已经尽力弥补了。   祝无执翻身把她压下。   温幸妤吓了一跳,意识到他想做什么,登时又踢又打,低声怒骂,祝无执脸上挨了几下,但他却不在意。   他把她的手按在头顶,膝盖抵在她腿间,俯身下去,堵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。   温幸妤怒不可遏,狠狠咬了他一口。二人唇齿间弥漫血腥味,祝无执唇瓣刺痛,可他觉得心满意足。   他吻着她,舔舐着她唇瓣上的鲜血,逼迫她张嘴。   气息和唾液交缠,好似只有做这样亲密的行为,才能短暂的拥有她。   一吻毕,祝无执喘息着放开了她。   “温莺,你可以不原谅我,也可以…不爱我。”   “但无论如何,你都得留下。”   温幸妤气得双目通红,用手狠狠擦着唇瓣。如果现在有把刀,她恨不得一刀捅死他算了。   祝无执没有进一步动作。   他躺回她身侧,把温幸妤紧紧搂进怀里,哪怕她踢她挣扎,也不松手。   温幸妤的脑袋被按在他胸口,动弹不得。   她咬了咬牙,深吸一口气,最终疲惫又无力地闭上了眼睛。   算了,算了。  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。   *   过了两日,便是春闱。   二月的汴京,春意似醒未醒。   汴河岸杨柳方抽几缕嫩芽,风犹凛冽。春闱乃朝廷抡才大典,白衣卿相之路始于此。   贡院前街,身着襕衫的学子汇聚,负笈者、携仆者、独行者,皆仰面望那朱漆大门,静默无声。   温雀的丈夫徐长业,也是其中一位。   夫妻二人牵着两个孩子站在门外,温雀给徐长业理了理衣襟,浅笑道:“包袱里有我准备的干粮,还有醒神用的香丸,阿郎莫紧张,尽力就好。”   徐长业容色端雅,性子软和。他手心出了一层汗,闻言点了点头,温声道:“好,我会尽力的。”   他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,“雀娘不必担心,好好和孩子在家等我。”   二人又说了两句话,徐长业便准备入贡院了。   他站在人群中,环顾一圈,看到几个士子袖口短了一截,露出发红的冻疮,衣着寒酸,风尘仆仆。   收回目光,不由感慨。   若不是雀娘的阿姐,他徐某如今也和这些人没两样,甚至更落魄。   只是听雀娘说,她姐姐和陛下现在关系不大好。也不知…会不会影响他的仕途。   至日,春闱开考。   士子们坐在号房内悬腕疾书。有人伏案攒眉苦思,有人满面喜悦。   考院之外,春气渐浓,汴京城亦随春闱而沸腾。酒肆间设盘口赌魁元,勾栏瓦舍里赠笔墨期才子。   月余之后放榜日,清明雨细,万人空巷聚于东华门外。   及至榜悬,登第者名姓赫然在目,人群中骤然爆出哭笑声浪。十年寒窗,一纸皇榜,几家欢喜几家愁,有人雀跃,有人黯然。   徐长业榜上有名。   不久便是殿试,徐长业中二十三名。   殿试之后,读卷官将前十名试卷进呈祝无执。祝无执在崇政殿钦定三甲名次,随后由鸿胪寺官员高声唱名传胪,状元、榜眼、探花出列觐见,行“独占鳌头”之礼。   状元游街后,便是琼林宴。   夜色淡薄,月凉如水。   琼林苑内,春光正盛。丝竹管弦之声悠扬,御宴珍馐香气氤氲。   新科进士们身着绯色公服,列于御阶之下。   御座之上,祝无执意态闲适。他并未正襟危坐,只斜倚着玉座扶手,修长的指间把玩着一只天青釉莲瓣酒盏。   他凤目微垂,似在欣赏阶下新科俊彦,又似透过这喧闹的宴乐,落在更远处。   这些日子,温幸妤和他相处的状态依旧疏离冷漠。   早在回京的船上,太医就说过温幸妤郁结于心,若这样下去对寿数有碍。回到汴京,他命太医会诊,开了些疏肝解郁的方子,为温幸妤调理。  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,她的状态并未好转多少。   他知道她为何郁结。   但若让他放手,那是万不可能的。   他想让她心甘情愿留下,而不是成日郁郁寡欢,影响寿数。   祝无执的视线,最终落在了前排稍侧一人身上。   此人面容清雅,身姿挺拔,虽竭力维持着仪态,但在他的审视下,身体紧绷起来,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拘谨。   正是温幸妤的妹夫。   祝无执缓缓垂眼,心中有了计较。   *   琼林宴毕,徐长业吃了不少酒,头有些晕。   他正欲回家,刚出得宫门不远,走到无人巷陌,就被人拦住了去路。   “徐大人,陛下有请。”   来者面白无须,笑意亲和,徐长业认出来,正是今日琼林宴在祝无执身旁伺候的内侍省都知,王怀吉。   他一下清醒了,拱手道:“劳烦王都知带路。”   王怀吉颔首,把徐长业暗中带入宫中拱垂殿。   到了殿门口,徐长业有些紧张,一个劲咽唾沫。   他不明白陛下深夜暗召所谓何事,紧张之余,更有隐秘的期待。   入了殿,他行跪礼,听到了祝无执淡漠的嗓音。   “起来吧。”   徐长业起身,垂首静立。   祝无执指尖轻叩案沿,“寒门不易,此番能得中,可喜可贺。”   听不出喜怒。   徐长业闻言忙躬身:“微臣谢陛下天恩!”   “嗯。”   祝无执目光掠过徐长业低垂的头顶,投向殿外那片海棠,淡淡道:“定职之事,关乎前程。朕观尔才学,堪当大任。”   他顿了一顿,目光幽深,“只是……若家中和顺,内助安宁,心思澄净,于公务之上,必更能全力以赴,不负朕望。”   徐长业心弦猛地一颤,紧接着便是狂喜。他屏息,深深拜下:“陛下圣训,臣定当谨记!”   他能中第,不是蠢人,自然听出来皇帝是以他未来的仕途为注,暗示他需想办法,暗示妻子,去开解其姐的愁绪。   这些日子,他的确没少听雀娘提起,她阿姐郁郁寡欢。   祝无执摆了摆手:“退下罢。”   仿佛方才那番敲打不过是随口闲谈。   徐长业躬身倒退而出,跟门口的王怀吉问了好,便出了宫门。   回到家中,温雀刚哄睡着两个孩子。   洗漱罢,熄了灯火,夫妻俩躺在榻上。   徐长业想了很久,试探开口:“雀娘…今日琼林宴结束,陛下又暗中宣我入宫叙话。”   温雀依偎在丈夫怀中,闻言愣了一下,紧张道:“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  徐长业沉默了一会:“陛下说,娘娘郁郁寡欢,或有寻死之心。就算不自尽,再这样郁结下去,也对寿数有碍。”   温雀大惊,一下坐了起来。   她的确知道姐姐郁结于心,但不知道竟然这么严重,还会危及性命。   “阿郎,那该怎么办?陛下叫你去,可是有什么办法?”   她六神无主,透过黑暗扯着丈夫的袖子。   徐长业也坐了起来,搂着温雀的肩膀,哄道:“陛下说,娘娘最在意你这个妹妹,你多去开解开解,劝她想开些,想必会有用。”   温雀皱眉:“阿姐性子固执,我之前没少劝,可都没什么效用。”   徐长业佯装沉吟:“无用吗?容我想想。”   片刻后,他缓声道:“雀娘,娘娘最在意你。”   他顿了顿,温言引导:“若是你以你的利益、我的官途劝之,她会为你妥协,为你而活下来。”   “这算是给她一个活着的理由,待日子长了,自然会慢慢想通。”   温雀琢磨了一下,霎时明白过来了。   她狐疑地看向自己的丈夫。可屋内昏暗,只看到对方模糊柔和的轮廓,还有那双清亮的眼睛。   徐长业见温雀有所迟疑,却也没有继续提。   若逼得太紧,会适得其反。   他搂着温雀躺下,吻了吻她的额头,低声道:“我也只是想着,保你阿姐的命为重。”   “或许这方式不大好,咱们从长计议吧。”   温雀总觉得有些奇怪。   但丈夫对她向来诚实体贴。   她嗯了一声,“先睡吧,我再想想法子。”   徐长业搂着温雀,却一直睁着眼。   他悄悄把出汗的手掌,在被子上轻蹭了一下,无声呼出口气。   陛下让他想办法劝,他只能半真半假引导雀娘去做。  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。毕竟劝好了温幸妤,对他们一家,对陛下,对她本人都有好处。   此后半个多月,徐长业明里暗里引导温雀,让她认为“唯有以她的利益劝之,阿姐才会想通”。   *   仁明殿。   温幸妤独坐窗下,指尖拂过一卷书页,却久久不曾翻动。   窗外新叶初绽,日光自空隙透过,斑驳映着她素淡的衣裙。   宫人忽然禀道:“娘娘,温小娘子来了。”   温雀趋步入内,一身淡青绢衣,鬓边簪了朵细小的宫花,虽是新科进士夫人,却也没有满头珠翠,而是清雅依旧。   她上前行礼:“阿姐。”   温幸妤扶住她,笑道:“都说了无须行礼,怎么还总是这般?”   温雀挨着绣墩坐下,目光落在案头书册上,又悄悄掠过阿姐沉静的侧脸。   她看出阿姐的悲伤,也明白阿姐不愿意留在宫里。   可祝无执是皇帝,阿姐如何能逃脱?   她想起丈夫说的话,小声道:“陛下对阿姐情深意重,六宫空置,阿姐,纵有千般委屈,也…也稍稍开怀些罢?”   温幸妤听过很多这样的劝慰。   她垂下眼,再抬起时面*前浮现出浅笑:“雀娘不必担心。”   “宫里的生活很好,我没有不开怀,只是有时候有些无聊罢了。”   说着她眨了眨眼,“要是雀娘能多进宫陪我说说话,那再好不过了。”   温雀知道这是阿姐怕自己担忧,才强撑笑颜。   她心里难受,眼眶有些发酸。   阿姐总是这样,把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,不想给别人添麻烦。   她知道再如此劝下去,也是徒劳无功,沉默片刻后,决定试试丈夫提过的法子。   或许…阿郎说得办法会有点用。   就算阿姐现在会怨她,但若是能因为她而选择活下去,此后慢慢想通,一切就都是值得的。   温雀踌躇片刻,才道:“阿姐,子由他寒窗十载,实属不易。”   她顿了顿,几乎不敢看阿姐的眼睛,“我和他皆寒微出身,仕途恐难寸进。”   “只有陛下看到他…才有施展抱负的机会。”   殿内熏炉里,一缕沉香悠悠逸散。   温幸妤捻着书页的手指微微一顿,指节微微泛白。   她没有看温雀,目光投向窗外,看着那片被宫墙框住的蔚蓝天际,半晌无言。   温雀悄悄抬眼,看着阿姐沉默的侧影,静默片刻后,鼓足勇气,声音里带上了恳求的微颤:“就当是为了我,阿姐,看开些罢。一切都会过去的。”   86 第86章   ◎物是人非◎   温雀离开后,温幸妤在窗边坐了很久。   雀娘那句话,如同荆棘扎在心头,绵绵密密地疼。她一猜便知这事同祝无执的脱不了干系。   他在逼她妥协,逼她为了家人接受他。   她怜惜雀娘与妹夫寒门不易,做不到拒绝。只是心底郁结愈发沉甸,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   正出神,宫人趋步而入,恭敬禀道:“娘娘,陛下驾临,欲与您同进午膳。”   温幸妤眼睫微颤,缓缓收回投向窗外目光,低声道:“知道了。”   声音平静,听不出丝毫情绪。   她起身,理了理衣袖,走向殿中那张早布置妥当的食案。   祝无执步履从容走来,一身月白常服,比平日多了几分清雅温润。   他目光扫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,在她对面安然落座。   宫人鱼贯而入,奉上精致的菜肴。清炖蟹粉狮子头、玉带虾仁、鹅油酥卷、并几样时鲜小蔬,汤是碧绿的莼菜羹,盛在青玉碗中,色泽清雅。   食案上,银箸玉匙,悄然无声。   祝无执亲手舀了一小勺碧莹莹的莼菜羹,放入温幸妤面前的小碗中,动作自然熟稔,仿佛寻常夫妻。   “莼菜清嫩爽口,你尝尝。”   温幸妤嗯了一声,拿起玉匙,轻轻拨弄着碗中嫩叶,并未立刻入口。   殿内一时只闻细微的碗箸轻碰之声。   祝无执慢条斯理地用了些菜肴,目光落在温幸妤身上,仿佛不经意般问道:“方才见雀娘出宫,你们姊妹叙话,可还欢畅?”   温幸妤执匙的手微微一顿。   她抬起头,目光落在祝无执俊美温和的面容上。   他目光含笑,带着询问的关切,仿佛真的只是关心她们姊妹情谊。   虚伪。   她心中浮现这两个字。   殿内熏炉的香气弥漫,莫名叫人觉得沉闷烦腻。   温幸妤捏着勺柄的手紧了紧,忍了又忍,才强压下把眼前这碗汤泼他脸上的冲动。   雀娘刚找过她,临去时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恳求,在脑海中挥之不去。   若是惹怒了祝无执,他定会对徐长业的仕途出手打压。   沉默蔓延。   窗外天光明亮,于屋内投下光影,缓缓移动。   祝无执也不催促,指尖轻轻搭在银箸上,耐心等待。   良久,温幸妤搁下了汤匙。   她的确做不到拒绝唯一亲人的祈求。   那是她念了十几年的妹妹。   她在这世上的唯一念想。   她安慰自己,反正也逃不出皇宫,只是对祝无执改改态度,又不是要命的事。   那么多痛苦都捱过去了,不差这一时半会。   一切都会过去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   “陛下,”她顿了顿,直视着祝无执乌沉的眼眸,开口道:“您打算给子由安排个什么职位?”   话音落下的瞬间,祝无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,随即恢复如常。   他面色如常,眼底深处浮现极淡的满意。   “徐卿文采斐然,策论亦有见地,是难得的俊才。”   祝无执声音平缓,“我观其性情沉稳内敛,勤勉务实,适合做些文字功夫。”   他略作停顿,望着温幸妤沉静的脸,继续道:“集贤院如今正缺人手校理典籍,编纂新书。此职虽非显要,却近在禁中,是磨砺心性、增长见闻之地。”   他细细给温幸妤剖析,似乎真在替温雀夫妻细细打算,“徐卿初入仕途,根基尚浅,在此处潜心几年,于学问、于仕途,大有裨益。”   “况且……”   祝无执目光在温幸妤脸上逡巡,捕捉着她细微的神情变化,语气温煦:“集贤院离内廷也近些,往来探望总归是方便许多,雀娘能常入宫陪你叙话。”   温幸妤心中默念着这个官职。   她祝无执身边待了多年,在皇宫待得亦日子不算短,故而对前朝官职有几分了解。   集贤校理乃正六品京官,清贵是清贵,却实实在在是个需要坐冷板凳的闲散差事。   校理典籍,编纂新书。   听起来冠冕堂皇,实则沾不到丁点实权。   祝无执没让徐长业离京,看似是近在禁中的恩宠,实则是掌控。   徐长业的前程,如同系在风筝线上的纸鸢,线轴就牢牢攥在祝无执手中。   这风筝飞得高不高,端看温幸妤是否和能他冰释前嫌。   温幸妤觉得内心闷堵,呼吸不畅。   她垂下眼,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碗半凉的莼菜羹上,眸底是深深的无力和愤恨。   说实在的,她很想怒骂他伪君子,想不管任何人任何事。可她做不到不顾自己的亲妹妹。   她若不管不顾发泄了情绪,惹恼了祝无执,保不齐他盛怒之下,会对雀娘和徐长业做出什么事来。   为了雀娘,她终究要违背本心,委曲求全。   “陛下思虑周全,集贤院清贵之地,确是个好去处。”   祝无执看着她低垂的眼睫,心底闪过一丝不安,但很快就抛之脑后。   温幸妤夹一块鹅油酥卷,放入祝无执眼前的青瓷碟中,看着他扯出个浅笑:“用饭吧。”   说罢,她垂下眼,夹了菜放入口中,缓慢地咀嚼着。   很奇怪,明明是她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珍馐,此刻却觉得滋味莫名,如同嚼蜡。  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柔和的脸,被朝政扰烦的情绪,登时好了不少。   他温声劝温幸妤多用些,而后夹起她夹来的鹅油酥卷,慢条斯理吃完。   其实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。   但只要是她给的,他就心生喜爱。   *   从那天后,温幸妤和祝无执的相处平和了许多。   虽然温幸妤大多数时候都淡淡的,但不会再横眉冷对,也不会抗拒他的拥抱触碰。   祝无执为了讨她关心,在仁明殿旁修了一座大花房。里面四季如春,种着各式各样名贵的花,有专门的花匠培育照料。   很可惜,温幸妤对此没什么太大的情绪,只会偶尔去看一眼。   祝无执问她是不是不喜欢,她只笑了笑,回了句“过去为了谋生才制香,现在吃穿不愁,自然也没有养花看花的心思”。   那天下午,祝无执站在花房里,鼻尖萦绕着馥郁的香气,心情却很失落沮丧。   他以为她喜欢制香,喜欢花。   没曾想只是他自作多情。   *   暮春时节,细雨绵绵。   拱垂殿灯火荧煌,   祝无执靠在椅背上,脸色阴沉。角落静侍的宫人垂着头,大气都不敢喘。   案上奏章堆叠如山,他面前摊开一本,上面写着“宗庙承祧”,“国本空虚”之类的字眼。   身为皇帝,即将二十七,却还未有子嗣。   别说子嗣,立朝多年,除了温幸妤这个出身低微的婕妤,祝无执没有再册封任何女子。   朝臣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不少人上书劝谏,都被祝无执搁置一旁,理都不理。   如今年岁渐长,上书的人越来越多,今晨甚至有老臣以命相要挟,劝祝无执充盈后宫,早日绵延子嗣。   那老臣情绪激动,小跑着去触柱,好在最后被拦住,人没出事。但这事让祝无执生了一肚子火。   他把人贬谪去了岭南,想着眼不见心不烦。但子嗣一事…的确也是祝无执的心病。   一想到三年多前那个未出生孩子,他就郁气难解。   他倏地合上眼前那本奏章,闭上了眼。   他很珍惜和她来之不易的安稳日子,并不想强迫她行房。   可这样下去也不是事,他不想辛苦夺来的皇位,等他死了后落在外姓手中。   窗外的雨势渐弱,夜风微凉,御书房内灯烛摇曳。   祝无执批罢奏章,步出殿门。   庭中春海棠花事已颓,几点残粉缀在暗叶间,雨珠自花叶坠落,滴答轻响。   撑伞走到仁明殿,就看到书房的灯亮着。窗纸薄透,烛影勾勒出窗内人纤瘦身形,映在窗上,如隔雾看花。   夜风拂过,庭树簌簌,雨声淅淅沥沥。   他静默望着,在庭院了站了一会,才走到檐下,合伞推门进屋。   温幸妤垂首案前,执笔缓动,神情沉静认真,一笔一划写着什么。   他轻步入内。   她似未觉,笔尖犹在纸上移动。   祝无执近前,目光落在纸上,认出是《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》之句:人能常清静,天地悉皆归。   字迹遒劲,力透纸背。   祝无执心中骤然一刺,生出几分恼怒。   清静经…她竟觉得他烦。   他脸色阴了一瞬,旋即恢复如常。他伸出手,抽出她手中的毛笔,置于青玉笔搁上。   温幸妤倏然抬首,眸光如浸窗外冷雨,映着一点摇曳的烛火。   她侧头看过去,就见祝无执一身淡青广袖,乌发半束,温雅斯文,含笑立在她身侧。   “字已极好,”他开口,嗓音低沉温和:“可愿随我习画?”   温幸妤皱了皱眉,望着他隐含期盼的凤目,终是没有拒绝。   她点了一下头。   烛影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出浓重的阴影,将那应允的神色遮地模糊不清。   祝无执心绪稍愉,取过一张素白澄心堂纸铺于案上。   他立于温幸妤身后,虚虚拢住了她执笔的右手,垂眸看着烛火下她莹润的侧脸。   此情此景,让祝无执有一瞬恍惚。   仿佛回到旧年深夜,她念香方,他握着她的手,一笔一划写字的日子。   那时她初执笔,惶惶然不敢落墨,他的掌心覆在她柔润的手背上,一笔一划引着她写。   无数个夜晚,燃了不知多少灯油,多少蜡烛。   他循循善诱,极有耐心,慢慢教会她写字。   秋闱前,他说他是她半个先生,要来了那两件寒素的冬衣。如今那衣衫,还被他珍重收在箱笼中。   物是人非。   祝无执咀嚼着四个字。   舌根随之漫出一股,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。   祝无执的指节修长,覆上温幸妤微凉的手背。她感觉到他胸膛灼热的气息,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。   这触碰令她指尖不可控地一颤。   祝无执感觉到她细微的动作,回过神来。   他思索了几息,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。   “我教你画幅雪竹图,可好?”   声音低沉,几乎是贴着她耳畔响起。   他曾因自负,亲手折断她这支青竹,害她变得死气沉沉,枯败颓唐。如今他想让她重新活过来。   温幸妤嗯了一声,没有提任何意见。   “枝节挺劲,凌寒不凋。雪落其上,愈显其苍翠。”   他引着她的手,笔锋侧转,竹节便在纸上立起,一节一节,坚韧不拔。   墨色由浓转淡,笔锋横扫,竹枝斜出,遒劲的线条在纸上延展,带着一种孤绝的韧性。   分明是照着庭院墙边,被暮春夜雨浸润的翠竹所绘,却带着冬日雪竹般,与她如出一辙不肯摧折的坚韧。   温幸妤任由他牵引,却有些心不在焉。   当年祝无执教她习字,亦是这般拢着手。   她初学握笔,总不得法,手腕僵硬,他温热的掌心便包裹住她的手,一笔一划,耐心牵引,悉心教导。   那时烛火温暖,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,如春阳化雪,万分柔和。   物是人非事事休。   一股酸楚无声地漫上喉头。   笔下行去,那本该挺直的竹枝末端,突然带出一丝微弱的颤抖,歪了一点。   温幸妤压下纷乱的心绪,不愿再多想,垂眼看着纸上的画。   “雪意。”   祝无执恍若未觉她方才细微的颤抖,只将声音放得更缓,引着笔锋游移。   笔尖含墨极淡,轻轻掠过纸面,留下飞白,宛如薄雪初覆,虚虚压住竹枝的苍翠。   祝无执握着温幸妤的手,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手腕的纤细,以及生机勃勃的脉搏。  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。   她眼睫低垂,投下浓重的阴影,遮住了大半情绪,叫他看不分明。   凉风将窗户吹开个缝隙,案上烛火一跳,光影剧烈摇晃,两人的面容也随之忽明忽暗。   雪竹图成。   雪意凛冽,竹枝清瘦坚韧。   案上烛光昏黄,两人得身影投在地上,恍若爱侣温情的相拥。   温幸妤退开他的怀抱,看着案上的画,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  祝无执看着她沉默的脸,缓缓开口:“今晨早朝,有老臣泣血陈词。”   他顿了顿,凝视着她沉静清润的杏眸,低声道:“言我即位多年,中宫空悬,更无子嗣,此乃宗庙之不幸,社稷之大忧。”   看温幸妤神情未变,不曾恼怒,他才继续道:“我温言抚慰,但他情绪激切,竟意图触柱。”   87 第87章   ◎可愿为后?◎   暮春雨夜,檐下悬着水帘,滴滴答答敲打石阶。   祝无执的心跳也跟着滴滴答答,紊乱跳动。他背对烛光,身影投在书案上,将雪竹图蒙上一层阴影。   睫毛微颤,投向温幸妤平静的侧脸,有几分紧张。   “妤娘,你意下如何?”   温幸妤差点被气笑,他怎么还有脸提出这种事?   她有心直接回他一句,想要孩子就去充盈后宫。   但她知道,这话若说出口,祝无执怕是又要发疯,指不定怎么折腾她。   她压抑着怒火,缓缓抬首,唇边扯起极淡的笑意:“陛下,那些事,你便想如此轻轻揭过?这便是你口中的弥补?”   明明神情是温顺的,语调是柔和的,可说出的话却令祝无执哽了声息。   他道:“我不曾想轻轻揭过。”   见温幸妤默不作声,他沉默了许久,叹息道:“罢了,此事我会压着。”   温幸妤嗯了一声,把案上墨迹未干雪竹图挂起来,淡声道:“天色已晚,陛下若无事,我先歇了。”   说罢,同他擦肩而过。   刚走出去一步,手腕一重。   她回过头,就见祝无执攥着她的手腕,垂眸望着她,眼底弥漫着几分惶然。   “你现在不愿诞下皇嗣…没关系,我可以等。但中宫空悬,非社稷之福,我欲封你为后,母仪天下。”   他盯着她,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寻到一丝情绪,“妤娘,你…可愿?”   他早猜到她不愿意为他生孩子,故而想着退而求其次,一直暗中准备着封后的事宜。   子嗣一事可以等。   但他想和她成名正言顺的夫妻,想跟她共享江山,很早就想了。   温幸妤一时怔愣,直直望入他漆黑的凤目。   他眼底的神色很复杂,惶然、期盼、小心翼翼。   她敛目垂首,“我出身寒微,如何敢登后位?恐遭天下耻笑。还望陛下三思。”   祝无执的目光顺着她的发顶往下扫,停顿在她低垂的眼睫上。   心头忽然弥漫出无力。   她总是这样。哪怕把再珍贵的东西捧到她面前,她都弃如敝履,甚至避之不及。   别人想都不敢想的后位,在她心里的地位,或许还不如当年胡杨村那片菜畦。   说到底,她从未爱过他,所以看不上他给的任何东西。   祝无执性子孤傲独断,他忍了又忍,终究还是没忍住。   他捏着她的手腕寸寸收紧,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:“你今日拒我,明日拒我,样样皆拒!你为何不能把心分给我一点?”   说着,他唇齿间满是苦涩意味,望着她的目光难掩悲色:“你莫非……莫非连死后同穴也不愿吗?我的一切,你就这般弃如敝履。”   窗外雨声淅沥,衬得殿内死寂一片。   温幸妤手腕很痛,但她没有挣扎。   她仰头看他,眼底一片沉寂:“陛下,我给过你情。”   “是你,”她直直看着他,眸中倒映着祝无执愈发苍白的脸色,笑了一下:“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。”   话音落下,祝无执松开手踉跄着后退半步,后背撞到博古架,哐当一声轻响。   他翕动着唇,望着她漠然的脸,良久才颓然地吐出几个字:“是我对不住你。”   他不再看她,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雨夜,嗓音沙哑:“我不会再强求什么,只要你留下,长长久久留在我身侧。”   “就怎样都好。”   *   充盈后宫和绵延子嗣一事,终究是被祝无执以雷霆手段压下。朝臣敢怨不敢言,有些人难免起了别的心思。   祝无执趁此机会,发落了几个结党营私的佞臣,朝堂恢复平稳。   四月初夏,薛见春和李行简回到汴京。   薛见春怀孕了。   几年前夫妻俩剑拔弩张,薛见春一直在吃避子药,后来郎情妾意,两人自然想要个孩子。   只是避子药伤身,薛见春调养了很久。直到年关前回到同州,她有了生孕。   如今已怀胎四月,肚子微微隆起。   祝无执和李行简在樊楼见了一面,叙话间,李行简面上有喜色,但更多的是担忧。   他几乎不敢想,若是事情败露,两人会决裂到什么地步。   祝无执早说过让李行简杀了他爹的话,但李行简迟迟下不去手。   面对好友如此优柔寡断,他只是冷嗤了一声,说好言难劝该死的鬼。   祝无执隐去了扬州一事的细节,只跟李行简说他误会了温幸妤,做了些错事,现在得不到原谅。   李行简思索了片刻,想着春娘跟温幸妤关系还不错,便提出让二人多见面,说不定能开解开解。   祝无执觉得也是个办法,遂隔日宣了薛见春进宫。   *   仁明殿夏海棠盛放,草木浓翠。   温幸妤独坐书案前,素衣宽大,身形纤瘦。她面前摊开着张纸,正一笔一划誊写《清静经》。   殿门忽然轻启。   “妤娘!”嗓音清亮含笑。   温幸妤闻声抬头,旋即眼底染上笑意。   她昨夜就听祝无执说了薛见春怀孕一事,也知道对方今日会来。   薛见春腹部已见明显的隆起,步子却依旧风风火火,英气俏丽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将为人母的温润光彩。   温幸妤搁下笔,起身迎薛见春坐下。   “几月不见,春娘愈发神采奕奕。”   “天气热,快坐下喝点水,消消汗。”   两人坐到湘竹榻上,薛见春喝了口温水,随之拉起温幸妤的手,轻轻按在自己隆起的小腹上,眉飞色舞:“快摸摸,这小东西今日格外精神,闹腾半日了!”   手猝不及防被那温热饱满的弧度包裹住。   掌心下,清晰的胎动传来,一下又一下,带着蓬勃的生命力,叩击着她的掌心。   温幸妤的指尖瞬间蜷缩了一下,有瞬间怔忡。   这样的搏动,也曾在她小腹中悄然萌发。那个未出世的孩子,当时只有三个多月,偶尔会有细微的动静,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。   还记得,当初那碗苦涩的药汁,被她亲手灌下胃腹,她蜷缩在被褥间,疼痛伴随着黏腻的暖流,自腿间缓缓流下。   身体疼痛的感觉已经模糊,但内心的痛苦,却从未离去。   她不知怎得,忽然就想到了观澜哥。若是他还活着,他跟她的孩子,应该已经能读书认字了罢。   可惜,如今他埋骨山野,她身处囹圄。她甚至不能给他上柱香,烧些纸钱。   温幸妤轻轻抚摸着薛见春的小腹,压下泪意,朝她露出一抹真心实意的笑:“真好。”   “春娘,恭喜你,你快要做母亲了。”   薛见春察觉到温幸妤的眼底的伤感。   她愧疚道:“对不住……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笑道:“你说什么呢?我方才只是在想,给你送些什么补品好。”   薛见春这才松了口气。   她道:“你跟我这么客气作甚?再说我这几个月都快吃补品吃吐了。”   “你可别再给我送什么了。”   温幸妤笑着把点心推过去,“好,不送。”   “我记得你喜欢槐花糕,尝尝合不合胃口。”   薛见春捻起一块,三两口吃了,点头道:“还不错。”   温幸妤笑道:“边吃边跟我说说,你跟李明远如何了?他可体贴?”   一提李明远,薛见春登时笑得眉眼弯弯,“体贴倒是体贴,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变得有些呆。他不知打哪儿听了个偏方,说山里的野樱桃对有孕的女子有好处,巴巴地骑马钻了大半日林子,回来时袍子都叫树枝刮破了,献宝似的捧着一小兜红果子给我。”   “又酸又涩的,难吃死了。”   她眼底尽是甜蜜笑意,“我笑他莽撞,他倒振振有词,说什么‘为娘子与这捣蛋鬼,钻十座山也值当。’你说,这是不是呆?”   温幸妤跟着笑:“的确呆。”   “不过这也说明,他现在很在乎你。”   薛见春面上浮起红霞,垂眸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,语调温柔:“也不知,这孩子生下来会像谁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你二人样貌出色,孩子想必也会很漂亮。”   薛见春登时笑开了,点头道:“你说得对,肯定会是个漂亮孩子。”   二人又说了会话,薛见春扫过不远处书案上的纸张,目光落在温幸妤纤细的身形上,又定格在她消瘦的面庞。   “妤娘,”她的声音放得又轻又柔,“我知你心里难受。”   她顿了顿,目光落在旁侧那卷翻开的《清静经》,“可这经文也说了,‘心无其心,形无其形’。你把自己的心困于囹圄,身体也会跟着枯槁的。”   见温幸妤垂下眼睫,薛见春拉住了她的手,“纵有万般心结,千种对错,也总要有个了解。这般僵着,熬干的是你自己。”   她没出口说的话,温幸妤明白。   祝无执是帝王,哪怕她心气郁结而亡,他也不会有半分损失。   可心绪一事,哪是她能说了算的?她若能想得通,早该对他俯首帖耳,而不是一而再,再而三的逃跑。   窗外风过庭树,枝叶婆娑。   温幸妤维持着垂首的姿势,沉默如同一尊碎裂的观音像。   薛见春暗叹一声,心说明远说得对,这两人之间怕是经历什么事,心结比之前还要严重。   她不再多言,捏了捏温幸妤的指尖,转移了话题,眨眼道:“待这孩子落了地,你便是他的干娘,如何?”   “让他承欢膝下,给你这烦郁的日子添点鲜活气。”   那两个字带着的期许,令温幸妤手指一颤。   她动了动唇,缓缓抬眼望着薛见春赤忱的眉眼,终轻轻吐出一个字。   “好。”   她做春娘孩子的干娘。   与祝无执无关。   *   窗外日光弹指过,席间花影坐前移。   转眼署夏消逝,秋日已至。   这几个月,薛见春和温雀会时不时入宫跟温幸妤叙话。   温幸妤的情绪的确比之前好很多。   祝无执命人往李府送了不少名贵药材,且几番暗中助李家的生意。这算是对薛见春开解温幸妤的恩赐。   两人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着,祝无执有时候觉得,好似他们一辈子就这样了。   她待他无情意,却也安安稳稳留在他身边。   他想求更多,但又不敢求更多。常安慰自己,这样的日子他该心满意足。   *   初秋夜风微凉,汴京城的万家灯火如星闪烁。   微风卷过院中竹丛,窸窣作响。正屋窗纸上映出一点昏黄烛火,摇曳不定。   徐长业回到家中。他着素色襕衫,腰间束带松垮,显出几分下值归来的疲态。   他驻足片刻,缓缓扫过四方庭院。   从前只觉得这陛下赐的居所清幽雅致,而今踏入仕途,再看这院子,竟觉处处狭窄窘迫,处处透出寒酸气。   就如同他这集贤校理的官职。   他不免想到,汴京物贵,多少同僚熬白了头也赁屋而居。   他心底那点不甘,被这凉凉的夜风一吹,愈发清晰起来。   内室烛光昏暗,温雀正倚在榻边,两个孩子已在榻上熟睡,小脸红润,呼吸均匀。   她脸上带着哄睡后的淡淡倦意,抬眼望见丈夫,便起身迎上,接过他解下的外袍。   “回来了。”她声音放得极轻,像怕惊扰了孩子的梦。   “都睡熟了?”他低声问。   温雀点头。   徐长业目光掠过妻子未施脂粉的面庞,落在熟睡的孩子身上。   他俯身,指尖轻柔拂过幼子细软的额发,温热的触感令他心头发软。   俄而,他直起身,跟温雀走到外间,坐到小案旁。   案上烛火昏暗,映得徐长业侧脸轮廓分明,俊雅中透着难掩的郁结。   “今日如何?”   温雀倒了杯温茶推到丈夫跟前,面带关心。   徐长业并未立刻作答。   他喝了口茶,轻轻搁下茶杯,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,“校理之职,清倒是清贵,”   “只是终日埋首旧纸堆中,校勘典籍,编纂文书,终究是案牍劳形,难有寸进。”   他顿了顿,目光抬起,穿过烛光看向温雀:“孩子们一日日大了,总在这方寸之地嬉闹,终非长久之计。可我俸禄不高,人脉稀薄……”   他微微摇头,轻叹一声。   温雀沉默着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,并未接话。   徐长业目光重新投向内室的门帘,仿佛在透过帘子看熟睡的孩子。   “两个孩子都聪慧。”   他的声音低下去:“可惜我出身寒微,别说日后为孩子谋个好前程,觅条平坦轻松的路,就连现在寻个好先生……”   “都不容易。”   温雀脸色不大好看,她抬眼看着丈夫俊雅的面容,一只手握紧了茶杯:“徐子由,你有话直说,别拐弯抹角。”   徐长业起身,从背后环抱住温雀,贴着她的耳畔,温声道:“雀娘,你阿姐如今虽得陛下恩宠,但……”   “天恩难测,没有得力的娘家帮助,单凭一人之力,纵有万丈恩宠,又能维系多久?”   “按你阿姐固执的性子,待耗尽了陛下耐心,届时会落得何种下场……雀娘,并非我危言耸听,你且好好想想。”   “为咱们的孩子,为我,为你姐姐…好好想想。”   温雀握着茶杯的手指骨节泛白,良久,她闭了闭眼,重重搁下茶杯。   “只此一次。”   她顿了顿,“只是为了阿姐,为了孩子。”   嗓音干涩,像是在强行说服自己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上一点左右还有一章[撒花]   88 第88章   ◎干娘◎   隔日温雀入宫跟温幸妤叙话,辞别前艰难启齿,说丈夫在集贤馆过得不大好,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没那般功利,她往严重了说,言徐子业遭受了排挤,郁郁不得志。   温幸妤沉默了很久,没答应也没拒绝,只说让妹妹先回去。   殿内恢复安静,温幸妤黯然独坐窗边,手中握着一柄团扇,天气那般热,她却没有拿起扇凉,神情恍惚。   她一遍遍想着雀娘的话,想着那张和自己七分像的面庞,眼眶红红软声祈求。捏着扇柄的手不自主一点点收紧。   按理说,仕途一事,全凭个人。可雀娘说,徐子由在集贤馆遭受排挤。   是能力不足受排挤,还是…祝无执暗示了其他官员,故意而为?   上次雀娘的祈求,是祝无执威胁指使,那这次呢?是不是也跟他有关。   她不愿以恶意揣测旁人,但祝无执…她很难不怀疑他。   *   当天夜里,疏星两三点,一窗月凉。   纱帐内昏暗,温幸妤睁着眼,出神望着帐顶水墨画模糊的线条,毫无睡意。   祝无执习惯了每日待她呼吸均匀睡熟,再小心翼翼抱着她睡。   他知她今日为何失眠,宫人夜里禀过她跟温雀说过的话、做过的事。   思及此处,祝无执眼神冷了冷。   人心不足蛇吞象,徐子由学识能力下乘,权欲却不轻,竟想从妤娘身上下手。   妤娘又是个心软的人。   想到她的赤忱善良,他心底一软,侧过去搂住她的腰身,低声道:“睡不着?有什么心事,可以跟我说说。”   温幸妤侧过脸,透过黑暗看到祝无执寒星般的凤目,正定定瞧着她。   她不知怎么开口,侧回头躺平,幔帐里只有二人纠缠的呼吸声。   祝无执也不催,搂着她的腰肢,轻轻摩挲。   瘦了。   又瘦了。   他内心涌上不满,心说御膳房一群废物。琢磨着天南地北召几个厨子,不然她这样消瘦下去怎么行。   祝无执虎口有薄茧,摸着她的腰时,哪怕隔着寝衣,也酥酥痒痒的。   她没忍住躲了躲,按住他的手,轻声道:“陛下,别乱动。”   祝无执凑近她的耳畔,“嗯?”   气息喷薄在肩颈耳朵上,她一个激灵,抬手挡住自己的耳朵。   “今日雀娘入宫,跟我说了些事。”   她怕祝无执又凑过来做什么,干脆一口气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。   祝无执顿了顿,把脸埋在她侧颈窝,“什么?”   唇瓣贴在她颈上,潮湿柔软,说话时又热又痒。   她不知他是装不明白,还是真不明白,推了推他的头,身子又往后缩了点,开口道:“她说…徐子由在集贤馆受到了排挤,郁郁不得志。”   祝无执缓缓离开她的侧颈,唇瓣移到面前白皙的耳垂上,亲啄了一口。   在温幸妤变脸前,他施施然开口:“排挤?或许是事做不好,同僚嫌弃。”  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。   温幸妤哑然。   祝无执没有为难她,替她说了出来:“妤娘,你想帮温雀一家,对吗?”   不等温幸妤回答,他直接了当道:“这样罢,户部正好有个空缺,过几日我下旨,调他过去。”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怎么就直接决定了呢?*这样开后门,岂不是对其他官员不公平。   之前任职一事她都良心不安了许久,今日这事比任职还严重,她如何能帮这种忙。   方才睡不着,也不过是在想妹妹那边如何解释。   她对祝无执道:“这样不好,徐子由想升迁,该靠他个人政绩能力,而不是这般。”   祝无执没想到她会拒绝,又有些感慨她的天真。   人生来分三六九等,仕途一事,本就不存在太多公平。   高官之子,生来就注定仕途平坦,若再做出几分政绩,比寒门士子更容易青云直上。   更不用说还有公侯之子,可凭祖上荫蔽做官。   他哄道:“此事你不必忧心,我自会解决。”   徐子由这样的人,他大可以一道圣旨贬谪,甚至是罢官。可妤娘在意她那个蠢妹妹。   跟她有关,故而他愿意多些耐心,用温和手段。   户部的确是个好地方,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。但现在那里面的官,一个两个可都不是省油的灯。   徐子由进去,他只需暗示户部尚书,不要在意其身份,正常相待即可。   届时徐子由少不了受磋磨,等遭人寻了错处,同僚弹劾,被他流放去千里之外,可就怨不得他了。   而温雀则作为让妤娘安心的“质子”,继续留在京城。   温幸妤不知他所想,叹了口气:“陛下不必因为我而顾及其他,该怎样就怎样。”   她不想求他任何事,似乎这样的帮助,会让她受过的伤害,草草翻篇掩盖。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再次凑近温幸妤,直把人抵在墙边。   温幸妤搡着他的肩膀,恼怒道:“陛下不好好躺着,挤我作甚?”   祝无执抬手,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绕着她散在耳边的一缕发丝,目光灼灼盯着她瞧。   哪怕一片昏暗,温幸妤也感受到他犹如实质的目光。   她有些慌,把发丝拽回来,“你,你别乱来!”   祝无执低笑了一声,装作听不懂的样子,贴近她的耳畔,轻轻吐气:“乱来?什么乱来?”   他凑近逗她,嗓音悠悠,低沉悦耳。   温幸妤缩在墙边,被他这孟浪的行径弄得很不自在。   她没忍住踢了他一下,语气很凶:“你要再不睡觉,就去批奏章。”   温幸妤难得有丝鲜活气,祝无执心尖发软,还有几分酸涩。   她很久没这样跟他说话了。   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尖,“嗯…怎么不叫陛下了?”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她就不该给这个下流胚半分好脸色。   更不用说她到现在都怀疑,是祝无执指使人排挤徐子由。   不然他怎么不等她问,就直接说把人调去户部。   总感觉他是故意借机让她提出来,让她觉得欠他人情,然后缓和关系……   她最近情绪一直不大稳定,忽喜忽悲的,思绪纷乱之下,又不高兴了。   “祝长庚,我要睡觉了。”   语气有点冷硬。   祝无执顿了顿,没再逗她,把人搂进怀里,摸了摸她脑后柔滑的青丝。   “好,咱们睡觉。”   语调温柔缱绻。   温幸妤心里有些难受,这么多日子,难得没有抗拒他的怀抱。   一夜安眠。   *   过了几日,徐子由被调到户部,虽说是正六品平调,但户部是实权部门,非集贤馆能比。   温幸妤听到消息,面上如常,心底却在冷笑。   看吧,祝无执果然是故意的。   不然为什么忽视她的话,把人调去了户部。   徐子由春风得意,走马上任那天吃醉了酒,夜里抱着温雀,俊雅的面上带着迷蒙的醉意,一会叫雀娘,一会一个劲儿叫娘子。   温雀沉默着,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   她本该高兴的,却笑也笑不出来。   但很快,徐子由就发现户部的差事不是好干的。   那些老油子,每一个都令他心力交瘁,吃了亏也只能咽进肚子,有苦说不出。   可路是他选的,户部也着实是晋升的好地方,能力不出众,便只能走旁门左道,对着上司同僚点头哈腰,讨好卖乖,下值便去吃酒攀关系攒人脉,期望考核时能给他个好评价。   曾经清俊柔和的青年,逐渐变成了权欲熏心的官僚。   温雀看着这样的丈夫,只觉得好陌生。   *   日子一天天过去,走过夏,走过秋,又是寒冷冬季。   温幸妤和祝无执关系有所缓和。   温雀和薛见春时常入宫,她对皇宫外面的事也多少知道一些。   只是很奇怪,情绪忽而低落,忽而愉悦,有时候兴致上头提笔写字,不过几息就烦躁不已,把纸揉成团丢进纸篓。   祝无执发现了异常,可太医轮流看了,都说没什么问题,甚至郁结已解,身子都好了不少。   他只好暂且压下不安,给远赴湘西寻子母蛊解药的曹颂去了信,让他如果能找到好的巫医,尽快带回京城。   温幸妤对自己的变化倒不担心,她大抵知道自己怎么了。   她想出宫,想摆脱这一切。   深夜寂寥,有时她会梦到雀娘,哀求说“阿姐,你帮帮子由吧”。梦里面她拒绝,雀娘愤恨怒骂。   当初祝无执忽略她的话,把徐长业调任户部,如此一来便是她被迫承了他的情。这种认知,让她心里闷堵得厉害。   除此之外,更多时候她梦到的是扬州的事。雪夜山林,朝她破空而来的箭矢;舱室深夜,祝无执冷漠的眸光,和那银针刺入皮肉的痛楚和屈辱。   她忘不掉。   不论她怎么麻痹自己,都翻不过去这些事。   怎么可能轻轻揭过去?   她恨他。   恨死他了。   *   元月十三,薛见春诞下麟儿。   满月筵的时候,温幸妤和祝无执着寻常衣袍,只带了内侍王怀吉随行,前往李府参加洗儿会。   许多人家送了彩画钱、金银钱、彩缎、珠翠等,祝无执也命了送了不菲的贺礼,除此之外温幸妤给孩子做了一双虎头鞋。   添盆的时候,亲友向浴盆投金钱银钗,在场已婚未育者争抢往水中投枣子,寓意“早生贵子”。   温幸妤投了金线,一转头,就看到祝无执往里面丢了好几把枣子,浮起来水面上红红一片。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没皮没脸。   周围的人纷纷看了过来,温幸妤臊得慌,转身就走。   祝无执面不改色,任由旁人看,见温幸妤离开,才慢悠悠跟了上去。   李府来的大多是商贾人家,也有几个官,认出了祝无执后,赶忙讪讪一笑,不敢再多看。   洗儿会结束,便是主家招待客人的宴席。   温幸妤和祝无执没去参加,跟着李府的婢女去了后宅,见到了抱着孩子哄的李行简和薛见春。   屋子里炭盆很足,暖烘烘的。   两人要行礼,被祝无执抬手制止了。  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热薄红的脸,主动替她解开斗篷,又解开自己的大氅,一齐挂到旁边的金丝楠木架上。   李行简夫妻对祝无执的行为看在眼里,默默对视一眼。   这么傲慢的人,竟也有如此悉心的一面?   四人落座。   薛见春习武多年,恢复的不错,面色红润,精气神很足。   她把李行简怀里的孩子抱过来,笑嘻嘻看着温幸妤:“安安他干娘,要抱抱吗?”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正要推拒,忽然手臂微沉。   婴儿特有的软甜奶香传来,温幸妤的手臂登时僵住了。   襁褓里的孩子脸蛋红扑扑,乌溜溜的眼珠好奇地转动,小嘴咂吧着。他那样小,软乎乎的,脸上还能看到白色的细小绒毛。   温幸妤手足无措,慌忙学着方才薛见春的样子,小心翼翼抱着。   薛见春笑眯眯指点,伸手帮她调整了下姿势:“放松,托着头和腰……”   “对,就这样,别害怕。”   温幸妤抱着,垂眸凝视着怀中这小小的生命,一股酸涩又温软的情绪翻涌上来。   “怎么样,安安可爱吧?”   薛见春的笑声让温幸妤回过神来。   她点了点头,抬起眼,就见祝无执正静静瞧着自己,眸光温柔。   她避开他的视线,把孩子还给薛见春,笑道:“不知安安何时会喊人,你可别忘了教他唤干娘。”   薛见春哈哈一笑,满口答应:“那是自然,让咱们安安先叫娘,第二个叫干娘……”   她戳了戳李行简的胳膊:“最后再叫爹。”   李行简也跟着配合,夸张唉声叹气:“有了朋友忘了丈夫,春娘你好狠的心。”   三人都笑了起来,氛围快活。   祝无执静静坐着,目光落在薛见春怀里的稚儿身上,眸光柔和。   如果他和妤娘有孩子,也当是这般可爱模样。   *   三月暮春,李行简夫妻抱着安安回了同州祭祖。   当月底,夜雨绵绵,庭院水雾腾起。   拱垂殿灯火通明,祝无执坐于案前,执笔批阅奏章。   烛影幢幢,他眉心微蹙,面带疲倦。   夜渐深,雨打檐瓦的声音扰得人心烦。他略感疲惫,放下朱笔,伸手揉了揉眉心。   皇城司指挥使忽然求见,祝无执让人进来。   指挥使拱手,从怀里拿出封信;“陛下,同州密信。”   听到同州两个字,他心底生出几分不祥的预感。   王怀吉把信接过来,呈到他面前。   他拆开,每看一张纸,脸色就难看一分。   待信全部看完,他脸色彻底冷凝,方才那点朦胧的倦意散了一干二净。   他凝坐不动,目光死死钉在最后一张信纸上,周遭一片死寂。   案上烛火跳跃不定,光影在他绷紧的脸庞上晃动,明暗交替。   窗外雨声愈发急促,庭院花草被打得东倒西歪。   信上说,李家老宅除仆从外的所有主子,皆中毒身亡。   下毒的,是薛见春。   而李行简瘫在榻上的父亲,因吃得不多,中毒未即刻毙命。薛见春一脚踹裂屋门,冲进去乱剑刺死了他。   89 第89章   ◎隐瞒◎   薛见春毒杀几十口人,哪怕是为父母报仇,也死罪难免。   她大抵是知道这一点,在官府的人上门前,抱着几个月大的安安,跳河自尽了。   李行简没死,被下了另一种慢性毒,随着时间推移,会穿肠烂肚,骨肉消融,直至死亡。   此毒……无解。   殿内灯火摇曳,祝无执捏着纸张的手指发颤。   他猜到过薛见春知道真相后,定会和李行简决裂。   但没想到会是如此惨烈的方式。   祝无执垂下眼,静坐片刻后,起身走到烛台跟前,把信纸置于烛火上。   火舌一点点吞没纸张,他望着跳跃的火光,神情微怔,直到指尖被火烧地一痛,才蓦然回神。   他把几张纸烧了个干净,心却难以平静。   如果…如果他当初多劝劝李行简,是否不会走到这般地步?   烛火将他眼底映出一片橙红色,他站了很久,才转身吩咐静立的皇城司指挥使。   “待明远处理完家事,护送他回京。”   “另外…帮他寻解药。”   指挥使拱手应下,躬身退了出去。   祝无执目光越过窗棂,投向殿外浓稠夜色。   夜气沉沉,透出几分料峭寒意,全然不似将夏时节。他无声伫立许久,才收回视线,起身步出殿门,往仁明殿去了。   他沐浴后走进内室,温幸妤正迷迷糊糊起身,似乎是想倒水喝。   祝无执上前,主动倒了水递到她唇边。   温幸妤接过喝了几口,也稍微清醒了点。   殿内昏暗,她隐约察觉到祝无执心情不大好,随口问道:“发生了何事?”   祝无执往桌上放杯子的手一顿,随即若无其事搁下。   “都是些朝政杂务。”   温幸妤哦了一声,躺了回去。   祝无执从她背后抱着她,直到怀中人呼吸均匀,他依旧毫无睡意。   她刚因为安安诞生,做了他的干娘心绪有所好转,结果就出了这样的事……   李家的事,坚决不能被她知晓。   *   六月份,李行简回到了汴京。   祝无执微服出宫,两人约定在樊楼见面。   他默然端坐于窗畔,片刻后雕花门扇被推开,李行简蹒跚而入。   抬眼看去,祝无执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   昔日风流蕴藉,意气风发的巨贾李行简,如今行尸走肉般,深陷的眼眶中两颗眼珠黯淡,青袍空荡荡地垂挂于骨架上,形销骨立。   他甫一坐下,便用帕子捂着唇咳嗽起来,鲜血顷刻渗透了丝帕。   “你……”祝无执握着茶杯,干涩道:“莫要放弃,我已命人去寻解药。”   李行简苦笑摇头,嗓音沙哑:“不。”   “我这样的人,如何配活着?”   至爱反目成仇,刃尽阖门,怀抱稚子投河,亲人俱殒。   祝无执沉默,想要劝几句,却不知道从何开口。   见到挚友,李行简强撑了几个月的冷静,彻底维持不下去。   他抱着头,神情痛苦,眼泪横流:   “你知道吗,那天是我二叔寿宴,春娘给我倒了杯酒,笑得很温柔,我喝药就昏迷过去,待醒来时,整个府邸静悄悄的。”   “我头疼欲裂,推门出去……见到了一地死人。”   “那天的雨好大,我以为我在做梦,直到被下了迷药的仆从醒来,惊声尖叫。”   “我冲到我爹房里,看到了几乎…几乎成肉泥的他。我很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踉跄着出门,到河边的时候,看到一群人围着。”   说到这里,他泣不成声,整个人都在剧烈发抖:“我跌跌撞撞拨开人群,就看到…看到……”   他闭了闭眼,停顿了好一会,才继续往下说:“春娘抱着安安,浑身湿透,脸色惨白躺在那……我不敢相信那是她。”   “她明明那么坚强,怎么就选择自尽了呢?河水多冷啊……”   “我宁愿她杀了我……而不是独留我一人面对这一切。”   祝无执心头发涩,听不下去了,倒了杯茶,递给李行简,试图阻止他继续陷入痛苦回忆,折磨自己。   李行简接过茶,手指紧紧捏着杯子,没有喝。   他垂着头,脸色苍白绝望。   “你当初说得对,我是个蠢货。当初要是听你的话,要么把我爹杀了,要么跟春娘挑明一切,哪怕她恨我,也好过带着安安……带着安安寻死,走了绝路。”   说罢,李行简又剧烈咳嗽起来,祝无执看到手帕上的鲜血里混着碎肉,微微侧开了视线,不忍再看。   “长庚,待我安顿好一切,将家财散尽,就下去见春娘赎罪。”   “你说…她会想见我吗?”李行简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恐慌:“会不会黄泉路上也不愿见我一面。”   祝无执觉得喉咙像塞了一团棉花,他沉默了片刻,哑声道:“恩怨已了,不会的。”   李行简听到祝无执笃定的回答,嘴角向上提了提,只是笑比哭还难看。   俄而,他似乎整理好了情绪,坐直身子抹掉脸上的泪,“待我去了,还望长庚能劳心费力,把我葬在春娘和安安墓穴旁。”   祝无执本想问为什么不合葬,待看到李行简苦涩的神情,旋即就明白了。   他怕薛见春觉得晦气。   祝无执心里发堵,良久才嗯了一声。   李行简神情松怔了些,转头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。   雅间陷入沉寂。   半晌,他转过头看着祝无执,嗓音很轻:“长庚,我悔之晚矣,但你还来得及。”   “有些事强求不得。毋待玉碎珠沉,芳魂杳然,方悟迟也。”   说罢,他未等回应,起身拱手后,缓缓离去。   门被无声地拉开,复又轻轻合拢,青衣消失。雅间内,只余下祝无执一人独坐。   强求…不得吗?   *   七月份的时候,李行简自尽了。   他散了一半家财,剩下一半捐入国库。   祝无执收到消息的时候,正在殿中批阅奏折。   他愣了很久,耳边的声音似乎都变模糊了。直到王怀吉轻声呼唤,才恍惚着回过神来。   祝无执神色很平静,他借巡查为借口,瞒着温幸妤,出宫为李行简办后事,葬在了薛见春墓地旁边。   汴京山野草木繁盛,阴云低垂。   众人早已默默散去,他独自立在墓碑前,垂眸凝视着碑上那行新刻的名字。   纸钱灰烬犹在风中盘旋飞舞,几片被风所迫,轻轻贴在冰凉碑石上。   祝无执伸出手,想把纸钱取下来丢进火盆,然而一阵风过,纸钱又飘然离去了。   不知站了多久,细密雨丝悄然垂落,初时如雾,继而转急,簌簌有声,打在坟前未熄的香烛之上。   王怀吉悄悄在祝无执身后撑伞。   雨线无声织着,天地之间唯余一片灰蒙水色,渐渐模糊了石碑的轮廓。   祝无执动了动僵硬的腿脚,垂眸转身,“回罢。”   八年好友,共饮浊酒,共谋大业,如今只剩此碑。   *   盛夏天气,哪怕殿内摆着冰盆,也难消暑气。   温幸妤常常整个下午都恹恹地侧躺在榻上,连书也看不进去。   所有人都战战兢兢,生怕不慎说漏嘴,让她知晓了李家的事,遭皇帝责罚。   这日祝无执难得闲暇,牵着温幸妤的手在御花园散步。   两人走了一会,坐到凉亭里。   桌上摆着冰过的瓜果,琉璃盏里盛着葡萄,晶莹剔透。   温幸妤倚在凉亭朱漆栏杆上,蝉声聒噪,穿透层层叠叠的碧叶,吵得她心烦气躁。   不知怎么了,总是心绪不宁。   祝无执剥了葡萄放在温幸妤唇边,她偏过头没有吃,他也没强求,自己吃了,用帕子慢条斯理擦指尖的汁水。   “陛下,”温幸妤的声音带着倦意,懒懒散散飘过去,“春娘一家何时归京?前些日子信里说,同州暑热难当,想是该动身回京了罢?”   祝无执擦手的动作一顿,旋即恢复如常。   他把帕子随手放在桌上,抬眼望向温幸妤,眸底映着她恹恹的面容。   “明远和春娘性子都逍遥,前日信中说,二人忽起了游兴,要去荆湖一带走走。那地方山水清绝,想必是乐不思蜀了。”   他语气舒缓,听不出半分异样,末了笑了笑,“估摸着…要到年底方能回京。”   “年底……”   温幸妤喃喃,叹息了一声:“还要这般久么?我想安安和春娘了。”   祝无执面色不变,安抚道:“年底就见到了。”   温幸妤叹了口气,“孩子还小,就这么抱着东奔西走,这两人也真是的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莫担心,李家资产颇丰,虽寄情山水、游历四方,也不会碍安安之康。”   温幸妤一想也是,出行仆从跟随,四处都有产业,哪里会苦了安安。   她点了点头,心情好了点。   “希望春娘和安安早点回来。”   祝无执垂下眼,觉得喉咙发堵:“会的。”   不会了,他们…永远不会回来了。   就连那些信,都是他一手伪造。   从去岁起,妤娘情绪就忽喜忽悲,很不对劲。他怕她得知真相会彻底崩溃。   明知道纸包不住火,他还是选择暂且隐瞒。   等日后她好一点,寻个合适的时机,再告诉她真相罢。   *   徐长业调入户部也不过数月光景,当初那点得意,早已被户部那些老油子的算计和排挤踩了粉碎。   案牍如山,却无寸功可立,徒然消磨着那份自诩的才情。   深秋夜风寒凉,他推开院门。   屋内烛光昏暗,温雀正低头绣帕子上的花纹,听到动静也只是抬了下眼。   这几个月,徐长业几乎天天和同僚吃酒到深更半夜,夫妻俩关系变得很疏离。   徐长业解下沾了寒气的外袍,走到妻子身边,低柔道:“雀娘……”   温雀顿了顿,并未抬头。   “户部…那里头的水,比我想的深了百倍千倍,”他艰难地开口,神色疲惫,“明枪暗箭,处处掣肘,我,我……”   他颓然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,手指捏着眉心,“举步维艰啊。”   温雀依旧沉默,针线穿梭,节奏不变。   看着妻子冷漠的脸,徐长业心头那点不甘和焦灼,在酒意下窜起一股邪火。   他倾身向前,压低了声音,带着近乎哀求的急切:“雀娘,我知你为难,可眼下只有一条路能解这困局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两点左右还有一章~   90 第90章   ◎离别◎   温雀终于停下了针,抬起眼。   曾经那双秋水般的眼睛,此时唯有冷霜。   “雀娘,你再去求求阿姐?”   徐长业拉着她的手,“你想想,我若在此处栽了跟头,这官途便算到了尽头。两个孩子……他们还那么小,日后进学、婚配,哪一样不需要父亲有份体面?难道你忍心看他们将来也如我们当年那般,处处仰人鼻息,受人白眼?”   他顿了顿,“你姐姐现在受宠,可这荣宠能保几时?娘家无人支撑,她便是那无根的浮萍。我们好了,她才……”   “够了!”   温雀把绣棚拍桌子上,压低声音,怒道:“你还要我如何?一次不够,两次不够,如今竟有了第三次!你真当我阿姐是通天梯?还是要逼死她才算完!”   徐长业被这话刺得一窒,酒意混着焦躁直冲头顶。   他霍然站起,“逼死她?”   “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,帮帮自己的妹妹,帮帮自己妹夫的前程,怎么了?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!我徐子由难道就活该一辈子被人踩在泥里吗?!”   话音未落,“啪!”一声脆响。   徐长业只觉得左颊一阵火辣辣的剧痛,被打得猛偏过头去。   他捂着脸,难以置信地看向温雀。   她站在那,胸口剧烈起伏,打他的那只手还停在半空,微微颤抖着,烛光映在她双眸里,仿佛两簇火焰。   这一巴掌,仿佛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。她身体晃了晃,重重跌坐回身后的椅子上,急促地喘息着,脸色悲凉绝望。   脸上的痛楚让徐子由瞬间清醒了大半,看到妻子悲戚的模样,他踉跄一步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她脚边。   “雀娘!雀娘!”   他语无伦次,急切地去抓她垂在身侧冰凉的手,“我错了,我混账!我灌了黄汤就胡说八道!你打得好!打得好!”   他仰着头,脸上还带着清晰的指痕,声音哽咽:“我……我只是心急如焚,你看看我,看看孩子们,我若倒了,这个家怎么办?孩子们将来怎么办?你姐姐只需在陛下面前,稍稍提点一句,就一句!或许就能峰回路转!”   “雀娘,我们夫妻一体,荣辱与共,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,看着这个家……”   他攥着她的手,苦苦哀求,涕泪交加。   温雀没有挣扎,也没有回应。   她只是低垂着眼,目光空洞地落在他扭曲的脸上。   这张脸曾经清雅温润,令她心折。可此刻这张面容扭曲着,写满了全然陌生的东西,贪婪、算计、因不得志而滋生的怨毒。   那层温润如玉的书生气,早已被官场的泥沼和内心的欲望吞没。   这还是那个青梅竹马护着她长大,在寒窗下为她挡风,在书卷旁对她温言浅笑的徐子由吗?   一股彻骨的寒意,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。   温雀猛地用力,狠狠甩开了他紧攥不放的手。   力道之大,让跪着的徐长业往后一仰。   “徐子由,”她缓缓站起身,俯视着跪在地上,满脸惊愕的丈夫,一字一句:“你想要权势富贵,我不拦你。从此以后,你自己去争吧。”   她顿了顿,做好了决定:“我们和离。”   干脆利落。   徐长业如遭雷击,僵跪在原地,脸色惨白。   他张了张嘴,喉咙里却像堵了棉花,说不出一个字。   温雀不再看他一眼,转身走向内室。薄薄的门帘在她身后落下,隔绝了微弱的烛光。   徐长业跌坐在地上,失魂落魄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冷风吹入窗棂,他打了个哆嗦,倏地回过神来。   不,不能和离。   他不能失去雀娘,他爱她。   更何况…要是和离,他才算是彻底完了。   *   徐子由第二日告假,把孩子托付给邻居,和温雀长谈。   窗外落叶簌簌,流云缓缓。   两人对坐在桌边。   徐子由看着温雀冷漠的脸,涩然道:“雀娘,我不同意和离。”   “我不……”   温雀毫无波澜地截断了他:“那就离京。”   徐子由愕然看着她。   “上奏疏,自请外放。”   温雀平静地看着他,“无论岭南瘴疠之地,还是西北苦寒边州,只要此生不再踏足汴京一步,我都会陪你去。”   她顿了顿,目光掠过他失魂落魄的脸,投向窗外飘飘扬扬的枯叶:“徐子由,这是我给你最后的情面。”   之前她一直自欺欺人,觉得丈夫说得对,只有娘家强大,阿姐才能更好。   可她当真不明白徐子由的算计吗?她明白的。   她自私自利,为了丈夫和孩子,不断往阿姐几乎崩溃的心绪上添柴,把阿姐往深渊处推。   不能再给阿姐添麻烦了。   只要离开京城,就不会再给阿姐添麻烦,不会成为她的负累。   她们姐妹分别十几年,绝不能走到覆水难收的地步。   她跟徐子由离开,能保留住和阿姐亲情,以及最后的体面。   这是最好的结局。   徐子由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,挺直的脊梁弯下去。他垂下眼,看到微微晃动的茶水中,映着他恓惶难看的脸。   良久,他翕动着唇瓣,艰难吐出一个字:“好。”   想留住雀娘,保住仕途,离京是他唯一的选择。   徐子由没有再看温雀,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案旁。那里散乱堆着些他之前带回来的户部文书草稿,还有未用完的笔墨。   他颤抖着手,抽出一张空白的奏疏纸,拿起笔,却迟迟没有蘸墨。   又回头看了眼静坐的温雀,看到她决绝的目光,明白不可回旋,终不再犹豫,手腕用力压下。   不再是往日隽秀的笔体,字迹带着一股悲戚的潦草。   “臣徐子由,才疏学浅,调至户部后,夙夜忧惧,恐负圣恩。近日深感案牍劳形,心力交瘁,更兼水土不服,沉疴难起,恳乞陛下天恩,怜臣微躯,允臣外放,得一清净之地,稍事调养。”   每一个字落下,都像在他心上剜下一刀。他写着自己“水土不服”,写着自己“沉疴难起”,这拙劣的借口,与“乞骸骨”无异,无异于自断前程。   远离繁华汴京,远离权力中心,他徐子由的名字,将迅速被遗忘,淹没于芸芸众生。   写到最后几字,他的手抖得厉害,几乎不成字形。最后一笔落下,他猛地掷开笔。那支陪伴他寒窗苦读,也曾书写过风花雪月的毛笔,“啪嗒”一声滚落在地,墨迹四溅。   温雀终于忍不住落泪了。   徐子业亦是,狼狈跌坐在地上,捂脸痛哭。   *   温幸妤得到雀娘和妹夫准备离京的消息时,万分震惊。   她问雀娘为何,雀娘只说徐子由不适应官场,身子也不大好,想着去州县任职更轻松些。   说实话,温幸妤并不相信。   她虽未多见过徐子由,却通过之前两件事,看得出这妹夫一心往上爬,怎么可能愿意自断前程离京?   可不论怎么问,温雀都是这个说辞。   更奇怪的事,祝无执同意了徐子由的请求。   按道理,他让徐子由在京任职,是想用来留下她。   可如今却轻飘飘放走了。   温幸妤焦急不已,夜里试探祝无执的态度,看着他无所谓的神情,隐隐怀疑是他故意而为,让户部的人为难徐子由,逼走他。   至于原因是什么,她想不通。   到最后,她都没能说服温雀留下。   温雀一家离京的那天,是个秋雨天。   温幸妤和祝无执着常服,前去送行。   雨幕如织,温雀将两个孩子抱上马车,徐子由穿着青布直裰,身形清减,立在马车边。   远远看到二人,徐子由深深揖下,姿态恭谨卑微。   温雀安顿好孩子,目光穿过的雨帘,直直望向伞下那抹纤瘦身影。   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相遇。   “阿姐!”温雀哽咽呼唤,朝着姐姐奔去。  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蓑衣和鬓发。   两人相拥,温幸妤紧紧抱着妹妹,身体轻轻颤抖。   “雀娘……”温幸妤带着浓重的哭腔,温热的泪水落在妹妹的颈窝里,“是阿姐没用,我对不住你。”   温雀的肩膀随哭泣耸动,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:“不,阿姐别这么说……是妹妹……是妹妹做错了事,这是我自己选的路。”   温幸妤感觉到妹妹纤细的身体在自己怀中颤抖,声声啜泣,令她心疼。   她轻轻抚过妹妹单薄的脊背,咽下泪水,抖着声线安抚:“雀娘,乖,别哭了。”   两人抱着哭了一阵儿,才互相擦拭眼泪,哽咽着嘱咐对方。   温幸妤摸了摸温雀的头,眼圈发红,柔声交代:   “此去岭南,跋山涉水,千万当心。那地方蚊虫多,湿热,要注意身子。”   “若有难处,一定一定要递信来。”   “……”   祝无执垂眸看着温幸妤垂泪,捏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。   雨势渐大,温雀泪眼朦胧地抬起头,她深深地看了姐姐最后一眼,“阿姐,我走了。”   “你……千万保重!”   说罢,她决绝转身,掀开车帘钻进马车。车帘在她身后重重落下,隔绝了所有视线。   徐长业又朝温幸妤和祝无执拱手作揖,随之也上了马车。   “启程!”   车夫扬鞭,车轮碾过湿滑泥泞的地面,发出闷闷的声响。   “雀娘!”   温幸妤看着那青篷马车移动,再也抑制不住,发出一声悲戚的呼喊,踉跄着向前追了两步,脚下湿滑的泥泞让她几乎跌倒。   祝无执把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扶住,低声安慰:“他们还会回来的。”   温幸妤却像是没听见,失神地望着马车在雨幕中越来越小。   雀娘……就这么离开了。   离别十几载,相聚不过两年,就又要分别。   山水迢迢,她能等到相见的那天吗?   祝无执的目光落在怀中女子惨白如纸,泪痕狼藉的脸上。   他把伞给了身后静立的内侍,把温幸妤横抱起来,走向不远处的马车。   坐在马车里,温幸妤终于压抑不住,伏在祝无执怀里失声痛哭起来。   祝无执的衣襟很快被温热的泪水濡湿,他心里很不是滋味。   轻叹一声,摸着她颤抖的脊背,柔声哄道:“莫哭了,日后还有机会相见。”   温幸妤揪着他的衣襟,听到他的话,内心生出怨怼。   这事分明是他推波助澜,现在却摆出这副*怜香惜玉的善人模样。   当真虚伪极了。   *   温雀离开后,温幸妤彻底成了孤家寡人。   没人入宫陪她说说话,每日醒来抬眼一望,便是高高的宫墙,和沉默寡言的宫人。   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,有天夜里坐在窗边发呆,第二天就病了。   待她醒来,仁明殿的宫人又换了一批。   她觉得心里发堵,拒绝跟祝无执交流,只有收到薛见春来信时,才会展露笑颜,心平气和跟祝无执说一两句话。   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两个月时间,仁明殿都弥漫着浓烈的药味。   温幸妤郁郁寡欢,祝无执也愈发喜怒无常。   朝堂人人自危,宫人叫苦不迭。   十月份,宫里的梅花开了。   温幸妤病愈,觉得殿内闷得她头疼,披了斗篷后去梅林透气。   初雪方霁,宫苑里一片素白澄澈。西苑梅林新雪压枝,梅花初绽。   红萼白雪,清冷寂静。   温幸妤踏雪缓行,雪气和梅香入鼻,感觉闷堵的肺腑通畅了不少。   “姐姐快些!”   两个年轻宫女的声音在几步之外假山石突兀响起。   “对了,你听说了吗,李家捐钱开的德善堂,咱们老家青州那边也建好了。”   “自然知道,那李家主可真是个大善人啊……可惜命不好,全家惨死,他也自尽了。”   李家,什么李家?   温幸妤足下生根,蓦地僵立在原地。   91 第91章   ◎该死◎   身后的宫女随即厉声斥道:“小蹄子胡吣什么!仔细你们的皮!”   假山后瞬间死寂,那两个宫女惊惶地转出来,扑通跪在雪地里,瑟瑟发抖。   “什么李家?”   “德善堂又是什么?”   温幸妤垂眸看着两个宫女,嗓音微颤。   宫女脸色发白,满脑子都是糊弄不过去就死定了。她定了定心神,强稳住声线:“娘娘,可能就是些无聊的市井传闻。”   温幸妤没有理会她,盯着地上的宫女,固执道:“不要怕,把方才的话,说清楚些。”  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几个内侍气喘吁吁地奔来,为首的管事太监面色煞白,远远便撩袍跪下,额头重重磕在雪地上:“奴才给娘娘请安!奴才失职,惊扰了娘娘清静,这两个宫女新进宫,不知规矩,跑到梅林来偷懒,奴才这就……”   温幸妤盯着雪地上跪伏的几个人,打断了内侍的话:“什么李家?”   她顿了顿,艰难说出了自己的猜测:“是…是李明远的李家吗?”   话音落下,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死寂。   跪了一地的人,纷纷头埋得更深,却一句话都不回答。   新雪反射着天光,白得刺眼。   温幸妤头晕目眩,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。   她白着脸站了一会,忽然推开身旁试图阻拦的宫女,踉跄着朝前奔去。   斗篷掠过积雪与低垂的梅枝,细碎的梅花被拂落,落在衣襟发丝上。   温幸妤跌跌撞撞,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,宫人追过来想阻拦,被她一把推开。   一路跑到拱垂殿外,不顾门口内侍的阻拦,用力推开了殿门。   殿内光线略暗,暖香浮动。   祝无执正端坐案前批奏章,窗外天光透入,映着他轮廓分明的脸。   听到动静,他抬眼看去。   只见女子脸色煞白立在门前,胸口起伏不定。   他脸色微凝,眼风扫过门口,内侍立马把殿门阖起来。   “发生何事了,怎得这般着急?”   他心有猜测,面色却依旧平静,搁下朱笔,起身走到温幸妤跟前,想牵着她的手到炭炉跟前驱寒。   哪知还未拉到她的手,温幸妤就后退半步避开他的动作。   “祝长庚,春娘一家,到底发生了何事?他们……”   未问完,嗓子就干涩到说不出剩下的话。   她一只手撑着旁边的高几,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。   祝无执沉默着,脸色不大好看。   殿内一片死寂。   良久,他终于开口,声音低沉:“李氏满门…尽数归西。”   温幸妤抬眼,似乎没听懂祝无执在说什么。   她茫然地看着他,感觉耳朵里嗡嗡作响,“什…么?”   祝无执目光在她惨白的脸上停留,沉默了片刻,似乎是不忍重复。   他动了动唇,半晌才压低了声音:“李家人,都死了。”   温幸妤踉跄后退半步,侧腰撞到高几,上面的白釉瓷瓶晃了晃,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,“咔嚓”裂成了几瓣,梅花也从枝干上散落。   她仰头看着祝无执低垂的眼睫,满目不可置信:“怎么可能?”   “他们离京前还好好的……”   她盯着祝无执,想从他脸上看到撒谎的痕迹。   可惜没有。   祝无执看着她,凤眸中满含悲色。   温幸妤晃了晃,喉咙涌上一股血腥气,眼前阵阵发黑。   怎么可能死了?怎么会死了呢?   明明离京前,春娘和安安都好好的。   “到底怎么回事,你说清楚!”   祝无执叹了口气,想上前扶她,却被一把甩开了手。   无奈,他只好以委婉的措辞,把实情说了出来。   待祝无执说完,温幸妤只觉得眼前景象霎时扭曲,一切都在旋转坍塌。   春娘……她为数不多在意的人,就这么被害死了。   温幸妤恍惚看见薛见春明媚的眼睛,想起去岁她摸着肚子,满脸幸福的模样。   想到好友因李明远这个畜生含恨而亡,她悲痛欲绝,几乎站不稳。   她闭了闭眼,咽下口中的血沫,透过眩晕的视线,死死盯着祝无执沉默的脸。   “你为何不早告诉我?为何要伪造信笺瞒着我?”   祝无执解释道:“我怕你悲伤过度,伤了身子,想找个好些的时机,再……”   温幸妤打断了他的话,冷声道:“春娘和李明远的仇怨,你早知道,对不对?”   李明远和他关系那样好,他有种又掌握着皇城司,定然对两家的血海深仇了解的很清楚。   祝无执没想到温幸妤这么敏锐。   他心底升起一股恐慌,下意识要否认,可对上她悲恨含泪的双目,话到嘴边就变了。   “是。”   既然瞒不住,不如全然承认。   温幸妤双目赤红,咬牙看着祝无执,尖厉怒骂:   “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仇怨?!”   “你若是早点告诉我,春娘也不必受这种苦痛!”   “你跟李明远果真是一丘之貉,自私自利,卑鄙小人!”   祝无执听到她崩溃的质问,好声好气解释,怕她情绪进一步失控。   “此事的确是我的疏忽,我不曾想到会这般惨烈,而且我当时劝……”   不等他说完,温幸妤觉得喉头腥甜再也压不住,一口鲜血喷溅而出,随即身体一软,向地上倒去。   “妤娘!”   失去意识前,她看到了祝无执惊慌失措的脸。   *   太医来看过后,说温幸妤是情绪激荡,气血逆流导致的昏迷。   祝无执守在她旁边,从白天一直到夜里,直到王怀吉来禀,说有朝臣因燕云战事求见,他才短暂离开了一个多时辰。   准备回仁明殿时,天上又飘起雪花,庭院里的竹子上压了一层积雪,时而发出弯折的轻响。   祝无执到殿外,问了守夜的宫人几句,听到温幸妤不久前醒了一次,喝了点水又沉沉睡去,心中的忧虑总算轻了几分。   他推门进去,照看的宫人便自觉退了出去。把大氅解开挂起来后,走到炭炉旁边散了散身上的冷气,才往内室走。   为了温幸妤能好好休息,内室只燃了一支蜡烛,光线十分昏暗。   他安静坐到床边,温幸妤脸色苍白,发丝被冷汗粘在脸颊和脖颈上,口中时不时溢出两句模糊的呓语,面色痛苦,看起来像是做了噩梦。   他皱了皱眉,起身拿来了半湿的帕子,轻柔地擦拭着她脸和颈上的冷汗。   外面忽然起了狂风,雪片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,窗外的树枝似乎被压断了,发出“咔嚓”一声脆响。   温幸妤紧紧攥着被子,在风雪呼啸声中,短促惊叫一声,猛地睁开了眼睛。   祝无执把她半抱起来搂进怀里,抚着她后背披散的青丝,凑近耳边轻哄:“别怕,只是梦。”   温幸妤伏在他怀里,肩膀颤动着,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半张脸。   “我梦到我变成了春娘。”   她喘息急促,似乎还未从噩梦中清醒,惊慌不已。   闻言祝无执心口一窒,脑海里浮现出李明远那日在樊楼的讲述。   直到胸膛衣襟被温热的泪水濡湿,他才回过神。   “只是梦而已,你怎么会是她?”  他轻拍她后背,在安抚她,仿佛也在安慰自己:“我不是李明远,你也不是……”   祝无执话还未说完,感觉到心口处传来剧烈的疼痛。   他松开温幸妤。   窗户忽然被风吹开,寒风和飞雪涌入,烛火猛地摇曳,随之骤然熄灭,殿内暖光彻底消失。   窗外的惨淡的雪光洒入,将温幸妤的面容照得惨白如鬼。   他缓缓低头看去,胸口刺着一把匕首。血液渗透月白色的衣料,大片刺目的红。   她的手还握在柄上,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柔白的皮肤,滴滴答答落在被褥上。   他面无血色,一点一点抬起眼,唇瓣翕动着,不可置信地望向她。   温幸妤披头散发坐在那,神情木然,声线颤抖:“你该死……”   祝无执按住她握着匕首颤抖不止的手,动了动唇,千言万语却只化作一句呢喃。   “你竟想杀了我……”   温幸妤像是如梦初醒,猛地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,缩到床里侧。   祝无执捂着伤口,视线落在她苍白的面容上,沉默了几息,终再没说什么,扶着床架摇摇晃晃站起来。   殿外风雪交加,他强撑着走出去,殿外的王怀吉吓了一跳,正要喊人,就被他制止了。   “莫要声张。”   王怀吉立马噤声,着急忙慌差人去偷偷请太医来,然后扶着祝无执去了拱垂殿后殿。   太医来得很快,头上肩上落了不少雪花,脸冻得通红。   祝无执半躺在榻上,脸色泛白,太医见伤在心口处,登时大惊失色。   他忙不迭从药箱拿出东西,跪在床边为祝无执清理上药,然后退了出去。   或许是天色太暗,也或许是温幸妤神智不清,本应该刺近心口的匕首偏离几寸,擦着心口处旧伤的瘢痕捅入。   只差一点点,他就真的被温幸妤杀死了。   拔出来的刀放在床边的矮几上,刃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。   他拿起来看,发现这是他摆在仁明殿书房博古架上,时而把玩的匕首。柄上镶嵌着宝石,刀锋并不锋利。   她应当是在他离开的一个多时辰中,趁宫人不注意,醒来后把匕首藏在了枕头下。   祝无执以为自己会悲怒交加,命人杀了温幸妤。但他一想到温幸妤惨白的脸,还有那句满含恨意和恐惧的“你该死”,心底就只剩下悲凉。   她畏惧他,厌恶他,甚至想杀了他。   祝无执看着匕首上的血迹,觉得很难过沮丧。   本以为她会慢慢习惯宫里的生活,从而一点点接受他,忘记过去的不愉快,结果李家就出了事,把他跟她的关系再次推向深渊。   如果当初他多劝几句李明远,甚至以强硬手段帮他解决这件事,他们或许就不会走上绝路,温幸妤也不会恨透了他。   这是他的疏忽。   覆水难收,她不会跟他重修旧好了。   王怀吉站在旁边,偷瞄着皇帝静默苍白的面容,小声道:“陛下,娘娘那边……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两点左右还有一章[狗头叼玫瑰]   92 第92章   ◎悔悟◎   窗外风雪依旧,白茫茫一片,无边雪色连着黑夜,阴森凄冷。   祝无执似乎没有听到王怀吉的话,怔忡地望着窗外。  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同州的冬天。   那院宅子有些旧,寒冷的风总是钻入门窗和墙的缝隙,尤其雪夜,哪怕有炭盆也还是有些冷。   或许是小时候差点冻死街头,温幸妤很怕冷,每每雪夜熟睡后,都会下意识蜷缩着靠近他。   最开始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意,总是嫌她麻烦,却也没有拒绝,让她靠着依偎他睡。   那时候温幸妤十九岁,一双杏眼像是春日清澈的溪水,总是怯怯的,说话柔声细语,有时候清晨醒来发现自己靠着他,就会从脸红到脖子,垂着头一个劲儿说对不住。   他会皱着眉一言不发起身,并不理会她的无措。  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,明明是这样的小事,他却还记得那样清晰。   后来明明他有很多次机会求得她的真心,可他太自以为是,亲手把二人的关系,一步步推向万劫不复之地。   祝无执垂下眼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。   半晌,他把匕首放回去,哑声吩咐:“命宫人好生照料她,此事不要声张。”   “若有人敢说漏嘴…杀无赦。”   他舍不得怪罪她,哪怕她要杀了他。   *   祝无执离开后,温幸妤在床里侧坐了很久,直到宫女点灯,屋内亮起来,她才恢复了几分神智。   宫女端来了热水,帮她洗净手上干涸的血迹,擦干水珠,又换掉了沾血的被褥,便无声退了出去。   太医来为她诊脉,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,刀刃入肉的滞涩,和鲜血流淌在手上的温热感挥之不去。   她害怕杀人,但她不后悔刺了祝无执一刀,那是他欠她的。   他强迫她,折辱她,圈禁她,逼走了雀娘,还是春娘自尽的推手之一。   他该死。   她本打算杀了他就自尽的,雀娘已经远赴岭南,这辈子都很难再见,那里气候不大好,但民风淳朴,想必会过得很好,起码比在她身边要好。   这世上已经没什么她留念的人和事了。   只可惜匕首偏了,祝无执没死。   他会怎么处置她,处死她吗?   温幸妤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,把脸埋在膝上,麻木到眼泪流都流不出来。   *   祝无执哪怕被刺伤,也没有耽搁上朝,只是处理政务到底慢了很多。他一连几日脸色苍白,朝臣心腹看出了问题,私下问的时候,他只摇头说无碍。   从那夜后,他就没有去看温幸妤。   一想到那天她惨白着脸瑟缩到床里侧,他就不知如何面对她。   他没想好该如何处理二人间的关系,只是每日频繁询问宫人和太医她的情况。   听到她清醒后就整日木然地坐在窗边发呆,话也不说,饭也不吃,似乎想以绝食对抗一切。   他很担忧,但不论派谁去劝,温幸妤都不为所动。   她两日水米未进,祝无执焦躁不已,明知不能逼迫她,但为了她能好好吃饭,还是给宫人下了令。   一顿不吃,就杖杀仁明殿一个宫人。   听宫人说,温幸妤得知这个消息后,像疯了一般,忽然又哭又笑,随之蓦地恢复平静,让宫人端饭。   不管怎么样,方法是管用的,哪怕她更恨他,至少多少能吃点东西。   祝无执稍微安心些,想去看她,又怕再次刺激到她,踌躇之下,决定准备等她精神好一些了,也等他想好解决矛盾的办法,再前去看望。   过了十日,他伤恢复了一些,脸色也没那么苍白,只是政务愈发繁忙,时常批奏章到半夜,有时眼前会阵阵发黑。   这一年多,由于沈为开投靠辽国,燕云战事陷入焦灼,剩下两州久攻不下。   早晨的时候召见了朝臣商事,一直到晌午才有空歇息。   窗外天光明亮,积雪映着日光,有些晃眼。   宫人悄然摆膳,案上碗碟渐次罗列,清素雅致。   祝无执没什么胃口,目光随意掠过,忽然停顿在案角。   那摆着一碟桂花糕,色泽淡黄,精致小巧。   他执箸的手悬在半空,目光凝在糕点上,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年在胡杨村。   抵达那里时正值秋日,院子里那颗高大的桂花树坠满淡黄碎花,风一吹便簌簌而落。   有天他回去,温幸妤做了一碟桂花糕,卖相并不好。面对她期待又局促的眼神,他拈起一块尝了,   那块桂花糕的味道已经模糊了,依稀是难以下咽的。唯一清晰的,是他记得最后温幸妤默默把那一碟糕点都吃了。   当时她失落吗?大抵是的。   他回过神,伸手夹起一块桂花糕,轻轻咬下。   甜而不腻,桂花香气弥漫。   他缓慢咀嚼着,突然想起了当初那块桂花糕的味道。   又干又甜,咽下去的时候会噎嗓子。   不知怎么回事,祝无执觉得口中的桂花糕,在口中弥漫出一股涩然滋味,让他的牙齿都变得酸涩难以咀嚼。   当初他没有珍惜那碟桂花糕,一如他后来没有珍惜她赤忱的爱。   他默然搁箸,霍然起身。   祝无执觉得,他得去见她,逃避不是长久之计。   推开殿门,刺骨寒风卷着残雪扑面而来,门外花池积雪成堆,光芒晃眼。   他走下台阶,脚下积雪咯吱作响,越走越快,越走越快,到最后跑了起来。   一心想快点见到她。   他想郑重给她说声对不住,他想好好表明心迹,求得她的原谅。   王怀吉和其他宫人在后边追着,气喘吁吁。   到了仁明殿,有宫人正在扫积雪,见到祝无执,立马放下扫帚跪下行礼。   他随意挥了挥手,一面阔步往檐下走,一面询问:“妤娘如何了?用过膳了吗?”   宫人低垂着头,恭敬道:“回陛下,娘娘胃口不大好,半个时辰前用了些清粥小菜,方才说要午歇,让奴才们不要打扰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轻轻推殿门。   随着门扇缓缓分开,光线一点点扩大,直到将整个屋子照亮。   待他望进去,仅仅一眼,浑身血液骤然凝固。   一双青色的绣鞋逆着光,在空中荡啊荡,荡啊荡。鞋上的珠子折射日光,刺得他双目剧痛,恍惚间,青色的绣鞋变成了红色,视线缓缓上移,温幸妤的脸和母亲的脸,在冷光中交错重叠。   旧日噩梦重现,祝无执眼前骤然昏黑。   “妤娘!”   他跌跌撞撞进去,被门槛绊倒,撞倒了高几上的花瓶,掌心按在碎裂的瓷片上,却毫无知觉,即刻爬起来到温幸妤跟前,环抱住她悬着的身体,向上托举,把她从白绫中救下来。   祝无执将她紧紧抱在怀中,跪坐在冰冷的地上。她躺在他怀里,脖颈上赫然是一道青紫痕迹。   “陛下!”   王怀吉刚带着随侍赶到,就看到了这一幕,他瞪大了眼睛,旋即反应过来,急声催促身后怔住的宫人:   “快快快,快去请太医,全请来,快点!”   宫人们才恍然回神,连滚带爬奔出仁明殿。   祝无执好似没听到,一向沉静的面色彻底崩塌,他惊慌不已,沾血的手指抚着她的脸。   “妤娘,妤娘……你醒醒,你别吓我。”   “你别吓我……”   他声线颤抖哽咽,一面呼唤,一面抖着手指,去探她的鼻息和脉搏。   待感受到微弱的跳动,他僵冷的身躯才恢复一点知觉。   赶忙小心翼翼抱着怀里的人站起来,放回到内室床榻上。   他坐在床边,俯身捂着脸,手指还在微微发颤。   几个太医赶到后,看到温幸妤脖颈上一道勒痕,登时大惊失色,后背出了一层冷汗,慌忙跪在地上诊脉,扒开眼皮看瞳孔。   确定还有得救,几个太医才算松了半口气,擦着额头的冷汗,施针救人。   过了许久,太医才收好银针,躬身回禀:“回陛下,好在发现的及时,娘娘无甚大碍。”   “只是喉骨受了些伤,会影响吞咽和说话,约莫月余才能恢复。”   祝无执看着温幸妤惨白的脸,嗯了一声,“她何时能醒来?”   嗓音沙哑不已。   太医道:“快的话今天晚上,慢的话……可能三四天也说不定。”   祝无执没有看他们,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。   “退下罢。”   太医看着他掌心被碎瓷片扎得鲜血淋漓,脸和衣襟上都沾着星点血迹,小心开口:“陛下,您的手……”   祝无执这才垂眼看向自己的手,痛觉姗姗来迟。   他颔首,太医便跪在他脚边,帮他把扎在肉里的碎片夹出来,清理干净后上药包扎。   所有人都退出去后,祝无执怔怔地坐在床边,好似在看床上那人的脸,又好似在看别的什么。   宛若一尊雕塑,一动不动。   傍晚宫人端来了药,祝无执才恍然回神,把温幸妤半抱在怀里,用瓷勺一点点把汤药灌进去。   或许是一心求死,她牙关闭得很紧,药洒出去不少。   祝无执擦净她唇边的药汁,又命宫人煎了一碗,晾好后继续给她喂,直到达到太医说的药量。   夜里下起了雪,温幸妤未醒。   第二日,她依旧未醒。   祝无执一直守着,下巴生了淡青的胡茬,衣袍皱皱巴巴,不修边幅,狼狈至极。   他水米未尽,也没有去上朝。   直到第三日夜,温幸妤睫毛动了动,有了要清醒的迹象。   意识到她即将要醒过来,祝无执却不敢留下了。   他害怕她醒来看到他,会再次崩溃寻死。他害怕看到她惊惧绝望的眼神,甚至连想象都不敢。   祝无执扶着床架,撑起僵硬的身体,缓慢离开了仁明殿。   外面寒风凛冽,雪片如织,皇城和远处的山峰,在弥漫的雪雾里只剩模糊萧瑟的轮廓。   万物都迷蒙着,他眺目望着漆黑的天,冰凉的雪片落在脸上,带走温度融化成水,寒彻骨髓。   他缓缓收回视线,回到拱垂殿。   祝无执沐浴更衣后,坐在御案边,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章,一点要看的心思都没有。   他静坐了一会,只要一想到温幸妤悬梁自尽的场景,呼吸就会滞涩。   是他太迟钝,竟没发现她心存死志。   他曾以为她懦弱愚钝,后来又认为她赤忱坚韧,而如今……才明白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,刚烈至极。   她是被他一步步逼上绝路的。   温幸妤就像是他生命里一只生机勃勃的鸟儿,他自私的把属于天际的鸟儿关进笼子里,据为己有。他囚着她,强迫她陪伴他,渴望和她长长久久。   这只鸟儿无数次冲破了牢笼,弄得遍体鳞伤,可都被他无情捉了回去。   他自以为是的为她打造了金丝笼,折断了她的羽翼,本以为这样就会令她屈服,让她放弃飞离。   她渐渐失去了鲜活,羽毛变得灰暗,却依旧撞得头破血流,哪怕是死,也要离开囚笼,离开他身侧。   祝无执想到过去,他无数次说过宁愿她死,都得留在他身边的话。   可事情真到了这一步,他却觉得慌乱恐惧。   他不想她死,他要她好好活着。   祝无执怔忡坐了很久,随侍的宫人都垂头静立在角落,战战兢兢。   殿内一片死寂,唯有窗外风雪之声。  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,忽然起身,三两步走到旁侧的博古架边,从上面拿下个匣子。   木匣咔哒一声打开,里面放着很多杂物,和富丽堂皇的宫廷格格不入。   被悉心沾好的泥人,字迹娟秀的信,放干的香丸……   还有一卷画。   他把画取出来,拨开案上的奏章,小心翼翼展开。   那是初回汴京不久,他为温幸妤画的海棠夏困图。   当时他还没来得及画眼睛,就被赵迥宣入宫,此后再想画,却迟迟提不了笔。   他轻轻抚摸过画纸上美人的轮廓,终于明白该画一双怎样的眼睛。   祝无执命宫人研磨,他提笔,笔锋移动间,不过片刻,美人的面庞上就出现了双栩栩如生的杏眼。   眸光似水,柔韧却不柔弱。   停笔,他站在案前,静静看着这副时隔多年终于完整的画。   半晌,他眼中弥漫出浓浓的悲色,似乎做好了什么决定。   “拿火盆来。”   宫人闻言一惊,旋即领命去了,不多时便端来了火盆,放到案前后点燃。   祝无执那起画,一步步走到火盆边。   灼热的火光映着他的面容,却映不暖他苍白的脸色。   他攥着画的手指发僵,最后细细抚摸画上之人的眼睛,下一瞬,猛地松了手,将画直直掷了下去。   “腾”地一下,火舌窜高,开始吞没画上的景物和人。   每烧一寸,祝无执的脸便白一分,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。   窗外雪还在下,风声呼啸。   烧至上端时,他忽然俯身伸手向火盆。   王怀吉骇了一跳:“陛下!”   祝无执把画从火中捡了出来,灰烬随之飞扬起。   画烧得所剩无几,景物残缺不全,恰好余下了他刚添上的双目。   他手指被烧出燎泡,却浑然不觉,攥着它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子上。   良久,他喃喃道:“王怀吉,你说我……是不是做错了?”   王怀吉愣了一下,旋即明白皇帝在说什么。他对两人的恩怨情仇其实了解的不算清楚,斟酌着迟迟没有回应。   祝无执似乎并不想要回答。   他缓缓转头,望着窗外的风雪,“是我对不住她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抱歉有点卡[爆哭]   93 第93章   ◎你走罢◎   黑暗无边无际。   温幸妤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,像沧海中的小舟,不知漂了多久,要漂向何方,直到前方出现了明亮的光晕。   她一点点撑开眼皮,视线模糊不清,如同蒙着一层雾。有橘色的光影在晃动跳跃,映着织锦帐顶。   目光艰难地转动,终于聚焦。   “娘娘,您可算醒来了!”   守在一旁的宫女声音带着欣喜。   温幸妤没有应声。   她喉咙火辣辣地疼,像是吞了块烧红的碳。这般清晰的疼痛感,提醒她仍活着。   她竟然没死。   宫人们纷纷忙活起来,有人绞热帕,有人捧热汤,脚步轻悄却纷杂   温幸妤缓缓侧头,烛火下人和影子交错重叠,移动飘忽,像是幢幢鬼影。   宫女把她扶起来,在她身后垫上厚实的引枕,端来了粥。   她吃了几口便推开了,静默坐着,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画着花鸟图的宫灯。   过了一会,宫女端来了药碗。   “娘娘,该进药了。”   温幸妤依旧沉默,目光落在药碗上。黑沉沉的药汁映着晃动的烛光,还有一张模糊的,属于她的脸。那脸影在药汤里浮沉,让她觉得有些陌生。   她张了张嘴,喉咙剧痛,只溢出微弱的气音,遂放弃开口,只微微点头。   小宫女会意,用玉匙舀起药汁,吹了吹,才小心地送到她唇边。   苦涩的滋味在口中弥漫开,一路灼烧着滑下喉咙,激起一阵撕裂般的刺痛。   温幸妤仿佛感觉不到,面无表情,一碗药全部喝完。   宫人端来一杯温水,她啜饮着,压下唇齿间苦涩的味道。   过了一会,殿里的鱼贯而出,只留下两个值夜的宫女。   她坐了一会,重新躺下了。   窗外风雪交加,她睁着眼到天明,看着洒在地面上的浅淡天光,温幸妤缓缓阖眼。   既然没死,那便活着罢。   *   温幸妤悬梁自尽的事没有走漏半点风声,只是朝臣发现祝无执沉默了很多,议事时频频出神,显然是心里藏了什么事。   汴京的冬天还是很冷,八年前的冬和现在的冬没有任何差别,日子照常平静往前走。   温幸妤醒来后,身边多了两个寸步不离跟着的宫女,仁明殿陈设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,一切尖锐的物品都被收了起来,连瓷器都没有,每天还有人清点检查殿内的东西,生怕她再次寻死。   祝无执白日里再没去过仁明殿,只有夜深人静她熟睡,才会坐到床边,悄悄看几眼。   他每天听宫人禀报,得知温幸妤嗓子能说话后,不再如从前那般一言不发,她开始和宫人说话,会找话本和游记看,有时候还会帮宫人修剪庭院里的梅树,身体和神智都在慢慢恢复,没有继续消沉下去。  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。   对此他甚至生出几分欣喜,觉得她是不是想通了,能回到从前柔和乐观的模样。   可太医说,温幸妤喉骨处的伤是慢慢恢复了,可心病依旧在。   太医的话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,让祝无执霎时清醒过来。   日子一天天过,到了十一月多的时候,温幸妤喉骨的伤好的差不多了,身形也不似过去那般纤瘦,脸颊上多了点肉,看着鲜活了许多。   深宫困住了她,祝无执步步紧逼。她觉得痛苦难捱,想着妹妹在岭南此生难见,自己无牵无挂,不如一条白绫解脱,下地府去见爹娘。   可阎王却没有收她。   温幸妤觉得,死都不怕了,那还怕什么呢?幼时那样苦的生活都坚持了下去,没道理现在锦衣玉食,还坚持不下去。   *   十一月二十,雪后初晴,软红光里涌银山。   温幸妤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志怪杂记,窝在窗边的榻上看。   窗外的晴光笼在她身上,映得她眉眼愈发清淡。   正看得出神,就听到一阵缓和的脚步声,她转过头朝门看去,只见一只玄靴迈入,视线上移,是腰间随行而动的玉坠,以及一张清俊的脸。   她愣了一瞬,坐直了身子。   祝无执停在她面前,她仰头看去,撞上他冷漠的视线。   和月余前比,他消瘦了很多,衣袍显得有些空荡,五官轮廓愈发凌厉,气质却十分沉郁。   他垂眸沉默地看着她,目光沉沉,不知再想些什么,一句话都没说。   殿内陷入死寂,温幸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  她垂下眼,把书放在膝盖上摊开,打算直接忽视他。   “换好,随我来。”   刚翻了一页,就听到头顶传来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。   她愣了一下,接近面前递来一身衣裳,还有件素色的大氅。   温幸妤皱了皱眉,接过来散开,是件青色棉布圆领袍,看起来很朴素。   她抬起头,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沉默了片刻,还是按照他的意思,起身去内室换。   祝无执这么长日子一次都未来过,今日前来却突然要她换男子衣袍。   他又想做什么?   温幸妤心底升起一股烦躁,换完圆领袍,穿好靴子后,坐在镜台前拆发髻。   拆了一半,她心里突然冒出个不可思议的念头,令她呼吸陡然急促起来。   手顿在发髻上几息,她自嘲笑了笑。   他这样的人,不会轻易松手。都死了一次,她为何还这么喜欢痴心妄想?*   她拆了发髻,取下钗环,摘掉耳坠,以木簪束发。   束好头发后,她出了内室,祝无执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,背影看起来有些寂寥。   许是听到脚步声,他转过身,上下打量了她几眼,目光最后定格在她脸上,又缓缓移开。   “随我来。”   温幸妤没有吭声,默默跟在他身后出了殿。   庭院里花池中的积雪折射出晃眼的光,天际湛蓝,寒冷潮湿的风吹拂过面颊,她拢了拢衣襟。   二人一路出了殿门。   门口的槐树下,王怀吉牵着一匹油光水滑的黄骠马,鞍桥间缚着个很大的包袱,前环上还挂着水囊。   她怔了一瞬,下意识抬头看住祝无执。   四目相对。   风忽然大了些,槐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,落在了温幸妤的仰起的面颊和眉毛上。   祝无执袖下的手指动了动,想为她擦去,又生生忍住。   他收回视线,牵过王怀吉手中的马,走到她跟前。   温幸妤脑子有些转不过来,她似乎明白了他要做什么,却又不敢相信。   她一眨不眨看着他,在等他给一个准确的答案。   祝无执的唇瓣有些泛白,他动了动唇,好一会终于说出那几个字。   “你走罢。”   轻飘飘的像一□□。   温幸妤像是没听懂,她歪了歪头,一双杏眼映着湛蓝的天,也映着祝无执平静而苍白的面容。   祝无执静默看了她一会,袖下的手指痉挛轻抖,心脏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。   他蓦地转过身闭上眼,压重了嗓音。   “走!”   再不走,他怕他反悔。   温幸如梦初醒般,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狂跳起来。   她不可置信地看了眼王怀吉,看到对方轻轻点头,立刻毫不犹豫的翻身上马,一夹马腹,扬鞭离去。   甬道漫长,两侧是高高的宫墙,墙头积雪反射着刺目的光。   往日里重兵把守的三重宫门,此时都大敞着。   温幸妤不敢回头,握紧了缰绳,策马疾驰。   *   祝无执背对着温幸妤离开的方向,静默站着,身后的马蹄声渐行渐远,他终于按捺不住,转身看去。   青色的身影化成一个小点,映着蔚蓝的天际,像是一只飘摇的流萤。   他往前走了两步,似乎想去追,又克制地停住。   那道身影彻底消失不见,祝无执却依旧没有动。   他神情怔忡,眼中满是失落和悲戚。   祝无执知道她不会为自己留下,可真当她毫不犹豫策马离去,心底还是抑制不住地生出刻骨的悲痛沮丧。   不知站了多久,寒风呼呼地吹,王怀吉冻得悄悄吸鼻涕,忍不住往手心呵气取暖。   祝无执缓缓垂下眼,哑声道:“走罢。”   王怀吉赶忙称是,随在身后一路走到拱垂殿,躬身推开了殿门。   祝无执面色平静,缓步入殿。   殿内炭炉烧得很旺,暖香浮动,祝无执感觉浑身血液像是热得沸腾起来,飞速上涌。   喉间弥漫出血腥味,他恍若无事般咽下,朝奏章堆积如山的御案走去。   王怀吉悄悄瞄皇帝平静的侧脸,思索要不要安慰几句。   正斟酌言辞,就看到离书案还有两步的祝无执,突然扶住案沿,咳出一大口血。   地上一滩鲜红的血,高大的身形摇晃了几下,直直向后倒去。   王怀吉大惊失色,“陛下!”   *   温幸妤一路畅通无阻,宫门在身后合拢,隔绝红墙朱瓦。   她骑在马上,俯身贴紧马颈,耳畔风声呼啸,街市、人群、坊墙……汴京的繁华与喧嚣,都成了模糊不断倒退的幻影。   她没有回头。   她不会回头。   一路出城,马踏山野松软的新雪,朝着莽莽苍山疾驰。   眼前豁然开朗,人烟渐稀,唯有连绵的山峦在雪后初晴的日光下,煜煜生辉。   天地上下一白,寒气夹杂着松针的气味,随风冲入鼻腔肺腑,冰冷又鲜活。   不知骑了多久,温幸妤握着缰绳的掌心磨破发痛,眉睫结霜。她猛地一勒缰绳,黄骠马长嘶一声,前蹄腾空,骤然停下。   她浑身脱力,下马时没踩稳,摔在雪地上。脸埋在雪里,积雪灌进颈窝袖口,她却没有动。   良久,她才翻身仰面朝天,大口喘息。   雪光映得四野一片刺目的白亮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   她真的自由了。   将近八载,她终于能为自己活一次。   温幸妤笑了起来,从无声的笑,变成压抑的闷笑,最后放声大笑。   她笑得浑身颤抖,蜷缩在雪地上,眼角渗出不知是泪还是融化的雪。   良久,笑声渐歇,她喘着气,抬起一只手臂,挡住头顶令人眩晕的日光,透过指缝看着湛蓝无垠的天际,又缓缓闭眼。   莺鸟可能被俘获,被囚在笼子里,但是时间是流动的,任何囚禁终有到头的那天。   笼子会腐朽,莺鸟会死亡,不管怎样,都会重新获得自由。或是灵魂或是肉/体,总归会飞向属于它的那片蔚蓝天际。   温幸妤爬起来,拍掉了身上的雪,眼中倒映着茫茫山野,水光弥漫,莹莹发亮。   很庆幸,祝无执还存有一丝良知,让她活着走出牢笼。   山野的雪再冷,也是暖的。   94 第94章   ◎自由的鸟◎   平息了起伏的情绪,温幸妤才把马背上的包袱打开来看。   里面放着换洗衣物、匕首、她的户贴、一沓盖着官印的空白凭由,以及一袋碎银和一沓不同铺户的交子,另外还有各路州县田宅的红契。   温幸妤不免咋舌,不算那些田宅地契,光交子算起来都有三万贯,相当于正一品官员三年的俸禄了。   看着包袱,她心情有些复杂,一时不知怎么处理这些钱财地契。   接受?总觉得有些不舒服……   她不想接受祝无执的东西,总觉得这样还生活在他的掌控下。   可出门在外,身无分文会寸步难行。   她犹豫了很久,最终决定取用一些银子,至于那些田宅地契暂且不理,日后再想办法解决,当务之急是离开此处。   温幸妤把包袱重新放好,环顾四周后确定了她已经到了汴京城外三十里处,再往前走走就有个镇子。   她翻身上马,策马去了镇子,置办了些路上用的东西,又去李行简死前开的德善堂,打听了薛见春所葬之处,买了香烛纸钱等祭奠用的东西,动身前往墓地祭拜。   祭奠完好友,温幸妤没有歇息,她怕祝无执突然反悔,连夜策马离开京畿一带,前往同州。   同州离汴京不算太远,她几乎没怎么歇息,有时候借宿荒庙,会遇见跑商的商贩,也有去徒步去探亲的百姓。人心难测,温幸妤很少和人搭话,若有人问起,就随便编个身份。   腊月初,站在熟悉的街道上,温幸妤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。   八年前离开同州时大雪飞纷,如今回来,亦是大雪纷飞。   同州地处西北,这里的冬比汴京冷很多,温幸妤在县城停留了一日,买了件厚实的貂裘,又买了些日常所需和祭奠用的物品,策马去了胡杨村。   彤云密布,风雪迷眼。   胡杨村还是那个胡杨村,一切都没变,又好像变了很多。   温幸妤牵马进村,走走看看,路上遇见不少熟悉的面孔。   他们好奇地望她,有不少孩童跑到跟前,问她是谁,要找谁。这群孩童不远处,有个衣着褴褛,瘦瘦小小的小姑娘,正怯生生望着她,却不敢上前。   温幸妤扫过她露出一截发红皲裂的胳膊和腿,心生怜惜。   她走到小姑娘跟前,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。   “姐姐……”   小姑娘声音小小的,有些局促,身子冻得一个劲发抖。   温幸妤不忍看她受冻,把包袱里一件氅衣拿出来把小姑娘裹住。   氅衣长长拖在雪地上,小姑娘缩在里面,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愣愣看着她。   温幸妤蹲下,从怀里摸出一块饴糖,“乖孩子,天气冷,快回家去罢。”   小姑娘感觉身上的衣裳好香好暖,浑身都暖融融的,暖得手脚的冻疮都开始发痒。她攥着糖,一眨不眨看着温幸妤,突然想起爹娘说过的观音娘娘。   听到眼前温柔姐姐的话,她恍然回神,垂下头轻轻摇了下。   “姐姐,我爹娘都死了,家里和外面一样冷。”   温幸妤一愣,看着小姑娘泪蒙蒙的眼睛,忽然想到了幼时的自己。   她叹了口气,牵起小姑娘的手,去了村长家。   村长已经换了人,是个四十多岁的阿叔。   温幸妤说自己是陆观澜的遗孀,问了村长小姑娘的身世,知道这孩子名为李辛夷,年六岁,去年春天父母双亡,家里的亲戚都嫌她是累赘,有时候这孩子给帮忙割猪草做饭,便给口饭吃,大部分时候都不管。   村里有些好心人家,会时不时给点吃的。但他们自己的日子都不宽裕,哪能经常施舍善心呢?   村长倒是提醒过小姑娘的亲戚,人家嘴上答应的好,背地里照旧,他也没法说太多。   小辛夷饥一顿饱一顿,都六岁了,却还看着不如四五岁的孩童高。   离开村长家时,温幸妤看着小辛夷满含期待的小脸,还是没忍心放这孩子独自回家。   她回到了陆家的老宅。   院子里的桂花树比当初离开时高了很多,树冠几乎遮住半个院落。树枝上有积雪,风一吹簌簌落下,好似梨花飘扬。   她仰头看着桂花树,鬼使神差想起了祝无执。   那年冬天,他一身雪色大氅长身玉立,桂花树便是如现在这般,积雪在风中簌簌落下,飘在他的眉睫和肩头上。   后来他带她去了县城,他和她同榻而眠。   冷风吹来,一片雪花落在脸颊上,冰冰凉凉,温幸妤蓦地回神,轻轻叹了口气。   对他的怨恨,早已随着她刺去的那刀,和离开皇宫的喜悦,变淡了些许。   她眺目望着远处雪雾中朦胧的山峦,觉得大抵等日子久了,那些痛苦就会消失。   恩怨情仇,一切都会过去。   她和祝无执,此后只是陌生人。   温幸妤将有炕的东厢房简单清扫一番后,把买的日常用品放好,提着东西去看望了隔壁婶子,问她买了炭和木柴,而后点了炭盆,把炕烧热,又去伙房烧了热水,用买来猪肉和菜,做了一餐饭。   小辛夷很久没吃饱过饭,更不用说是吃肉。但哪怕饿极了,她也没有狼吞虎咽,没有夹盘子里的肉菜,而是一个劲儿扒饭。   温幸妤见状更怜惜了,给小辛夷夹了菜,柔声道:“别只吃饭,吃菜。”   小辛夷这才大着胆子夹菜吃。   夜里的时候,两个人躺在暖烘烘的炕上,温幸妤奔波了半个多月,累得够呛,很快便沉沉睡去。   小辛夷裹着厚厚的被子,却迟迟没有睡意。   窗外天黑漆漆的没有月亮,但雪光却很亮。   她悄悄翻身,看着旁边姐姐模糊的轮廓,没忍住一点点挪了过去,把头轻轻靠在对方怀里。   闻着馨香温暖的气味,她缓缓有了困意,阖上了眼睛。   风雪渐歇,万籁俱寂,破旧的屋子里,传来孩童稚嫩的呓语。   “娘亲……”   *   第二天一早,温幸妤刚起来,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。   她推门出去,就见伙房里烧了热水,锅里还有粥,只是不见小辛夷的身影。   温幸妤一时怔愣,回过神正欲出去寻,就见小辛夷推开远门进来,背后背着一大捆柴,脸蛋和手冻得通红。   她赶忙上前接下来,把小姑娘牵进屋里,坐在炕沿上,包裹着对方冰凉的手暖。   “你不必做这些。”   小辛夷低垂的头立刻抬了起来。   她面露恐慌,眼泪积蓄在眼眶里,“姐姐……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?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给她擦去眼泪:“你做得很好,但你年纪还小,我不需要你做这些。”   小辛夷愣住,旋即小声哭泣起来:“姐姐,你别赶我走好不好?我不小了,我能做饭能捡柴,还会缝补东西,我什么都会做!”   失去父母的一年,让小辛夷明白,只有“有用”,才能吃上饭,不被抛弃。   温幸妤看着小姑娘哭花的脸,不忍心说出自己很快要离开胡杨村的话。   她沉默了一会,纠结着,最终在心底做了个大胆的决定。   她摸了摸小姑娘枯黄的头发,柔声细语哄着:“你愿不愿跟我走?我收养你好不好?”   小辛夷猫一样的抽噎声骤停,她脸上还挂着泪,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,隔着朦胧的泪,望着女子温柔的笑。   下一刻,她重重点头:“我愿意!”   温幸妤又摸了摸她的头,笑道:“乖辛夷,日后就叫我干娘。”   小辛夷傻傻看着她:“不,不是姐姐吗?”   温幸妤失笑:“我比你大二十岁,怎么能当你姐姐?”   小辛夷擦干了眼泪,脆生生叫了声:“娘!”   温幸妤应声,看着小姑娘破涕为笑,眉眼愈发柔和。   收养这个孩子是她临时起意,却不是因为她愚善。   她只是觉得,以后日子还长,自己不会再嫁人,不如收养个孩子承欢膝下,日后为自己养老送终。   另外……她看到小辛夷,总是想到幼年的自己。   *   陆观澜的墓在背山靠水之处,温幸妤和小辛夷吃过晌午饭,就带着祭奠用的东西,前往山上。   金灿灿的日光洒在林间雪地上,像蒙了一层波光粼粼的水纱。   她把墓碑前的雪清扫干净,点了香烛,烧了纸钱,又把酒壶里的酒倒了大半在地上,自己喝了几口。   酒液入喉,浑身都热了起来,   她立在墓前,注视着上面的名字,眼圈慢慢红了。   陆观澜的容貌在记忆中已经模糊,但他的善良温柔,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,却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。   “观澜哥……”   “对不住,这么久了才来看你。”   她给陆观澜介绍了小辛夷,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。   朔风渐起,日头西沉,天色暗了下来。   她摩挲着墓碑上的字,吸了吸鼻子,起身后退两步,扬起笑脸:“观澜哥,我还会来看你。”   话音刚落,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鸟鸣。   她转过身,只见一只青色羽毛的鸟儿,落在墓碑上,歪头静静看着她。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鬼使神差地朝鸟儿伸出手。下一刻,那鸟儿竟真的落在她腕上,乖巧地望着她。   她哽咽道:“观澜哥,是你吗?”   鸟儿像是在回应,轻轻啄了啄她的手。   温幸妤突然就压抑不住了,温热泪水溢出眼眶,滚落冰凉的脸颊。   她伸出手指,轻轻摸了摸鸟儿的羽毛。   鸟儿又啄了啄她的手,便飞了起来,在她身边盘旋了几圈,飞入密林消失不见。   温幸妤望着鸟儿离去的方向,悲伤不舍。   良久,她最后看了眼墓碑,牵起小辛夷的手,“走罢,回家了。”   *   温幸妤离开的那天,祝无执心绪激荡下昏迷,体内蛊虫隐隐有苏醒之兆。   他昏迷了三日,心口处蔓延出一道黑线,气息微弱。心腹隐瞒了消息,对外称风寒养病。   好在第四日,远赴湘西寻解药的曹颂回来了,带来了苗寨里最厉害的巫医。   路上的时候曹颂就给巫医说了祝无执的情况,到拱垂殿后,巫医看了心口处的黑线,又放了一碗血,神情有些凝重。   这蛊毒无解,唯一能让蛊虫沉睡的药,需中母蛊者的心头血,混之其他药材,且中母蛊之人必须死亡,不然子蛊会暴动。   这也是当年祝无执母亲选择死亡的原因。   巫医给祝无执施针,又灌了一碗黑乎乎,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,当日夜里人就苏醒了。   祝无执醒来时,王怀吉正靠坐在脚踏边打盹儿。   他扶着额坐起来,面容惨白,发丝披散着,昏暗的烛光在脸上摇晃,整个人像是志怪文章里的鬼魅。   王怀吉立马清醒,惊喜道:“陛下,您醒了!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王怀吉端了温水给他,把这几日的事倒豆子般禀报了,末了问道:“陛下,奴才现在就去请巫医过来?”   祝无执放下茶杯,哑声道:“保护妤娘的暗卫可传信来?”   王怀吉一愣,没想到皇帝第一件事是问这个。   他暗自叹气,心说陛下这般冷心冷情的枭雄人物,竟是个痴情种。为了个并不出色的女人,几乎丧命。   他如实禀道:“回陛下,昨儿来信,说娘…温娘子往同州方向去了。”   闻言,祝无执长睫微垂,眼下一片阴影。   同州……他自嘲笑了笑,眸光泛着苦涩。   她心里竟还装着陆观澜。   曾经他以为死人不过尔尔,时间会冲淡一切。现在方明白,活人永远比不过死人。   更遑论他还伤害了她那么多次。   祝无执沉默了很久,王怀文大气都不敢喘。   良久,他道:“请巫医来罢。”   他想好好活着,这样才能一辈子暗中护她安宁。哪怕此生再无重圆的可能。   巫医来探脉,又看了他心口处的黑线,直言道:“若黑线延伸至指尖,陛下将彻底失去神智。”   祝无执皱眉:“可有解?”   巫医道:“此蛊无解。”   祝无执:“有压制的办法吗?”   巫医道:“唯一压制的药陛下幼时已服,现在……很难。”   很难,但不是没有。   祝无执听出言外之意,“您直说便是。”   巫医顿了顿,实话实说:“的确有个法子,或能短暂压制。只是这是我从一本古籍中所得,并不一定为真。”   “或许会有用,或许会加速蛊虫苏醒,也或许…会让您毙命。”   祝无执沉默下来,殿内陷入死寂。   半晌,他道:“劳烦您。”   王怀吉和曹颂面色难看,却说不出劝阻的话。   这是唯一的办法。   巫医所谓的办法,是炼制另一种蛊虫,引入祝无执体内,以毒攻毒另子蛊再次沉睡。   祝无执把巫医安排到个安静清幽的宫殿,送去所需的药材和植物,方便其养蛊虫。   为以防万一,他暗中命曹颂请来了另一处寨子的祭司,以防巫医别有用心。   其后的半个月,他安排好了朝中的事务,甚至暗中寻到个隔了很多代,有祝家血脉的少年,准备当做继承人培养。若他真出了意外,就由确定好的五个心腹朝臣共同辅佐其登基。   除此之外,他从各方各面考虑,埋了很多明暗线,用以护温幸妤周全。   腊月二十,巫医准备齐全,祝无执恰好收到了关于温幸妤的密信。   他坐在床边,信有好多张,事无巨细写着温幸妤的生活。他来来回回看了很多遍,冷峻的眉眼变得柔和,好似能通过文字看到她安稳的生活。   信上说,妤娘收养了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,离开了同州,前往她的故乡慈州。   祝无执想,她一如既往慈悲怜悯,收养个孩子也好,能陪伴她,帮她慢慢走出阴霾,解开心结。   他捏着信纸,目光投向窗外积雪压枝的梅花树,复缓缓垂眼。   看到妤娘日子安稳惬意,甚至还收养孩子,他既觉得安心欣慰,又酸涩不已。   离了他,她会过得更好,更轻松快活。   这段感情里,只有他离不开她。   95 第95章   ◎幻觉◎   祭司检查了巫医培育的蛊虫,确定没什么异样,便从旁辅助巫医,把新蛊虫引入祝无执体内。   新蛊虫入体,心口处的子蛊被彻底吵醒。许是领地遭到侵进,子蛊暴动起来。   榻上之人衣襟松散,浑身皮肤泛着青白,血管和筋脉如同蜿蜒的小蛇暴起,两只虫子在心口处以肉眼可见的凸起蠕动着,分分合合,撕咬争夺领地。   披散墨发间的面容惨白如雪,双目紧闭,两片唇瓣却鲜妍嫣红,淡极生艳,妖如鬼魅。   两只虫子的争斗,给祝无执带来了不亚于千刀万剐般的疼痛。这种剧痛令他手臂和手指都控制不住痉挛起来,神智模糊,困意如同波涛般阵阵袭来。   他知道不能睡,如果随着困意睡去,那他将再也醒不过来。   牙关间咬了张帕子,额头青筋暴跳。   祝无执想着温幸妤的脸,想着和她的一点一滴,不论是悲伤的还是温情的,每想一遍,便能多撑一刻。   曹颂捏着剑柄,神情紧张,屏息凝神看着巫医驱使蛊虫和子蛊撕咬。   窗外天色沉沉,雪意浓重,殿内光线有些灰暗,檀香和苦涩药味交织,沉闷窒息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心口处可怖的蠕动平息。   祝无执浑身被冷汗浸透,巫医把新蛊虫引出来后,曹颂刚松了口气,就见他突然半趴到榻沿,吐出一大口黑血,昏迷了过去。   曹颂立即拔剑横在巫医颈上,凶狠道:“你对陛下做了什么?!”   巫医叹了口气,面上不见恐惧,抬指把剑身推开,“我说过,这事有风险。”   “这是你们陛下的选择。”   闻言曹颂一哽,沉着脸收了剑,三两步上前,跪到床边,焦急呼唤:“陛下,陛下您醒醒!”   巫医皱眉探脉。指下的脉忽而如雨珠迸落,忽而如溪流淙淙,十分怪异。   丧命当是不至于,但…有没有别的问题却不一定。   他思索了片刻,心底没什么章程,只得施针把人先唤醒。   祝无执唇上艳丽的血色褪去,气息微弱。   耳边传来曹颂焦急的呼唤,随着银针刺入几个大穴又抽出,他缓缓睁眼,目光有些涣散。   曹颂刚松了口气,就见祝无执的微微侧头,目光越过他,落在了殿内一处角落。   “妤娘……”   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人,苍白的脸上情绪开始起伏波动。   曹颂顺着祝无执的视线扭头看过去,什么都没看到。   “陛下,您……”   刚回过头,就见祝无执半撑起来想要下榻,下一瞬就脱力重重跌了下去。   祝无执跌伏在地上,曹颂想要扶,对方却挥开了他的手,挣扎着爬起来,赤足跌跌撞撞往殿内挂着宫灯的角落走去。   雪衣如蝶,墨发如绸,祝无执高大的身形踉跄着,眼前扭曲的光影慢慢凝定,那道清丽的身影,正站在宫灯旁,眉眼弯弯向他招手。   到了跟前,他放慢脚步,神情恓惶,“妤娘,你…你不走了吗?”   “你能回来看我,还是在意我的,对不对?”   俊美的面容苍白,眼尾泛红,脆弱的如同破碎的玉像。   祝无执这般状态,显然是陷入幻觉。曹颂和王怀吉想去唤醒他,却被巫医拦住。   巫医朝二人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贸然打断会令陛下心脉尽断。”   曹颂道:“那怎么办?”   巫医道:“靠他自己挣脱幻境。”   焦急也没办法,曹颂和王怀吉只好静静等待。   祝无执的眼前只剩下那道身形。   他看着她笑吟吟伸出手,他便小心翼翼朝那只纤柔的手探去。   指尖相触,什么都感觉不到。   没有温度,没有触觉,虚无一片。   祝无执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。   他却没有收回手,手指从她的指尖寸寸挪动,直到覆盖住那只虚无的手。   他握着她的手,继而一步步走近那道身影,抬起另一只手,指尖触碰到她含笑的面容,从眉眼到唇瓣,再到轮廓,哪怕只是幻觉,也虔诚而小心的描摹着,一眨不眨贪恋地望着。   须臾,他感觉唇间血气弥漫,喉咙发出剧烈的痒意。   他松开了手,侧过脸躬身剧烈咳嗽,鲜血星星点点喷溅在地上。   待平息下咳意,祝无执直起身,没有再看那道幻影,哑声道:“过来扶我。”   曹颂反应过来这是清醒了,立即上前把祝无执扶到床边。   巫医又给祝无执探了脉,方才古怪的脉象已经平稳,体内的子蛊也沉睡下去。   他道:“陛下,子蛊沉睡,您性命暂且无碍,只是……”   祝无执王怀吉接过端来的温水漱口,用帕子沾去唇上的水后,面色平静:“直言便是。”   巫医这才继续道:“这以毒攻毒的法子,似乎有致幻的后遗症。”   “目前尚且不知如何解决,但可以确定的是,陛下每隔一段时日会出现幻觉,并且需您自己挣脱。”   祝无执有所预料,沉默了一会,回道:“好,朕知道了。”   他面色疲惫,摆了摆手:“退下罢。”   巫医犹豫了一会,想到皇帝允诺过给寨子的好处,想到出门前族人们殷殷期盼的目光,终下定了决心,开口道:“陛下,方才我新蛊虫引出来,准备装罐的时候,发现这虫子身上沾了一点子蛊的毒液。”   “每种子蛊不同,所含毒液千差万别。我或许能通过这沾出来的一点毒液,培育出彻底杀死子蛊的新蛊虫。”   祝无执一愣,问道:“可有风险?”   巫医点头:“自然有的,或许比此次还要凶险。”   祝无执没有丝毫犹豫:“您尽管去做,培育蛊虫需要什么,尽可跟殿内的宫人提。”   为了让巫医放心,他又道:“你不必担心,就算朕不幸亡故,允诺你们寨子的事也依旧作数,曹颂也会把你安然送回湘西。”   说罢,他扫了眼曹颂。   曹颂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,最终向巫医拱手:“您尽可放心,我惟奉陛下诏命,必竭力为之。”   巫医和曹颂一道来的京城,知道对方非恶人。   他拍了拍曹颂的肩膀:“好。”   说罢便朝祝无执拱手一礼,躬身退了出去。   祝无执和曹颂又谈了会话,曹颂也退下了,只留下王怀吉在旁侧伺候。   身体虚弱疲惫,他去后殿浴池沐浴,换了身洁净干燥的寝衣,而后便躺在榻上昏昏睡去。   *   暮春三月,正是草长莺飞,桃花暖风拂绿水的季节。   慈州城内,晨光熹微,寂静的街道上,有铺子已经开门,半卷竹帘内飘出缕缕清香,清冽如新雪初融,又似沉木微醺。   铺子不大,却十分雅致。窗沿青瓷瓶盛着初采的花,竹节香筒和雕花木匣于架上排列,有木签悬挂,上面写着雪中春信、二苏旧局等不同的香名,方便顾客挑选。   温幸妤立在柜台后拨算筹,一身素净的青色褙子,暖白长裙。   她微垂首,露出一段雪白细颈,发髻只松松挽就,斜插一支银簪,浑身上下别无赘饰,清丽素雅。   年关前,温幸妤给妹妹去了封信,说了自己的情况,而后带着小辛夷回了老家慈州。   她先回了趟村子,站在村口,入目是熟悉的山水田地,是陌生的院落和面孔。   温幸妤很失落难过。   一场天灾,村里的人尽数丧命,旧人不在,如今村中的百姓皆是新迁来的。   她走到幼时常爬的那颗大槐树下,摸着粗糙的树干,模糊的记忆如潮水涌来。   静默站了许久,她收拾好情绪,离开了村子。   温幸妤在慈州城买了院一进宅子,熟悉了此处后,盘下了个小小的铺面,做制香卖香的买卖。   慈州很小,本地商贩间大多熟识,温幸妤一个外地人,还是个带孩子的寡妇,最开始生意很不好做。   先不说卖不卖得出去,光打着买香名头骚扰她的地痞流氓和伪君子,都有好多个。   温幸妤曾在覃娘子的铺子里做过工,见得多了也知道这种人怎么处理,她观察了几天,从街坊邻居那了解到这些人的家世背景。   确定无官宦子弟后,通过送礼、让利等方式,请求慈州一有名望的陈氏乡绅成为铺子的靠山,挂出"陈府关照"的牌子,并且雇佣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,防止有人闹事。   那些地痞流氓老实后,温幸妤觉得这样还不太稳妥,女子做生意不易,要想不被人做局,还是得搭上官府这条路。   虽说过程曲折了些,但最后也算达到了目的。通判的族妹入股香坊,要求分两成利润。   这一番工夫下去,不论是地痞流氓,还是衣冠禽兽,都不敢再骚扰她,再加上她的香本就做得极好,铺子名声很快传了出去。   正算账,就听得一道清悦女声传来。   “温娘子,前日所订的鹅梨香可得了?”   闻声抬首,温幸妤看到是熟客,笑意清浅:“陈夫人早,已备下了。”   她转身,取出一只白瓷盒。   揭开盒盖,一阵清甜之气扑面而来,仿佛春日里熟透的梨子混着花蜜的甜润,气味芬芳。   陈夫人仔细嗅闻,连连颔首,“这甜润之气温而不腻,温娘子的香一如既往上乘。”   温幸妤谦逊笑道:“夫人谬赞。”   陈夫人又夸了几句,付过银钱,将瓷盒纳入袖中,步履轻盈去了。   过了一会,又陆陆续续来了些取香的客人,不乏富户员外,以及官府的人。   送走客人,温幸妤稍得清静,便移步至角落小案。案上置着一套杵子,并几碟研细的香末。   她挽起袖子,拈起一小块乳香,投入玉臼之中,杵子轻落,不急不缓。   晌午,温暖日光洒入铺子,熏得人昏昏欲睡。   温幸妤坐在柜台前,撑着下巴打盹儿。   “娘亲,我来啦!”   抬眼看去,只见个十五六的少女,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走来,手中提着食盒。   她起身迎过去,俯身把小辛夷抱了起来。   不过三个多月,小姑娘在精心养护下,枯黄的发丝变得顺滑,小脸也变得白白嫩嫩,可爱至极。   铺子生意忙,温幸妤花钱把小辛夷送入通判家的女学,旁边提着食盒的是她雇来照顾小辛夷的婢女,名唤宝杏。   “乖宝儿,今早有没有好好听先生讲课?有没有听宝杏姐姐的话?”   小辛夷抱着温幸妤的脖子,吧唧亲了一口她的脸颊。   “当然啦,娘亲我最听话,先生和宝杏姐姐都说我很棒,说不定长大能考女状元!”   一旁的宝杏忍俊不禁。   “夫人你不知道,咱们小辛夷可讨人喜欢啦,现在通判府的两个小姐都把她当妹妹,可宝贝呢。”   温幸妤把小辛夷放下,揉了揉她的头,笑道:“咱们小辛夷当然是顶好的孩子。”   窗外杏花正开到将残未残之际,残粉花瓣被风吹落,打着旋儿飘入窗棂,像未融尽的春雪落在她肩头。   春深日暖,不过落花一肩,亲人在侧。   小辛夷有些羞赧,拉着温幸妤去后堂用饭。   吃过饭,温幸妤让宝杏领着她回去午歇。   临走前,小辛夷突然想起一件事。   她停下脚步,仰头看着温*幸妤,指了指街道斜对面三层高的茶楼。   “娘亲,斜对面茶楼三楼的窗口,这几天都站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叔叔。”   她歪了歪头,神情疑惑:“他好像在看娘亲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上十点和凌晨两点左右,还会掉落新章[狗头叼玫瑰]   96 第96章   ◎远望◎   小姑娘软糯的嗓音在耳畔回荡,温幸妤神情怔愣,脸色有些发白。   她扶住旁边的柜台,扯出一抹强笑:“许是有人在楼上观景。”   小辛夷很敏锐,以为自己说错了话,上前揪住温幸妤的衣摆,仰头看她:“娘亲,你怎么了?”   温幸妤摸了摸她的脑袋,哄道:“我没事,乖宝儿,和宝杏姐姐回去午歇罢。”   说罢,给宝杏使了眼色。   小辛夷虽担心娘亲,却还是让宝杏牵着,一步三回头的走了。   晌午的街道冷冷清清,行人稀疏,温幸妤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,手中捏着一柄竹扇,心绪不宁。   小辛夷说的男人,会不会是祝无执?   一想到他可能反悔追了过来,温幸妤便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,呼吸不畅。   此时此刻,她甚至没有勇气站在门口向茶楼看一眼。   她离开汴京已有四个多月,起初的惶然随着日子慢慢淡去。可如今从幼童口中得知这样模糊的消息,她便再次乱了心神。   温幸妤闭上眼,脑海里全是和祝无执的纠葛。   良久,她定了心神,睁开眼去找雇的伙计阿富和阿贵两兄弟,让他们暗中观察斜对面的茶楼,若有异常,不要打草惊蛇,立即通禀她。   温幸妤固然舍不得这辛苦经营的铺子,但比起这些身外之物,她更怕祝无执把她抓回去。   如果他真有这种苗头,那她就带着小辛夷立刻离开慈州。不管走不走得脱,先走了再说。   *   阿富阿贵两兄弟一连观察了七八日,对面茶楼都没有出现小辛夷口中的男人。   保险起见,两人去向茶楼里的伙计套话,得知近半个多月都没有那样顾客来。   温幸妤这几日每次路过茶楼,也会观察一二。直到有一日看到个身着月白长袍的陌生书生,才稍稍放心了些。   她安慰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。   日子又恢复平静,即将入夏,她改良研制了清新的夏香。   为了和通判府保持良好的联络,她装里一匣子上等香丸,先给通判府邸送了拜帖,得到回信后,按照约定的日子亲自送了过去。   通判府邸地处流水巷,门庭若市。   入府后引路管事在前,温幸妤随后。府中景观清幽雅致,太湖石堆叠如山,石间藤萝垂挂,新绿如瀑,花圃中团团簇簇奇花争艳,胭脂红、玉楼春、金带围等,尤以芍药为最。   引路管事引着她穿月洞门,视线豁然开朗。   曲折游廊外,一片清波荡漾开来,正是引活水挖凿的小湖。   水色澄碧,倒映着岸边依依垂柳。水榭临湖而建,三面临风,湘妃竹帘半卷,露出里面人影晃动,丝竹管弦与男子纵声谈笑之声。   是男客宴饮之地。   温幸妤心中了然,怪不得今日通判府这么多人,想必是设了春日宴。   管事看到她的目光,笑着解释:“今日老爷休沐,于府中宴请友人。”   “温娘子稍等可莫要乱跑,当心冒犯了贵人。”   这话说得很直白。   士农工商,商户地位低下,哪怕是通判府里的老仆从,也比小商贩有面。   温幸妤也不生气,笑着点头:“多谢提点,我明白的。”   管家不再多言,领着她朝转弯处走。   谁料刚转过游廊,温幸妤就和人撞了个正着。   她差点被撞倒,怀里的匣子哐一声掉在地上。   温幸妤赶忙蹲下去捡,一只修长的手也伸到了面前。   她抬眼,入目是个陌生的面孔。  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年纪,面容生得还算俊朗,肤色白皙,鼻梁高挺,唇边噙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意,风流蕴藉。   两人对视,那双微微上扬的狐狸眼中的神色,莫名让温幸妤觉得不舒服。   “是在下没看清路,还请这位娘子莫要怪罪。”   温幸妤避开他的手,把匣子抱起来,摇了摇头:“无妨。”   管家一看清男子容貌,额头霎时渗出冷汗,躬身行礼:“柳公子安好。”   那柳公子微微颔首,平易近人。   管家微微挪动脚步,不动声色半挡住温幸妤,恭敬道:“柳公子见谅,夫人着急见温娘子,奴才先行告退。”   说罢,给温幸妤暗自使了眼色。   温幸妤明了,意识到这人身份怕是不一般,正欲和管家离开。   那青年却袍袖轻扬,挡在了她的去路之上。   “温娘子留步。”   柳公子开口,嗓音清朗温润,带着官宦子弟特有的从容。   他手中素面折扇合拢轻点,虚虚指向温幸妤怀中的紫檀木匣,动作优雅。   “这匣中香气氤氲,竟比杨叔府邸的花圃还芬芳醉人,”他目光含笑,在匣上流连一瞬,便自然而然地上移,落在温幸妤清丽姣好的面容上,“不知是何等奇珍?在下可否一饱眼福?”   说话间,柳公子执扇的右手手腕微转,展开的扇面不经意般,轻轻拂过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腕。   温幸妤心头一跳,面上不动声色,后退两步,只微微垂首:“公子谬赞,不过是寻常熏香,难登大雅之堂。”   声音不高,从容平和,带着商贾惯有的圆滑。   她微微福身,恭谨道:“夫人尚在等候此物,民女不敢耽搁,告罪先行一步。”   说罢,不等眼前这位柳公子回答,随即利落地侧转身,跟着管事朝游廊尽头走去。   游廊外桃花瓣簌簌飘入,堆积在地上,温幸妤天青色的裙裾拂过,飘扬若流云。   柳怀玉立在原地,唇边温雅的笑意未减,目光追随着逐渐消失的背影。   待倩影消失,他缓缓收回折扇,轻轻在掌心敲了两下,眸光闪烁,带着浓稠的兴味。   他低低笑了一声,声音轻飘飘的:“小小香坊商户,却拥万贯家财……”   *   内院花厅,紫檀木圆桌旁,围坐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品茗闲谈。   主位上坐着通判夫人,年约四十许,面容端庄,见到她来了,眨了眨眼露出一抹笑。   温幸妤见状,立刻明白这是通判夫人帮她拉生意,打名气。   这香坊有通判夫人的小姑子入股分红,她们自然会帮她拉拢顾客。   虽然明白是趋利而为,但她还是心存感激。   温幸妤步入厅中,敛衽行礼,姿态恭谨而不卑怯:“夫人万福。”   “温娘子不必多礼,”通判夫人含笑抬手,目光落在她捧着的木匣上,带着了然的笑意,“可是新研制的夏香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温幸妤上前,将木匣置于夫人身前的紫檀小几上,轻轻打开匣盖。   匣内上下两层,摆放着四十六颗剔透的香丸。   恰有春风入窗,香丸散发出阵阵清香。初嗅如春日夜雨般湿漉漉微凉,再嗅又有甜而不腻的花香,尾香还有几分雅致竹香,分外宜人。   暮春天气渐热,这香气似能驱散热气。   众夫人细细嗅着,连连夸赞。   “温娘子的香果真与众不同。”   “你那可还有剩的?改日给我家府上也送些,价格什么的好说。”   温幸妤言辞谦逊,一一记下各夫人的要求,并未收取定金。   末了,她福身行礼退了出去。   *   回到香坊,温幸妤想到通判府邸碰见的青年,心底隐有不安。   她托人暗中打听,次日得知这柳公子,乃是河东路转运使的嫡次子,名唤柳怀玉,年二十五,科举中第后任地方七品官,不久后辞官归家,此后再未入仕。   这人此次前来慈州,似乎是为了办什么事。   为以防万一,她让请的护卫严加戒备着。   又隔了几日,正当温幸妤逐渐放松时,柳怀玉身边的小厮突然登门造访。   小厮点名要了几种香,说要新制的,而后给了宅院的地址,让温幸妤按时送过去。   温幸妤自然不敢自己上门送东西,他差阿富拿着熏香匣子去了。   隔了几日,那小厮再次上门,又点了几种香,说“我家公子爱美,上次送货的人长得有碍瞻观”。   言外之意是让容色尚可的人去送。   温幸妤明白这柳怀玉是为了逼她亲自去。   她嘴上应下,做好熏香后,花银子雇了个容貌清俊的书生送货。   这次后柳怀玉的小厮许久未上门。   就当温幸妤以为他放弃的时候,柳怀玉的小厮又来了。   这次没有拐弯抹角,直言必须温幸妤去送。   温幸妤明白柳府是龙潭虎穴,她若敢去,那便是有去无回。   她思来想去,决定先避避风头。寻了个借口,说自己染了风寒,不便去送货,且要关店一段时日。   小厮撂了句不识好歹,转身走了。   温幸妤眼皮跳得厉害,她不等小厮走远,跟前来买香的客人告了罪,把该送的货送完,关了店铺的门,回到买的小宅子。   次日一早,她给通判府送了拜帖,晌午就收到回信,入府见到通判夫人。   通判夫人是个良善人,没有拐弯抹角,把她拉到屋子里,屏退左右说了些话。   “柳怀玉此人风流倜傥,并未娶妻生子,后院只有两个妾。不过……一个是寡妇,一个是被原夫家休弃的年轻娘子。”   温幸妤脸色煞白。   被休弃的年轻娘子……谁知是被迫休的,还是主动休的。   她怎么就招惹到这种人?   通判夫人看温幸妤脸色难看,叹了口气:“转运使的公子哪能是我们惹得起的。”   她顿了顿,暗自打量温幸妤的神色:“小温啊,你要是有什么靠山……就去求求情罢。”   温幸妤神色微凝,听出来是在试探她背后是否有人。   这是柳怀玉示意的?   她不动声色,叹了口气道:“夫人说笑了,民女不过山野村妇,哪里来的靠山呢?”   “要是有靠山,我就不必如今这般抛头露面了。”   通判夫人扫过温幸妤的眉眼,看她失落惶然不似作假,才放下心来。   她拍了拍年前女子的手背,安慰道:“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大事,你且闭店避避风头罢。”   温幸妤点头道谢,两人又说了会客套话,她便告辞出府。  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,日头高照,熏风阵阵,温幸妤却觉得有些冷。   *   慈州离汴京四百里,不眠不休快马疾驰一日半可至。   祝无执体内的蛊虫沉睡后,他休养了半个多月,对温幸妤的思念之心再难抑制,于元月十五上元节前,快马加鞭抵达慈州。   那夜慈州花灯如星闪烁,她牵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,温柔浅笑自星河中穿行,买了两个白兔面具,和孩子一齐戴上,露出一双澄澈含笑的杏眼。   他换了衣袍,带了人皮面具,又在摊位上买了狐狸面具带着,才敢靠近她身旁。   人流如织,他和她擦肩而过。   他眼里只有她。   她眼里盛满喧嚣万物,唯独没有他。   此后每月,祝无执都会抽出五日,前往慈州远远看温幸妤几眼。   有时候是伪装成平凡男子,在她香坊对面的茶楼,立于窗边,静默望她忙忙碌碌。这次被那小姑娘发现,他只好雇了个书生,让对方隔几日去窗边站一会,好令温幸妤放心。   有时会隐在暗处,远远望她几眼。   每每看到她受了欺负,亦或者被人排挤,他都想出手把那些杂碎剁了。   但他忍住了。   温幸妤聪慧敏锐,如果发现异常,说不定会如惊弓之鸟般逃离慈州。   他不想让她日日担忧,连觉都睡不踏实。   祝无执想着等温幸妤解决不了,他再出手。   但温幸妤都很好的解决了。   他赞叹她的聪慧,也沮丧她不需要他。   至于那几个骚扰过温幸妤的畜生,隔了一段时日,确定温幸妤不会注意到异常时,祝无执亲手割了几人的舌头,而后以各种各样的罪证,暗中操纵,把他们送入牢狱,施以刑罚。   看她香坊的生意越来越红火,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开朗,祝无执真心实意为她高兴。   此次回到汴京没几日,祝无执正处理堆积的政务,就收到暗卫的来信。   看完信,他脸色蓦地阴沉下去,眸中杀意弥漫。   什么货色,也敢觊觎他的人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二更来啦,三更在凌晨两点左右~   求灌溉呀[猫头]   97 第97章   ◎是你◎   为防止柳怀玉对女儿下手,温幸妤向通判夫人告罪,停了课业。   她几日闭门不出,日常所需皆由阿富阿贵兄弟采买。   歇业在家的第六日清晨,淡青的天际流云缓缓,晨光微微。   辛夷还在熟睡,温幸妤睡不踏实,早早起身洗漱。   用过早饭后,她着窄袖上衫,拿着花锄,照料院子里一方小花田。   过了不到两刻,院门忽然被“砰砰砰”砸响。   温幸妤心头一跳,握着花锄的手紧了紧。她让旁边帮忙的宝杏去开门,自己则回屋净手,往袖中藏了匕首。   院子里传来男人粗犷嘈杂的喧闹声,辛夷被吵醒,小手揉着眼睛。温幸妤柔声交代她不要出来,而后推门出去。   狭小的院落里,挤着七八个衙役,宝杏脸色发白,战战兢兢回话。   见温幸妤出来,像是有了主心骨,即刻退到她身后。   温幸妤向几个衙役见礼,温声道:“几位大哥莅临寒舍,有何贵干?”   为首的衙役和温幸妤有过几面之缘,知道是这小娘子和通判府有关系。   但此次事情…却不是通判府能管得了的。   他叹了口气,态度还算温和:“温娘子莫怪,哥几个贸然到访,实在是……”   温幸妤明白怕是除了大事,她神色微肃,问道:“张大哥,到底出了何事?”   张衙役道:“有百姓一纸诉状将你告上衙门,说用了你们香坊的熏香,导致妻子中毒离世。”   温幸妤面色难看。   这显然是柳怀玉做局害她。   她沉默片刻,皱眉道:“张大哥可否把详细情况告知一二?”   张衙役为人憨厚,对此倒是没隐瞒,一五一十说了。   温幸妤听完,心中有了几分章程。   她道:“辛苦大哥们特地跑一趟,还请诸位吃盏茶稍等片刻,我哄好女儿,就跟你们去衙门。”   说着,她把几人引入堂屋,唤来仆从端茶倒水招待着。   她则带着宝杏进了东厢房,神色严肃:“若我三个时辰还未归,你就带着我香坊的信物,前往太原府寻宪司大人的千金,就说漕司大人之子似乎在慈州见了什么重要人物,谋划不浅。”   宪司就是提点刑狱公事,负责司法刑狱监察官员等,和转运使是制衡关系。   温幸妤在祝无执身边跟了多年,记得河东路的漕司和宪司有旧怨,经常互相弹劾,弄得祝无执烦不胜烦。那时候他经常在仁明殿批阅奏章,偶尔会跟她说这两个人的“光荣”事迹,末了冷嗤着骂句两个蠢货。   至于让宝杏带着信物去寻宪司的千金,是因为月余前她偶然和那少女打了几次交道,此后经常不远百里托送香丸去宪司府上。虽说不算攀上关系,但宪司千金因熏香的事,愿意卖她几分薄面,至少宝杏有概率进府捎话。   如果知府不管不顾把她下了狱,那便让宝杏去传信,模糊言辞,挑唆宪司大人出手对付柳家。   宝杏泪眼婆娑应了,温幸妤拍了拍她的肩,又耳语交代了其他事宜,才转身出了屋门。   抵达衙门,对簿公堂。   和温幸妤预料的差不多,那人满口是她的熏香害人,却拿不出什么有利的证据。   所谓的毒熏香,也不能证实是后来恶意添加的毒,还是原本就有的毒。   这诬陷手段,比当初沈为开做的,要拙劣太多。   她从容不迫,三言两语把问题抛了回去。   被收买的男人跳脚,知府意图直接拍板定罪,门外却突然涌来了一群百姓,阿富阿贵兄弟混在人群中,推波助澜,引导百姓怀疑知府污蔑好人。   得亏温幸妤名声不错,卖的香不仅有贵的,也有物美价廉的,深受慈州百姓喜爱。   帮她说话的人很多,百姓怀疑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。   祝无执治下很严,对考核官员一事过问频繁。知州任期将到,还想着靠百姓间传出好官声,好在考核政绩时划个高等次。   面对百姓质疑,他不好当众草草定案,打了个马虎眼,把温幸妤放走。   等百姓散去,他才以温幸妤嫌疑颇重为由,命衙役围了温幸妤的宅子,不允许府中人踏出半步。   宝杏机敏,得了消息后提前出了宅子,雇了辆驴车立马出城,往太原府去了。   温幸妤得了喘息之机,回到家一面候宝杏的消息,一面着手准备第二条路。   *   被关在宅子的第二日傍晚,柳怀玉敲开院门。   日头西沉,霞光万丈。   青年一身粉衫,腰别折扇,笑容温雅,端的是风流倜傥。   温幸妤把院门开了一小半,冷着脸没有让他进院的意思。   “柳公子所为何事?”   柳怀玉心说区区商人不识好歹,面上却还挂着笑:“在下听闻娘子的香坊出了事,特来拜访,想着能不能帮助一二。”   他目光越过温幸妤的肩膀,肆意打量着院子,见陈设简朴,他不免腹诽起来。   坐拥万贯家财,却住这种破院子。   是为了财不外露,还是别有原因?   柳怀玉是个赌狗,两个月前欠下巨额债务,关键那赌坊老板他惹不起。家中老爹不管他死活把他驱逐出府,让他想办法自己解决。   这不,打瞌睡送枕头,前些日子他和保昌户铺的老板吃酒,酒过三巡,那老板醉醺醺下,无意间透露出慈州新开的那家香坊的女东家,身怀巨额财富。   柳怀玉当即决定要把这摇钱树收入囊中,解燃眉之急。   温幸妤听着男人装腔作势的话,冷笑道:“听闻柳公子乃转运使大人之子,您不若帮我给知府打个招呼?”   柳怀玉没想到她这么直接,心下鄙夷,不愧是一身铜臭的商人。   他面色淡了几分:“温娘子好大的脸面。”   温幸妤神情淡漠:“哪里哪里,怎么能有您脸大?”   她上下扫视对方,停留在他逐渐绷不住的面容上,随之嗤笑:“衣冠楚楚,却行强盗之事,可真是无耻草包,狗都不如!”   此事不管她好声好气,亦或者出言怒骂,都不可能善了。她懒得虚与委蛇,想着先回怼出口恶气。   柳怀玉自诩天之骄子,何曾被人这般下过面子。   “你!”他怫然怒指:“好个贱人,敬酒不吃吃罚酒,爷等你哭着求上门的那日!”   说罢,甩袖离去。   温幸妤砰一声把院门阖上。   回到屋子,小辛夷两颗又黑又圆的眼睛水汪汪的,脸蛋上挂着泪,担忧地看着她。   温幸妤软了神色,把女儿抱坐在膝上,温声细语哄道:“别哭呀,咱们辛夷最坚强。”   小姑娘趴在她怀里,打着哭嗝:“娘亲,坏人如果要抓您,我就代替您去坐牢。”   童言稚语,温幸妤一愣,心底弥漫出暖意。   她摸了摸女儿毛茸茸的脑袋,“傻辛夷,娘不会出事的。”   嘴上这么说,实际上她心里也没底。   *   就当温幸妤焦急等待宝杏时,院子外的衙役突然都撤离了,紧接着知州和通判齐齐登门,赔礼道歉,直说是有误会,差点冤枉了好人。   温幸妤周旋应付完二人,心情却好不起来。   这事就这么轻而易举过去,绝非两个狗官口中的“调查之下发现冤枉了好人”。   她几乎不用想,就知道是谁插手。   第二日宝杏回来,兴高采烈说见到了宪司大人,说这次知州通判变脸,是宪司对漕司出手,并且快马加鞭送信警告了知州。  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,但温幸妤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。   她压下猜测,恍若无事般开了香坊的门,照旧做生意。   只是她没让女儿继续去通判家的女学,而是请了个学识渊博的女夫子,上门教女儿读书写字。   又过了三日,温幸妤听到坊间传言,说柳怀玉前夜在画舫狎妓吃酒,醉酒后不慎落水淹死了。   等人发现,尸身已经被鱼啃地不成样子,手脚残缺,眼珠和身下那二两肉都没了,死状凄惨,见过的百姓都吐了一地。   温幸妤觉得这意外可真是……太意外了。   她想起最近每次傍晚闭店回家,转过一处墙角时,都有衣摆飞速掠过。   最开始她还害怕祝无执抓她回去,可一连几日他都不曾露面,而是鬼鬼祟祟窥视,她便没那么担忧了。   她现在对祝无执的感觉非常复杂。最初的怨恨,早随着那毫不留情的一刀,和他悉心准备的巨额银钱,以及将近半年日月,淡化了几分。   这次事情不管怎么说,都算是他帮了忙。   好不容易摆脱纠葛,却又欠了他人情。   思及此处,她心烦意乱,幽幽叹气。   入夜,月凉如水,寂静无声。   清风拂过,窗纸上摇曳着细碎的花影。   温幸妤翻来覆去睡不着,她无奈披衣起身,给女儿掖了掖被角,轻步去了西厢房,把青砖底下的木匣子取出来,抱着出了院子。   月华如纱,夜雾迷蒙。   小巷光影朦胧,不远处的槐树枝叶浓翠,随风沙沙作响。   温幸妤抬头环顾,什么都没看到。   四周静悄悄的,偶有早蝉“知了知了”的鸣叫。   她有些害怕,试探小声唤了一声。   “你出来罢。”   微风徐徐,无人应答。   她抿唇,又朝黑暗处唤了一声:“祝长庚,我知道你在。”   蝉鸣阵阵,依旧无人应答。   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收紧,总觉得自己跟个傻子似的,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喊人……   她叹了口气,心说自己真是草木皆兵。   转过身去,忽闻槐树传来“扑棱棱”鸟雀惊飞的声响。   她蓦然回首。   一弯明月,歪歪斜斜挂在槐树的梢头,浓密的树荫遮挡月色。   有道高大颀长的身影,忽然现于树下,停顿了几息,缓步行来。   他走在迷迷蒙蒙的夜雾里,漆黑的衣袍,漆黑的眸子,五官浸在月色和淡淡的雾气中,轮廓凌厉俊美,如同雪山之月,月下之鬼仙。   随着男人走近,温幸妤抱着匣子的手指一点点收紧,骨节泛白。   “果然是你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祝某人:一日不见如隔三秋,马上要跟老婆贴贴。   小温:(ー_ー)阴魂不散,神如经。   98 第98章   ◎受伤◎   祝无执停在她面前,风目微垂,凝视着那张心心念念的面容,沉默了片刻,哑声道:“对不住,我无意打扰你。”   温幸妤后退了半步,有些戒备地盯着他,听到他小心翼翼的道歉,唇瓣紧抿。   她不想跟他有过多纠缠,将那匣子朝他怀中一递:“拿着东西离开,日后不要再来找我。”   想了下,又补充了一句:“也别偷偷摸摸躲在暗处。”   雕花木匣入怀,祝无执下意识收拢双臂接住。   听到那句偷偷摸摸,他脸色微僵,觉得面子有些挂不住。   张了张嘴,正要说什么,温幸妤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,便已干脆利落地转身。   下意识想伸手拉,结果腾不开手。   祝无执:“……”   眼睁睁看着人进院子,防贼一样阖上院门。   他怀中紧紧抱着木匣,呆立原地。   人去巷空,冷冷寂寂,蝉“知了知了”的叫声,好似在嘲笑他对情爱的无知。   月光浅淡,槐树沙沙,他站在院门外,好半天没动。   直到暗卫从阴影里走出来,低声附在他耳边耳语了几句。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暗卫便重新隐入黑暗。   他看了眼怀里的匣子,转身离开了小巷。   回到客栈,他慢慢走到桌前,将那只梨木匣子轻轻放下。   这匣子里装了什么?是为了感谢他这次帮助吗?还是说是什么信……   跟他决裂的信?   祝无执难得忐忑,盯着那匣子良久,才伸出手,咔哒一声打开了铜扣,掀开匣盖。   里面没有书信,只有一叠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,和熟悉的水蓝色钱袋。   祝无执看着匣中之物,感觉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。   田宅地契银票,全部都是他放在她包袱里的。   他脸色有些发白,大致扫了一眼里面的东西,就知道温幸妤除了如数奉还外,还额外添了一百两银子。   温幸妤不想见他,不愿意用他的银子,甚至连小小的人情都不乐意欠,用一百两银子,在两人间划出一道分界线。   烛火昏黄,月光流淌入窗,祝无执在桌边坐了一夜。   翌日天光微明,他撑着桌沿站起来,把匣盖合住,目光晦暗莫测。   *   香坊关了一段时日,重新开门后顾客络绎不绝,比过去更甚。   温幸妤忙得脚不沾地,对前两日深夜见过祝无执后的担忧,也慢慢抛之脑后,觉得他大抵是想通了,不会再纠缠不休。   忙活了一天,一直到深夜才盘清楚今日的进账,备好明日要送出去的熏香。   她腰酸背痛,锤了锤肩膀,吹熄了铺子里的蜡烛,正欲关门回家,外头就下起了瓢泼大雨。   豆大的雨点砸屋檐瓦片上,噼里啪啦响,街边的野花东倒西歪,几乎被打碎了。   温幸妤犹豫了一会,决定等雨小一点再走,不然初夏淋雨很容易着凉。   哪知往日下一阵就停的雨,今日却没有收势的意思,密密匝匝。   她怕再晚回去女儿会担忧,叹了口气,披上蓑衣,提了盏气死风灯,关好铺门朝家走去。   乌云压顶,疾风骤雨,灯盏昏黄的光晕在风雨里飘摇不定,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路。   等温幸妤回到家,哪怕披着蓑衣,衣裳也湿了大半,贴在身上有点冷。   她推开院门,隔着雨幕看到东厢房亮着昏黄的灯火,平日里不住人的西厢房,竟灯火通明,隐隐约约飘出说话声。   温幸妤淌着积水走到廊檐下,把身上的蓑衣解下来,才推开西厢房的门。   屋内的灯盏都被点燃了,从黑暗处乍一进去有些晃眼。   温幸妤眯眼适应了一会,就听到屏风另一边传来宝杏和阿富阿贵焦急的声音。   “这人该不会要死了吧,我的天,好多血。”   “阿富哥你在家待着不要出去,看好辛夷,我跟阿贵哥去找夫人,请个大夫。”   她听到女儿稚嫩的应声。   温幸妤愣了一瞬,宝杏从屏风那边走了过来。   一见她回来,宝杏眼睛一亮,随即脸色有些焦急,拉着她的胳膊走绕过屏风,“夫人,今夜雨太大,方才我和辛夷想着去铺子寻你,哪知走到巷口就看到有人躺在那。”   进了内室,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,宝杏指着床,“我想着不能见死不救,就叫了阿富阿贵帮忙,把他抬进来了。”   温幸妤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。   衣袍被雨污和血浸透,贴在身上,早已看不出本色。头发湿漉漉粘在脸上,遮住了大半张面容,只露出精致的下颌,和毫无血色的唇。   她眉心一跳,大步走到床边。   哪怕面容被发丝遮盖,她也只消一眼便认出了是谁。   祝无执。   温幸妤心跳几乎都停滞了,她手指发颤,拨开粘在他脸上的发丝。   沾满血污,惨白如纸,却依旧不掩俊美。  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。   祝无执怎么会受伤?为什么又会倒在她家院子外?   辛夷扯住温幸妤的衣角,仰头看着她,黑白分明的眼睛满是纯真善良:“娘亲,这叔叔好可怜啊…他流了好多血。”   “娘亲,咱们救救他罢。”   温幸妤回过神,目光落在女儿天真纯善的眼睛上,又扫过宝杏和阿富阿贵满含不忍的神色,最终落在床上那张毫无血色的脸。   她深吸一口气,做好了决定。   不论他为何如此,她都会救他。   不为别的,因为祝无执是皇帝。如果他突然死在这,她定不能善了。更遑论帝王暴毙,天下会掀起动乱,民不聊生。   另外,她不想让女儿失落伤心。   “宝杏,去烧热水,多烧些。”   “阿富去请回春堂的王大夫。就说……我远房亲戚投奔我的路上,不幸遭遇劫匪,死里逃生却受了重伤。”   宝杏烧好热水,兑好水温后端了过来,而后女眷全部避了出去,阿贵把祝无执身上的湿衣剪开脱下来,简单清理了一下伤口,换上干净的粗布衣。   做完这些,王大夫提着药箱来了。   温幸妤站在旁边看他诊脉。   过了一会,王大夫捻着胡须,眉头紧皱:“右下肋骨断了一根,左臂和腹部刀口有些深,万幸都没什么大碍。只是这头上的伤……”   他指了指祝无执额角青紫肿胀的瘀痕,“这里怕是伤得不轻,何时能醒,难说。”   王大夫开了方子,又叮嘱了煎药换药的事项,这才提着药箱,由阿富打着伞送走了。   她站在榻前几步远的地方,神情复杂看着昏睡中的人。   他穿着干净的粗布中衣,气息微弱躺着,脸色惨白,眉头紧锁,即使在昏迷中,也透着一股冷冽的傲慢。   这种感觉,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抵触。   温幸妤想,等他醒来,就立刻赶走。   *   翌日清晨,云销雨霁,天际泛着青蓝。晨风习习,清凉醒神,四处弥漫着潮湿的草木泥土清香。   温幸妤出门去铺子前,犹豫了一下,还是去了趟西厢房。   阿富守了一晚上,刚换了阿贵来,见她过来,立刻起身让开了位置。   温幸妤站在床边,看了眼床上静静躺着的男人,很快收回目光,交代阿贵:“等他醒了,你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传来一声微弱的呛咳。   “咳……”   温幸妤和阿贵同时看去。   榻上的人长睫颤动,艰难地撑开一道缝隙。   他茫然望着青色的帐顶,视线像蒙着一层雾,过了几息,才渐渐清晰。   缓缓侧过头,目光掠过一脸惊喜的阿贵,落在温幸妤平静的脸上。   他唇瓣翕动,嗓音虚弱沙哑:“这是何处?”   “这位姑娘,你……”   听到他茫然疏离的询问,温幸妤如遭雷击。  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四目相*对。   那双阴鸷的凤眼,此刻只有澄澈的茫然困惑。   温幸妤脑子一片混乱,好一会才找回声音,狐疑道:“你什么都不记得?”   闻言,祝无执茫然环顾屋子。   陈设简朴,一道花鸟屏风隔断内外室,几步开外有方半支开的支摘窗,窗外有明亮的天光,光下是翠色草木,淡粉海棠。   窗边高几上摆着白瓷瓶,里面插着几枝花。   祝无执收回视线,闭上眼,眉头紧锁,似乎在拼命回想什么。   须臾,他额角青筋跳动,苍白俊美的面容扭曲了一瞬,抬手按住额侧,看起来十分痛苦。   半晌,他睁开眼。   “我……”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字,眼中的迷惘更浓,“我是谁?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点还会掉落新章[撒花]   99 第99章   ◎失忆◎   温幸妤皱眉,怀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。   祝无执心思深沉,保不齐是装给她看的。  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,而是转身对阿贵道:“去把回春堂的大夫请来。”   阿贵点头,脚步飞快离去。   屋子只剩下两人,温幸妤坐到床两步外的方桌边,倒了杯茶自顾自喝,没有看祝无执,也没有给他倒一杯的意思,神情冷漠。   祝无执强撑着坐起来,唇瓣干裂,嗓音沙哑:“姑娘,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,但还是多谢您出手相救。”   他顿了顿,眸光温和真挚:“敢问姑娘如何称呼?又在何处发现了我?”   温幸妤扫了眼祝无执,“等大夫看过你的伤,我再回答你的问题。”   祝无执抿唇,虚弱点头:“好。”   过了一会,回春堂的大夫来了。   他看了看祝无执额头的伤,又细细诊脉,好一会才道:“其他伤都不要紧,只是他颅内有淤血,恢复起来不容易。”   温幸妤道:“淤血可会导致失忆?”   大夫想了想,点头道:“有这种可能,我十几年前见过这样的病人。”   温幸妤脸色不大好看,不死心的继续追问:“那怎样才能恢复记忆?大概多久?”   大夫道:“淤血散了自然就好了,至于多少时日能恢复,老夫也说不准。”   “或许几日,也或许几年。”   温幸妤怔忡片刻,让阿贵把大夫送出门去。   她看着床上面色苍白,神色迷茫的男人,一时心乱如麻。   怎么办?管还是不管?   祝无执受这么重的伤,肯定是遭遇了刺杀。如果把他留下,指不定会惹祸上身。   可若是把他赶走,很可能会死在外边。她固然对他有怨,但他现在失忆了,她做不到眼睁睁看一个记忆全无的人,一无所知送死。   而且如果他死了,朝堂会再次陷入动荡,吃苦的还是她们这些老百姓。   温幸妤纠结了很久,想着过几日他的亲卫应该就寻来了。   她无比痛恨自己的心软,但最终还是决定把人留下。   正沉思,听到了男人沙哑的嗓音。   “敢问……”   回神望过去,祝无执看着她欲言又止。   她淡漠道:“别废话,想问什么就问。”   祝无执轻声朝她道了声谢,态度温和礼貌:“姑娘是否和我相识?此处是何地?你在何处捡到我?”   温幸妤端详着他的神色,淡声道:“慈州,你倒在巷口,被我家婢女和护卫捡了回来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那我们…我的身份?”   面对他苍白脆弱的脸,温幸妤鬼使神差起了坏心思。   “你是我远房表侄,姓吴单名秩。”   “远房表侄?”   祝无执有些发懵,神情古怪,好似在说他怎么可能有那么年轻的姑姑。   温幸妤轻咳一声,一本正经:“对,我辈分比你大很多,你是我表侄。”   祝无执:“……”   和温幸妤对视了好一会,最终败下阵来,好似相信了这个说法。   他皱了皱眉,为难道:“总觉得叫你…叫你表姑有些奇怪。”   这两个字他说地万分艰难。   “恢复记忆前,我能唤你的名字吗?”   温幸妤起身:“我姓温,你想叫温姑娘也好,温娘子也罢,随便你。”   说罢,也不等祝无执作何神色,绕过屏风出了屋子,往香坊走。   雨后的街道湿润,花草树木被洗刷地干干净净,房檐水珠滴答。   温幸妤看了眼万里无云的蓝天,幽幽叹气。   事到如今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   好歹把他认成了“表侄”,有这层亲戚身份在,可以避免很多问题。不仅能应付街坊邻居打听,还能避免祝无执失着忆对她产生什么感情。   *   祝无执以温幸妤远房表侄的身份,暂且住了下来。   休养月余,肋骨和刀伤好了很多,额头的青肿也消了,只是回春堂的大夫说,颅内的淤血还未散开。   温幸妤本以为过几日祝无执的亲卫就寻来了,哪知过了这么久,眼看都要到六月了,别说亲卫,连个鬼影子都没有。   她向人打听了汴京那边的情况,得知朝堂稳定,并未有皇帝失踪的流言。   温幸妤一面怀疑祝无执是装的,一面又想可能是他心腹被什么绊住了脚,腾不出手寻人,只能暂且稳住局面。亦或者有乱臣贼子压了消息,谋划夺位。   她整日担惊受怕,生怕哪天有刺客找上门,把家里的人一起杀了。   盛夏午后,日头毒辣。   香坊中少客,温幸妤坐在柜台后的摇椅上,抻了抻腿,打着扇子昏昏欲睡。   许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,祝无执牵着辛夷来的时候,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。   女子睡在柜台后的摇椅上,一身淡青薄衫,发髻松散,手臂随意搭在头上方,姿态闲适懒散。   天青色的纱袖下滑,露出一截雪腻肌肤。半边袖子被她扯着搭在脸上,遮住光亮。   辛夷很乖,悄悄没有吵闹。   祝无执一手牵着小姑娘,一手提着食盒走进香坊最里侧,掀开门帘去了后院。   他把装了绿豆汤的食盒放在水桶中,吊入井水中沁着。   而后俯身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,柔声道:“你娘亲还在休息,辛夷乖乖在凉棚下玩,好不好?”   他指了指院子里的独立的小屋子,“如果累了,就去屋里午睡,辛夷可以做到吗?”   那屋子在树荫下,格外凉爽。   小姑娘重重点头,“辛夷做得到!”   祝无执眉目柔和,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到凉棚下,才转身离开。   他回到前堂,搬了个矮凳坐到温幸妤身旁,拿起滑落在地的扇子,轻柔打扇,目光一眨不眨落在女子红润的睡颜上。   温幸妤正梦到自己在炎热的沙漠里行走,浑身热得要着火,忽然就来了一阵清风。   微蹙的眉头松开,呼吸均匀绵长。   小扇引微凉,悠悠夏日长。   祝无执正出神地望着熟睡的温幸妤,香坊内便传来一阵脚步声,以及女子的说笑声。   他打扇的手一顿,微微皱眉,神色不虞。   两个女子的说话声很大,温幸妤被吵醒,揉着迷蒙的睡眼坐直。   待视线清晰,看到旁边静坐的祝无执,登时吓了一跳。   她正要说什么,就传来顾客的呼唤声。   “掌柜的在吗?”   温幸妤随手从怀里拿出帕子,一把塞他掌心,示意他遮脸,然后赶忙起身去招待客人。   祝无执拿着那方帕子,垂眸愣愣地看着,不知想了些什么,眸光变幻,而后缓缓拿起,凑近轻嗅。   如兰似麝,清香馥郁。   柜台外传来女子清悦的嗓音。   “二位要看些什么香?”   他恍然回神,猛地攥紧帕子放下手,心跳如擂鼓,耳尖薄红。   温幸妤一无所知,正打起精神招待顾客。   这两个年轻女子面生,锦衣珠翠,俨然非富即贵。   观其穿着口音,是外地来的。   “暑气逼人,可有清凉解烦的香?”   其中一个执着团扇,额发微湿。   温幸妤笑意清浅:“两位来得巧,今晨新配了玉壶冰香饼。”   她转身自旁边条柜上取过两个白瓷小罐,打开后里头盛着枚小巧的香饼。   夏天的慈州干热,香饼已经干透,一打开罐盖,清香凉意丝丝缕缕逸散出来。   温幸妤把两个瓷罐一人递了一只,两个顾客细细嗅着,而后面露惊喜。   “哎呀,没想到这小地方的香竟还不错。”   另一个赞同点头:“不输杭州大香坊的了。”   温幸妤打起精神,给两人又介绍了几种夏香。   正欲取架上的瓷盒,其中一位女子突然看着她身后,好奇道:“这是你们铺子的伙计,还是你夫君?”   “虽遮着面看不大清,但观其眉眼,俊俏的咧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把瓷盒取下来,转过身望去。   祝无执正站在柜台后,打量她放在上面做了一半的香囊。   青色直裰,长身玉立,肃肃如松下风。脸上覆着白色面纱,露出一双点漆风目。   许是听到顾客的询问,他凤目微抬,目光在两人面容上停了一瞬,旋即落在温幸妤脸上,含着柔和的笑。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祝无执自打失忆后,和过去截然不同,待人温和有礼,进退有度。   哪怕她再阴阳怪气,亦或者横眉冷对,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。   他伤好些后,经常在家帮她料理花田,每日换花瓶中的花,甚至给辛夷辅导先生留下的课业,耐心温柔。   辛夷最开始还有点怕生,后面每天叔叔长叔叔短,恨不得天天粘着他。就连宝杏阿福阿贵,都夸他温文尔雅,极好相处。   温幸妤几乎要怀疑祝无执是不是被鬼上身了,还是有什么流落在外的双胞胎兄弟。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,怎么能失个忆就跟变了个人似的。   一想到乖女儿天天把“叔叔真好”、“叔叔好厉害”挂在嘴边,温幸妤就有些幽怨。   她磨了磨后槽牙,面不改色笑道:“他是我表侄。”   两个女子一愣,“表侄?!”   “我看你们差不多大罢?”   温幸妤一本正经点头:“我辈分比较大。”   她看向祝无执,微微一笑:“你说是罢,好、表、侄。”   祝无执脸色微僵,收回视线轻嗯了一声。   两位顾客想看祝无执的脸,被温幸妤以得了风疹为由婉拒了。   两人买了差不多五十多两的熏香,要的皆是上等货,走的时候,表示对没看到祝无执的样貌颇为遗憾。   温幸妤面带微笑,表示总有机会看到。   她看两女子身份不一般,觉得这是把名气打出慈州的好机会,遂给两人送了些新研制的香,还有几个特质的雕花木匣,最后派伙计把两人妥帖送回客栈。   送走了客人,温幸妤立马松懈下来,抬手扇了扇风。   她没有休息,俯身整理香柜里早晨新收的几匣药材。   一缕青丝垂落,蜿蜒粘在雪白细颈上,再往下看,锁骨上一滴汗珠,恰好落入衣领深处。   祝无执缓缓侧过视线,喉结轻滚,忽然觉得有些渴。   片刻后,他视线定格在她热红的脸颊,温声开口:“宝杏熬了绿豆汤,我放在后院井中沁着,现在喝正爽口。”   顿了顿,缓缓吐出两个字。   “表、姑。”   嗓音低沉悦耳,字咬得略重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小温:乖侄儿,叫姑姑(一本正经)   祝某人:“……”   (脸僵→沉默→微微一笑)   gu、科是罢,也不是不行(认真jpg.)   小温:→_→臭不要脸   100 第100章   ◎流言◎   温幸妤收拾好柜子里的东西,刚直起身就听到一声低沉缓慢的“表姑”。   她脸色一僵,旋即向祝无执投去怀疑的目光。   只见男人正温和注视着她,一脸无辜。   她心里泛嘀咕,随口应了一声,转身去后院。   辛夷还在凉棚下玩,叶子和野花被她摘下来摆在石桌上,用小木刀切碎,混合放在个小碟子里,似乎在模仿做饭。   见温幸妤来了,立马扑到她怀里,搂着她的腰,脆生生道:“娘亲!”   小姑娘脸颊红扑扑的,温幸妤想拿出帕子给女儿擦额头的汗,伸手往怀里一摸,才想起来帕子给祝无执挡脸了。只好拿袖子给辛夷擦了擦,温柔问玩了些什么,牵着她去屋子净手。   等从屋子出来,祝无执已经把沁在井水中的食盒拉了出来。   三人坐在藤萝凉棚下的石桌上,一人盛了碗绿豆汤。   辛夷还小不能食太多寒凉之物,温幸妤只准她吃半碗。   清风拂藤萝,浮生半日闲。   辛夷吃了小半碗绿豆汤,渐渐有了困意,打起呵欠。   她唇角沾着汤汁,温幸妤抬手去给她擦,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也恰巧伸了过去。   两人的手指在辛夷面前擦碰到,同时愣住,抬眼看向对方。   祝无执视线撞入女子清澈的杏眼,下一刻仿佛被烫到,手指蜷收回袖中。   “你来罢。”   温幸妤也忙垂下眼,嗯了一声,给女儿擦去唇角的汤汁。   辛夷看看这个,再看看那个,总觉得娘亲和叔叔之间有些奇怪。   她歪了歪头,想不通。   温幸妤不想让这奇怪的氛围持续下去,她道:“辛夷是不是困啦?娘亲陪你午睡好不好?”   辛夷乖巧点头。   温幸妤暗自松口气,起身牵着辛夷,对祝无执道:“劳烦你先帮我看看铺子,我哄辛夷午睡。”   祝无执点头应下,看着温幸妤牵着辛夷进了树下的小砖房。   他缓缓收回视线,低头看自己的手指。   明明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触碰,他竟有心跳加速的感觉。   这女子样貌顶多称得上清丽,却总能拨动他的心弦。   虽说不记得过去的事,也不记得自己是谁,但他总觉得,自己和这香坊老板不可能是亲戚关系。他十分抵触和她姑侄相称。   那日醒来,他看到她第一眼,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,心口弥漫着一股难言的滋味。   似乎是酸涩掺杂着几分欣喜。   留下后,他下意识觉得要表现温文尔雅些,要讨她欢心。   他最初觉得这样是为了不被赶走,后来慢慢发现并非如此。   他对她的感情很奇怪,看着她就会心满意足,若是看到她和其他男子谈笑,心底会冒出暴戾的嫉妒心。   这女子为何要骗他?他和她究竟是何关系?   除此之外,他发现自己经史子集无一不通,会剑术,会刀法,甚至连做饭都会,却对粗茶淡饭、简朴的院落住所,产生出一丝嫌弃。   有时拼命回想,脑海里会浮现出零星片段,或是奢华的陈设,或是有人跪在他面前说话的场景,只是很模糊,怎么都看不清人脸和具体地点。   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个官员,且官职不低,名字也不是吴秩。   祝无执又看了眼砖房紧闭的门,压下纷乱的心绪,起身朝前堂去了。   他隐隐觉得,自己要趁失忆,多讨好讨好温莺。   *   暑气蒸腾,远处的景物在热浪中扭曲,街边柳条蔫蔫垂着,叶子晒卷了边。   这几日客人很少,晌午更是一个都没有,温幸妤坐在制香的案台前,把碾好的香粉填入香范,压实脱模,暂放入瓷碟。   她额角沁着细汗,几缕鬓发湿湿贴在颊边。   过了半个多时辰,路上行人渐多。   两个妇人挽着菜篮路过,见温幸妤一身藕荷色薄衫立在柜台前,脚步突然顿了顿,对视一眼,窃窃私语起来。   说着,还时不时瞟温幸妤几眼。   末了,一人嗓门陡然拔高,似乎是故意亮给铺子里的人听:“这大热天的,熏得人脑仁儿疼,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儿!”   言罢,两人嫌弃的撇嘴,抬脚走了。   温幸妤手上动作一顿,指节微微泛白。她没抬眼,将压好的香饼搁在青瓷碟里。   从几日前开始,坊间传出些闲言碎语,说祝无执根本不是什么她表侄,是她姘头。   她有心管,却不确定流言源头在何处,只好按捺下观察。   流言蜚语伤人,生意不可避免被影响,客人少了很多。   往日铺里挤满了挑选香饼香丸的年轻娘子,喧哗热闹,如今却只有少数熟客会上门。   温幸妤正出神,斜对面摆摊卖杂货的孙婆,突然进来买了几支驱蚊香烛。   她把铜钱接过,孙婆却没走,犹犹豫豫的,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来,凑近了柜台压低声音:“听老婆子一句劝,你那表侄若休养好了,还是寻个妥当去处。街上的人话难听着呢。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朝孙婆感激笑了笑,把铜钱塞回对方手心,又取了盒上好的驱蚊香递过去,“多谢您提醒,我会尽快把他送走。”   孙婆推拒了几下,最终笑着收下了东西,“我就知你心善,不可能是他们嘴里那种人。”   温幸妤柔声道谢,孙婆便高高兴兴回了摊子。   没有客人,她叹了口气,坐到柜台后的摇椅上,胡思乱想起来。   她自然知道那些人背地里骂得难听。对街坊邻居而言,她是个死了丈夫,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寡妇。   铺子里忽然住进个年岁相当、来历不明的男人,表侄的身份自然糊弄不了人。   怪她当时没考虑清楚,给人留下了话柄。   可是她也没想到,祝无执的心腹这么久都不来。她也不敢贸然寄信去汴京,怕他仇人根据信寻来。   温幸妤又叹了口气,想着再等几日,实在不行就以扩展生意为由去趟汴京,打探打探朝堂情况。   *   温幸妤又观察了两日,大抵确定这些闲言碎语是谁先传出,又是谁推波助澜。   左不过这条街其他几户香坊的老板。   之前他们忌惮自己有通判做靠山,后来祝无执帮她解决了柳怀玉,这些人猜测她背后有更大的靠山,更不敢乱来。   可前段时日,街尾有人盘下一栋三层小楼,开了家“瑞和香楼”,那老板名唤张闫,温幸妤听说此人来头不小,背后是汴京的高官。   瑞和香楼里的香,大半都模仿了她的,包装要更精致,价格也更高。温幸妤倒不怕他们模仿,因为她的香方里有独门秘法,而且她每个月都会研制新香。   香楼生意冷落下去,温幸妤有时候路过,会看到张闫皱眉苦脸坐着。   温幸妤觉得,这次流言蜚语定是这老板推波助澜。   只是她现在无凭无据不好出手。   等这些人觉得她无计可施,明目张胆挑衅上门,就是她洗清留言,反将一军的时候。   次日傍晚,温幸妤想着没什么客人,不如早早回家。   她整理好铺子里的东西,正往门上落锁,斜对面香坊的陈老板,就腆着肚子堵到门口。   这胖子摇着把扇子,嗓门洪亮:“哟,温掌柜,今儿气色可不大好啊?是不是夜里照应表侄过度,照应到腰酸腿疼啊。”   “我说你年纪轻轻,还是要小心身子,别太辛苦。”   说着还扫过她的腰腿。   铺外树下纳凉的闲汉立刻哄笑起来。   温幸妤心说出头鸟终于来了。   她面不改色落锁,才转过身慢悠悠道:“您不在自家铺子里照看生意,倒有闲心管起我家的事。您那招牌莫不是改成了‘巡街司’?”   陈胖子“啪”一声收起折扇:“牙尖嘴利,我这是替街坊四邻操心。你一个寡妇家,屋里不明不白藏个男人,伤风败俗!”   “你名声臭了,连带着整条街都晦气,大伙儿说是不是?”   闲汉摊贩以及路人们乐得看热闹,哄笑着应和。   温幸妤颔首:“倒是我不识好歹了,原来陈掌柜是忧心街坊名声。”   她顿了顿,似笑非笑:“我还当您是忧心自家铺子的熏香卖不出去,才上我这来撒火。”   “哦对了,前几日通判大人府邸的管家来采买,还跟我念叨,说您家那安息香,点起来一股子茅房味儿,熏得人直恶心。”   她声音不高不低,有人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。   陈胖子面皮涨红:“你,你胡说八道!我家的香都是上等货,怎么可能是茅房味?”   温幸妤微笑:“实话实说罢了,您这张嘴,和您忧心街坊的热心肠,都跟您做的香一样,挺特别的。”   陈胖子大怒:“你个贱人,我好心提醒你,你却在这诋毁我家的香!”   温幸妤:“我诋毁?你的意思是通判大人鼻子失灵?”   路人议论声更大了,夹杂着嘲笑,不乏有人小声说陈家的香的确难闻。   陈胖子脸色红了又白,只觉得苦心经营的面子里子,被这寡妇三言两语剥了个干净。   人云亦云,说陈家香难闻的人越来越多。   突然不知是谁说了句“的确难闻,我上次买他家的香,点了还没一刻,就受不了丢去茅房了”。   陈胖子登时气血上涌,外加积压已久的怨气和香楼老板的暗示,便一心想好好教训这小娘皮,找回场子。   “死贱人!老子今日便教你做人!”   他怒喝一声,左右一看,猛地抓起墙角立着的木棍,猝不及防往温幸妤头上砸。   温幸妤万没料到他如此经不起挑衅,敢光天化日下行凶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   “当心!”   电光火石间,她被人搂住。   “砰!”一声闷响。   她惊慌抬头,就见祝无执发间淌出鲜血,顺着额头往下流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晚点还有一章[撒花]   101 第101章   ◎再七夕◎   祝无执脸色苍白,动了动唇,似乎想说什么,下一瞬就闭眼往后倒去。   他身量很高,温幸妤接不住,被带着一起跌倒。   她跪坐在地上,用帕子捂住他头顶的伤,扭头朝被变故吓呆的街坊喊:“劳烦哪位帮忙去请大夫!”   街坊回过神,有人立即奔去请大夫。有几个好心的,帮温幸妤把人抬到铺子后院的砖房里,另有大汉帮忙扣住了想要溜走的陈胖子。   过了一会,大夫来了,去办事的阿福阿贵也得了消息赶来。   温幸妤让两兄弟去报官,而后不安地等大夫给祝无执看伤。   大夫拨开祝无执的头发,简单清理一下伤口,洒了药粉包扎好,才开始诊脉。   过了一会,他起身叹道:“你表侄也太倒霉了,其他伤还没好全,又挨了一棍。”   他顿了顿,看向温幸妤的眼神带着同情:“这一棍子不轻,搞不好要被敲傻了。”   温幸妤大惊失色:“傻,傻了?”   大夫赶忙补充:“说不定,说不定而已。”   温幸妤面色发白,给大夫拿了银子,把人送了出去。   回到屋子,她怔怔站在床边,看着安静躺着的男人。   额上的鲜血已经被大夫擦掉,眼皮和脸颊上的却还在。   墨发披散,苍白的皮肤,苍白的唇,沾着星点红色的血,看起来脆弱可怜。   她脑子里回荡着大夫的话,心乱如麻。   祝无执要真因为救她成了傻子,她肯定得管他一辈子。   那朝堂怎么办?天下大乱怎么办?   正想着,阿福阿贵回来了,一起来的还有衙役。   几个衙役都是熟面孔,温幸妤跟他们打了招呼,三言两语说清了事情经过。   衙役看过祝无执头上的伤,又询问了街坊邻居,得到证实后,交代温幸妤等衙门传唤,随后把陈胖子押走了。   等人离开,温幸妤让阿福阿贵照看祝无执。   她带了钱袋出门,从街边饮子摊买了紫苏饮子,挨个分发给帮过忙的街坊,感谢他们的帮助。   传闲话的是街坊,帮忙的是街坊,收了紫苏饮摆着手说小事一桩的,还是街坊。人是复杂的。   忙完这些,天色彻底暗了下来,街上灯火三三两两点亮。   温幸妤回到铺子后院。   阿福阿贵已经点了蜡烛,昏黄的光晕和细碎树影一齐映在窗纸上,摇曳晃动。   她让两人先回家吃饭,自己等祝无执醒来。   祝无执脸上的血迹还在,她去打了一盆水,沾湿帕子,坐在旁边轻轻擦拭。   祝无执的睫毛很长很浓密,上面的血迹已经干了,把睫毛粘成一团。   屋内光线昏暗,哪怕点了蜡也还是不够明亮。   为了擦干净些,她俯身凑近祝无执,悉心擦拭干涸在睫毛上的血。   擦到左边时,祝无执的睫毛轻颤,而后蓦地睁眼,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。   力道极大,捏得她痛呼一声。   温幸妤被迫半俯着身,两人离得极近,她清楚看到他眼中带着阴鸷的杀意。   下一瞬,好似看清了是谁,眸光霎如冰雪消融,柔和下来。   他满面歉意松开了她的手腕。   “对不住,我最开始没看清是你。”   温幸妤坐直,揉了揉手腕,想着他方才那冰冷警惕的眼神,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。   好在没傻。   她道:“无妨,多谢你帮我挡了一下,现在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?”   祝无执扶着额头坐起来,温声道:“我没事。”   顿了顿,又道:“就是头疼得厉害,还有些晕,之前的刀伤好像也崩裂了。”   温幸妤下意识想拉开他衣襟看,手伸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合适。   她缩回手,尴尬道:“我去叫大夫来帮你看看。”   祝无执眼底闪过失落,长睫微垂:“不必了,回家我自己处理。”   温幸妤嗯了一声,把帕子递到他手中,指了指他的睫毛:“还没擦干净,你自己来罢。”   “等你头不晕了,再一起回家。”   祝无执接过,道了声谢,闭目缓慢擦拭着。   方才挨了一棍子昏迷,他梦到了点零星片段。   梦里的他,经常拥着一个女子入眠。   她身形纤柔,侧躺时腰线起伏美好,他有时从后面抱着她,把脸埋在她后颈顺滑微凉的乌发中,低低唤着什么名字。   有时…会把她压/在身下,失控地进/犯着,听她一声声压抑的啜泣,看她难捱地轻轻颤栗,直到他满意为止。事后,他会摩挲着女人雪肌上的点点痕迹,贴着她耳畔哑声说“你是我的”。   虽然依旧没看清脸,但他觉得,梦里的女人应该就是温莺。   这样的想法很冒犯,祝无执觉得自己理应羞愧。但实际上,即使再不愿承认,他心底更多的是…期待和兴奋。   一想到那女人可能是温莺,他浑身血液仿佛变成了沸腾的水,令他几乎维持不住温润的皮。   他不知道过去的自己到底和温莺发生了什么,才导致如今疏离的局面。心底有声音告诉他,不能吓到她,要一步一步来。   这样才能像梦里那般拥有她。   祝无执睁开眼,目光落在坐在窗边的女子身上,晦暗不明。   温幸妤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,侧过脸看向床榻,只见祝无执神色如常。   他下了床,嗓音清润:“我好多了,咱们回家罢,娘子。”   “嗯,好……不对,”温幸妤猛地抬眼,“你刚刚叫我什么?”   男人走到她旁边,闻言微微侧脸,垂眸看着她,眼底映着昏黄的烛火,温暖柔和。   “叫你温娘子,有什么不对吗?”   温幸妤狐疑地盯着他,祝无执神情困惑。   须臾,她收了视线,揉了揉眉心:“没什么,许是我听错了。”   她转身吹灭蜡烛,屋子顷刻陷入黑暗。   “嗯?听错成…什么了?”   男人突然开口。   嗓音低醇,尾音轻飘飘的,在黑漆漆的屋子里,鬼气森森。   温幸妤视线还未适应黑暗,闻言呼吸一乱,下意识后退了半步。   紧接着后背撞上一片温热胸膛。   男人从后面扶住她的肩膀,不等她惊慌远离,便主动拉开距离。   “怎么了?”   温幸妤摇了摇头,压下那点怪异的不适感,“没站稳而已,走罢。”   说完率先出了屋子。   祝无执看着她的背影,露出一抹笑,抬步跟了上去。   两人回到家,辛夷哭兮兮,一张小脸跟花猫似的,抱着温幸妤不撒手,确定娘亲没事后,才去问祝无执的伤。   小姑娘表达了关怀,末了又小声嘀咕了句“还好是叔叔受伤”。   宝杏赶忙捂住了辛夷的嘴,“我的好小姐,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   辛夷这才意识到这样不对,毕竟叔叔救了娘亲。   她像小大人般,朝祝无执作揖:“叔叔对不起,辛夷说错了话,您别生气。”   祝无执自然不会和个孩子计较,温和道:“你说得没错,还好是我,不是你娘亲受伤。”   说着,他看向旁边倒茶喝的温幸妤。   宝杏和辛夷呆住,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。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她顶着三道视线倒完茶,略过了祝无执,看着辛夷道:“辛夷,这样说话确实不大好,谁受伤都不是好事。”   “这样会伤人的心。”   辛夷很聪慧,听完她的话,立马点头:“娘亲说得对,辛夷以后不会啦。”   温幸妤夸了几句乖宝,让宝杏带她去喝睡前牛乳。   屋子剩下两人,静默无言。   温幸妤喝了杯茶,突然道:“你今天挨了一棍子,有没有想起点什么?”   她期待地看着他。   祝无执轻轻摇头,有些愧疚:“对不住,还要麻烦你一段时日。”   温幸妤有些失落,摆了摆手:“罢了,你且安心住着养伤。”   说完,她起身出了堂屋。   祝无执垂下眼,微微出神。   *   第二日一早,衙役敲响院门,温幸妤怕知州认出祝无执,惹来什么麻烦,就给衙役说他头晕走不了路。   衙役并未强求,只说温幸妤过去就行。   到了衙门,知州问了几句话,便给陈胖子定罪下了大狱,并表示会彻查其受何人挑唆,诽谤祝无执和她的关系。   温幸妤有些惊讶,猜测可能是祝无执之前暗中帮她收拾柳怀玉一事,让知州不敢再草草结案。   不管怎么样,目前结果是好的。就算知州最后没查到瑞和香坊老板头上,她也会想法子对付回去,出了这口恶气。   这件事后,流言渐渐平息,受了温幸妤恩惠的街坊,大多会自发帮她说话,香坊生意也慢慢恢复。   只是祝无执迟迟不恢复记忆。   六月底的时候,瑞和香楼的老板被抓了,但不是挑唆陈胖子伤人,而是大家意想不到的逃税和隐匿田产。   本朝有关商税的律法严苛,惩罚手段酷烈。按照那老板所逃税和隐匿田产的数额,他名下包括瑞和香楼在内的十几处产业,尽数被官府回收,并罚巨额钱财。他本人受杖刑七十,虽说没坐牢,也丧了半条命。   温幸妤没想到走向是这样,和宝杏感慨多行不义必自毙。   *   七月初七,乞巧节。   慈州的乞巧节不比汴京热闹,*却也别有一番景致。   每每快到盛大节日,温幸妤就忙得脚不沾地。这次有祝无执帮忙,要轻松许多。   星河初泻时,两人忙完最后一单,熄灯闭店。   长街两侧灯火灼灼,人流如织。   祝无执扫过她疲惫的脸,温声道:“顺路去吃些东西罢,然后回家歇息。”   从晌午到现在,两人忙得别说吃饭,连水都没空喝。   温幸妤的确又饿又渴,没有拒绝,点了点头。   她和祝无执并肩汇入人流。   街中走着形形色色的人,有锦缎罗绮的闺秀,有葛衣短褐的贩夫走卒,也有年轻夫妻相携。   灯影幢幢,许多吃饭的小摊和食肆都坐满了人,两人一时找不到地方吃饭。   人流越发稠密,灯影缭乱,四处欢声笑语。   祝无执微微侧头,目光落在身畔人莹润的侧脸。   “当心。”   温幸妤正瞧着街另一边的摊子出神,就被人轻拽了一把。   额头撞上他的胸膛,她懵懵抬头,祝无执已经退开了。   他道:“方才有个老丈扛着糖葫芦,差点撞到你。”   温幸妤扭头看去,确实看到有个扛糖葫芦的老人走远。   她道:“多谢。”   祝无执听着她疏离的回答,也不在意,笑道:“方才看什么呢?这般入迷。”   温幸妤沉默了一瞬,目光投向街另一边的摊子。   “在看泥人。”   似乎在透过那摊子看别的什么,声音也轻轻的。   祝无执顺着她的视线望去。   彩棚边摆着个不大的摊子,摊上摆着各色泥人。憨态可掬的小像居多,或抱莲或执荷,眉眼喜气洋洋。亦有捏得活灵活现的小猴捧桃,胖娃娃抱鲤。   彩灯映照下,泥胎温润,粉彩鲜明。   他淡淡扫过,看到角落的两个泥人时,猛地定住。   那是一对相拥的泥人。   一男一女,一个天水碧衣袍,一个鹅黄襦裙。   102 第102章   ◎不可求思◎   [你拿着我,我拿着你,这样便能时常看到对方。]   刹那间,喧嚣人潮退却,欢声笑语、缭乱灯影化为模糊流动的光影。旧日景象一一浮现,记忆如海浪涌来。   祝无执睫毛颤了颤,脸色愈发苍白。   温幸妤见他怔愣在原地,目光探究:“可是想起什么了?”   祝无执骤然回神。   他轻轻摇头,神情看起来有些失落:“只有些许零光片羽,非常模糊。”   顿了顿,目光定定落在她脸上:“记忆里……仿佛和心爱之人买过一对泥人。”   听到那句“心爱之人”,温幸妤有一瞬怔忡。   璀璨的灯影落在祝无执眸中,映出细碎温柔的波光。   她呼吸微乱,侧过脸避开他的目光。   沉默了一会,才道:“前边人少些了,说不定有地方吃饭,走罢。”   “好。”   祝无执点了点头,和她并肩顺着人流往前走。   寻到一家有空桌的食肆,两人用了些茶饭,便回家去了。   香坊的生意这几日格外忙,温幸妤累得够呛,回到家中陪了会辛夷,就沐浴睡觉了。   夜色深沉,一轮明月悬于天际,清辉笼照四方院落。   清风拂过,墙角翠竹在地上投下疏疏落落的碎影。   西厢房门扉被无声推开,一道人影悄然步出。行至院墙边,他提气轻身,足尖在墙头一点,悄无声息翻落墙外,身形融入夜色。   墙外小巷月色戚戚,祝无执走到转角的槐树下,冷声道:“出来。”   下一瞬,两个暗卫无声出现,朝着祝无执恭敬欠身,“陛下。”   祝无执嗯了一声,扫过两人的脸,才发现曹颂也在。   他道:“为何不提醒朕?”   曹颂旁边的暗卫尚且年轻,闻言挠了挠头,有些尴尬:“属下以为您是装的……”   曹颂也轻咳一声,补充道:“四月底您受伤失忆,属下得了信,以为您是为了挽回温娘子故意为之。”   祝无执:“……”   他懒得跟这俩个蠢东西计较,面无表情道:“近日朝中如何?”   曹颂神情严肃起来,回道:“一切按计划进行,您‘失踪’的前半个月,属下和王都知以您染了风寒为由,不上朝不见任何人。”   “不久有官员质疑,裴三戴人皮面具扮成您的模样,召见了几个大臣,而后再次称病不出。”   “属下来之前,朝中/出现您失踪的传言,皇城司顺藤摸瓜,发现了一些可疑之人。”   说着,从怀中取出个折子,双手递过。   祝无执接过打开看了,上面是那些官员的异常之处,以及姓名官职和家世背景。   他把折子还回去,淡声道:“继续按计划行事。”   曹颂和另一个暗卫躬身领命,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陛下,您打算何时回京主持大局?”   祝无执沉默了一瞬:“再等等。”   年轻暗卫好好奇道:“陛下是为了温娘子吗?”   祝无执瞥了他一眼,不置可否,只道:“退下罢。”   曹颂和年轻暗卫足尖一点,踏上房檐,身影没入黑暗。   巷中重归寂静,祝无执在槐树下站着,垂眸静思。   四月底那夜他收了匣子后,次日又得了密信,言之前一心腹朝臣生了异心,或跟辽人有牵扯。   若是其他朝臣,随便寻个理由剥了官身即可,可这人随他打天下,满朝文武都知晓是他的心腹重臣。若是处理不当,会寒了其他臣子的心。   还有很重要一点,祝无执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,这人背后恐怕还有条大鱼。   为引蛇出洞,他支开了所有暗卫,独自策马回京,果不其然刚出慈州八十里,就有二十多个死士将他团团包围。   祝无执想着将计就计,失踪诈出真正的幕后主使,还能顺带清理一批有异心的朝臣。   那些刺客步步杀招,功夫极好,围困他时还有阵法,祝无执受了重伤,才把刺客反杀。   他强撑着骑马回到慈州,在昏迷前到了温幸妤家门不远处的巷口。   至于为什么失忆,其实祝无执也说不清,和刺客打斗时他并未伤到头。   按照大夫的说法,应该是磕到了哪里。   朝中这些变故,对于祝无执来说并不算大事。   望向不远处的院门,有灯笼挂在檐下,在夜风中轻轻晃动。   他叹息一声。   在他眼里,真正的大事是取得原谅,挽回感情。   *   暑风停,蝉鸣不绝。   夕阳斜照在院角树梢,斑驳的金影落在树下的石桌上,像碎了的星子。   祝无执坐在石凳上,执一卷《诗》,给一旁的辛夷耐心讲解。   他指尖轻点《汉广》篇中“南有乔木,不可休思;汉有游女,不可求思”句上,声音温和沉缓:“这南方的乔木虽高,却不可在树下歇息;汉水之滨的游女,再是思慕,也终究难求……”   说到末尾,他声音变得飘渺。   辛夷仰着小脸,觉得叔叔好像变得有些哀伤。   她道:“叔叔,这‘不可求思’,是想要却得不来的意思吗?”   祝无执回过神,眸中闪过一抹苦涩,正欲解释,目光掠过侧前方院门,忽然一顿。   院门处,露出一角天青色裙摆。   祝无执缓缓垂眸,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那句不可求思。   “是这意思。譬如那江汉广袤,即便伐尽薪柴,也难成筏渡水;纵有满腔思慕,亦如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指尖停顿在“不可方思”四字上,终是未将譬喻说尽,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,“终是隔水难渡。”   辛夷似懂非懂,歪着头琢磨。   温幸妤静立院门外,听着祝无执一字一句的讲解,微微出神,袖下的手指收紧。   直到祝无执续讲“汉之广矣,不可泳思;江之永矣,不可方思”的声音响起,她眼睫一颤,回过神来。   温幸妤皱了皱眉,心底升起怀疑。   祝无执讲这“求而不得”是巧合,还是借诗言己?他是不是恢复记忆了?   沉思片刻,她收敛神色,缓步入院。   祝无执此时方似察觉,抬眼望来,眉目温煦:“你回来了。”   温幸妤目光在他脸上巡了一圈,未捕捉到丝毫异样。   她垂下眼睫,掩去所有情绪,只淡淡应了一声。   随即转向穿着小粉褂的辛夷,语调变温柔:“随娘亲去洗洗手,该用暮食了。”   辛夷乖乖跳下石凳,跟着温幸妤跑去水盆边。   祝无执从容合上书卷,起身抚平衣衫上的褶皱,也走到水盆边,温声道:“今日香坊可还顺遂?”   温幸妤随口道:“尚可。”   说完,她让辛夷自己去玩,打算去灶房和宝杏一同煮饭。   祝无执换水净手,跟了过去,让温幸妤和宝杏去休息,他来煮饭。   平日里他也经常煮饭,手艺很得辛夷喜爱。再加上此时温幸妤心乱如麻,便没有推拒,道了声谢,跟宝杏出了闷热的灶房。   天色渐暗,堂屋灯影摇曳。   四人围坐在方桌前,只有箸匙轻碰之声。   祝无执偶尔为辛夷布菜,目光掠过温幸妤沉静的侧脸。   她专注地吃着碗中的饭,仿佛对院门外听到的话并不在意。   *   翌日下午。   祝无执照旧给辛夷辅导课业。   温幸妤回来的早,静坐在旁边看一大一小上课。   祝无执感觉今日的温幸妤有些奇怪,时不时盯着他出神,眼神有点古怪。   他面色如常,却没控制住摸了摸自己的脸。   难道他变丑了?他知道温幸妤喜欢样貌俊俏之人。不然当初在国公府也不会对他有朦胧情意,后来又心系陆观澜。   即便不愿承认,陆观澜虽说不如他皮囊好,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。   祝无执一心两用,一面给辛夷讲解,一面胡思乱想。   讲完最后一首诗,已是暮色四合。   他正斟酌怎么开口,就听看到温幸妤给辛夷擦手上的墨迹,嗓音温柔:“辛夷,娘亲今晚要和叔叔出门办事,你乖乖待在家里,要听宝杏姐姐的话,好不好?”   祝无执愣了一瞬,目光顿在女子白皙侧脸。   辛夷乖乖点头应下,还小大人一样做了保证,嘱咐温幸妤和他注意安全。   温幸妤揉了揉辛夷的头,笑道:“去玩罢。”   辛夷抱着温幸妤的脖子亲了口她的面颊,而后跳下石凳蹦跳跑走了。   祝无执道:“发生了何事?你尽管说,不论是什么,我都会帮你。”   温幸妤垂下眼沉默了片刻,看着他笑了笑:“没什么大事,只是觉得你上次帮我挡了一棍,又一直给辛夷辅导,我便想着请你去河上画舫,用膳观景。”   祝无执微怔,心里涌起欣喜,却又觉得哪里不太对。   等他想观察温幸妤的神色时,她已经起身往院门外走。   “走罢。”   祝无执只好跟了上去。   远处山峰夜雾沉沉,水面浮着星月倒影。   画舫停泊在岸边,朱红的栏杆,雕花的窗子,湘妃竹帘半卷。   温幸妤把整个画舫包了下来。   两人踏上舫板,入了舫阁。   阁内小案已布好几色小菜。莼菜银鱼羹、鹅鸭排蒸、葱泼兔、玫瑰酥饼等,并一壶温过的青梅酒。   “略备薄肴。”温幸妤执壶,为他斟满一盏。   酒液澄澈,映着跳动的灯火。   祝无执临案而坐,目光掠过精致的碟盏,又落回她的面颊:“温娘子有心。”   羹汤鲜滑,酥饼甜香,青梅酒香醇。偶有夜风穿窗,送来隐隐丝竹之声。   饭毕,残肴撤下。   温幸妤和祝无执移步至甲板,相隔半尺,静默凭栏而立。   两岸灯火渐稀,唯余画舫檐角悬两盏风灯,暖黄灯火摇曳。   远处流萤明灭,掠过水面。   温幸妤眺目远望,眸色沉静。   良久,她侧过头,看向身旁之人。   男人一身水蓝直裰,长身玉立,俊美无俦,正静静望着远处山峦。   似乎是感觉到她的注视,祝无执侧过脸看她,眸光倒映着画舫灯火,温言浅笑:“怎么了?”   温幸妤淡淡转回头,没有再看他,目光落在星月粼粼河面上,“祝长庚,你恢复记忆了。”   言辞笃定,声线缥缈而淡漠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凌晨三点以后还有一章,宝们可以明天起来看[撒花]   103 第103章   ◎因你跳动◎   祝无执扶着栏杆的手指收紧,他望着温幸妤冷淡的侧脸,喉结轻滚,一时未语。   这几日,他并非感觉不到温幸妤的异常。比起失忆时,她待他愈发疏离,少言寡语。   可留在她身边的机会难得,他潜意识忽略里那些异常,自欺欺人地扮演着温文尔雅的“吴秩”。   如今幻梦被戳破,他和她又要回到原点。   两岸树梢飞鸟忽惊,他干涩道:“你…何时知晓?”   温幸妤侧过头看他,神色很平静,“七夕那夜。”   祝无执默然片时,不安地望着她,“妤娘,过去的事,能不能给我个机会?”   “我会赎罪,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。”   微风拂过,温幸妤转回头,重新望向河心,摇曳的灯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。   “破镜难圆。”   她和祝无执之间恩怨难分。   现在她有辛夷,有香坊,这是她心心念念的安稳日子。不论孰对孰错,是恩是怨,她都不想再和他纠缠下去。   她怕重蹈覆辙,只想平淡安稳的过日子。   画舫依旧向前,划碎一河月色。   祝无执僵在原地,脸色发白。   他动了动唇瓣,“如果这样呢?这样也不行吗?”   温幸妤没听明白,皱眉看他:“什么?”   祝无执一把扣住她的手腕,沉默着把她拉入舫阁。   阁内灯火暖黄,雕花窗外星星闪烁。   他松开手,跪坐在案前。   温幸妤不明白他要干什么,跪坐到木案另一边。   祝无执定定注视着她,扯开腰带,拉开衣襟。   温幸妤有些懵,眼睁睁看着祝无执突兀的动作。   衣襟敞开,露出大半肌理分明的胸膛。肤如暖玉,却有着纵横交错,或深或浅的疤痕。   看到心口处时,温幸妤瞳孔骤缩。   被她刺伤的地方,此时纹着一只莺鸟,鸟儿的翅膀展至锁骨处,栩栩如生。   “你,你……”   不等她惊愕完,祝无执抿唇转身背坐。   衣襟从肩头滑落小半,露出肌肉线条分明的肩膀。   他后肩处……刺着一寸大小的“温”字。   窗外吹来一阵风,灯火跳跃,那小小的刺字,也变得忽明忽暗。   温幸妤怔怔看着那个字,半晌没回过神,直到祝无执拉起衣裳,转回身面对着她。   “你,你何时…这……”   她感觉自己的舌头要打结了,一句简单的话都说得断断续续。   祝无执受伤失忆的日子里,除了昏迷的那夜是阿福阿贵帮他换药,其他时候都是他自己。阿福阿贵不识字,又是跑过江湖的,看到那莺鸟刺青也不惊讶,没给温幸妤提这事,大抵是觉得不是大事,没必要说。   他原本不想这么早告诉她,但……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机会。   祝无执衣襟松散,他却没有着急系腰带,缓缓垂眸,盯着案上的酒盏,嗓音低哑:   “去岁你离开后,我夜夜难眠,觉得对你亏欠良多,于是刺了鸟儿和你的姓。”   他顿了顿,漆黑的凤目抬起,定定注视着她:“我知道为时已晚,但……”   “还是想恬不知耻的,向你求次机会。”   温幸妤袖下的手指蜷缩着,唇瓣翕动,一句话都说不出。   这般傲气的人,如今却向她展露如此卑微的一面。   那刺青,那刺青……   像是烫到了她的眼睛,叫她难以看第二眼。   祝无执沉默了一会,微微倾身,拉起她放在膝上的左手,按在了心口处的莺鸟上。   “我纹了一个你。”   “感受到我的心跳了吗?”   “它因你而蓬勃跳动,我……属于你。”   男人目光偏执,直勾勾盯着她澄澈慌乱的杏眼。   温幸妤心跳如雷,莹白的肌肤变成薄粉。   她不敢与其对视,侧过脸挣脱他的手,小声结巴道:“你,你这又是何必……”   当初往他心口刺了一刀,对于她而言,已经消解那刺字之恨。   祝无执不想让她逃避,起身跪坐到她面前,扶着她的肩膀,固执和她对视:“妤娘,只要你愿意给次机会,我会证明我的真心。”   “我不会强迫你留在皇宫,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,也不会再欺骗你。”   温幸妤被迫对视,看清了男人眼底紧张的恳求。   四目相对,一片死寂。   良久,她薄红的脸逐渐恢复如常,垂下眼帘,沉默着拂开他的手。   她起身往后退了几步,靠在雕花窗户边,声线平静:“祝长庚,我不信你。”   八载日月,一次又一次强迫,一次又一次伤害,这几日还瞒着恢复记忆的事。   叫她如何能信?   看着祝无执血色尽褪的面容,她轻声叹息:“你放过我,也放过你自己罢。”   说完,也不看他作何神色,转身出了舫阁,唤船家回城。   夜色如墨,水波荡漾,天地似乎连成一片,星星密布,莹莹闪耀。   本该是丝竹悦耳,言笑晏晏的画舫,却寂静无声,唯有船身过水的汩汩声。   一个凭栏观河,一个如玉雕般僵坐阁内。   半个多时辰后,船身靠岸。   温幸妤正欲下船,祝无执阔步追了过来。   他拽住她的手腕,哑声道:“真的不能吗?”   温幸妤轻轻挣开,抬头看着他,毫不犹豫:“不能。”   祝无执眼尾发红,嗓音微颤:“至少今夜陪陪我,哪怕你不说话也好,只是陪我,好吗?”   温幸妤摇头:“今日宴请你来画舫,一为感谢你这段时日给辛夷辅导,二来感谢你为我挡了一棍,三来…这是你我二人最后的相处。”   “回汴京去罢,过你该过的日子,而不是和我一个商户纠缠不休。”   说完,她利落决然地转身,头也不回的下船走了。   祝无执注视着她的背影,只至消失,一动不动。   他从不知道,她竟有如此决绝的一面。   当真覆水难收了吗?   祝无执向来自负,从不信命,觉得万物都是掌中之物。可如今面对温幸妤,却无计可施。   船家见这俊俏郎君神色落寞,心说这是被爱人抛弃了呀。   情之一字,最是摧心剖肝。   船家啧啧摇头,心生同情。   犹豫了一会,他走过去拍了拍对方的肩膀:“兄弟,想开些罢。”   “我看你气度不凡,想必也不缺女人。”   “日子长了自然会忘记这份感情,你会有新的妻子爱人。”   祝无执回过神,自嘲摇头:“我不可能忘记她。”   他不欲多解释,给船家丢了一袋银子,“上些好酒,重回河心。”   说罢转身回了阁内。   船家接过,拉开钱袋一看眼睛亮了,心说可真是阔绰。   他欢欢喜喜应下,唤画舫上的婢女上酒,命舵手开船。   *   流星几点,划破夜空。画舫已悄然荡至两岸青山深处。   人在微醺,人在怔忡。   祝无执歪歪斜斜倚在竹榻上,衣袍襟口松散微敞,那张素来阴鸷沉冷的面容,此刻染着深醉的薄红,眸中雾气氤氲,茫然失焦。   失魂落魄,不外如是。   祝无执仰头往口中倒酒,酒液倾入口中,淋到脖颈胸膛,将衣襟洇出一片深色。   酒液入腹,再仰头倾倒,却只剩二三滴。   视线愈发模糊,他颓然垂下手臂,酒壶咕噜噜滚走。   夜风吹入,祝无执只觉鼻尖萦绕着窗外飘来的清香,叫他分不清是醒是醉,是梦是真。   夜很静,风拂过画舫檐角的纱灯,暖泽的光影透过窗户,落在他手背上   他侧目望去,恍惚间,窗下似乎跪坐着个人,侧脸莹润清丽,素色裙裾逶迤,层层叠叠,像春日的梨花。   鼻尖萦绕的,到底是她的梨花清香?还是窗外的草木香?   他辨不明,亦无心去辨。   醉?醒?   都不重要。   他做错了事,梦里梦外,醒时醉时,她都不要他。   *   温幸妤踏着夜色回到家中,辛夷已经睡了。   伙房灶台上有宝杏煨着的热水,她简单沐浴了,换了身干净的中衣,回到东厢房,借着月色轻手轻脚脱鞋上榻,给辛夷掖了掖被子,准备睡觉。   夏末了,蝉鸣少了很多,温幸妤却迟迟睡不着。   只要一闭眼,就是祝无执身上的刺青,还有他满含悲色的眼睛,以及那一句句卑微的祈求。   她心情很复杂,对他剩下的那些怨恨,被今夜的事,几乎冲散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   在画舫时,她回答得干脆利落,决然离开。   看似无波无澜,甚至称得上无情。  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,当时内心情绪翻涌如浪,尤其看到那刺青的时候,几乎要把她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平静,淹没了个干净。   她很害怕,很慌乱,一心想躲开这一切。   温幸妤平躺,在黑暗中睁着眼睛,出神地望着帐顶模糊的莲花缠枝绣纹。   外面突然起了风,似乎要下雨,半开的窗户似乎被吹大了些,发出一声轻响。   温幸妤怕辛夷着凉,起身趿拉上绣鞋,借着月光走向窗户,抬手欲关。   手刚搭到窗框上,她后背突然传来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。   她身形僵硬,呼吸凝滞,一点点扭头。   还未完全看清,后背就贴上了一方温热胸膛。   来不及惊叫,腰间传来冰冷的触感。   是刀。   意识到是什么,温幸妤脸色煞白,大气不敢出。   那人凑近她耳廓,轻轻笑了声:“别出声,不然杀了你女儿。”   吐息灼热,嗓音低哑。   温幸妤一个激灵,登时汗毛倒竖,冷汗淋漓。   她不敢动,连忙点头,惊慌之余,飞快思索着怎么周旋。   可不等她开口,后颈一痛,紧接着眼前一黑。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[捂脸笑哭]写一半不小心睡着了,不好意思,晚了一小时   104 第104章   ◎他的过去◎   再醒来,已经天光明亮。   温幸妤后颈钝痛,视线先是模糊一片,而后慢慢聚焦,看清了周遭环境。   破败逼仄的屋子,腐朽的门窗,散发着潮湿腐败的气味。   她躺在木床上,盖着件玄色斗篷,窗外是连绵青山,蝉鸣鸟叫,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。   到底是谁挟持了她?   温幸妤静静听了一会,没听到外面有人活动的声音,坐起来悄悄穿上鞋子,欲开门看看情况。   还没站起来,门被推开。   “姐姐醒了?”   进来的人一身玄色窄袖圆领袍,容色秀雅,笑若春风拂柳。只是右眼处蒙着方白色纱布,看起来有些病弱。   正是沈为开。   温幸妤现在一看到这张脸就恨得牙痒痒。   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,偏生不做人事。当初要不是他布下陷阱处心积虑污蔑,她也不会受那些痛苦。   她冷冷看着沈为开,眼中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。   沈为开仿佛没看到,手里端着碗热粥走到床边,笑意盈盈:“山里凉,先喝点暖暖身子。”   温幸妤没接,警惕道:“你劫持我意欲何为?”   沈为开将粥碗搁在木桌上,坐到她身旁,轻轻叹了口气:“阿莺姐莫怪,此番请你来,的确有事相求。”   温幸妤往一旁挪了挪,和他隔开距离,嫌恶道:“帮你?我凭什么帮你,凭你之前害我?”   沈为开脸色有一瞬凝滞,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。   须臾,他道:“上次我给过姐姐选择了,是你自己选了那条路。”   温幸妤震惊了,心说这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。   沈为开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,脸上又恢复了笑容,“这次来,我是想请姐姐帮我拿到燕云布防图。”   温幸妤登时翻涌起一股恶心。   燕云十六州,如今已收回十五。沈为开带着我朝机密通敌叛国,却没守住燕云,想必辽国萧太后给他下了最后通牒。   如今他走投无路,便想逼迫她偷布防图。   简直恶心透顶。   她冷笑:“辽人走狗,你想都别想!”   沈为开也不生气,温言循循诱导:“姐姐,这也不全是为了我自己。”   “祝长庚此人性子暴戾偏执,他不会轻易放弃你。你若盗取出布防图,辽人会接纳你,等到了辽国,他便无法再欺辱纠缠你。”   温幸妤怒极反笑:“你怎么做到面不改色说出这般虚伪无耻的话?”   “简直令人发笑!”   沈为开笑意未减,他望着温幸妤愠怒的脸,露出的左眼眼珠黑沉。   温幸妤被盯地浑身发毛,又往旁侧挪了挪,坐到了床尾。   就当她以为沈为开会恼羞成怒时,对方蓦地嫣然一笑。   分明是灿然若朝霞的笑颜,可在这种时候,就显得分外渗人,她没忍住瑟缩了一下。   “姐姐,我知你心善。”   “我可以给你第二个选择。”   他顿了顿,微微倾身逼近,在温幸妤因躲避差点跌下床尾时,捉住了她的手臂,轻轻一拉。   两人的脸离得很近,她几乎感觉得到沈为开温热的气息。   他眉眼弯弯,语气轻柔:“只要你跟我远走高飞,我便什么都依你。”   “甚至可以把辽国的机密送给祝长庚。”   温幸妤一愣,不明白他到底是何意。   总不能是因为对她情深似海。  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。   温幸妤挣开他的手,起身坐到木桌旁的破椅子上,沉默着没说话,好似被打动了。   方才她一直试图激怒沈为开,想着说不定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,不曾想他却说出这样的话。   她细细琢磨他所说的话,电光火石间,突然明白了些什么,后背登时出了层冷汗。   之前她想错了。   从到到尾,沈为开的目的都不是助辽。他或许是想……让两国陷入无休无止的战火。   只是她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如此。   沉默了一会,目光复杂地看着沈为开:“不论哪条路,你的目的都是延续战火,对吗?”   沈为开没想到她如此敏锐聪慧。   他抬眼,目光描摹着她清丽的眉眼轮廓,承认道:“是。”   如果得到周朝机密,他会稍加篡改,留下隐患。辽前期能重夺回燕云几州,后期便会重新陷入僵持。   倘若得不到,那便把辽机密送给祝长庚,九真一假,让其收回燕云,但同时会丢失西夏边境几城。   温幸妤叹了一声:“为何要如此?”   在赵氏宋廷做官时,和恩师买通军中士兵,谋杀对敌的祝无执,而后亲手把证据透给祝无执,把恩师送入牢狱。如果不是祝无执算无遗策,手段狠戾,沈为开甚至不会受伤,能悄无声息去往辽。   当初这件事,给了祝无执对汴京一些世家官僚动手的机会。   后来沈为开带着机密赴辽,把本该早早结束的燕云战事变成对峙拉锯,生生延长了几年。甚至当初高氏叛乱,也有他的手笔。   如今,他的目的依旧是搅乱时局,延续战火。   沈为开沉默了很久,目光投向窗外,嗓音缥缈:“你还记得那幼时那场灾荒吗?”   温幸妤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当然记得。”   “你知道吗,那场灾荒本不该那般惨烈,”他转回头,静静看着温幸妤,朝她笑了笑,带着几分嘲弄:“我原本也不知道的,直到十六那年,我杀了圈禁我的林家。”   温幸妤愕然:“圈禁?”   沈为开挑眉:“祝长庚没有告诉过你?”   看着温幸妤茫然的神色,他心绪有些复杂,“很久之前,我跟你说过,灾荒那年母亲带我流落到并州曲阳,做了林员外的厨娘。”   “实际上…林员外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,他看上我母亲的容色,为了不让泼辣的妻子发现,他以厨娘的名义把我母亲骗入府,而后……”   剩下的话他未说,温幸妤却也明白了。   民不聊生的世道,女子的好皮囊便是催命符。   沈为开不欲多提母亲的事,顿了顿继续道:“我做了林少爷的书童,最开始还好,也不过成天挨打挨骂。直到九岁那年,林少爷猥亵了我。”   “我并未入贱籍,便偷偷苦学,十一那年找到机会参加童试,中案首,甚至取得知州欣赏,万事俱备,只差等最后一步,即可带母亲逃离魔窟。但事与愿违,林少爷提前发现了这一切。”   他露出个柔和的笑:“你知道为何吗?”   沈为开平静到好似在讲旁人的故事,温幸妤越听越难受,越听越心惊。   她几乎不忍继续听下去。   沈为开也不在意温幸妤回不回答。   “我曾经救过一个同龄小厮,为此还被打得半个月下不了床。后来我们兄弟相称,互相接济。”   他看向温幸妤,两颗黑玉眼珠露出古怪的笑意:“唯一一次善心,换来的是背叛。”   “我成了林少爷的禁/脔。”   温幸妤嗓子像堵了棉花,一句话说不出来。   “十五那年,母亲灯枯油尽,她死的那夜,我还在林少爷的床上。”   “不过我也报了仇。十六那年,我终于找到机会,给全府的人下了迷药,一把火烧了个干净。”   “哦对了,林员外和林少爷,被我留到了最后。我拿了府库里的人参,吊着他们的命,让他们亲眼看着,自己那副肮脏的躯体,如何被我开膛破肚,凌迟肢解。”   温幸妤听得心惊肉跳,脸色发白。   她不敢再听下去,“不必再揭自己的伤疤,一切都过去了,什么都会变好,只要你及时收手。”   沈为开却像是没听到,陷入了回忆,自顾自说着:“后来我科考,重新遇见你。”   “你知道我为什么非你不可吗?”他眸光缱绻:“幼时记忆中,你是唯一的美好。母亲和这些记忆,支撑着我走出牢笼。”   温幸妤一时怔然。   只是这样吗?竟是这样……在她眼里模糊的记忆,竟是他眼里的救命稻草。   沈为开微微一笑:“中状元后,我原本打算好好做官的,但天不遂人愿,我意外得知当初那场灾荒,并非全然是天灾。”   如果说之前听到的让温幸妤同情沈为开,那这句话,像是惊雷一样在心头乍响。   她愕然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沈为开嘲弄笑道:“朝廷拨下赈灾粮,却被士族官僚层层贪污。”   “如果说只是这样,也不至于如此。他们不仅贪污,还囤货居奇,哄抬物价,趁机兼并侵占田宅土地。”   温幸妤:“所以,你是为了报复这些人。”   沈为开道:“没错,他们该死。我道貌岸然的恩师许仲儒,祝长庚的外祖高氏……还有许多*高高在上的世家官员。”   “他们都该死!”   “凭什么他们高高在上,凭什么我们就要低进泥尘,任人宰割!”   “我就是要让这些人知道,他们纵使再高贵,也和引颈受戮的羔羊没有任何区别。”   说道最后,润白秀雅的面容扭曲癫狂,带着刻骨的恨意。   温幸妤动了动唇,哑声道:“可是百姓无罪。”   “你掀起战火,倒霉的不止是高高在上的官僚,还有无辜百姓。”   沈为开扭曲的神色恢复如常。   他不再伪装,淡淡睨了温幸妤一眼,嗤笑道:“无辜?这世上谁人无辜?”   “你别忘了当初在村里,我和母亲是如何被人辱骂欺负。灾荒年又有多少人被当成两脚羊烹食。”   “不论是高高在上的官员,还是贱如草芥的百姓,皆是赃心烂肺之辈。当然了,也包括我。”   温幸妤不知如何相劝。   她幼年困苦,但不乏接受过不少善意。   可沈为开不同,他从小到大,受到的几乎都是恶意。唯一一次善良换来背叛,敬爱的恩师造成他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。   他没受到过善,所以他不会善。   只有毁天灭地的心。   温幸妤扪心自问,如果换做她经历这一切,或许会比他还要扭曲。   但话说回来,沈为开固然悲惨,那她又做错了什么?她从未害过他,在他眼里甚至还是恩人。可他呢?恩将仇报,多次加害于她。   温幸妤心绪起伏,心说自己遇见的都是什么人什么事啊。一个两个都这般偏执疯狂。   她暗中叹息,收敛好怨念,想着该劝还是要劝,日子好不容易安稳,她可不想被沈为开强行带走。   “你想开点,只要你现在收手,或许就有机会过上安稳幸福的日子。”   “若是四处战火,你焉能独善其身?到最后痛苦的还是你自己。”   言辞有些苍白,她有些不安地看着他。   沈为开没有回答温幸妤。   他定定看着她,认真道:“两条路,选一个罢。”   温幸妤摇头:“我不会偷布防图,也不会跟你走。”   她顿了顿,恳求道:“你放我走罢。你的目的,实际上并不需要我参与,不是吗?”   沈为开低笑:“姐姐,你低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了。”   “这世间我别无留恋,唯有你。你跟我走罢,跨过西夏,去往更远的地方,寻一处无人识得你我的地方,远离尘嚣,再无烦扰。届时你能拥有想要的安稳日子,我也能抛弃恨意从头来过,这样不好么?”   对上沈为开灼热的目光,温幸妤心口一紧,有种不妙的感觉。   她不敢彻底激怒他,垂眸含糊道:“你让我想想。”   沈为开端详着她的神色,缓缓起身:“好,我给你一炷香考虑。”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  沈为开:我要创亖全世界   小温:   故事马上到结尾啦,我争取连夜正文完结[坏笑]   105 第105章   ◎落崖◎   天未破晓,泛着青灰。   河岸画舫停泊,在水中微荡。   祝无执被舫阁外急促的脚步声惊醒,他按了按额角抬头,见曹颂掀帘而入,衣衫沾着晨露,脸色苍白,跪地垂首:“陛下,属下无能,温娘子……四更天被人劫走了。”   祝无执手指猛地一顿,方才还混沌的脑子霎时清明,他蓦地抬头,凤目森冷:“说清楚!”   曹颂低声道:“昨夜四更,温娘子院外忽有异动,属下命十人追去,不多时便来了二十多个辽人。”   声音平稳,却掩不住懊恼,“留守的只有六人,对方人多,且身手利落。我等不敌,不慎被人钻了空子,温娘子被人劫走。”   辽人?祝无执脸色霎时阴沉。   不用猜就知道,这事是沈为开干的。   他万分后悔昨夜酗酒,若非如此,妤娘也不会出事。   沈为开是个什么样的疯子,他最清楚不过。   一想到妤娘可能会遭遇什么,性命难保,祝无执心绪不稳,眸中翻涌着戾气。   他倏地站起身:“即刻寻人。”   曹颂站起来拱手称是,走路时额头冒出冷汗,脸色愈发苍白。   祝无执这才注意到曹颂受伤了,手腕和后背渗出星点血迹。   怕是伤的不轻。   这事倒也不能全怪曹颂。   前几日恢复记忆,他分派几人摸查慈州官员,故而安排在妤娘家外的暗卫不够多。这是他的疏忽。   他道:“昨夜受伤的不必行动,你带他们去别院诊伤。”   曹颂愣了一下,愈发惭愧,觉得没替主子保护好温娘子,着实辜负了信任。   他拱手谢恩。   祝无执下船,对其他几个属下一一吩咐下去。   “秦武,你带十人,持朕的令牌去慈州府衙,调全城衙役封锁城门。凡出入者,逐一盘查,重点看车马、货箱,若有遮掩严密、不肯开验的,先扣下再报。”   他顿了顿,补充道,“告诉知州,此事关乎重大,若走漏一人,朕就剥了他的官身。”   他看向身旁另一属下:“你带五人,去附近的村镇布控,凡有陌生人带女子落脚的客栈、农户,即刻标记,切勿打草惊蛇。”   “剩下的人跟我走。”祝无执转身,步履急促却稳,“沈为开想要回辽,定会避开大路,往西北方的太行山口走,那里是通往辽境的近道。”   “还有,他为人谨慎,会留下眼线打探动静。你们行事时不必遮掩行踪,让他知道朕在追,但要暗中分出两人,盯着那些打探消息的细作,顺藤摸瓜,或许能找到他的藏身处。”   吩咐完毕,他翻身上马,如离弦之箭,带着一队人马朝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。   其他亲卫也行动起来。   *   山峦起伏,青翠连绵。   沈为开坐在院落外一棵大树的横枝上。玄色衣衫的下摆垂在枝外,他一条腿屈起,半边身子隐在荫凉里,秀雅的面容有些阴冷。   他指尖转着片刚摘下的树叶,目光落在院内窗户里的女子身上,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,仿佛这林间的风,天上的光,都与他一同静看着院内的人。   温莺静静坐在床边,有光从破窗洒进去,照着她低垂的眼睫,长而密,在眼下投出浅浅的影。   这一次,她会如何选择?   忽然,一阵翅膀扑棱的轻响自头顶传来。   他抬头,正是他用来和心腹传信的青鸟。   鸟儿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,腿上有个小竹管。他取下竹管,旋开管塞,抽出卷得紧实的信纸。   信上字迹凌乱,显然是情急之时写就。   待看清信上内容,沈为开捏着信的骨节发白。   辽军,败了。   两日前,他刚到慈州的时候,燕云十六州,尽数被周朝收复。   这意味着他之前做的事白费了。   沈为开不明白,老天为何偏生捉弄他。   他亦不明白,既生瑜何生亮,为什么祝长庚比他出身好,比他聪慧,也比他幸运。   沈为开定定看着信上的字,眸中神色变幻,突然低低笑了起来,最后成了癫狂的大笑,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渗人。   片刻,他笑声骤停,唇边笑意未收,眼中一片死寂。   他把信纸撕了个粉碎,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滴,目光再次落到院子里。   屋里的女子听到了他的笑,正惊慌看向窗外。   沈为开歪了歪头,绝望的心绪重新升起一点希望。   他或许还有一点能比得过祝长庚,他或许会还有活下去的理由。   只要温莺跟他走。   沈为开觉得,只要温莺选择了他,就说明这世间还值得留恋,他也不是全然不幸。   他把她当做最后的稻草。   沈为开跃下树,迫不及待往屋子走去。   *   温幸妤正思索怎么找借口拖延时间,就听到沈为开渗人的笑声,顿感不妙。   她不安地来回踱步,他便推门进来了。   沈为开打量着女人发白的脸色,柔声道:“姐姐考虑好了吗?”   温幸妤不敢乱说话,她斟酌着,试探开口:“你说得生活我很心动,但是…我放心不下我女儿。”   沈为开笑容不变:“她只是你养女。”   “我不希望我跟姐姐之间掺杂其他人,孩子也不行。”   温幸妤没想到他疯到这种程度。   她一时无言,额头渗出汗水。   屋子陷入沉寂,随着时间流逝,沈为开眼底的光一点点消散了。   温幸妤攥紧衣摆,正欲再寻个借口,“我想……”   “你想骗我拖延时间。”沈为开打断了她。  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原本还有星点光亮,现在唯余死寂。   他唇角却带着笑,“阿莺姐,你不选,那我便帮你选了。”   语调堪称温柔缱绻,温幸妤却觉得毛骨悚然。   她一个激灵,踉跄后退,沈为开步步逼近。   后背撞到粗糙冰冷的墙面,被迫停下。   他抚摸着她莹白的面庞,望着她满含惊惧的眼睛,俯身凑近,轻声呢喃:   “既然幼时帮了我,那便帮到底罢。就当可怜可怜我,在黄泉路上给我作伴。”   “我的…好姐姐。”   温幸妤惊恐万状,抬眸撞入他黑沉古怪的目光。   炎热的夏日,却遍体生寒。   她一把推开沈为开:“你,你疯了吗?为什么突然要去死?”   沈为开笑了笑:“因为我从未被善待过,也从未被选择过。”   老天不善待他,人也不善待他。   末了,他眼里最悲天悯人、赤忱良善的温莺,也不选择他。   不等温幸妤说话,他往她口中塞了一枚软筋丸,而后不由分说,把人横抱起来。   药丸入口即化,她吐都吐不及,浑身顷刻发软。   她挣脱不开怀抱,因恐惧而颤抖起来:“你冷静点,有什么好商量,也不一定非要走绝路。”   沈为开出了院子,抱着她上马,于林间策马疾驰。   耳边风声呼啸,叶片刮过脸颊,温幸妤流着泪哀求:“我求你放了我罢,我还不想死。”   “你不是说我对有恩吗?你怎么能带我去死。”   沈为开一言不发。   一路疾驰至悬崖边,勒马停下。   他把温幸妤抱下来搂在怀里,垂眸看着她惊惧苍白的脸,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。   “不要怕,我们黄泉路上作伴。”   悬崖近在咫尺,狂风怒卷。   温幸妤彻底崩溃了,求生欲之下,哪怕手脚发软,也又踢又打,扇了沈为开好几个耳光。   “疯子,你个疯子!”   “你想死你就自己去啊,拉我做什么?!”   “猪狗不如的东西,谁欠你的你找谁算账,你个懦夫,只会往女子身上下手!”   “……”   温幸妤一句接一句怒骂,拼命挣扎,沈为开浑不在意,挟着她一步步走向悬边。   悬崖陡峭,雾气弥漫,深不见底。   沈为开感受着怀中人的温度,觉得死也是一桩好事。   活着什么都得不到,死时得到她也好。   “闭眼,别怕。”   他拥紧她,纵身一跃。   腾空感袭来,人在恐惧至极的时候,是发不出声音的。   温幸妤绝望闭上双眼,心如死灰。   “妤娘!”   下一瞬,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自崖上传来。   106 第106章   ◎算数◎   祝无执寻着踪迹追来,看到的便是沈为开挟着温幸妤纵身一跃。   他目眦尽裂,拔剑朝沈为开掷去。   寒芒破空,在两人身形消失的瞬间,剑身狠狠贯穿沈为开的肩膀。沈为开右手脱力,被迫松开了温幸妤,因剑贯来的力道,身体更快向下坠去。   掷出长剑的刹那,祝无执未有丝毫犹豫,足尖一点马背,如一道白虹紧随其后。   在亲卫惊骇的目光中,他一脚蹬在崖边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借力,身影急速下坠。   *   温幸妤听到祝无执的呼喊,紧接着便感觉沈为开桎梏着她的手臂,蓦地松开。   她睁开眼,模糊间看到沈为开胸口被一把剑穿透,身子更为极速地坠落下去。   耳畔风声呼啸,雾气缭绕,她看不清景物,只看到一道天青轮廓划破雾气,急速下坠,向她靠近。   温幸妤惊愕不已,没想到祝无执会跟着跳下来。   可即便一前一后坠崖,祝无执还借力加速,但终究是碰不到她。   眼看快要坠到崖底,他感觉离她的距离差不多了,从腰间抽出软鞭,甩向温幸妤,缠绕住她的腰身,用力一拽。   他以更快的速度落下,终于将她搂入怀中。   温幸妤被紧紧抱着,呼啸灌耳、凛冽如刀的风骤然减弱,被隔绝了大半。  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,能闻见他衣襟上淡淡的酒气和檀香。失重感让她浑身发颤,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袖。   “别怕,有我。”   耳边风声怒号,她却听得清明。   要死了吗?   到了这种时候,温幸妤反而平静下来。她想,既然自救不了,那便认命吧。   只是很对不住祝无执,白白连累了他一条命。   崖壁的轮廓飞速倒退,雾气逐渐变淡。   突然,视野里出现一抹晃眼的亮色。   “噗通!”   “噗通!”   沈为开和两人一前一后,重重砸入湖水。   入水前的一瞬,祝无执刻意翻转了身,以身为垫,砸在水面上。哪怕水面前一瞬被沈为开破开,但巨大的冲击力还是砸得他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,眼前一黑,霎时失去意识。   温幸妤只觉得湖水瞬间把她包裹,耳边传来巨大的水花声,带着泥沙的水涌入口鼻。   她呛咳着睁眼,看到祝无执口鼻溢出鲜血,在水中漫开,双目紧闭向水底坠落,生死不明。   温幸妤惊慌不已,手脚并用,拼命划水,挣扎着向他沉下去的方向游去。   水流的阻力巨大,她因坠崖恐惧而浑身发软,拼命游了好一会,才抓住了他冰冷的手腕。   另一只手环住他的腰,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水面拖拽。   破水而出的瞬间,她剧烈咳嗽几声,呛出几口水,却顾不上自己,立刻焦急地看向怀中的人。   祝无执面色惨白,双目紧闭,口鼻和耳朵里渗出鲜血,被湖水晕染开,滴滴答答落在泥土里。   高空坠入水中,跟砸在地上没什么区别,他却以身为垫,护住了她。   这已经不是祝无执第一次救她了。   抛开八年来那些不堪的爱恨过往,他的的确确,是如今唯一一个无条件爱她,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护她的人。   往日恩怨尽数化作乌有,温幸妤此时只有一个念头。   她不想他死。   思及此处,她眼眶发酸,内心无比戚惶,害怕他真的死了。   温幸妤压抑着哭泣,不敢乱动他,只不停地擦拭掉他口鼻耳朵渗出的鲜血,一声声呼唤:“祝长庚。”   “祝长庚。”   “你别吓我,醒醒。”   他的皮肤冰凉得吓人,气息奄奄。   温幸妤声线颤抖,脸上湿漉漉的,不知是眼泪还是湖水。   *   不知过了多久,伴随着她的呼唤,祝无执眼睫轻颤,而后缓缓睁开。   漆黑的凤眸对上她视线的瞬间,温幸妤感觉到不对劲。   毫无光彩,没有聚焦,空洞而茫然,瞳仁移动着,却始终没看向她的方向。   “妤娘?”   祝无执最开始以为是天黑了,直到浑身知觉恢复,剧痛之余,感觉到被人抱在膝上。   他这才意识到,自己看不见了。   温幸妤怔住,意识到什么,抬手往他面前挥了挥。   毫无反应。   她鼻尖一酸,泪水又落了下来。   “祝长庚,你……”   祝无执摸索着摸了摸她的脸,入手一片温热濡湿。   他呼吸一下都疼,却是强忍着,温声安慰:“只是看不到而已,起码……还活着。”   话音落下,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困,眼皮一点点落下,想要就此睡过去。   温幸妤看他瞳孔开始涣散,心口一紧,压抑着哭腔,忙声道:“醒醒,先别睡,再坚持一下。”   “现在不能睡。”   祝无执即将陷入虚无的意识被唤回,他强撑着睁眼,哪怕看不到,也根据感觉注视着她的方向。   他伸出手,摸索着,先是碰到她的手指,而后顺着手臂往上,一路从她的锁骨、脖颈、触碰至下巴。   “让我摸摸你,好吗?我想记住你的样子。”   他怕自己活不到属下找来。   他想在死前牢牢记住她的样貌。   温幸妤咽下泪水,咬着唇内的软肉,克制住泪意,俯身凑近他。   祝无执的手指冰凉,他珍重而小心地,一点点描摹着她的脸,想把她的容貌刻在心底。   丰润的唇,秀挺的鼻,长长的睫毛,温软的脸颊,以及不间断濡湿的眼泪。   他用指腹拭去,指尖点到她的眼角,而后鬼使神差的,放入口中。   是咸的,有些苦。   她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。   为了陆观澜哭,为了薛见春哭,为很多人流过泪。   她也时常因他流泪,却都不是什么好的。   怕他的,怨他的,为了逃跑假装的,恨他的。   却唯独没有如今这般,毫无杂质的,因怕他死去而哭泣。   千般滋味涌上心头,祝无执觉得喉头发涩,好似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,竟在这种绝望的时候才真正拥有。   他双目泛酸,微微偏过头,一滴泪从眼角滚落,没入潮湿的鬓发。   俄而,收敛好情绪,摸了摸她湿漉漉的头发,声息微弱的哄:“别哭了。”   “如果我撑不过去……”   他顿了顿,那句你要记得我,到嘴边,却变成了另一句。   “你就忘了我罢,好好活着。”   他给她带来了太多不好的回忆,还是不要记得他。没心没肺快乐活着就好。   温幸妤泪眼朦胧,拼命摇头:“不,你不会死,你一定不会死。”   祝无执没有回答。   困意一浪接一浪席卷,他几乎要睁不开眼睛。   对于温幸妤,他有太多遗憾和不甘。   他看不见她,对着一个方向,轻声道:“过去的事,是我对不住你。”   “你原谅我,好吗?”   温幸妤哪里还有不答应?   如今生死线走了一遭,他为她跳崖,又救了她一次,那些所谓的恩怨,早该烟消云散。   她哽咽道:“如今是我欠你,哪里还有什么原不原谅。”   祝无执笑了一声,胸口传来刺痛,他咳出一口血。   他咽下去,抬手摸了摸她的脸:“既然如此,那你亲亲我罢。”   声线虚弱低哑,带着可怜的祈求。   温幸妤懵住,没想到这种时候,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。   她舌头像打了结:“你…你……”   祝无执叹息一声:“妤娘,我或许活不成了。”   “你就当施舍我,满足我临死前的愿望。”   “也可怜可怜我,好吗?”   温幸妤没有说话,却用行动回应了他。   她跪坐在地上,祝无执躺在她膝盖上。   俯下身,两人湿漉漉的袖摆衣袂交叠,她小心翼翼捧住他的脸颊,把唇瓣贴了上去。   祝无执的唇很凉,很软。   她正欲起身,就被他抬手搂住,另一只手按住了后颈。   他轻咬了一口她的唇,紧接着撬开她的牙关,吮了一下她的舌尖。   祝无执唇中浓烈的血腥味渡来,温幸妤瞪大了眼睛,没想到这种时候他还这么不要命。   他想多吻吻她,可现实不允许。   喉间传来一阵咳意,他退开唇瓣,侧过头又呛咳出一口血,面如金纸。   温幸妤慌乱道:“祝长庚,你怎么样?”   祝无执胸骨疼痛,他没有说话,好一会压下痛楚,平缓呼吸。   “我没事,你不要怕。”   “就算我死了,你也不要怕。哪怕做鬼,我也会护着你。”   温幸妤固执摇头:“别说这些,你不会死。”   “你的属下很快会来救我们。”   祝无执笑了笑,面色惨白,心情却很好。   生死关头,他不在意其他,只想要更多。   “妤娘。”   温幸妤轻轻应了一声。   他顿了顿,嗓音虚弱而柔和:“若我真活着回去,你嫁给我罢。”   “做我的皇后。”   崖底天光明亮,将他的眉眼神态映照地十分清晰。   他很脆弱,他在求她。   此情此景,温幸妤如何拒绝得出口?   她点点头,突然又意识到他看不见,轻声说了句:“好。”   得到想要的答案,祝无执唇角弯着,双目一闭昏了过去。   *   祝无执属下顺着山路寻下来,见到二人在湖边,而不是摔成肉泥,紧绷的神经登时松懈了几分。   会医术的亲卫给祝无执诊脉,拉开衣裳看了伤,确定肋骨断了三根,小腿骨断裂,另外因撞击水面,受了不轻的内伤。这也是他最开始口鼻渗出鲜血,后来又咳血的原因。   亲卫说,好在沈为开下落快了一瞬,把水面破开,不然祝无执必死无疑。   属下从湖里捞出沈为开的尸体,浑身骨头尽碎,口鼻中冒出的鲜血,把湖水都染红了一片。   温幸妤看着他绵软惨烈的尸身,缓缓松了口气。   总算是死了。   总算不会再祸害人了,这个疯子。   希望下辈子他投个好胎,不要再被生活逼成这般性子。   *   回到祝无执在慈州的别院,大夫已经侯在屋内,曹颂也在。   属下把祝无执抬到床上,几个大夫便开始施救。   温幸妤一直在屋里站着等,曹颂看她脸色苍白,似乎也受了伤,便劝她去看看。   她摇头拒绝,一眨不眨看着大夫施救。   曹颂无奈,只好不再劝阻。   十几个大夫轮流着,一直忙了三个时辰,才把祝无执从鬼门关拉回来。   已经入夜,窗外黑漆漆的,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   屋内血腥气和药味弥漫,明亮灯火下人影幢幢,大夫的脚步声,说话谈论声不间断。   温幸妤一直在焦急恓惶的等。   又是过了两刻,大夫到了收尾,给祝无执灌下一碗药后,纷纷锤着肩膀和腰,松了口气,开始收拾药箱。   温幸妤见状赶忙上前:“他怎么样了?”   为首的老大夫道:“性命暂且无碍,但内伤严重,后脑也遭受了撞击,是死是活,就看他能否挺过今夜。”   温幸妤脸色微变,想要说些什么,却因连番的惊惧和忧虑,情绪激荡之下,彻底支撑不住,身子一软,倒了下去。   *   再醒来,已是翌日夕阳西下时。   天际霞光万丈,涌入窗棂,整个屋子漫上一片暖泽的色调。   温幸妤睁开眼,混沌的思绪回笼后,顾不得穿鞋,赤足直奔祝无执所在的屋子。   婢女正端水走来,见状“欸”了一声,赶忙搁下水盆追了上去,   温幸妤推开屋门,屋子里静悄悄的,曹颂趴在圆桌前睡着了。   轻步走入内室,看到祝无执还在昏迷,心口一紧。   她快步上前,抖着手指想探他的鼻息,就被一直温热的手,一点点摸索着,握住了手腕。   愕然抬眼,祝无执正空洞地望着她的方向,唇角带着虚弱的笑。   温幸妤眼泪一下就下来了,反手握住他的手掌,又哭又笑,语无伦次:“你没事,太好了。”   “你还是看不到吗?你何时醒来的?”   祝无执给她擦眼泪,虚弱道:“还看不到,你进来的时候,恰好醒了。”   温幸妤看着他迷茫空洞地眼睛,万分难受。   她道:“我去叫大夫来看看。”   倘若他眼睛恢复不了,她便照顾他一辈子。   祝无执却拽住了她的手。   “崖底说的话,还算数吗?”   他墨发披散,脸色苍白,往日漠然的凤眸看不见东西,虚无迷茫。   矜傲的他,暴戾的他,遇见任何事都从容自信的他,如今却如同破碎的玉像,带着仓惶的不安,看起来脆弱又可怜。   她心一软,跪坐在床边,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,真挚而郑重的,柔声回应。   “算数。”   107 第107章   ◎正文完◎   祝无执伤得很重,暂且留在慈州别院休养。   那日大夫来看了他的眼睛,说是因为之前他后脑中的淤血刚散开,如今又遭到撞击,故而引发了眼盲之症。   约莫半个多月就能恢复。   温幸妤倒是只有些皮外伤,那日确定祝无执性命无恙后,她回了趟家,把辛夷带回了别院。   曹颂是个很细心的人,对辛夷和宝杏称她暂时有事,要离家几天,她们对她遭遇的危险一无所知。   辛夷无父无母,性子看着活泼,内心实际上十分敏感。温幸妤明白这一点,没有把辛夷托付给宝杏留在家中,选择带去了别院。   到了地方,小姑娘看到辅导了她两个多月功课的叔叔受伤生病,先是哭了一鼻子,而后像小大人一般,老气横秋地背着手,交代祝无执要好好喝药好好休养。   祝无执忍俊不禁,笑着答应。   第二日他故意当着辛夷的面,称呼温幸妤为娘子、夫人之类的。   辛夷眼睛瞪溜圈,温幸妤尴尬不已,给小姑娘大致解释了一下,说她和祝无执实际上是夫妻。   孩子年纪还小,搞不懂什么情啊爱啊,只知道母亲和她最喜欢的叔叔是夫妻,这意味着他们能一起陪着她,她有爹爹了。   辛夷毫不犹豫改口,天天脆生生叫祝无执爹爹,只不过依旧更粘温幸妤。   温幸妤刚开始几天听到辛夷叫祝无执爹,一想到她骗辛夷她和他是姑侄,就有种面皮发热的感觉。   *   自打温幸妤答应祝无执和好后,他变得万分粘人,每日一睁眼,就是唤她的名字。只要屋里没人,他就会低声软语,求她亲他,求她抱他。   温幸妤看着他那病殃殃的可怜模样,狠不下心拒绝,有时候想找个借口,就被他三言两语哄着,莫名其妙又答应了。   祝无执眼睛看不到,有时候她静坐着发呆,他便仓惶焦急地唤“妤娘”,直到她回过神应声,把手放入他掌心,他神情才会恢复平稳。   除此之外,他每日都要问一遍,问她当真说话算数,问她真的同意嫁给他。   温幸妤不厌其烦的回应着,暗自感慨,祝无执竟这般没有安全感。   只是她心里其实一直压着件事,迟迟不知如何问他。   他醒来的第二日,温幸妤劫后余生的激动喜悦,答应他一切的热血上头,皆如潮水般退去。   她开始担忧起和他的未来。   祝无执毋庸置疑是爱她的,且是愿意为她舍弃性命的爱。   可这不代表,她和他性格合适。   祝无执偏执,掌控欲极强,且疑心病重。而她向往自由,骨子里也是固执的,害怕被禁锢。   她很害怕跟他回到皇宫后,又被迫待在宫墙内。毕竟按照规矩,宫妃的确不可随意出宫。   她舍不下自己好不容易积攒的家业,害怕失去自由,坚决不愿长年累月待在宫里。   温幸妤忧虑重重,却迟迟没有去和他商量。她想着祝无执还病着,怕直接问他,两人又起了争执,影响到他的病情。   过了半个月,祝无执能简单活动了,便准备过两日就回京。   温幸妤知道再不商量清楚就没机会了。   她让宝杏带着辛夷去玩,而后亲自炖了羹汤,端着去祝无执的屋子。   屋内光线明亮,窗外海棠摇曳,几丛翠竹簌簌作响。   祝无执斜倚在榻上,一身雪白中衣,墨发披散在肩背身前,凤目上覆着条白绫,只露出挺直的鼻梁,粉白的唇,以及精致的下颌。   花影点缀在他衣袂上,天光为他镀上一层金粉。   寒霜积雪的面容,多了几分春风拂花的温煦。   似乎是听到了动静,他微微侧头,转向了门口的方向。   “你来了?”   温幸妤嗯了一声,把羹汤放在旁边的矮柜上,温声道:“炖了些羹汤,要用些吗?”   祝无执微微一笑,即使看不见,也注视着她的方向,“你喂我吗?”   声如春风缠绕而来,温煦勾人。   温幸妤面色薄红,轻咳一声应下:“好。”   她端起羹汤,一勺一勺,吹温了送入他口中。   片刻后,蛊中羹汤见底,婢女很有眼力见的端来茶水,祝无执漱口。   他拿起帕子沾了沾唇上的水珠,摸索着捉住她的手指,轻轻揉捏,“妤娘,你心里有事。”   “和我说说罢。”   温幸妤沉默了片刻,开口道:“回到皇宫后,我能自由出入吗?”   祝无执愣了一瞬,旋即明白她是怕自己又被圈禁。   他叹息一声:“我说过,我不会再强迫你做任何事,也不会圈禁你。”   “我发誓,永远不会。”   温幸妤打量着他的神色,虽说看不到眼睛,但也能感受到他并未哄骗她。   得到他的承诺,她松了口气。   “如此,我便放心了。”   祝无执神色却哀伤起来,指尖滑至她手腕,轻轻握住,把她往跟前拉了拉。   温幸妤被迫倾身,怕压到他的伤,手撑在床上,无奈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祝无执没有应声,指尖顺着她的手腕,一点点摸索向上,直到碰到她柔软的唇瓣。   他轻轻按压摩挲她的唇珠,低声道:“你打算一年在宫里待多久?”   温幸妤被摸得颤栗了一下,微微偏头躲避开他温热的指腹,回道:“应该差不多有七八个月会在宫里。”   祝无执的手指追逐过去,不满地按了一下她的唇,委屈道:“一年统共十二个月,你却三分之一都不在我身边。”   “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,而我受过那么多伤,还身中蛊毒,难说能活到多少岁。”   “这样算来,再除去吃饭睡觉的时辰,这辈子你陪在我身边的日子,更是少之又少。”   “妤娘,阿莺,你好生无情。”   说到最后,他嗓音微哑,带着浓浓的控诉。   温幸妤有点懵。   听起来好像还挺有道理的,这么算的确是她无情了点……   再仔细一想他的话,突然发现了一个她从不知道的事情。   她愕然抬眼,捉住他在唇瓣作乱的手指,惊慌道:“你身中蛊毒?什么时候的事?”   祝无执回握她的手,视野一片漆黑,凭着感觉望着她的方向,“很小的时候,祖母和外祖父给我下的。”   “我的疯病,是蛊虫导致的。”   声线很平静,像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。   温幸妤惊愕不已,没想到她记忆里善良慈悲的老太君,竟然是罪魁祸首之一。   她喉咙发涩,抬眼看着他的面容,察觉到他平静之下,压抑着的悲戚。   她几乎不敢想,祝无执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,该多么绝望。   “你为何…不早点告诉我。”   祝无执笑了笑,安抚道:“最开始觉得在你面前展露伤疤,是懦弱的表现。后来伤害了你,更没有理由告诉你,不*敢厚着脸皮求你可怜我。直到放你离开前,都还未有压制蛊虫的办法。”   “不过你放心,现在已经压制住了,巫医或有根治的办法。”   温幸妤心生怜惜,觉得他也命途多舛,身侧竟没几个真心待他的。   她道:“日后不要隐瞒我任何事。”   “我既答应了和你在一起,就会无条件陪着你。”   祝无执唇角扬起,抬手勾了勾她的手指,“那你多陪陪我,不要几个月都不在汴京。”   温幸妤幽幽叹气,觉得自己太心软没底线了。   她退了一步:“好罢,你说每年留多久好?”   祝无执沉吟片刻,认真道:“十一个月罢,剩下一个月你想去哪里都好。”   温幸妤:“……”   “可有些地方比较远,譬如我要去找雀娘,路上都不止一个月。”   祝无执道:“我可以把徐子由调至汴京附近的州县,这样你和你妹妹也方便见面。”   温幸妤无奈:“这样罢,每年争取九个月留在你身边。”   祝无执皱眉,还想争取,就听到温幸妤道:“这是底线,我不喜欢宫里的日子。”   他不想惹她生气,有些失落地点头:“好,我应你便是。”   等回宫就要个孩子,早早培养好,要是聪慧的话,十岁就能继承皇位了。   他这么一想,心情好了不少,握着她的手腕,倾身靠近她。   温幸妤看着面前慢慢放大的俊脸,有些害羞,往后躲了一下。   他摸索着搂住她的腰,语调勾缠:“我都让步了,你亲亲我罢。”   “你今天还没亲我。”   日常索吻。   温幸妤脸颊薄红,却没有拒绝。   她闭眼贴上他的唇。   男人绸缎般的发丝滑落,扫在她面颊颈窝,痒痒的。   他温热的手掌按住她的后颈,唇瓣细细摩挲着她的唇瓣,一点点加重了这个吻。   她双眼紧闭,主动变成被动,眼睫不住震颤着,脸颊的粉晕染到脖颈。   吮吸纠缠,呼吸越来越艰难,温幸妤浑身发软。   一吻毕,她白净的面皮薄汗津津,双瞳剪水,波光潋滟。   祝无执扶着她肩膀退开,同她额头相贴。   清俊润白的面容染上薄红,喘息声略微急促,呢喃缱绻:   “妤娘,我的妤娘。”   “只要你能长久伴我身侧,其余的,就怎样都好。”   *   带辛夷一同回汴京前,温幸妤把铺子交给宝杏打理,那院房子则继续请阿贵阿福两兄弟看护。   祝无执重伤的事并未走漏风声。   这段日子一直是他的暗卫戴着人皮面具和帏帽,隔三差五去上朝。   祝无执派人刻意引导皇帝是假冒者的流言,幕后主使终于按捺不住,露出马脚。   回去的第三日,祝无执眼睛恢复了一些,可以视物。   他戴着帏帽上朝。   果不其然,他原本的心腹站出来,摆出“证据”,厉声诘问龙椅上到底是何人,逼迫祝无执摘下帏帽。   有异心的朝臣,以及一些心术不正的墙头草,紧随其后,扯了面天下安危的大旗,句句紧逼。   祝无执看人都冒头了,一把掀开帏帽,面色阴沉扫过底下朝臣的神色。   惊骇者有之,恐惧者有之,迷茫者有之,也有扬眉吐气,大喜过望者。   他苍白的面容在暴怒之下,染上不正常的红,拍案怒斥一声“逆贼”,而后双目一闭倒了下去。   当然,这是他装的。   不日叛臣尽数入狱,有异心的官员根据犯错程度,或贬谪或剥去官身,亦或者杀头流放。   自此,对外燕云十六州尽数收复,辽国元气大伤。对内朝堂肃清,万民臣服。   天下太平,海晏河清。   *   去岁祝无执放温幸妤离开,对外宣称她去江南养病,除了几个心腹知道真相,其余人一无所知。   回到皇宫后,仁明殿还是老样子,陈设什么都没变,只是祝无执没让她继续住在那,而是搬去了历代皇后所居的坤宁殿。   祝无执让她提前搬去坤宁殿,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温幸妤在仁明殿悬梁自尽过,那里有太多太多酸涩痛楚的回忆。   他不想踏足那,也不想温幸妤住在那,他怕她看着熟悉的庭院,会想起那些不好的事,从而再次厌恶畏惧他。   这段感情来之不易,祝无执不允许任何破坏它的可能存在。   他很清楚的知道,如果温幸妤再次弃他而去,他真的会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疯子。   温幸妤没想到那么多,很多时候她都是既来之则安之,祝无执安排她住坤宁殿,她也只是小声说了句提前住会不会不好。   祝无执说本就该她住,或早或晚没区别,末了又风轻云淡说谁敢置喙,就拔了舌头。   温幸妤吓得一个激灵,赶忙劝他冷静,此后便顺其自然住下了。   故地重回,皇宫还是那个皇宫,心态却不同了。   过去温幸妤视宫廷为囚笼,自是对里头一切充满抗拒。如今对祝无执的仇怨尽散,明白此处不会再禁锢她,便觉得宫墙没记忆中那么高,殿阁楼台也没有那般冰冷沉肃。   花是香的,风是清的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   七月底的时候,巫医的蛊虫培育的差不多了,大致明年春天,就能彻底杀死祝无执体内的子蛊。   他这才放下心来,安安心心着手准备封后大典。   八月中秋前,钦天监算好吉时,于十月行封后大典。   温幸妤以前听说封后大典流程繁杂,没一两年准备不好。   她有些疑惑,直到王怀吉告诉她,祝无执其实从两年前,就已经准备好帝后大婚用的吉服等物,只是因为一些因素不得不搁置下来。   温幸妤怔忡,万般滋味涌上心头。   他确实一直对她用情至深,只是过去太傲慢,用错了方式。   伤害过她是真,救她护她也是真。   *   十月十三封后大典,碧空如洗,整座汴京城笼罩于盛大的吉庆之中。   晨光微熹时,紫宸殿前,御阶之下,太常寺卿与礼部诸官早已肃立。   礼部尚书展开手中诏书,肃穆扬声:“咨尔婕妤温氏,秉德柔嘉,含章蕴粹……今授金册凤印,正位中宫,母仪天下。”   封后流程一一行进。   礼乐之隆,仪仗之盛,百年罕有。   紫宸殿内,礼乐奏至尾声,百官依品秩肃立,朱紫青绿。   皇后新册,母仪天下,最后的仪轨,便是帝后同临,受万邦朝贺。   玉阶之上,温幸妤身着繁复的深青色祎衣,织金翟纹在光线下明明暗暗,九龙四凤冠垂下的珍珠旒微微晃动,后面是一张清丽沉静的面容。   祝无执头戴通天冠,身着绛纱袍,端的是玉质金相,气度威仪。他紧挨着立于她身侧,二人衣袂交叠。   礼官高唱:“礼成——!”   祝无执微微侧首,目光透过垂于她面前的旒珠间隙,落向她柔和沉静的侧脸。   礼乐又起,是宏大雍容的《承安之曲》,编钟玉磬,丝竹和鸣,将殿中的肃穆推向新的高潮。   乐声里,他紧握住着她的手,点漆瞳仁只映着她一人,温柔缱绻,珍而重之。   “此后,山河万里,日月千秋,皆与卿共。”   温幸妤抬眸看他,凤冠上的珠翠晃了晃,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。   她没说话,只指尖在他掌心,轻轻蜷了蜷,而后莞尔一笑。   ——正文完——   【作者有话说】 正文完结啦,休息两天后开始更番外~   会按以下顺序写,全部包甜的[狗头叼玫瑰]   1.甜甜婚后日常   2.祝无执重生   3.if线   4.现代篇   最后求灌溉呀[求你了]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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